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他从没暗示过他有这么爱她。“我爱你,詹妮,亲爱的,”他说,“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去死!”

“呃,”她微笑着说,“那可有点蠢……”

她明显对两人关系的转折感到满意——以一种不作声而又颇贪婪的方式——就像猫咪终于吃到金丝雀时的那种心满意足。

“不是吗?”她又加了一句。两人挽着胳膊,她的手向下一滑,滑进他的手心里。这是心满意足的猫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躺下来休息。

“詹妮,亲爱的,我要为你而努力。我会的。我要努力,直到得到你,詹妮!”

她没有回答,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他们现在走到沙夫茨伯里大道了。

“他多大年纪?”鲍勃问。

“什么——我丈夫吗?”

“对。”

“大约三十二岁。”

她现在可以非常冷静地谈论他了。他意识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对他隐瞒着如此惊人的秘密。但是他已经不想抱怨了。

“詹妮,我爱你!”

“好吧,鲍勃。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詹妮,亲爱的?”

“嗯。”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对吗?去度个假。圣诞节后。”

“愿意。好的。我跟你一起去。”

她已经在采取主动了。先前,去度假的主意仅仅是“听起来不错”,现在,她已经欣然同意了。

“我会让你度过一段愉快的假期,詹妮。我们去布莱顿。”

“好的。”(好的!)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鲍勃?”

“我没什么钱。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我有七十英镑——是我存的。我本来有八十,现在只剩七十了。”

“你不该这么挥霍。”詹妮说。

“我猜你就是很浪费钱,詹妮。”

“不,我才不是。你要是了解我,就知道了,我很节俭的。我会是一个特别好的妻子。我会的。真的。我知道怎么省钱,因为我认识到了省钱的必要性。”

“哦,詹妮。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妻子?”

“嗯,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詹妮,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我会的……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变得很有钱。”

“什么——你有有钱的亲戚吗,还是什么?”

“没有。我没什么有钱的亲戚。但我照样可以赚钱。”

“怎么赚?”

“呃。我猜,我说出来你只会笑我。”

“不会。我不会笑你的。说吧。”

“不。我不告诉你。”

“不行。说吧,鲍勃。”

“呃——你记得我们聊过作家吗?”

他从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她的楚楚动人令他毫无抵抗力。

“什么?”詹妮问,“你想当作家吗?”

“是的。听起来很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

她顿了顿。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她的回答。

“有一天我也要写本书。”詹妮笑着自言自语。

她的残忍和自大令他震惊。他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告诉她,把自己的痛苦和最最珍视的愿望坦白给她,而她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地表现她的自负。

“我可以跟人们说点什么,”詹妮说,“不是吗?”

“不,詹妮。我是认真的。总有一天,我要写本书。你不懂。我对这方面了解得不少。”

“是吗,鲍勃?”

“是的。我要写一本小说。”

“是吗?我猜你要把我写成女主角,是不是?”

她粗俗、无知、令人讨厌。此外,她还自大得很。他可以杀了她。

不,不。他只是感到生气。她单纯无知,并无意冒犯他。“你会把我写成女主角。”一个讨喜而带有试探性的论调。她猜想,因为他爱她,所以就会把她写成“女主角”。毕竟,他有什么权利对她的智力提要求?

“现在的书里已经没有女主角了,詹妮。”

“有的,”詹妮说(她对此深信不疑),“也有男主角。”

“不,没有了,詹妮。‘女主角’的说法已经过时了。”

“别傻了,鲍勃。当然有女主角。你得有一个姑娘贯穿始终,不是吗?”

“是的,但是不再把她们作为‘女主角’了。”

“别傻了,鲍勃。当然要作为女主角。”

“但是真的不这样了,詹妮。”

“那好吧。不就不。你比我懂得多。”

“可以有主人翁。”鲍勃妥协道。

“主什么?”

“主人翁。”

“好吧,”詹妮应道,“那倒是个好东西。”不过,她的话里含着讽刺。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牛津街,在穆迪图书馆对面。他们应该往右拐,去道堤街。他心里隐约盼着能哄她陪他多走一会儿,便试图领她往博物馆的方向走。但她可不上当。“不对,这边,亲爱的。”她说。地上已经开始积起了雪。

“你和你的老主什么翁。”她说。他们静静地走着。她哼起小曲儿来。

“有一次,一个作家给了我一本他的书。”她说。

一个作家!他的血液凝固了。太过分了。她去过巴黎。一个饱受煎熬的丈夫无望地爱着她。现在又冒出作家来,还给过她书。作家。她在他最脆弱的地方给了他一记重击。

“哦——怎么回事?”

“有一天晚上他遇见我,就带我回了他的公寓。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给了我一杯饮料,让我跟他讲我的故事。”

“你讲了吗?”

“讲了。我跟他讲了一些。他说我年纪太小了,想知道我是怎么入了这个行当的。然后他给了我一本他的书,说我可以在里面找到自己——或者类似那样的意思。只不过是另一个名字的我,他说……”

“真是个浑蛋。”鲍勃说。

“他一点都不浑蛋,”她说,“他人很好。”(他得罪她了,上帝帮帮他吧)

“对不起。或许他不是。”

“我想你是嫉妒,不是吗?”

“是的。我是嫉妒。有些人什么都能得到最好的。”

“好吧,你不用嫉妒他,因为他对我不感兴趣。”

“哦,詹妮,我太爱你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好了,别傻了。”她宽宏大量地捏捏他的手。

他又怎能抱怨呢?饱受煎熬的丈夫可以爱她到发狂,作家可以给她书。她可以去巴黎。但是现在,她在这里,轻轻捏着他的手表示原谅——作为他的“女朋友”。她说过爱他。

“詹妮,亲爱的。你不能找个工作吗?”

“可以。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你能帮我找一个。事实上,我正在为一个工作做准备。”

“哦——什么工作?”

“是舞蹈老师。我舞跳得很好。我还在合唱团待过,你知道的。”

“是吗?”

他现在又得对付一个演员。还有完没完?

“是的。呃,这份工作是在苏豪区的一个地方教舞蹈。是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我收到一封信,上面说:‘请下周二来,穿上晚礼服,我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上面是这么说的。看上去感觉我已经得到这份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看上去是这样。”

他们现在走到西奥博尔德路,离目的地很近了。

“只是,我还没有晚礼服。这是个问题。”

“晚礼服要多少钱一件?”

“呃——去伯维克街可以买到,我猜要三几尼[24]吧。”

“你觉得你能得到这份工作吗?”

“哦,我能。我觉得当场就能拿下。我朋友说我已经得到了,确定。”

“我给你。”

“什么——你要给我一件晚礼服吗?”

“是的。下次我把钱带给你。”

她采取了一种单纯的超然态度,“呃,我跟你说吧。这个主意听起来还不错。通常情况下,这钱我是不会要的。”

(他注意到,她在任何情况下,永远都声称不会要任何东西;但是,不论什么情况,她每次都是来者不拒)

“……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要的。但这次相当于一笔投资,不是吗?就像一笔投资——不是吗?”

“我下次把钱带过来。”他说。

“不用。这就像一笔投资,不是吗?”但她的声音却因为发自内心的雀跃而显得不那么确定。

“希望如此,詹妮。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份工作,仅此而已。”

她偎依着他:“你真是太好了,鲍勃,不是吗?我们去度假的时候,我就穿着它,好吗?”她把手指扣进他的指间。“我要为我的鲍勃穿着它。怎么样?”

“对。”

“某一天我会在大街上吻你的,鲍勃,你知道的——突然袭击。”

她的爱别有用心,他看得更明显了,以前他从未这么想过。她毫不收敛地公然表现出这一点。“意外总会发生。”他疲惫地说。

“会的。”她说。

“嘿,我们到了,”他说,“道堤街到了。”

“是的。到了。天哪!下雪了!”

道堤街下雪了,与心上人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了。人行道上已经白了一片,就像铺上了一块晶莹的白色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知道你和狄更斯住在同一条街吗,詹妮?”

“什么——是吗?”

“是的。那边就是他的房子。”

“那他以前就住那儿吗?”

“是的。”

“我猜他是个愚蠢的老头子——不是吗,鲍勃?”

“是吗?”

“是的,”詹妮对此深信不疑,“他是个愚蠢的老头子,留着胡子。”

他们没说话,静静地往前走。

“好了,我下次什么时候能见你,詹妮?”

“听你的,亲爱的。”

“哦——我得给你那一英镑。”他递给她,“下次我再把那三个几尼带给你。”

“非常感谢,亲爱的。”她握住他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然后,圣诞节后我们就去度假,好吗?”

“好的,亲爱的……呃,我什么时候见你?我晚上休不了了,得到下周四。我今天是编了理由才请到假的。”

“什么——你编了理由?”

“是的。我想我们最好暂时冷静一下。下周一怎么样?”

“那,你是想跟我分开一阵吗,鲍勃?”

“是的。我们还是不要太频繁地见面比较好,詹妮。”的确如此。她把他累坏了。某种程度上,他已经烦她了。

“好了——我到家了,亲爱的。”她一边笑着说,一边停下脚步。他拉住她的手。

“这房子真不错,詹妮。你住在哪个房间?”

“哦,你可怜的小詹妮住在最顶楼。”

“呃,星期一怎么样,詹妮,三点半,老地方见?”

“星期一,三点半?好的,亲爱的。我会去的。”

“你确定你会去吗,詹妮?”

“确定。我保证我会去的。”

“庄严承诺?”

“是的。我庄严承诺。你看。我以我母亲的生命起誓。就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她母亲的生命?这是比她的自由更大的让步吗?她母亲的生命。或许他偶然发现了什么公式,值得研究一下。

“但是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他说,“不是吗?”

“呃,那,我以我母亲的坟墓起誓。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的,对吧?”

她母亲的坟墓。听起来应该有用。“好吧,继续。发誓。”

“我以我母亲的坟墓起誓,”詹妮说,“我会去见你的。”

(鲍勃心想,不管怎样,她在以她的晚礼服起誓会来见我)

“把时间也加上。”他要求。

“我以我母亲的坟墓起誓,”詹妮说,“我两点半会去见你。”

“三点半!三点半!”

她连这都记不住,真是太讨厌了。她母亲的坟墓就这么被轻易浪费了。

“对不起,”詹妮说,“我以我——”

“好了,亲爱的,好了。三点半——老地方。”

“好的,亲爱的。”

“再见,詹妮。”

“再见,鲍勃。”

她仰起头,好让他吻她。他吻了她。他张开双臂搂着她,搂着自己的渴望。属于他自己的詹妮。雪花飘落下来。他接受了她唇齿间温柔的暗示,与她的唇缠绵在一起。在爱情中,他是她的病人:她是养分,是安慰剂,是镇痛的良方。他短暂地抓住美丽而又脆弱的紫罗兰和天堂。然后就结束了。

“再见,亲爱的。”她说。

“再见。”她转身要走,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哦,詹妮——别走!再吻我一次。”

“好的,亲爱的。”

又一针安慰剂。她安抚他,她抚慰他,她迷醉他,她治愈他。她的甜蜜让他的末梢神经都兴奋起来。她是詹妮,就是这样——詹妮——她是唯一能唤他来到遗忘花园的那缕风。而她正把自己最好的给他……

“好了。”她说。

“哦,詹妮,我太想得到你了。我爱你爱得要死。真的!”

“好了,鲍勃——你现在不能说我待你不好了吧,对不对?”

“对。”

“好吧——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

看着她用钥匙开门进去,他的心碎了。她冲他招手,对他笑笑。门关上了:她到她的秘密里去了。

他再次步履沉重地走在雪中的道堤街上。雪下得很大,绚丽的雪花飞快而均匀地飘落下来。

[24]一几尼等于一点零五英镑,等于二十一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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