在隆冬季节开车接近法国北方的沿海城镇,有时会发生一种奇怪的现象:一眨眼,一大团雾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你会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一个后世界末日的宇宙,怪物爬进车窗,把你卷入浑浊冰冷的海水。就是在这样一个恐怖的黑夜,萨拉被拖走了,被沙丘堵住嘴,被拖进了最黑暗的褶皱。

琳妮不寒而栗,急忙锁上车门。她知道这很愚蠢,但这些突如其来的非理性恐惧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在腐烂她的生活。扭曲的脸围绕着她,几十只手伸向她,她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直到三十岁,当她把第一页故事写在纸上时,“埃纳尔·米拉雷”终于出现了,从此,文字就像一个驱魔者。但她并不想和记者谈论这些焦虑。此刻,她仿佛看到安迪·让松开着房车从薄雾中出现,挡住去路,粗糙的大手按在她的车窗上。即使被关进了监狱,这个绰号“旅行者”的家伙仍然像影子一样跟着她,隐藏在每一次呼吸和最轻微的眨眼背后。他是她的食人魔。

凌晨1点左右,她赶到了距离贝尔克五公里的中心医院。科林正在接待大厅的长椅上等她。宽松的黑色夹克,永恒的格子衬衫,火红的刘海儿像逗号一样落在倔强坦率的眼睛上方。他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警察,却从不掉以轻心。对他来说,无论是普通案件,还是令人兴奋的大案要案,讐一样认真对待;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后者最终都会落入高等法院的手中。

一看到她,他就站了起来,想要拥抱她,但最后只是把她带到自动饮料机前,将1欧元塞进机器。他注意到了她棱角更加分明的五官和水肿的眼睑。两个月以来,她瘦了许多。

“还在等医生的消息,应该快了,并没有涉及致命的预后,不过……还是挺严重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科林把加糖的咖啡递给她。

“昨天晩上7点左右,在灯塔附近的海湾和堤坝间的人行道上,一个徒步者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朱利安。他躺在地上,后来被救护车送到了这里。受伤部位是头骨和喉咙,可能有人试图勒死他,目前还没有更多信息。看上去不像抢劫:我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钱包、别墅钥匙和手机。事实上,我们甚至知道他的行踪,一个健身APP正在他的智能手机上运行。朱利安从一个小时前开始沿堤坝完成了五公里的步行,正准备回家。”

琳妮努力理解这些话的意思。朱利安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APP了?他最讨厌那些管理生活和健康的应用软件,让人减肥,让人感觉更好,让人知道自己一天走了多少步。他甚至说过,总有一天人们会让手机替他们活着。

“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他?”

“不知道,朱利安不只有朋友,也有敌人。你的丈夫质疑一切:司法、调查、证人。你可能不知道,就在三周前,我们差点把他关进单人牢房。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到警察局大喊所有人的名字。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早就把他关起来了。”

“他在找萨拉的尸体。”

“也许吧。但四年了,他整天像幽灵一样在贝尔克的大街上游荡。他的寻找已经被认为是骚扰,这不能成为他所有行为的借口。不管怎样,这是警察的工作。”

“除非让松透露萨拉的尸体在哪里,否则朱利安会继续摧毁他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迷茫。

“过来……”

科林用一只手臂紧紧地揽住她。

他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块水泥砖。琳妮猛地抽出身,把咖啡捧在身前。

“抱歉,科林,但是……”

“别担心。我明白。”

科林尴尬地看向医院的入口处,消防车和救护车的旋转灯正不停地闪烁着。他把目光重新转向琳妮。

“我查看了他手机的通话记录。你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昨天和前天?”

“他给我留了言,你听一下吧。”

透过听筒,朱利安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单调。他说他要公布关于女儿萨拉的一个重大发现。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也没回过我的电话。”

科林掏出多年来一直放在夹克内袋里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这些信息。笔记本上夹着一支廉价的钢笔,笔帽有被咬过的痕迹。他把笔帽夹在唇间。

"他父亲三天前给他打过电话,说即将从蒙彼利埃来度假。我已经听了你丈夫手机上的留言,作为参考,我们需要扣留他的手机以备调查。刚才等你来时,我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告知了朱利安的遇袭。他明天就会赶到这里。”

琳妮点点头。六个月前,雅克·摩根的妻子死于药物自杀。琳妮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婆婆,老人的眼底总是闪烁着一种可怕的悲伤;而琳妮,甚至连朱利安也不知道这悲伤源自哪里。酒精、抗抑郁药和抗焦虑药彻底毁掉了婆婆的生活。琳妮常常想,雅克是如何忍受这些痛苦的呢?

科林的话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说到秘密,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大约两个月前,朱利安一大早打电话到警察局报案,说发生了入室盗窃。”

琳妮的咖啡杯悬停在了下巴处。

“入室盗窃?”

“他本不想张扬,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他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知道你的书马上就要岀版了,一门心思都在书上。我去别墅看了看,不过……”

他似乎有些尴尬。琳妮紧盯着他。

“……不过没什么发现。朱利安当时在楼上睡觉,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声称房子里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文件也被移动过。那个人还进了浴室,偷走了肥皂和梳子。而且你书架上的几本小说也不见了。”

琳妮感觉就像在参加拳击比赛的最后一轮,挨了一拳又一拳。她把剩下的咖啡扔进垃圾桶。苦味哽在喉咙里。

“荒唐。肥皂?我的小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重点是没有任何闯入的痕迹。朱利安发誓说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所以,如果有窃贼的话,他是带着钥匙进去的。”

“你觉得他有妄想症吗?”

“他前一天喝得烂醉如泥,琳妮,就像前两天和再之前两天一样。洗碗池里躺着许多酒瓶。我说过,他最近经常泡在酒吧。他说的这些事我们也无法核实。梳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书在书店里多的是,谁会有兴趣偷呢?为什么非要冒险进入你家呢?不过,我还是受理了他的报案,但不得不说,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

琳妮打了个寒战。自从萨拉失踪后,朱利安就不再是他自己了。酒精,绝望,徒劳的搜索……女儿失踪几个月后,他曾多少次穿过数公里的沙丘?调查过多少平方公里的海床?在贝尔克,哪家的房子没被他敲过门?哪个居民没看到过印着女儿的脸的传单?可六个月后,他们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萨拉的头发,他们怎么可能还继续住在那所房子里?一年半之后,他们终于得知女儿是安迪·让松的受害者之一,那个凶狠的“旅行者”,强奸、杀害并把女孩埋进森林,然后似乎这还不够,还要把她们的头发寄给她们的父母!

琳妮最终逃离了灵感别墅。那些在四面墙之间兜兜转转的日子,那些在夜里不断重现、让她尖叫的童年噩梦,那些寸在女儿空荡荡的房间里流逝的时光一一她再也找不到半点灵感。她只想知道调查的进展,重现失踪的场景。她害怕那所房子,尤其想象着让松正潜伏在沙丘后面,埋在沙子下,随时准备潜进来,溜到她的床下。一种无形的存在让她窒息,就像莫泊桑的霍拉一样。

于是她离开了,但朱利安拒绝跟她去巴黎的公寓,他想等萨拉回来,并相信女儿总有一天会回来。他把自己锁进执念,不肯相信让松像对待其他女孩一样杀死并埋葬了萨拉,除非他亲眼看到尸体。他工作只是为了生存,喝醉了才能隐匿真相,其余时间就在互联网、论坛和大街上游荡,把萨拉的照片扔向社交网络、商店、加油站,希望最终能有人对他说“是的,我见过她”“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很好”。甚至就连母亲的自杀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疯狂。

至于琳妮,一旦独自一人在巴黎,灵感就又回来了:这一次,她讲述了一个变态作家的故事,一个被疯女人关起来的强奸杀人犯,被迫写完故事的结尾。甚至在写下第一行之前,她就已经有了书名:《未完成的手稿》。这本书如今已经成了年终畅销书之一。

科林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你打算在贝尔克住一阵子吗?”

“是的,我带了行李回来。”

“那书的宣传呢?”

“书卖得很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琳妮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让,格热斯科维亚克医生来了。他是琳妮的老朋友,几年前曾为她提供有关记忆障碍的资料,并解答了她的一些疑问,指导她完成了一部小说。他热情地和她握手。

“我们会为你丈夫做一系列检查。你刚刚长途开车回来,去看看他吧,只有五分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伤严重吗?”

“生理上没什么问题。没有骨折,喉咙的严重瘀伤导致的肿胀可能会破坏他的嗓音,让他几天内无法正常说话。不过,没有不可逆的预后。他的颅骨是我们最担心的问题,目前没有发现任何损伤或水肿,语言和运动反应也相当令人放心。我们会尽快推进其他检查,以确认没有脑后遗症。毕竟遇袭后,他一直陷入昏迷。”

科林拿出笔记本。

“他是从背后被袭击的吗?”

“我认为是的。在我看来,有人试图勒死他,并用某种凶器砸向他的颅顶。没有刺破头皮,冲击力分布长度为2~3厘米,所以凶器应该是一种类似棒球棒的钝性物体。”

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让琳妮感到震惊。她很自责,想象着丈夫独自一人、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而她正在巴黎喝着30欧元一瓶的白葡萄酒。她为什么没在两天前听到留言后就立刻赶回来?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他声音里的紧迫和可能已经逼近的危险?关于他们的女儿,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三个人在走廊上拐了个弯,停在222号病房前。琳妮握紧拳头,推门而入。朱利安穿着白色病号服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脸红红的,头上缠着绷带,一动不动。他慢慢地转向她,右眼皮因血管爆裂而浮肿,头发已经被剪短了。

琳妮的胃里像是燃烧着大火炉。此刻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丈夫,萨拉的父亲,那个几乎和她共度半生、为她遮风挡雨却又日复一日疏远她的男人,尤其是在女儿失踪后的那几周里,她干脆把自己锁进房间,锁进执念,整日不哭、不笑、不说话。

她发疯般地冲过去,用手背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我来了,你还好吗?”

朱利安惊慌地打量着她,用琳妮几乎认不出的破碎的嗓音冲口说道: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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