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给恩格尔机长的坏消息。失明的小女孩。那女士身上的香味。

道尔顿帮来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墓碑市。29号航班怪异的困境。

1

晚上十点十四分,布莱恩·恩格尔驾驶着“美国骄傲”7号航班停在二十二号登机口,准时熄灭“请系紧安全带”的灯号。他从齿间长吁一口气,这才解开肩上的安全带。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飞行结束时感到如此轻松又如此疲惫是什么时候了。他头痛得厉害,已经计划好了晚上要干什么。回到韦斯特伍德后,他既不去机师休息室喝点什么,也不吃晚餐,甚至不洗澡。他打算倒在床上连续睡十四个小时。

从东京飞往洛杉矶的重要航班“美国骄傲”7号航班因强风和洛杉矶机场典型的拥挤状况而延误。……布莱恩心想,如果不把波士顿的洛根机场算在内的话,洛杉矶机场可以说是美国最糟糕的机场。更糟糕的是,在飞行的后半段,增压系统出现了问题。一开始是轻微的,后来逐渐恶化到可怕的程度,几乎到了可能发生爆炸和爆炸减压的地步……还好没有继续变糟。有时这样的问题会突然而神秘地稳定下来,这回就是如此。现在在驾驶舱后面下飞机的乘客们一点也不知道,在今晚从东京起飞的航班上他们差点变成肉酱,但是布莱恩晓得……而这让他头痛得厉害。

“马上开始检修这该死的,”他交代他的副驾驶,“他们知道问题在哪里,对吧?”

副驾驶点点头。“他们不喜欢,但他们确实知道。”

“我不在乎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丹尼。我们今晚差点死了。”

丹尼·金恩点头,他知道的确如此。

布莱恩叹口气,一只手上下摸着脖子。他头疼得像是有颗蛀牙。“也许我太老了,不适合做这行了。”

当然,这是每个人在谈论他的工作时都会说的那种话,尤其是在一次糟糕的轮班结束时。布莱恩很清楚自己干这行绝非年纪太大,他四十三岁,刚刚进入飞行员的黄金时间,然而今晚他几乎快要相信自己干不动了。天啊,他好累。

有人敲了敲驾驶舱的舱门。领航员史蒂夫·瑟尔斯在座位上转过身,没有站起来就打开了舱门。一个穿着美国骄傲航空公司绿色运动夹克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像登机口的工作人员,但布莱恩知道他不是。这人名叫约翰·迪根(也或许是詹姆斯·迪根),美国骄傲航空公司驻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营运副主管。

“恩格尔机长吗?”

“什么事?”心中的防御感立刻跑了出来,他的头痛突然发作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要把机舱压力泄漏的责任推给他。这不是出自逻辑思考,而是因为紧张和极度疲惫。他当然是在胡思乱想,现在他就是胡思乱想的心态。

“机长,恐怕我有些坏消息要告诉你。”

“是不是关于机舱压力泄漏的事?”布莱恩的声音太尖锐了,有些正在下飞机的乘客因此环顾四周,可这会儿他做什么都晚了。

迪根摇头:“是你妻子的事,恩格尔机长。”

一时间,布莱恩完全不知道那个人在说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非常愚蠢。后来他才搞懂。他指的当然是安妮。

“她是我的前妻。我们十八个月之前离了婚。她怎么啦?”

“她出事了。”迪根说,“也许你最好到办公室来一趟。”

布莱恩看着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经过了漫长而又紧张的三个小时之后,这一切都显得异常不真实。他抑制住了想对迪根说“如果这是电视上那种偷拍的整人节目,那就让他见鬼去吧”的冲动。当然不是。航空公司的高层不喜欢恶作剧和游戏,尤其不会整差点在空中出事的飞行员。

“安妮怎么了?”布莱恩听见自己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更柔和了,他意识到副驾驶正小心翼翼地同情地看着他,“她没事吧?”

迪根低头看了看他锃亮的鞋子,布莱恩明白这确实会是一个非常坏的消息,那就是安妮远比“不怎么样”严重太多。他明白了,却觉得不可思议。安妮只有三十四岁,身体健康,生活习惯严谨。他还不止一次地认为,她大概是波士顿甚至整个马萨诸塞州最清醒的司机……

现在他听见自己在问别的事,而且真的像——好像有个陌生人走进了他的大脑,把他的嘴当作了扬声器。“她死了吗?”

约翰·迪根或者詹姆斯·迪根左顾右盼,好像想要找人帮忙,但只有一个空姐站在舱口正在祝福下机旅客在洛杉矶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时不时焦急地看向驾驶舱,可能在担心同样的事情,或许在担心早先布莱恩脑中闪过的同一件事……由于某种原因,机组人员要为让飞行的最后几个小时成了一场噩梦的缓慢压力泄漏负责。迪根只能靠自己了。他又看了看布莱恩并点点头:“是的……恐怕是的。请跟我来好吗,恩格尔机长?”

2

午夜十二点十五分,布莱恩坐在“美国骄傲”29号航班的5A座位上,这是洛杉矶飞波士顿的主要航班。再过十五分钟,这架被横越美国大陆的旅客称为“红眼航班”的飞机就要起飞了。他记起不久前还想着,如果洛杉矶国际机场不是美国最危险的商业机场,那么洛根机场就是。眼下由于最令人不愉快的巧合,他现在有机会在八小时内体验这两个地方:作为飞行员进入洛杉矶国际机场,再以免费乘客的身份飞往洛根机场。

现在他的头疼比7号航班刚刚降落时还要剧烈,疼痛升了一级。

火灾,他想,该死的火灾。看在上帝的分上,那些烟雾侦测器是怎么了?那可是一栋崭新的大楼!

他突然想到,在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安妮。在离婚的第一年里,他似乎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想她正在做什么、身上穿什么,还有,当然,她和谁在约会。等情伤终于开始愈合时,一切都发生得好快……好像他被注射了某种振作精神的抗生素似的。他读过够多有关离婚的书,很清楚通常让人恢复的因素究竟是什么:不是抗生素,而是别的女人。换句话说,就是反弹效应。

对布莱恩来说,没有别的女人——至少现在还没有。几次约会和一次谨慎的性接触(他渐渐认为在艾滋病横行的这个时代,所有婚外的性接触都得谨慎),但没有别的女人。他内心的创伤就直接……愈合了。

布莱恩注视着与他同机的乘客登机。一位金发的年轻女子和一个戴墨镜的小女孩走在一起。小女孩的手放在金发女郎的手肘上,女郎对小女孩低声说话时,那个女孩立刻看向她的声音,布莱恩明白她失明了——从头的姿势可以看出。有趣的是,他想,这么小的动作就能有这么多信息。

安妮,他想,你不该想着安妮吗?

但他那疲惫的脑子一直试图从安妮这个话题上转移开——安妮,他的妻子;安妮,他曾经唯一一个动过怒的女人;安妮,现在已经死了。

他想他可以去做巡回演讲,他愿意同一群离过婚的男人说话。管他呢,离婚的女人也一样。他的主题将是离婚和遗忘的艺术。

四周年纪念日刚过,正是离婚的最佳时机,他会告诉他们,以我为例。我接下来的一年活在炼狱中,想知道这有多少是我的错,又有多少是她的,想着一直用孩子的话题逼她是多么正确或错误……那是我们之间的大事,虽不像毒品或通奸那样戏剧化,只不过是老套的生孩子还是拼事业……仿佛我的脑海中有一台高速电梯,安妮就在那里头,然后电梯在向下降。

是的,它降下去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根本不曾真正想过她……连每个月该开赡养费支票的时候也没有想过。那金额非常合理,并不过分。安妮自己每年税前可以赚八万美元。布莱恩的律师付了钱,这只是他每月收到的账单上的一项,塞在电费和公寓抵押贷款之间一笔小小的两千美元。

他看到一个身材瘦长、腋下夹着一个小提琴盒、头上戴着一顶圆顶犹太小帽的少年沿着过道走来。那男孩看起来既紧张又激动,眼里充满了未来。布莱恩好羡慕他。

在他们结婚的最后一年里,他们之间有过许多痛苦和愤怒。最后,在离婚前大约四个月,事情发生了:他动手打了她。他脑子还没来得及说不,手已经甩出去了。他不愿意记起那件事。当时安妮在聚会上喝得太多了,回家后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别管我,布莱恩。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要再谈论孩子了。如果你想做精子检查,就去看医生。我的工作是做广告,不是做保姆。我对你那些大男子主义的废话烦透了……

就在这时,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斩草除根一样一下子把最后的话斩掉了。他们就站在她后来死去的那栋公寓里互相瞪着对方。两人既惊讶又害怕到不愿承认的地步(也许只是现在,坐在这里5A座位上,看着29号航班的乘客登机,他承认了这一点,终于对自己承认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开始流血。她向他伸出手指。

你打我,她说。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而是惊讶。他觉得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愤怒地打安妮·昆兰·恩格尔身上的任何部位。

没错,他说,我就是打了。如果你再不闭嘴,我还会再打一次。我再也不让你用你的舌头抽我了,亲爱的。你最好给它挂个挂锁。我告诉你是为了你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果你在家里想找个出气筒的话,去买条狗吧。

这桩婚姻继续苟延残喘了几个月,但当布莱恩的手掌轻快地触碰到安妮的嘴角时,这段婚姻真的已经结束了。他被激怒了——上帝知道他是被激怒了——但是他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来挽回这可怜的一秒钟。

当最后一批乘客开始慢慢上机时,他发现自己也在近乎着迷地想着安妮的香水。他能准确地回忆起它的香味,但记不起它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利索姆[5]?利瑟索姆[6]?还是利瑟厄姆[7]?就差一点,但就是想不起来,真是让人抓狂。

我想念她,他呆滞地想着,现在她永远地离开了,我想念她。这不是很神奇吗?

劳博伊[8]?这么蠢的名字?

噢,够了,他对自己疲惫的心灵说,别想了。

好吧,他的脑袋同意了。没问题,我可以不想……我随时可以停。有没有可能叫利夫博伊[9]呢?不对,那是肥皂。不好意思。是洛韦比特[10]?还是洛韦卢姆[11]?

布莱恩“啪”的一声扣上安全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闻到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水的味道。

就在这时,空乘同他说了话。当然布莱恩·恩格尔有一个理论,空乘受过训练,那是一种非常秘密、可能叫作“逗鹅”的研究生课程,要等到乘客闭上眼睛,才能提供一些并非必要的服务。当然,要等到确信乘客睡着了才叫醒他们,问他们要毛毯还是枕头。

“对不起……”她刚开口又停住了。布莱恩看到她的目光从他黑色外套肩上的肩章移到他旁边空座位上那顶毫无意义的、如炒蛋般歪歪扭扭的帽子上。

她重新考虑了一下,又开始了。

“抱歉,机长,您想喝咖啡还是橙汁?”看到自己让她有点紧张,布莱恩有点高兴。她指了指包厢前面的桌子,就在长方形电影屏幕下面。桌子上有两桶冰。每个瓶子都伸出了细长的绿色酒瓶颈。“当然,我还有香槟。”

布莱恩考虑了一会儿。

(洛韦·博伊[12]?不对。很接近了,但是不对。)

布莱恩想了一下要不要香槟,但只想了一下。“都不要,谢谢,”他说,“也不要机上服务,我想我要一路睡到波士顿。天气如何?”

“云层从大平原两万英尺[13]的高空一直密布到波士顿。不过没问题,我们行驶在三万六千英尺高度。对了,我们接到报告说莫哈韦沙漠上空有极光。或许你想起来看看。”

布莱恩扬起眉毛:“你开玩笑吧。加州上空有北极光?每年这个时候?”

“气象报告是这么说的。”

“有人便宜药嗑多了,”布莱恩说得她笑了,“我想我还是睡觉,谢谢。”

“很好,机长。”她又迟疑了一会儿,“你是那位妻子刚刚过世的机长,对吧?”

他头疼得更加厉害,仿佛在颅内咆哮,但他仍挤出笑脸。这个女人其实不过是个女孩,并没有恶意。“她是我的前妻,但不管怎样,是的,我就是。”

“听到你失去亲人的事我很难过。”

“谢谢。”

“我以前跟你一起飞过吗?先生?”

他又露出短暂的微笑。“我想没有。过去四年左右,我一直在飞海外航线。”由于似乎有必要,他伸出了手示意握手,“布莱恩·恩格尔。”

她跟他握了握手。“梅兰妮·崔佛。”

布莱恩又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向后一靠,又闭上了眼睛。他让自己的思绪随意漂流,但没有睡着——飞行前的广播和起飞后的转动只会再次把他唤醒。等他们升空了,就有足够的时间睡觉了。

像大多数红眼航班一样,29号航班很快就起飞了,布莱恩想这正是深夜班机少数吸引人的地方。这是一架波音767客机,载客量稍稍过半。头等舱还有六名其他乘客。在布莱恩看来,他们都没有喝醉或吵闹。情况还不错。也许他真的会一路睡到波士顿。

布莱恩耐心看着梅兰妮指出逃生门的位置,示范如何使用那小小的金色氧气罩来应对失压的情况(不久之前,他还非常紧急地在心里复习了这个流程),还有怎样给座位底下的救生衣充气。飞机起飞后,梅兰妮又来到他的座位旁,问他要不要给他弄点喝的。布莱恩摇摇头,谢了她,然后按下按钮,他的座位向后倾斜。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梅兰妮。

3

29号航班起飞大约三小时后,一个名叫黛娜·贝尔曼的小女孩醒来,问她的姨妈维琪能不能给她喝点水。

维琪姨妈没有回答,黛娜又问了一遍。当仍然没有回答的时候,她伸手去摸她姨妈的肩膀,但是她已经很确定自己只会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靠背,情况就是这样。费尔德曼医生告诉她说生来失明的孩子往往会对身边有没有人养成高超的敏感度,他们几乎像雷达一样,可是黛娜并不真的需要这个信息。她知道这是真的,虽然不是每回都管用,但通常是有效的……特别是如果这个人是她的视力正常的人。

喔,她去上洗手间了,马上就会回来,黛娜想。但是她仍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她并不是一下子就醒过来的,而是缓慢地,就像潜水员踢着脚浮到湖面一样。姨妈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如果在过去两三分钟里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到过道上,黛娜应该能感觉到她。

也许姨妈是更早就去上厕所了。也许她得上大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黛娜。或者她在回来的路上停下来和某人说话。

但黛娜在这架大飞机的主机舱里听不到任何人说话,只有喷气发动机稳定柔和的嗡嗡声。她越来越感到不安。

她的心理医生李小姐(不过黛娜总以为她是自己的盲眼老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大声说:不要害怕害怕,黛娜……所有的孩子时不时都会害怕,尤其是在他们不熟悉的情况下。失明的孩子更是如此。相信我,我知道那种状况。黛娜确实相信她说的,因为李小姐和她一样天生失明。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它。坐着不动,试着把事情理顺。你会惊讶地发现这方法多么管用。

尤其是碰到新状况的时候。

好吧,眼前的状况当然符合。这是黛娜第一次坐飞机,更不用说乘坐横贯大陆的大型客机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了。

得设法把这个情况理清楚。

好,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她有视力的人不见了。当然,这是很可怕的,即使你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毕竟,这些视力正常的人不可能跑去附近的塔可钟餐厅吃墨西哥菜,因为都被关在一架飞行在三万七千英尺的飞机上。至于机舱里奇怪的寂静……好吧,这毕竟是红眼航班。其他乘客可能都在睡觉。

全都睡着了?她心里担心的那部分怀疑地问,他们都在睡觉吗?有可能吗?

然后她想到了答案:电影。那些醒着的人正在看飞机上的电影。当然说得通。

一种几乎可以觉察到的轻松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维琪姨妈告诉过她,电影是比利·克里斯托和梅格·瑞恩主演的《当哈利遇见莎莉》,并说她打算一个人看……如果她还没睡的话。

黛娜的手轻轻拂过姨妈的座位,想摸她的耳机,但耳机不在,她的手指触到了一本平装书。毫无疑问,这是维琪姨妈喜欢读的其中一本浪漫小说,她说书讲的是男人是男人,但女人却不像女人的时代的故事。

黛娜的手指再往前摸一点,碰到了别的东西——光滑的细纹皮革。过了一会儿,她摸到了拉链,又过了一会儿,她摸到了皮带。

是维琪姨妈的钱包。

黛娜的不安又回来了。耳机不在维琪姨妈的座位上,但她的钱包在。所有的旅行支票,除了塞在黛娜自己钱包里的那张二十美元之外,都在里面。黛娜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在离开帕萨迪纳市的时候听到妈妈和维琪姨妈在讨论这些支票。

维琪姨妈会在去洗手间的时候把她的钱包放在座位上吗?当她的旅伴不仅只有十岁、睡着,而且还失明的时候,她还会那样做吗?

黛娜不这么认为。

不要放弃你的恐惧……但也不要屈服于它。坐着不动,试着把事情理顺。

但她不喜欢那个空座位,也不喜欢飞机上的寂静。她觉得大多数人都睡着了,而那些醒着的人会为了其他的人而尽量保持安静,这很合理,但她还是不喜欢这样。她脑中有个长着锋利牙齿和爪子的动物苏醒过来,开始在她的脑袋里咆哮。她知道那动物叫什么名字,它叫“恐慌”,如果不迅速加以控制的话,她可能会做一些让她和维琪姨妈都感到尴尬的事情。

等我能看见的时候,等波士顿的医生们治好我的眼睛,我就不必经历这种蠢事了。

这话当然没错,但现在对她毫无帮助。

黛娜突然想起,他们坐下后,维琪姨妈拉着她的手,让她只伸出食指,然后拉着她的食指伸到她的座位侧边。控制按钮都在那里,只有几个按键,简单易记。戴上耳机后,你可以使用两个小拨盘——一个可以切换到不同的音频频道,另一个控制音量。还有小小的长方形开关控制着她座位上的灯。你不需要那个,维琪姨妈说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意,至少现在还不需要。最后一个按钮是方形的——当你按下那个按钮时,空乘就会过来。

黛娜的手指头现在触到了这个按钮,滑过了它微微凸出的表面。

你真要这么做吗?她问自己,然后立刻有了回答。是,我要。

她按下按钮,听到了柔和的铃声。然后,她等待着。

没有人来。

只有飞机引擎发出轻柔的、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低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黛娜想,我猜这部电影并不像维琪姨妈想象的那么有趣)。没有人咳嗽。她旁边的座位,维琪姨妈的座位,仍然是空的。没有带着好闻的香水、洗发水与淡淡化妆品味道的空乘人员弯下腰令人安心地问她能不能给她点东西——零食,或者饮料。

只有喷气发动机稳定柔和的嗡嗡声。

脑海中那只惊慌失措的动物发出的叫声比之前更大了。为了对抗它,黛娜集中精力对准自己雷达般的感知,使它变成一种无形的手杖,她可以从主舱中间的座位上把它戳出来。她很擅长这个;有时,当她非常专注的时候,她几乎相信她可以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东西,只要她想得够努力,想得够努力。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告诉了李小姐,李小姐的反应异常激烈。她说“视力分享”是盲人常有的幻想,尤其是盲童。永远不要错误地依赖这种感觉,黛娜,否则你很容易从楼梯上摔下来或是站到车子前,最后得去做牵引治疗。

于是她把李小姐称之为“视力分享”的努力放在一旁。但有几次那种感觉又偷偷涌了上来……她看见了这个灰蒙蒙的波浪状的世界,但她确实看见了——通过她母亲的眼睛或维琪姨妈的眼睛,她曾试图摆脱这种感觉……当一个人害怕自己会失去理智时,他会试图屏蔽那些虚幻的声音。可是这会儿她非常害怕,所以她想去碰触别人、感知别人,但一个人都找不到。

现在她心里非常恐惧,惊慌的动物的叫声非常响亮。她感到一声喊叫在喉咙里越积越强,便咬紧牙关忍住了,因为等她叫出来的时候,不会是哭,也不是喊。如果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会是惊天动地的厉声尖叫。

我不会尖叫的,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我不会尖叫让维琪姨妈难堪的。我不会尖叫着吵醒所有睡着的人,吓到所有没睡的人,因为他们会跑过来说,看看这个受惊的小女孩,看看这个受惊的失明的小女孩。

但现在,她雷达般的感觉,那个能够评估她接收到的各种模糊感觉的部分,有时似乎确实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东西的部分(不管李小姐说是什么)正在增加她的恐惧,而不是减轻它。

因为这种感觉告诉她,在它感知的范围内一个人都没有。

空无一人。

4

布莱恩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在那次事故中,他再次驾驶着从东京飞往洛杉矶的7号航班,可是这回压力泄漏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在座舱里有一种明显的死亡感。史蒂夫·瑟尔斯边吃丹麦面包边哭泣。

如果你那么难过,为什么还吃?布莱恩问。一声尖锐的水壶啸声开始充斥着驾驶舱,他认为那是压力泄漏的声音。当然,这很愚蠢——因为在爆炸发生之前,压力泄漏几乎是无声无息的,但他觉得在梦里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我喜欢这些东西,而且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史蒂夫说着,抽泣得更厉害了。

然后尖锐的啸声突然停了。一位面带微笑、如释重负的空乘人员——实际上是梅兰妮·崔佛——似乎告诉他漏洞已经找到并且堵住了。布莱恩站起来,跟着她穿过飞机来到主舱,他的前妻安妮·昆兰·恩格尔正站在一个座位被移走的小凹室里。她旁边的窗户上写着“只有流星”这句神秘而不吉利的话。它是用红色写的,危险的颜色。

安妮身穿“美国骄傲”的深绿色空乘制服,这很奇怪。因为她是波士顿一家公司的广告主管,总是用她那贵族般的尖鼻子俯视着和她丈夫一起坐飞机的空乘。她的手按在机身的裂缝上。

看见没,亲爱的?她骄傲地说。一切都搞定了。连你打我都不重要了。我原谅你了。

别那样,安妮!他喊道,但已经太迟了。她的手背出现了一道与机身裂缝一样的皱褶,压力差无情地把她的手向外吸,褶皱变得越来越深。最先被吸出去的是她的中指,然后是无名指,然后是食指和小指。当她的整只手都被吸出飞机的裂缝的时候,发出了一种干脆的爆裂声,就像过于心急的服务员拔香槟软木塞一样。

可是安妮却继续微笑。

亲爱的,是伦沃伊。她说,这时她的胳膊开始消失了。她的头发从发夹里松脱,在雾霭中绕着她的脸飘动。这是我一直都用的香水,你不记得了吗?

他记得……现在记得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安妮,回来!他尖叫道。

她的手臂慢慢地被吸进飞机外的空虚中时,她继续微笑着。一点也不疼,布莱恩,相信我。

她那件绿色的“美国骄傲”运动夹克的袖子开始颤动,布莱恩看到她的肉变成了厚厚的白色软泥,看起来像可水洗胶水。

是伦沃伊,记得吗?安妮被吸出裂缝的时候问道。现在布莱恩又能听到了——诗人詹姆斯·迪基[14]曾经称之为“宇宙中巨大的野兽般的哨声”。随着梦的黯淡,声音越来越大,同时渐宽渐广。不是风的尖叫,而是人的厉声尖叫。

布莱恩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他一时被梦弄得晕头转向,但只是一瞬间——他是从事高风险工作、负有高度责任的专业人士,而这项工作的绝对先决条件之一就是快速反应。他乘坐的是29号航班,不是7号航班,不是从东京飞往洛杉矶,而是从洛杉矶飞往波士顿。在波士顿,安妮已经死了。她不是死于压力泄漏,而是死于她靠近海滨的大西洋大道公寓发生的火灾。可是那声音却还在。

那是一个小女孩在凄厉地尖叫。

5

“谁能来跟我说说话吗?”黛娜·贝尔曼用低沉清晰的声音问,“对不起,我的姨妈不见了,而且我是盲人。”

没有人回答她。在往前四十排又两个隔板的布莱恩机长正梦见他的领航员边哭边吃着丹麦面包。

只有喷气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恐慌再次笼罩在她的心头,黛娜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一件事: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侧身慢慢走到过道上。

“有人吗?”她提高了嗓门问,“有人吗,任何人都行!”

仍然没有回答。黛娜哭了起来。尽管如此,她依然努力保持镇定,慢慢沿着左侧走道往前走。不过,她脑子里还是发出了疯狂的警告。记得数你走过了多少行,否则你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在她和维琪姨妈坐过的那排前排的左侧座位前停了下来,弯着腰,伸出双臂,手指张开。她知道这里有一个男人,因为维琪姨妈在飞机起飞前一分钟左右才和他说过话。那个男人回答她的时候,他的声音是从黛娜正前方的座位传来的。这她清楚。标记声音的位置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存在的普通事实。当她伸出的手指碰到那个睡着的男人的时候,他会吓一大跳,但是黛娜一点也不在乎。

但那个座位是空的。

空无一物。

黛娜又直起腰来,双颊湿漉漉的,脑袋因为害怕而怦怦直响。他们不可能一起在卫生间里吧?当然不会。

或许有两间卫生间。这么大的飞机一定有两个卫生间。

但这也无关紧要。

无论如何,维琪姨妈都不会留下她的钱包。黛娜对此深信不疑。

她开始慢慢地向前走,在每一排座位前都要停下来,先伸手摸左侧最靠近她的两个座位,然后是右侧的座位。

她在一个位子上摸到了另一个钱包,在另一个位子上摸到的好像是公文包,第三个位子摸到了一支笔和一叠纸。再另外两个座位她摸到了耳机,第二个座位的耳机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她搓了搓手指然后厌恶地皱起眉头,顺势在座位头枕的垫子上擦。那很可能是耳屎,她很确定,因为那东西恶心的手感错不了。

黛娜在过道上慢慢地走着,她不再费劲地小心查看了。反正没关系。她戳不到眼睛,捏不到脸颊,也扯不到头发。

她查看过的每一个座位都是空的。

这不可能,她疯狂地想,这不可能!我们上飞机的时候,我们四周围坐的都是人!我听见他们说话!我感觉到他们!我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他们都去哪里了?

她不知道。但他们不见了,她越来越确信这一点。

就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姨妈和29号航班上的其他人都失踪了。

不!她头脑中理智的那部分用李小姐的声音喊了起来,不,那不可能,黛娜!如果所有人都走了,谁来驾驶飞机?

她开始加快速度往前移动,双手抓着座位的边缘,墨镜后面失明的双眼圆睁,粉红色旅行裙的下摆飘动着。她已经忘记数到第几排了,但是由于一直没有人说话更让她焦虑,所以往前走了多远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又停了下来,把手伸到右边的座位上摸索。这次她摸到了头发……但它的位置完全不对。头发是在座位上的,这怎么可能?

她双手捧着头发……然后扯了起来。她突然可怕地意识到了。

是头发,但它的主人已经不见了。这是一块头皮。我拿着一块死人的头皮。

就在这时,黛娜张开嘴开始发出凄厉的尖声,把布莱恩·恩格尔从梦中拉了出来。

6

阿尔伯特·考斯纳醉醺醺地站在吧台前,喝着烙铁牌威士忌。厄普兄弟——怀亚特和维吉尔在他的右边,哈利戴医生在他的左边。他刚刚举起酒杯敬酒,一个长着假腿的人突然半跑半跳冲进塞吉奥·利昂酒馆。

“是道尔顿帮!”他尖叫道,“他们刚刚骑进镇子里了!”

怀亚特转过身,平静地面对着他。他英俊的窄脸晒得黝黑,他看上去很像休·欧布莱恩[15]。“这里可是墓碑市,马芬,”他说,“你个臭小子得有点种才行。”

“嘿,不管我们在哪儿,他们就要来了!”马芬惊恐地喊道,“他们看来很恼火,怀亚特!他们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火大。”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外面的街道上开始枪声大作——步枪的爆破声好比甩鞭子的尖锐音调,军用点四四口径手枪(可能是偷来的)发出的雷鸣声和加兰德步枪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

“马芬,别吓得裤子缩成一团。”哈利戴医生说着把帽子朝后一仰。阿尔伯特看到医生长得像罗伯特·德尼罗[16]时,并不感到非常惊讶。他一直认为,如果有谁绝对有资格扮演这个患肺病的牙医,德尼罗就是那个人选。

“你们说呢,诸位?”维吉尔·厄普环顾四周,问道。维吉尔看起来不像什么人。

“咱们走吧?”怀亚特说,“我已经受够那帮该死的克兰顿了。”

“是道尔顿,怀亚特。”阿尔伯特小声说道。

“就算是约翰·迪林格和漂亮男孩弗洛伊德,我也不怕!”怀亚特喊道,“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在一起,王牌?”

“那当然。”阿尔伯特·考斯纳说,他的语气温和而又凶狠,就像一个天生的杀手。他把一只手放在他那支邦特兰特装型长管手枪的枪托上,另一手摸一下脑袋,以确定他的圆顶小帽是否戴牢了。戴牢了。

“好了,诸位,”医生说,“我们去好好教训一下道尔顿那帮人。”

他们四人一排,一起大步从犹如蝙蝠翅膀的酒馆门走了出去,这会儿正逢正午,墓碑浸礼会教堂的钟声敲响。

道尔顿帮的人策马沿着主街疾驰而来,把店面的玻璃窗和浮夸的装饰门面射得满是窟窿。他们把杜克商业和可靠的枪支修理公司门前的水桶打成了喷泉。

艾克·道尔顿第一个看到这四个人站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他们把大衣往后翻,露出了手枪的握柄。艾克野蛮地勒住他的马,马后腿直立起来,嘶叫着,嚼子周围泛起了浓浓的白色沫子。艾克·道尔顿看起来有点像鲁特格尔·哈尔[17]。

“看看这都是谁啊,”他冷笑着说,“是怀亚特·厄普和他的娘娘腔弟弟维吉尔。”

艾美特·道尔顿(看来像一个月没睡好的唐纳德·萨瑟兰[18])在艾克身边停下车来。“还有他们的同性恋牙医朋友,”他咆哮道,“还有谁想……”然后他看见阿尔伯特了,脸色刷地变白,嘴上挂着的轻蔑微笑有些收敛。

包尔·道尔顿骑马停在两个儿子身边,他长得非常像斯利姆·佩金斯。

“老天,”包尔低声说,“是‘王牌’考斯纳!”

这时弗兰克·詹姆斯把他的坐骑停在包尔旁边,他的脸是肮脏的羊皮纸的颜色。“你们,这什么鬼啊。”弗兰克喊道,“我不介意在无聊的日子去一两个小镇找乐子,可是没人跟我说亚利桑那犹太小子会在这儿!”

从锡代利亚到汽船泉都人人皆知的亚利桑那犹太小子,阿尔伯特·“王牌”·考斯纳此时向前跨了一步。他的手悬在长枪管手枪的枪托上,他朝一边吐了一口烟丝,那双冷冰冰的灰眼睛始终盯着他前方二十英尺远那帮难缠的家伙。

“来,动手啊,伙计们。”亚利桑那犹太小子说,“我算过,地狱里还空了一半多的位置。”

在墓碑市浸信会教堂塔上的钟在沙漠炎热的空气中敲响了中午最后钟声时,道尔顿帮抄起家伙开火了。“王牌”则像腾起的蓝色火焰般飞快地拔出他的枪,等他左手扣上扳机、就要打出一串四五口径的子弹射死道尔顿帮的时候,站在长牛角旅馆外的一个小女孩开始凄厉地尖叫。

谁能让那孩子别再哭闹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我已经控制住了。他们称我为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快的希伯来神枪手,我可不是浪得虚名。

但尖叫声还在继续,撕裂了空气,让天空暗了下来,一切开始分崩离析。

有那么一会儿,阿尔伯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在梦境崩塌的碎片旋涡中旋转迷失。唯一不变的是那可怕的尖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太满的茶壶发出的尖叫。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坐在29号航班主舱前部的座位上。从飞机后面的过道走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戴着一副小波普太阳镜。

她是什么人,电影明星还是什么?他想,但他还是非常害怕。从他最爱的梦境中这样醒来真是糟糕。

“嘿!”他的声音很轻,以免吵醒其他乘客,“嘿,小鬼!搞什么?”

小女孩朝着他说话的方向猛地把头扭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才跟着转了个身,撞到了舱中央四个相连座位的一个座位,她的大腿撞到座位之后弹开,倒在了左边一个座位的扶手上,最后两腿朝天摔了进去。

“人都去哪儿啦?”她尖声喊道,“帮帮我!帮帮我!”

“嘿,空姐!”阿尔伯特担心地喊道,解开了安全带。他站起来,溜出座位,转向尖叫的小女孩……然后停住了。他现在正完全面对着飞机的后段,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我想我大概不必担心吵醒其他乘客了。

阿尔伯特看到整个767的主机舱都是空的。

7

布莱恩差不多快走到29号航班头等舱和商务舱中间的隔间,就发现头等舱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走。其他人也许已经离开了座位去看尖叫声是怎么回事了。

他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坐飞机的时间很长,对乘客的群体心理有一定的了解。当一名乘客惊慌失措时,其他人几乎不会有动静。大多数旅客在乘坐飞机时都只是登机、坐下、扣紧安全带,不会有其他自己的行动,完成了这几件简单的事情之后,所有解决问题的工作都变成了机组成员的责任。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称他们为“鹅”,其实他们是“绵羊”……大多数机组人员都很喜欢这种态度。这让紧张的乘客更容易被控制。

但这是唯一还有点合理的解释,于是布莱恩无视自己了解的情况,继续往后走。他自己梦境的碎片依然萦绕在心头,内心的一部分还觉得尖叫的人是安妮,等他走到主机舱的中间,就会看见她用一只手按着“只有流星”标志下面的机身裂缝。

商务舱只有一位乘客,是一位穿着棕色三件套西装的老人。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在阅读灯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因为关节炎而肿起的双手整齐地交叉在安全带扣上。他睡得很熟,鼾声大作,全然不理会周围的喧闹声。

布莱恩冲进主舱,眼前令人震惊且完全难以置信的景象让他陡然停住。他看见在大约四分之一的机舱处有一个少年站在一个栽进左边座位里的小女孩旁边,但那男孩并没有看她,而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飞机的后部,下巴几乎垂到他那“硬石餐厅”T恤的圆领上。

布莱恩的第一个反应大概和阿尔伯特差不多:老天,整架飞机都空了!

接着,他看到飞机右舷的一位女士站了起来,走到过道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上去头昏脑涨,好像刚从酣睡中惊醒似的。在中间的过道上,一个穿着圆领运动衫的年轻人正伸长脖子盯着小女孩看,露出呆滞冷漠的目光。另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从靠近布莱恩的座位上站起来,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红色法兰绒衬衫,看上去完全不知所措。他的发型活像疯狂科学家,螺旋一样蓬乱地盖在他头上。

“是谁在尖叫?”他问布莱恩,“飞机出故障了吗,先生?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小女孩停止了尖叫。她挣扎着从她摔倒的座位上站起来,然后又几乎向另一个方向翻倒。那少年的动作茫然而迟缓,但及时抓住了她。

他们去哪里了?布莱恩想,亲爱的上帝,他们都去哪儿去了?

不过这时他正朝那少年和小女孩走去。他走过去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位仍在睡觉的乘客,这是一位大约十七岁的女孩。她张着嘴打了一个难看的呵欠,干涩地长吸一口气。

他走到那个少年和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面前。

“他们都去哪儿了,伙计?”阿尔伯特·考斯纳问。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哭泣的孩子的肩膀,但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不断在几乎空无一人的主机舱来回扫视。“是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降落了,让他们下机了?”

“我姨妈不见了!”小女孩抽泣着,“我以为飞机是空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请问我姨妈在哪里?我要找我姨妈!”

布莱恩在她身边跪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们的高度差不多。他注意到了那副太阳镜,这才想起看见过这个女孩和一个金发女子一起上的飞机。

“没事的,”他说,“没事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黛娜,”她抽泣着,“我找不到姨妈了。我是盲人,我看不到她。我醒来发现她的座位是空的……”

“出什么事了?”穿圆领运动衫的年轻人问。他在布莱恩的头顶上方和穿硬石餐厅T恤的男孩以及穿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年长男子说话,并没有理布莱恩与黛娜。

“没事的,黛娜,”布莱恩重复道,“这儿还有其他人。你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吗?”

“可……可以,我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但是维琪姨妈在哪里?谁被杀了?”

“被杀了?”一个女人严厉地问,是坐在机身右侧的那位。布莱恩抬眼瞥了一眼,发现她很年轻,黑头发,很漂亮。“有人被杀了吗?我们被劫持了吗?”

“没有人被杀。”布莱恩说,至少他还能说这句话。他心里觉得很怪,就像一只脱了系泊的小船。“美女,冷静一下。”

“我摸到了那个人的头发!”黛娜坚持道,“有人割掉了他的头发!”

这实在太诡异了,太多事情要处理了,于是布莱恩先不管这件事。黛娜先前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现在是谁他妈在开飞机?

他站起来,转向那个穿红衬衫的年长男子。他说:“我得到前面去,你陪这个小姑娘。”

“好吧,”红衬衫男子说,“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穿着熨过的蓝色牛仔裤和牛津衬衫的男人走了过来。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看上去非常平静。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副角质框架眼镜,甩开镜框后就戴上了。“好像有些乘客不见了,是不是?”他的英国口音几乎和他的衬衫一样让人觉得利落,“机组人员怎么样了?有人知道吗?”

“这就是我要弄清楚的。”布莱恩说着,又向前走去。到了主舱的前头,他转过身来,迅速数了数。现在多了两名乘客围在墨镜小女孩旁。一个是睡得很沉的十几岁的女孩,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好像不是喝醉了就是嗑药了。另一个是一位穿着一件磨损的运动外套、上了年纪的绅士。一共八个人。除此之外,加上自己和商务舱的那个直到现在都在睡觉的人。

十个人。

老天保佑,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但现在还不是担心这回事的时候——还有更大的问题。布莱恩匆匆走上前,几乎没看在商务舱打盹的秃老头一眼。

8

塞在电影银幕后方与头等舱之间的服务区是空的,厨房也是。但在那里布莱恩看到了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饮料推车以对角线的角度放在左侧洗手间旁,底部的架子上有许多用过的玻璃杯。

他们正准备端饮料呢,他想,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事情”,他们才刚刚拿出推车。那些用过的玻璃杯是推车推出去之前收回来的,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在起飞的半小时内发生的,也许是稍长一点的时间。沙漠上空不是有湍流的报告吗?应该有。还提到有奇怪的北极光……

有那么一会儿,布莱恩几乎要确定最后那部分是他梦里的了——这确实够奇怪的了……但再一想,他就确信空乘人员梅兰妮·崔佛说过这句话。

不管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不晓得,但他确实看见了那辆被遗弃的饮料手推车,内心出现了巨大的害怕和迷信的恐惧感。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肯定就是鬼船玛丽·塞莱斯特号第一批乘客的感觉,他们上了一条完全被遗弃的船,每张帆都整齐地展开,船长的餐桌上摆好了晚餐,所有的绳索都整齐地盘绕着,某个水手的烟斗还在前甲板上冒着烟……

布莱恩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令人害怕得身体僵直的想法,走到服务区和驾驶舱之间的门前。他敲了敲门。正如他所担心的,没有回应。虽然他知道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但他还是一把攥起拳头使劲捶。

没有任何反应。

他试了试门把手。没开。在飞机常常突然被劫持飞往哈瓦那、黎巴嫩与德黑兰的时代,这是标准的操作。只有飞行员才能打开它。布莱恩能驾驶这架飞机……但在这里他开不了。

“嘿!”他喊道,“嘿,你们!打开这扇门!”

只是他更清楚地意识到,空乘人员不见了,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不见了,布莱恩愿意打赌,这架767飞机的两名飞行员也不见了。

他觉得29号航班是以自动驾驶模式正在向东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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