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钱老师因为在昨天的经济危机中有功劳,吃饭的时候,相比较昨天之前,他夹菜的频率很高,孙老善因为他的反常举动,有点惊诧似的,连连看着他的筷子。

这时的孙老善,又略略恢复成过去那个干部、慈善家、房子的主人。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有点不满,对坐在他下首的人在他眼皮底下频繁伸筷子的动作有点看不惯的样子,但是他的情绪控制得还好,一会儿就视若无睹了。

老李的习惯从第一天保持到现在。她一如既往地等到其他人坐定,钱老师已经吃了大半碗,才拿起筷子。几天的相处,老赵早就观察出来了什么。他开玩笑说,老李是真正的贤妻良母,无论是形象气质还是行事作风。他们说你出过国,可是一点儿都不拿自己当人物,是不是在日本,女人的地位非常低。

老李说,我去之前也是这样听说的。

你不放心女儿,怕她受委屈。

是的。

钱老师也来了兴趣,他说他看过一本书,听说在日本,老年人到了六十的时候,就背到山上去等死。

那我不知道,这个事我没有听说过。

日本人就是野蛮,这种事也干得出来。孙老善说。

老赵突然插了一句:

中国人也干得出来。

怎么,你见过?

有病不给医的事情不是常有发生吗?老赵讲了一个故事。隔壁村子有一个老头儿,养了四个儿子。这老头儿是个风云人物,年轻时风流倜傥,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很潇洒,很社会。三十来岁的时候因为在赌场出老千被人砍了一只小指;后来又因为做买卖赔了个精光,在外躲债躲了两三年,后来也发过小财。总之就是体验过锣鼓喧天的大场面,也经历过乞食露宿街头的倒霉光景。养大的四个儿子,分别是服装厂生产厂长、教师、农民和企业家。按理说,也算风风光光、坎坎坷坷一世。七十来岁的时候修身养性,在家养花弄草,跳广场舞,颐养天年。死之前的一个星期还在家里打太极。那天下午他觉得肚子疼,以前也疼过,也没有当回事,那天疼得比较厉害,他就自己去了乡卫生院。医生说,肚子里可能长了个瘤,让他去县里治。他打电话给儿子们,大儿子带他去县里。县里说,比较严重,到市里去确诊。大儿子打电话给二儿子,二儿子也回来了,和大儿子一起把老头儿送到了市里。医生说,动手术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半,他们打电话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儿子们从天南地北都赶了回来。会诊后形成了两派,一派同意做手术,一派不同意。怎么办呢,投票也不成,一直是二比二,后来改抛硬币,正面手术,反面不手术。结果三儿子如愿以偿。从市里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老头儿知道不妙,拽着医院的床板不肯动。三儿子对他说,我们到县里去治,这个病用不着在大医院治,这是小病,县里离家近,方便一些。到了县城,面包车没有停。老头儿又开始叫唤了,几个儿子又劝他说,医生说了,回家方便我们照顾你,把医生请回来给你输液。回到家,老头儿疼得都叫不出声了。他们的确请了一个卫生院老医生给老头儿打了三天吗啡。老头儿趁身边没有人,试图收买医生。他说他存了钱,还有金子,只要医生把他送到医院开刀,回来后一切都是他的。老医生没当真,后来喝酒的时候当笑话说给同行们听了。第四天,有两个儿子心急如焚,因为只请了两天的假,要赶着去上班。老头儿心里明白儿子们不救他了。儿子们到房里来看他,他就掉眼泪,尤其是小儿子,他过去最疼的儿子,这几年做油烟机代理赚了不少钱。小儿子心肠软,虽然坐过牢,却不是家里最坏的。老头儿用眼神哀求,起了作用。小儿子坚持要送医院。可是哥哥们多厉害啊,自己不便出面,把嫂子们搬出来,嫂子们去做小弟媳的工作,说,把辛辛苦苦赚了十年的钱,花在一个要死的人身上,以后孩子要教育,自己也要留钱防老,这样那样,后来,七个人(不包括那老头儿的老伴,老伴年轻时受了他许多气,没帮他说话的另一个原因是知道说了也没用)轮番做小弟弟的工作,做了三四天,吵得震耳欲聋,小弟弟中间也几度强行打电话叫救护车,并且拍胸脯说所有的费用自己一个人承担。他签了保证书,还摁了手印,可是哥哥们又反悔了,因为传出去影响名声——现在消息多快啊,一秒钟就传遍全国。他们又特别拿自己当回事儿。又拖了三四天,老头儿躺在稻草上,肚大如鼓,面色如涂了墨,嘴唇裂出一道道口子,渐渐地只能出气不能进气。老伴偷偷灌了个热水袋从脚底塞进去,被大儿子看到了,大儿子气哼哼地翻了一个白眼,把热水袋拿走了;老伴想用棉签蘸点水帮老头儿润一下唇。二儿子说,妈,干什么,干什么!他们是真着急,有一个是厂长,要管理一百多号人;有一个是高中老师,要负责毕业班学生的成绩,家长们已经开始投诉了。

老头儿也算识趣,又喘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终于在凌晨悄悄咽了气。死了之后,小儿子希望按他生前的意思让他土葬,可是两个前途无量的哥哥不同意。一旦被举报,是要开除公职的。当着老子遗体的面,兄弟们又是一番争执,震耳欲聋,那些来奔丧的老年亲戚们都说脑仁疼。

老赵说完之后,大家都不再吭声。钱老师讪讪地,有点儿此地无银地辩解说:我家的事向来我大哥做主。我们这一辈人是讲传统的,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嘛。

不是讲你家,你老娘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要多心。老赵突然心情变得很好似的,说,我只是想说,这种事我亲眼见过,过去、现在和以后都常发生,不足为奇。

是不足为奇,孙老善说,不要说活到七十多岁,我还见过年纪轻轻生了病家里就不给治的,那还是当生产队长的时候遇到的事,你们都不一定记得了。

大家都侧过头来等他继续说,可是孙老善像好几天都没有开过口的样子继续吃饭。

你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见过什么人生了病家人不给治?老李问。老李很少主动问三问四,但是他们都说,她也不阻止。可这次,她认认真真地问孙老善。

孙老善说,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你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见过有人生了病不给治的事。

什么?

钱老师和老赵也纳闷了,怎么一秒钟之前的话就忘记了。

什么?孙老善抬起茫然的眼睛,他紧接着问道:你们都来啦?什么?轮到钱老师茫然不解了。

孙老善说,稀客,自从离开大望洲我们老兄弟见一面少一面了。

老赵放下了碗。他看着钱老师说,糟了,孙老善得老年痴呆了。

什么?你是哪个?孙老善居然听见了,他转过头来看着老赵。渐渐地,脸上露出喜悦之情——这个表情在这次见面的十几天还是第一次出现。就好像没有任何忧虑,没有任何不舒服,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到达老年,也不像故意装出来的样子,是那种真正的无事一身轻,安享晚年的平和老人。他微笑着伸出手,和几个老朋友一一握过,又连声向屋子里深处招呼,让人送茶来。

几个人闷声不响地把孙老善扶上楼休息——除了楼上,又能去哪里呢?

孙老善睡着之后,三个人坐在厨房里叹气——厨房挨着后门,后门开着,有一点儿风从外面吹进来,缓解午后窒息的闷热,像是要打雷,可是太阳仍然很辣,门缝里一株小草被晒蔫巴了。

孙老善这一睡就是足足一个钟头。钱老师和老赵分别上来查看,回来的时候都说他是正常睡着了,不是昏迷。基于对老头儿们的不信任,老李也上去查看了一次,果然有沉沉的鼻息,偶尔还会咂嘴,像是在吃好东西。

三个人像坐在探监室外一样坐了整整一个钟头,甚至不敢站起来走动,好像走动都会加剧某些坏的格局。其间,钱老师不停地从手机上看新闻。他们最想看到的是这种病(毫无疑问是一种病)被正式承认、宣布,或者已经有专家在研究疫苗,拿出了医治方案;最不济也希望其他类似的事情正在大规模发生,政府正在准备临时安置点,把这些无人认领的老年人集中在一起,抽血——如果DNA失效,使用测谎仪,电视或网上招募证人证词等一系列措施。过去一年,全世界经历的瘟疫、地震、大火和洪灾都是百年不遇。今年全世界的日子都难熬。想想去年,我们还是要什么有什么。猪肉吃得起,从上海到南京一个多钟头就到了,一千多块就能坐飞机去趟海南,孩子们都有工作。孙小林的饭店生意火爆,包间一个星期前就预订出去了,哪想到短短一个月,开除了一百多个人。我的判断是,孙小林连面子都不顾了,那一定是经济真要完蛋了。

顿了一顿,也许怕大家误会他幸灾乐祸,钱老师说,我是盼望孙小林生意好起来。富人变穷最多没有肉吃,穷人再变穷,就是吃不上饭的问题了。

他继续说,这个国家的问题还很多,认识历史问题、与外部世界对话的姿态问题、文化融合问题,最重要的当然是中西方关系问题,如何不让目前的事态继续恶化。

钱老师边说边在本子上画画。他会画高楼、小动物、牡丹花和远处的山峰。老李说,钱老师你真是口才好,写字好,画画也好。

钱老师说,我唱歌也好,以前在学校,我教过美术、描写和唱歌。可是到头来——

这时,孙老善从楼上下来了。他坐到原来的板凳上,接着刚才的话头讲起来了,我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你们都一个个还没当医生也没当教师呢,老李那时候还没嫁过来,我就当生产队长了。

是的,老赵看了看其余的人,对孙老善说着说着就失去记忆的事只字不提。钱老师引导地说,八大队的队长,我是三大队的社员,你管不着我。

孙老善说,我们生产队的焦秃子你们记得吗?

大家都还记得。

他领养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到三十岁,也没有娶到老婆。焦秃子东凑西借,帮儿子在人贩子手上买了一个姑娘。这个事情我当时是不知情的。他们都说是媒人介绍来的,双方情愿,还发了喜糖到生产队,我也尝了一颗奶糖。但是好多天都没有见新娘子出门。大伙都觉得奇怪,焦秃子说他儿媳妇有点傲气,谁也不搭理,门也不出,过一阵子就好了。他这么说,总不会还有人强行冲到他屋里去看人吧,你们说是不是?所以我也一直也没有见过。

有一天夜里,那是三月天,气温乍暖还寒,我听到外面响声震天,猜测是不是哪家着火了,正准备穿上衣裳去看看。刚打开手电筒,看到焦秃子扛了一只麻袋经过我家大门口。他说,队长,我放一样东西到地里去。那时候分地到户不久,所有农民都干劲十足,有人半夜挑粪到地上,有人天不亮起床去浇水,都是常有的事。我看第二眼的时候,觉得麻袋好像还在动,心里想,不会是猪吧,后来想一想,他家没养猪,我眼花了也可能,就没多嘴,而且他扛着麻袋站不稳,满头大汗,我见他不断地点头哈腰的可怜样子,点点头让他过去了,后来我又听了听动静小了,就关了门,上床睡觉了。天亮的时候村主任找到我,村主任边上还站着两个警察。原来那儿媳妇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是人贩子拐来的,那姑娘机灵,佯装答应,然后写信给娘家。昨天夜里娘家那边带了警察来要人,可是进村的时候焦秃子的儿子不配合,把人堵在渡口跟人吵嘴。我一听,觉得事情很大,就很配合他们的工作,陪他们去找焦秃子。因为焦秃子这会儿正像死狗一样躺在灶间,闭着眼睛装死,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被问急了,翻身起来一口咬定说,家里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不是你亲口中说你家娶了儿媳妇吗?

你们谁在我家见过女的,见过的说说她长什么样?焦秃子眨巴眨巴眼睛,做出苦巴巴的表情说,不过是我儿子要面子,到外面吹牛,我家里向来只有两条光棍。

警察找遍了他的房前屋后也没有找到被拐来的那个女子。那个警察耐心地问看热闹的人,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女孩。他们递过来一张照片,一个女孩笑得天真烂漫,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齿,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好像刚刚尝过了蜜糖。大家都说从没有见过。跟在警察身后的是一个眼睛半瞎的老头儿,听说是姑娘的叔叔,他沉默地紧紧贴着警察,缩着肩膀,好像担心随时被人揪出去打一顿的样子。边上还有一个男孩,大家猜是那女孩没有公开的男朋友。他东张西望,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警察举着照片挨个问围观的人:见过没?见过没?

真没见过。我们都一一凑上去看,肯定地说从来没见过。有人觉得应该帮着焦秃子说几句话。有一个老人,当时七十岁了,他的牙都掉得一颗不剩了。他带着老年人的沉稳对警察说:

你看看这个家。从门槛开始,一直往里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样超过十块钱的东西?

那警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超过十块钱的东西。他很不解地看着那个老人。老人觉得警察有点傻,他大声说:

同志,有文化有见识的警察同志,这不是一个坏人,这是一个穷人啊!

警察更加不解了:我来办的拐卖人口的案子,这跟穷不穷有什么关系啊?

我说的就是这个理。经历过旧社会的人都知道只有地主才能买得起人。他是穷人,怎么买得起。他如果那么坏,怎么会这么穷呢!

他大声地说,旁边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就拍手喝彩。这个老人本来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很有头脑,现在觉得自己很有勇气、很有正义感了。警察想解释,可是人家不听啊。他一开腔,妇女和小孩子们就大声地叫,大声地笑。僵持了一会儿,两个警察只好带着家属走了。

那男孩却不死心,警察走了他也不肯走,手里拿了块砖在焦秃子家门前的堤岸上站着。他可能想,我就盯着你们,看你们到底放不放人。谁敢上来惹我,拍死你们。我们又觉得他可笑,也敬佩他胆子大。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他抵在焦秃子家门框上硬是耗了两天多。焦秃子父子俩照常吃、照常睡、照常下地,根本不顾那个男青年饥渴难耐。那小伙子也有骨气,连口水也没有喝,毕竟是仇人嘛。有时趁焦秃子不留意,跟打热闹的邻居家小孩打听。小孩们平时傻头巴脑的,那几天也都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大人们交代了,就算平时对焦秃子百般看不惯,这时候也不能向外人伸援手,胳膊肘哪能往外拐!第三天,又累又困又饿的小伙子到底走了。又过了几天,有人看到焦秃子的儿媳妇了。真像是变魔术变出来的一个大活人。不同的是,她看上去一点儿不像照片上的姑娘,不仅不漂亮,而且不怎么正常似的。她傻傻呆呆地坐在门口,腿上绑着棍子,胳膊兜在胸口,手脚都是断的。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什么时候看到她,都好像刚刚睡醒,双眼睁不开,身子站不直。焦秃子到处说,他上当了,那姑娘来的时候手脚都是断的,现在又生了一场很重的病,一直打摆子。人瘦得变了形,不要说生孩子,正常生活都不行。人财两空,悔不当初。又拖了年把,她还是不能下地,不能生娃,只能坐在门前的小椅子上看大船,焦秃子让儿子把她送走了。

这么说,你知道焦秃子买人了是不是?老李盯着老赵问。

不能那么说,都是道听途说。我们村上人说话,喜欢夸张和误传。要是村头什么人传句话到村尾,只要经过三个人,一个钟头,保证传过去的话牛头不对马嘴,这个事情你不了解。你想一想,有一年,王富春托人到他妹妹家,叫她回一趟娘家,他妈妈想女儿了。传话的偷懒,派了他的儿子去,他儿子偷懒,请他的同学代话。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姑娘一路哭着回来,因为她得到的是她妈妈暴病而亡的口信。

你不是生产队长吗?怎么能跟老百姓一样不负责任地看问题?

生产队长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又不是要跟他们作对,或审讯他们的。这句话孙老善好像准备了很久,说过许多次似的脱口而出。

那天晚上那姑娘是被装麻袋里藏起来的,对不对?老李不依不饶地问。

那不能这么说,黑灯瞎火的……

你不是有手电筒吗?

那两个五号电池的手电筒能有多亮?我眼花了也可能。

那姑娘被拐来的时候就已经断了胳膊还是焦秃子把她手脚打断了?

没有亲眼看见。孙老善说。

你也没有看见吗?老李问老赵,你是医生。

我没给那姑娘看过病,老赵说,焦秃子家住在洲头,我住在洲尾。大望洲几百户,一些人相信我的医术医德,还有一些人不信我。我一直听人说他们家儿媳妇病了,但作为医生,我又不是要饭的,不喊我,我又不好主动到人家屋里去……

他们指望她自己好呢,结果也没好。钱老师说。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好不好是后来的问题。是她来的时候是不是好的,她是不是被拐来的,她的腿是不是焦秃子跟他儿子打断的?

焦秃子跟他儿子两人都死了,这个事谁能说得清?

你是生产队长,后来又是村主任,你怎么能不过问呢?老李死死盯住孙老善,眼睛也不眨。

那姑娘被放走了之后,怎么不报案把焦秃子抓起来?老李问。

那年头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后来那姑娘走的时候都不像人了,病得认不出人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心里清楚,他们家拐人了是不是?

作为生产队长,我当然希望每家每户日子过得热热火火,有女人有孩子。

所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倒也不是,虽然以前经常有拐卖人口啊,换亲啊,父母逼婚啊,那时候婚姻不像现在这么自由。我跟我老婆子也是见了一面就定下来,见了两面就进洞房的,不也生儿育女一辈子,和和气气。孙老善说。

你手上犯了这么大错误,居然还顺利当了村主任,看来你真有两把刷子。

别提了,我是村民选举上去的,我也不想干这个村主任,芝麻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对,是没有,可是许多人想干都没干上。钱老师说。

关于自己年轻时的事,孙老善讲完这一件就不再讲任何事。可是老李却盯上了孙老善讲的这个姑娘。她一连串地发问:她的手脚都是怎么断的?找过她的那个男孩之后就没再来过吗?她后来到哪里去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开玩笑,老赵说,三十多年前,从四川到安徽就相当于现在从中国到美国,三十多年前我们连收音机都是稀奇货。

大家都说你心肠好,菩萨心,讲公道,看来不全是真的。老李一直以来都那样温和、那样顺从,可现在,她像是吃了枪子一样直盯着孙老善发难。

那天夜里,天气仍然很热,就连窗户吹进来的风都像是在火里烤过了一遍,天上的星星若无其事地悬在天上。因为今年的瘟疫导致大量的工厂停工,路上行人稀少,多少年都没有机会看到的星辰竟然重新在天上闪烁了。星光之下是荒凉的树林,不紧不慢坍塌的路面,随随便便生长的野草。年轻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忍耐下去,是因为没有见过高达二十多层的房子,没去过电影院,没见识过时速三四百公里的高铁,没有去过能摆一百桌的大饭店,没有看到过百米高的大佛。现在,这一切都见识过了。见识过东京巨蛋、上海外滩、南京总统府,看到过机器人扫地,如今这地方实在毫无吸引力了,一天一天,对每一个人都是煎熬。

到了七月十八日,那天是星期六,其实星期几对他们意义不大,老李独自去了镇上,他们知道她没有钱,但是假装这不是个事。他们幻想她会带回一些吃的、手纸、蚊香,甚至啤酒或者西瓜。当然这些只是心里的愿望,最终什么也不会带回来,因为她的银行卡上什么有效数字都没有,就跟一块塑料没有区别。

但是,快到中午的时候,老李回来了。她满头大汗,拎着一个塑料袋。进门打开,大家挤过去一看,果然是肉、土豆、米和一盒蚊香。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三个老头儿都像孩子一样笑起来,他们大胆地问她到底从哪里弄来的,当然他们很怕听到一个一次性的答案,比如,捡了一张票子,或者突然发现口袋里还有一张票子,他们更想听到一个有奇迹的答案。

但是没有。

老李说,她卖掉了一枚戒指。本来就不值钱,是当年结婚时小陶买给她的,跟耳朵上的耳环一样,也是老银,有个识货的给了她一百块,当然肯定不止这个价,但是也没什么可惜的,吃饭比那些东西重要。而且,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更值钱。她不是指耳环。耳环是婆婆给的,不值多少钱,但她永远不想摘下来。她小心地从屋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是一条铂金手链。这是叶子给买的,我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她说,妈妈,每年生日我都会给您买点儿纪念的东西。后来,她又给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还有一次生日买了一个小按摩仪,专门按摩肩膀和后背,可是留在日本没有带回来。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卖掉它的,这是女儿给我的盼头。她说着,嘴角挂着笑,突然眼泪掉了下来。

她带动其他人陷入更深的追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过去。没有感天动地的事,都是这样的小事,买件羽绒服啊,买两斤蛋糕啊,都是儿女的好,现在,这些变得格外珍贵。现实生活如此贫瘠,如同嗍完了肉的鱼骨头,鱼肉、鱼汤、鱼头,或者是鱼出锅时放的那一点儿葱花,这些东西都不在了。他们后来一致认为,儿女不认他们也肯定另有蹊跷。

他们联想到了更多的好东西。老赵想起儿子家浴室的电动浴缸,他只是偶尔会进去使用。不是儿子不许,是自己舍不得浪费水,他此前觉得水应该跟空气一样免费,但现实的情况是,儿子家每个月要缴几百块的水费,这令他郁闷了很久才适应。孙老善想起了龙虾、象拔蚌、鲍鱼,有时候客人点了还没有上桌就一个个喝多了,喝趴下了,被抬走了,这些东西做也做好了,儿子就拿给他吃。钱老师想念有一次到医院开药时遇到一个熟人,那熟人用他的医保卡帮钱老师免费推拿了一次,浑身舒畅。他们还想念火锅、臭鳜鱼、啤酒、麻将、针灸、拔火罐、广场舞,钱老师非常想念几个前途无量的孙子。历史的错误不会再犯,在教育孙子方面,他无所保留。有人的喉咙发出吞咽的声音,谁也没好意思指出来,都假装没有听见。

欢乐的情绪维持了很久。天黑时点起了蚊香。蚊香点燃的那一刻,大家虔诚地凑过去闻。今晚不再受蚊虫叮咬之苦啦。儿女们已经不用蚊香了,他们嫌这味儿重,都用蚊香片、电蚊拍、蚊香液,但是这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喜欢闻这有点刺鼻味儿的老式蚊香。他们沉醉在蚊香带来的旧日幻觉中。钱老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这样生活也挺好的啊,要是不这么狼狈,体体面面地回来的话。

其他人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接话。短暂的欢乐之后,他们更多的精力用来继续想办法——大伙一共贡献了至少十个办法,但可操作的方案寥寥无几,几近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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