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惊

1

他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电话答录机。当看到等待信息的灯亮着时,他的心跳加速快了一挡。

一定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我开始觉得除非她把我逼疯了,否则她不会放过我的。

那就别听,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说。山姆现在很困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合理的想法。这看起来很合理,但也有点懦弱。事实上,他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正汗涔涔地站着咬指甲,突然发出一声轻但恼怒的呼噜声。

从四年级的感觉到精神病人的感觉,他想,亲爱的,我他妈绝对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他按下了按钮。

“嗨!”一个像是喝了威士忌的男人说,“我是约瑟夫·兰道夫斯基,皮伯斯先生。我的艺名是‘神奇乔’。我打电话是想感谢你替我参加扶什么社的聚会。我想告诉你我感觉好多了……我的脖子只是扭伤了,而不是像他们一开始想的那样断了。我寄给你一套演出的免费票。把它们发给你的朋友吧。照顾好你自己。再次感谢。再见。”

录音停止。“所有留言已播放”的灯亮了。山姆对自己刚才的精神紧张嗤之以鼻……如果阿黛丽娅·洛兹想让他在阴影里紧张兮兮的,那她就如愿以偿了。山姆按下了倒带按钮,一个新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他习惯倒带记录信息,但这意味着旧信息被新信息覆盖。“神奇乔”的信息会抹去阿黛丽娅之前的信息。他唯一能证明这个女人确实存在的证据已经不见了。

不过也未必是这样,不是吗?他还有借书证。他当时站在那张该死的借书台前,看着她在上面用华丽的字体签上自己的名字。

山姆掏出他的钱包,翻了三遍才承认自己连借书证也不见了。他觉得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依稀记得把它塞进了《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封底装图书卡的袋子里。

是为了保管。

这样他就不会弄丢。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山姆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前额。他的头开始疼了。

2

十五分钟后,他站在炉子旁加热一罐汤,希望一点热的食物能缓解头疼,这时他又想起了娜奥米——娜奥米,长得很像邋遢戴夫海报上的那个女人。娜奥米是否以萨拉的名字私底下过着某种秘密生活的问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娜奥米知道阿黛丽娅·洛兹这个人。但她对这个名字的反应……这有点奇怪,不是吗?她愣了一两分钟,然后开始开玩笑,然后电话响了,当时是伯特·艾弗森打来的,山姆试着在脑海里回忆这段对话,却想不起来什么,感到很懊恼。娜奥米说过,阿黛丽娅很奇怪,他对这一点很有把握,但除此之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这事当时似乎并不重要。当时重要的是,他的职业生涯似乎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当然他的进步仍然很重要,但洛兹的事占据了自己的脑海。说真的,洛兹这件事已经让他想不了其他事了。他的思绪总是落到图书馆那现代且实用的吊顶和那些低矮的书架上。他不相信自己疯了,完全没有,但他开始觉得,如果这件事不解决,他可能会发疯。就好像他在脑袋中间发现了一个洞,它是那么深,你把东西扔进去,不管扔的东西有多大,也不管你竖起耳朵等了多长时间,都听不到水声。他猜想那种感觉会过去的——也许吧——但那种感觉依然很可怕。

他把汤下的炉子打成小火,走进书房,找到了娜奥米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三次,然后一个沙哑的、苍老的声音说:“请问是谁?”虽然山姆已经快两年没见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了,但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娜奥米垂垂老矣的母亲。

“你好,希金斯夫人。”他说,“我是山姆·皮伯斯。”

他停了下来,等着她说“哦,你好,山姆”或者“你好吗?”,但只有希金斯夫人肺气肿发作一般的沉重呼吸。山姆一直都不讨她喜欢,似乎长时间没见,也没有让她对山姆的态度变好些。

既然她不打算开口,山姆决定还是自己起头吧。“你好吗,希金斯夫人?”

“有时好,有时不好。”

山姆愣了一会儿。这话似乎很难接。如果说“很抱歉”那不合适,但要说“那太好了,希金斯夫人!”听起来更糟。

他只好直接问能不能跟娜奥米谈谈。

“她今天晚上出去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能让她给我打电话吗?”

“我要去睡觉了。也别让我给她留便条。我的关节炎很严重。”

山姆叹了口气:“我明天再打吧。”

“我们明天早上去教堂。”希金斯夫人用同样平淡、不予帮助的语气说,“这个季节的第一次浸礼会青年野餐是明天下午。娜奥米已经答应我去帮忙了。”

山姆决定还是改天再打。他很清楚希金斯太太是个很势利的人。山姆开始想说再见,然后改变了主意。“希金斯夫人,洛兹这个名字你熟吗?阿黛丽娅·洛兹?”

她沉重的呼吸促然停了下来。一时间,电话里一片寂静,然后希金斯夫人低声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不信神的异教徒还要在我们面前提那个女人多少次?你觉得好玩吗?你觉得这么做明智吗?”

“希金斯夫人,你不明白。我只是想知道……”

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咔哒声。听起来好像希金斯夫人在她的膝盖上折断了一根干燥的木棍子。然后电话断了。

3

山姆喝了汤,然后花了半个小时想看看电视。但没用。他老是走神。可能先是想到邋遢戴夫海报上的那个女人,或者先想到《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封面上泥泞的脚印,或者先想到消失的《小红帽》海报。但无论从哪开始,他的思绪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结束:枢纽城公共图书馆主阅览室上方那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天花板。

最后山姆放弃了,爬上了床。那是他记忆中最糟糕的一个星期六,也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星期六。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快速地进入无梦的无意识睡眠中。

但他一直睡不着。

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其中最让他感觉不安的是他可能正在失去理智。山姆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有多么可怕。在他看过的电影中,有些人会去看精神病医生,然后在说“医生,我感觉我要疯了”的同时戏剧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已经把精神不稳定的状态和服用了伊克赛锭的头痛联系起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四月七日已经逐渐过去,四月八日到了。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伸手去挠自己的睾丸,然后发现那里有一个大肿块,担心是不是恶性肿瘤。

图书馆不可能在一个多星期内发生如此彻底的变化。他不可能从阅览室里看到天窗。这个名叫辛西娅·贝里根的女孩说从她到图书馆工作时,天窗就已经全用木板封起来了,至少一年前就是这样。所以这是某种精神崩溃,还是得了脑瘤或阿兹海默症?如果是这样,倒是有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他在某个地方读到过——也许是《新闻周刊》——说阿兹海默症的患者越来越年轻。也许这整件怪异的事是个令人不安的、过早衰老的信号。

一个令人不快的广告牌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广告牌上写着三个油腻腻的、甘草色的字母。上面写的是:

我疯了。

他过着平凡的生活,充满了平凡的快乐和平凡的遗憾,可以说有些浑浑噩噩。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名字在聚光灯下出现,这是真的,但他也从来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理智。现在他躺在那张皱巴巴的床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正要离开真实而理性的世界。特别是他已经开始

疯了。

枢纽城无家可归者收容所的天使是娜奥米?还是只是个化名?这是另一个疯狂的想法。这不可能……可能吗?他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生意是否真的兴隆了起来。也许整件事都是幻觉。

快到午夜的时候,他的思绪转到了阿黛丽娅·洛兹身上,这时情况才真正开始恶化。他开始想,如果阿黛丽娅·洛兹在他的衣橱里,甚至在床底下,那该有多可怕。他看见她在黑暗中开心地偷笑着,扭动的手指,又长又尖的指甲,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就像戴着一顶怪异的吓人的假发。他想象着如果她开始对他耳语,他的骨头会变得像果冻一样软。

你把书弄丢了,山姆,所以必须找图书馆警察了……你把书弄丢了……你把它们弄丢丢丢丢了……

最后,大约在十二点三十分,山姆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床头灯。这时,一个新的幻想攫住了他的心,这种幻想如此生动,几乎就像真的:他并非独自一人在卧室里,而来的人也不是阿黛丽娅·洛兹。哦,不。进来的人是海报上的图书馆警察,海报已经不在儿童图书馆了。他站在此刻的黑暗中,是肤色苍白的高个男人;是左脸颊上、左眼下面、鼻梁上有一道锯齿状的白色伤疤的脸色很差的风衣男。山姆没有在海报上看到脸上的伤疤,但那只是因为画家不想把它画进去。它在那儿。山姆知道它在那儿。

灌木丛的事,你错了。图书馆警察用他轻微口齿不清的声音说。图书馆路边长着灌木丛。很大一片灌木丛。我们去看看。我们一起去看看。

不!停下来!赶快……停下来!

他颤抖的手终于找到了灯的开关,房间里的一块木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发出了轻声的尖叫,手攥成拳头朝开关砸了下去。灯亮了。起先,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高个子,后来才意识到那只是衣柜旁边墙上的影子。

山姆把双脚甩到地板上,双手捂住脸。然后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肯特香烟。

“你得冷静下来,”他喃喃地说,“你他妈的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声音立刻回答。而且,我也不想知道。永远都不想知道。灌木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再也不要去回忆灌木丛,或者去回忆那个味道。那个甜甜的味道。

他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最糟糕的是:下次他可能真的会看到那个穿风衣的人。或者阿黛丽娅。或者戈尔戈,地底人的皇帝什么的。因为如果他能创造出一种幻觉,就像他去图书馆和会见阿黛丽娅·洛兹那样完整的幻觉,他就能产生任何幻觉。一旦你开始想到不存在的天窗、不存在的人,甚至不存在的灌木丛,一切似乎都是可能的。要如何才能平息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山姆下楼来到厨房,一边走一边打开灯,克制住了回头看是否有人在后面偷偷摸摸跟着他的冲动。比如手上拿着警徽的人。他觉得自己需要安眠药,但因为他没有——甚至连像盐酸苯海拉明这样的非处方制剂都没有,他只能临时凑合了。他把牛奶倒进平底锅,加热,倒进咖啡杯,然后加了一杯白兰地。这是他在电影里看到的。他尝了一口,表情皱了起来,几乎要把这恶心的混合物倒进水槽,山姆看了看微波炉上的时钟。凌晨一点差一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想象着阿黛丽娅·洛兹和图书馆警察用牙齿咬着刀偷偷爬上楼梯的情景。

或者带的是箭,他想。黑色长箭。阿黛丽娅和图书馆的警察牙缝里咬着长长的黑色箭,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各位觉得这个场面怎么样?

箭?

为什么是箭?

山姆不愿意去想。他已经厌倦了各种想法,这些想法像发臭的飞碟一样,从他内心那未曾料想到的黑暗中呼啸而来。

我不想再被这些事烦心了,也不会去想它。

他喝完了加了酒的牛奶,然后回到床上。

4

山姆让床头灯开着,这让他感到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甚至开始想他可能会在宇宙热寂之前的某个时间睡着。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双手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他想,有些事情一定真的发生过。不可能都是幻觉……除非这也是幻觉的一部分,而我其实是在锡达拉皮兹的一个加了软垫的精神病房里,身上裹着紧身衣,想象着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确实发表了演说。他用了《演讲者的伙伴》中的笑话,还有《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中斯宾塞·迈克尔·弗利的诗。他自己的藏书不多,所以这些书一定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娜奥米知道阿黛丽娅·洛兹——知道她的名字,娜奥米的母亲也知道。有这个人!山姆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好像在她的安乐椅下点燃了爆竹。

我可以去查查看,他想。如果希金斯夫人知道这个名字,其他人也会知道。查普顿大专那两个兼职的学生不知道,但在枢纽城住了很长时间的人知道。弗兰克·斯蒂芬斯也许知道。或者邋遢戴夫……

这时,山姆终于睡着了。他不知不觉地跨越了清醒和睡眠之间几乎浑然一体的界限。他的思绪从来没有停止过,反而开始扭曲成越来越奇怪和难以置信的形状。形状变成了一个梦。变成了一场噩梦。他又来到了“角街”,三个酒鬼正站在门廊上,忙着张贴海报。他问邋遢戴夫他在做什么。

哦,随便打发时间而已。戴夫说。然后,他不好意思地把海报转过来,好让山姆看到。

这是一张笨蛋西蒙的画。他被串起来在篝火上烤。他一手抓着一大捆正在融化的红色甘草糖,衣服都烧了起来,但他还活着,正在尖叫。这张可怕的海报上面写着:

公共图书馆灌木丛中的儿童餐

招募图书馆警察基金

午夜十二点到两点

欢迎个人或阖家前往

“这要大吃特吃!”

戴夫,这太可怕了,山姆在梦里说。

才没有。邋遢戴夫回答道。孩子们叫他笨蛋西蒙。他们喜欢吃它。我觉得这有益身心健康,不是吗?

看!鲁道夫喊道。看,是莎拉!

山姆抬起头,看见娜奥米正穿过“角街”和回收中心之间的杂草丛生的空地。因为推着一辆购物车,她走得很慢。车里装满了《演讲者的伙伴》和《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在她身后,太阳好像在一个颜色阴沉的熔炉里闪耀着红光。一列长长的客运火车沿着铁轨隆隆地缓慢行驶,驶进爱荷华州西部的空旷地带。这列车至少有三十节车厢,每节车厢都是黑色的。挂在窗户上的绉纱摆动着。山姆意识到,那是一列送葬火车。

山姆转过身对着邋遢戴夫说:她不叫莎拉。她叫娜奥米。娜奥米·希金斯,来自普罗维比亚。

才不是,邋遢戴夫说。死亡就要来了,皮伯斯先生。死亡是个女人。

这时鲁基开始尖叫起来。在极度的恐惧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头人形的猪。她有吉姆肉干!她有吉姆肉干!哦,我的上帝,她有他妈的所有的吉姆肉干!

山姆转过身去看鲁基在说什么。那个女人离她更近了,但她不再是娜奥米了,而是阿黛丽娅。她穿着一件颜色像冬季暴风雪的风衣。购物车里并不像鲁基说的那样装满了吉姆肉干,而是成千上万交织在一起的红色甘草糖。在山姆的注视下,阿黛丽娅抓起一把,开始往嘴里塞。她的牙齿不再是假牙,那些牙齿又长又惨白。在山姆看来,它们就像吸血鬼的牙齿,既锋利又可怕。她扭曲着表情,咀嚼着满嘴的甘草糖。鲜血喷了出来,在夕阳照耀的空中喷射出一团粉红色的云,有的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流。一块块的甘草糖滚落在杂草丛生的地上,上面还在喷涌着鲜血。

她举起了已经变成钩爪的手。

“你你你你你把把把把书书书弄弄弄丢丢丢了了!”她冲着山姆尖叫着冲了过去。

5

山姆在气喘吁吁的抽搐中醒来。他把所有的床单都扯出来了,整个人在床脚附近缩成一团,汗流浃背。窗外新的一天的第一缕微弱的阳光正悄悄透过拉下的窗帘窥视房里。床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五点五十三分。

山姆站起身来,卧室的空气在他汗湿的皮肤上的凉意让他觉得清醒了些。他走进浴室,撒了泡尿,头还在隐隐作痛,不是因为凌晨喝了一小杯白兰地,就是因为做梦的压力。他打开药柜,吃了两片阿司匹林,然后蹒跚地回到床上。他尽可能地把被子拉起来,在潮湿的被单上的每一处都能感觉到残留的梦魇。他肯定没法再睡着了……他心里清楚……但他至少可以躺在这里,直到噩梦消散。

当他的头碰到枕头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知道一件事,一件和他突然明白邋遢戴夫海报上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兼职秘书一样令人惊讶且意想不到的事。这个新发现也与邋遢戴夫有关……还和阿黛丽娅·洛兹有关。

这是一场梦,他想。我搞清楚了。

山姆沉沉地、自然地睡着了,他再也没有做梦。当他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教堂的钟声召唤着信徒们去做礼拜。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洒在鲜嫩的草地上。这一切不仅使他感到愉快,还让他觉得自己几乎获得了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