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四幕剧） 第二幕
第二幕
〔一间学校的教室。一些条凳和课桌。涂着白灰泥的墙壁。里边墙上挂着一张非洲地图和贝当[1]的肖像。一块黑板。左侧有一扇窗，尽里有一道门。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台收音机。
第一场
〔克洛谢，贝勒兰，朗德里约。
克洛谢 提下一个吗？
朗德里约 等一等，得抽空填肚子。
克洛谢 你们愿意填就填吧。趁你们吃饭的空我也许还能再审问一个。
朗德里约 不，那你就太美了。你难道不饿吗？
克洛谢 不。
朗德里约 （向贝勒兰）克洛谢不饿！ （向克洛谢）你准是病了吧？
克洛谢 我一干起来就不觉得饿。
〔他朝收音机走去，转动旋钮。
贝勒兰 别吵我们。
克洛谢 （低声咕噜，但听得见）……）不爱音乐！
贝勒兰 你说什么？
克洛谢 我说，每当我见到不爱音乐的人就觉得奇怪。
贝勒兰 我也许喜欢音乐，但不喜欢这种音乐，也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听音乐。
克洛谢 是吗？而我，只要这么一唱就行…… （遗憾地）声音开得轻点行不行……
贝勒兰 不行。
克洛谢 你们都是些畜生。 （稍停）叫人带人去？
朗德里约 让我们歇一会儿吧，天啊！还有三个要审呢，这要搞到晚上十点了。饿着肚子干，我可受不了。
克洛谢 第一，只剩下两个了，因为我们把小男孩留到明天再问；其次，要是抓紧点，我们在两小时内就把他们打发了。 （稍停）今晚图卢兹电台广播歌剧《托斯卡》[2]。
朗德里约 我才不在乎呢。下去看看他们搞到什么好吃的。
克洛谢 我知道：鸡。
朗德里约 又是鸡！我都吃腻了！去给我找一盒牛肉罐头来。
克洛谢 （向贝勒兰）你呢？
贝勒兰 我也要牛肉。
朗德里约 还有，你叫个人来把这个给我们擦掉。
克洛谢 什么？
朗德里约 这儿，那个希腊人出的血。真叫人恶心。
克洛谢 不应该把血迹擦掉，这能起到吓唬他们的作用。
朗德里约 地板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擦掉，我吃不下饭。 （稍停）你还等什么？
克洛谢 不该把血迹擦掉。
朗德里约 这儿谁指挥谁？
〔克洛谢耸耸肩膀，退场。
第二场
〔朗德里约，贝勒兰。
贝勒兰 你对他别太过分了。
朗德里约 我克制点就是。
贝勒兰 我告诉你……他有一个表兄在达南[3]身边工作。他经常给他打小报告。我想一定是他把多班撵走的。
朗德里约 这王八蛋！他要是想把我撵走，他得趁早，因为我觉得达南要比我先见阎王。
贝勒兰 有可能。 （叹一口气，机械地朝收音机走去）
朗德里约 啊，不，你别去开。
贝勒兰 听听新闻。
朗德里约 （冷笑）新闻，我不听也知道。
〔贝勒兰转动收音机旋钮。
广播员声音 第四响是八点整。 （“嘟嘟嘟嘟”，他们对表）亲爱的听众，一会儿请听我们的星期音乐会节目。
朗德里约 （叹气）真的，今天是星期日。 （收音机开始播送某个乐曲）把它关掉。
贝勒兰 每星期天，我开着车，到蒙马特尔[4]搞个把娘儿们，然后朝图凯海滩飞驶而去。
朗德里约 什么时候？
贝勒兰 哦，战前呗。
广播员声音 现在播送《我在本堂神甫住宅的花园里找到一些钉子》。我重复一遍：《我在……》
朗德里约 闭上臭嘴，混蛋！ （拿起一个罐头盒向收音机的方向扔过去）
贝勒兰 你疯了？收音机要砸坏的。
朗德里约 我才不管呢。我不要听这些混蛋讲话。
〔贝勒兰旋动收音机的旋钮。
广播员声音 德军固守瑟堡和冈城。在圣洛地区，德军未能挡住敌军，敌军有所推进。
朗德里约 知道了。关上吧。 （稍停）你将来准备干什么？上哪儿去？
贝勒兰 你想我还能干什么？完了！
朗德里约 是的，这些混账王八蛋！
贝勒兰 你骂谁？
朗德里约 所有的人。德国人也是混蛋。半斤八两，统统一样！ （稍停）要是一切能重新开始……
贝勒兰 我，我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我吃喝玩乐够痛快的了，至少直到最近，我都挺痛快。
〔克洛谢回屋，捧着罐头。
第三场
〔前场人物，克洛谢，一名团丁。
朗德里约 喂，克洛谢，英国人在尼斯登陆了。
克洛谢 在尼斯？
朗德里约 他们没有遇到抵抗。他们正向皮热泰尼埃挺进。
〔克洛谢瘫坐在一张凳上。
克洛谢 圣母呀！ （贝勒兰和朗德里约笑起来）跟我开玩笑吧！你们可不该开这种玩笑啊！
朗德里约 没什么。今天晚上你把这事写到你的小报告里去好啦！ （团丁进来）把它给我擦干净。 （向贝勒兰）你一起吃吗？
〔贝勒兰走近，拿起牛肉罐头，瞧了瞧又放下。
贝勒兰 （打哈欠）审讯以前我总感到不舒服。 （打哈欠）我不够凶狠；可是一旦他们顽固不化，我就发火了。下一个要提审的家伙是什么样的？
克洛谢 一个大高个儿，三十岁，很结实。要费点劲。
朗德里约 他可别像那个希腊人那样。
贝勒兰 哦！那个希腊人是他妈的畜生。
朗德里约 活见鬼。他们不开口真叫人无法忍受。 （打哈欠）你的哈欠传染给我啦。 （稍停。朗德里约看看吃空的牛肉罐头底，没说话，然后突然向着团丁）喂，去带人来。
〔团丁出去。静场。克洛谢吹口哨。贝勒兰走到窗前，把窗开得大大的。
克洛谢 别开窗，天气已经开始凉了。
贝勒兰 什么窗？噢，对…… （他笑笑）我没意识到竟把窗打开了。 （准备去关窗）
朗德里约 让它开着吧。这儿让人憋气，我需要空气。
克洛谢 随你便。
〔亨利和三个团丁上。
朗德里约 让他坐下。把手铐给他摘了。把他两只手绑在椅子扶手上。 （团丁把亨利捆上）叫什么？
亨利 亨利。
朗德里约 亨利什么[5]？
亨利 亨利。
〔朗德里约做个手势，团丁打亨利。
朗德里约 怎么样？你叫什么名字？
亨利 我叫亨利，就叫这个。
〔团丁打亨利。
朗德里约 停下。再打会把他打昏的。多大岁数？
亨利 二十九岁。
朗德里约 职业呢？
亨利 战前，我学医。
贝勒兰 你受过教育，混蛋。 （向团丁）打！
朗德里约 别浪费时间。
贝勒兰 学医！给我打！
朗德里约 贝勒兰！ （向亨利）你的头头在哪儿？
亨利 不知道。
朗德里约 当然喽！别，别打他。你抽烟吗？把这支烟给他。等等。 （把烟夹在自己嘴上，点着了，然后递给亨利。一个团丁把烟放到亨利的嘴上）抽吧。你还指望什么？你唬不住我们。行了，亨利，别充好汉了。反正谁也看不见你。别浪费你我的时间，你没有几个小时可活了。
亨利 你们也长不了。
朗德里约 我们嘛，我们活着的时间可以按月算。我们能埋葬你。抽吧，好好想一想。既然你受过教育，那就放明白一点。你要是不说，你那个女同伙或那个小孩会说的。
亨利 那是他们的事。
朗德里约 你的头头在哪儿？
亨利 你们可以想办法让我说啊。
朗德里约 你倒喜欢来硬的？拿掉他的烟。克洛谢，收拾收拾他。
克洛谢 把棍子插到绳里去。 （团丁把两根棍子塞进绑着亨利手腕的绳子里）很好。我们来转动棍子，直到你开口为止。
亨利 我决不开口。
克洛谢 别忙，你先得嚎叫一番。
亨利 来，让我叫吧。
克洛谢 你小子夸口。放谦虚点。自己把自己捧得太高，摔下来可会粉身碎骨。给我转！慢点！怎么样？没事？好，再转。转。等等，他开始痛了。怎么样？痛不痛？当然喽，对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来说，痛苦是不存在的。遗憾的是从你的脸部表情上看出痛来了。 （温和地）你淌汗了。我替你难受。 （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脸上的汗）再转。要喊了，还不喊？你摇晃啦。你可以忍住不叫出声来，但止不住要晃脑袋。你痛得很哪。 （用手指摸一下亨利的双颊）你的牙关咬得好紧啊，这么说你害怕喽？“我要是能再坚持一会儿，只再坚持一小会儿……”但这一会儿过去后还要再来一会儿，之后还有一会儿，直到你觉得太痛苦了，忍不住了。还是甘拜下风为好，我们决不会放过你的。 （双手捧住亨利的头）你这双眼睛已经看不见我了，看见什么来着？ （轻声地）你长得挺俊。转！ （稍停，得意洋洋）你马上要大喊啦，亨利，你马上要大叫啦。我已经看见叫喊声涌上来把你的脖子都胀肿了，现在到嘴边啦。再使点劲。转！ （亨利喊叫）哈哈！ （稍停）你感到多丢脸呐。转，不停地转。 （亨利喊叫）你瞧瞧，就是第一声难呐。现在慢慢地，自然而然地你要开口啦。
亨利 你们只能得到我的喊叫声。
克洛谢 不，亨利，不。你已经没有资格逞英雄了。“来，让我叫吧。”你瞧，你熬不了多久。你的头头在哪儿？放老实点，亨利。要低声下气才行。告诉我们，你的头头在哪儿？怎么，你还等什么？要么叫，要么说。转！转哪！他妈的，把他的手腕拧断！停！他昏死过去了。 （拿来一瓶烧酒和一只杯子，慢慢地喂亨利喝）喝吧，可怜的烈士。你觉得好点吗？那么我们再来。把家伙拿来。
朗德里约 不必了。
克洛谢 什么？
〔朗德里约用手摸了摸额头。
朗德里约 把他带到隔壁去。你们到那儿去收拾他。
克洛谢 那边地方太小，施展不开。
朗德里约 我说了算，克洛谢。我已经提醒你两次了。
克洛谢 可是……
朗德里约 你要我赏你嘴上一拳吗？
克洛谢 好，好，把他带走。
〔团丁把亨利松绑后带走，克洛谢随下。
第四场
〔贝勒兰，朗德里约。
贝勒兰 你去吗？
朗德里约 不。克洛谢使我讨厌。
贝勒兰 他话太多。 （稍停）学医，这混蛋。我十三岁就离开了中学，我不得不靠自己挣钱过日子。我不走运，没找上个有钱的父母送我上学。
朗德里约 我希望他能开口。
贝勒兰 我发誓，会的，他会开口的。
朗德里约 真叫人受不了，死不开口的家伙。
〔亨利喊叫。朗德里约走到门口，把门带上。隔着门很清楚地又传来亨利的喊叫声。朗德里约走到收音机旁，打开收音机。
贝勒兰 （惊愕）你也受不了啦，朗德里约。
朗德里约 这些惨叫真叫人受不了，神经要结实才行。
贝勒兰 让他喊去吧！这个混账臭知识分子。 （尖声的音乐）轻一点。你使我听不清隔壁的声音了。
朗德里约 你上他们那儿去吧。 （贝勒兰迟疑一下，退场）一定要让他开口。这是个懦夫，他非是个懦夫不行。
〔音乐声和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喊声中止，等了一会儿。贝勒兰回来，脸色苍白。
贝勒兰 把音乐关掉。
〔朗德里约关收音机。
朗德里约 怎么样？
贝勒兰 他们打死他，他也不会开口的。
朗德里约 （向门口走去）住手。把他带到这儿来。
第五场
〔前场人物，克洛谢，几个团丁，亨利。
贝勒兰 （走向亨利）还没有完。重新戴上。不必害怕。垂下眼睛，我叫你眼睛朝下看。 （打亨利）混蛋！
克洛谢 （走近他们）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戴上手铐。 （慢慢地替他戴好手铐）痛吧？嗯？很痛吧？可怜的小伙子。 （抚摸亨利的头发）行了，别再逞强了，你已经喊叫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喊出声了。明天，你就要开口了。
〔朗德里约打了个手势，团丁们把亨利带走。
第六场
〔除亨利和团丁外，前场人物都在。
贝勒兰 混账！
朗德里约 真叫人受不了。
克洛谢 什么？
朗德里约 真叫人受不了，死不开口的家伙。
克洛谢 他还是喊了嘛，他喊出了声……
〔朗德里约耸耸肩膀。
贝勒兰 把姑娘带来。
朗德里约 姑娘……要是她不开口……
贝勒兰 那就……
朗德里约 没什么， （突然暴跳如雷）他们当中必须有一个开口的。
克洛谢 那就把那金黄头发的小子再带来一趟。他到火候了。
朗德里约 黄头发的？
克洛谢 索比埃。他是个胆小鬼。
朗德里约 一个胆小鬼？把他带来。
〔克洛谢下。
第七场
〔贝勒兰，朗德里约。
贝勒兰 其实都是些胆小鬼，只是有些人顽固一点罢了。
朗德里约 贝勒兰，如果有人拔你的手指甲，你怎么办？
贝勒兰 英国人不拔手指甲。
朗德里约 要是游击队呢？
贝勒兰 他们也不会拔我们的手指甲。
朗德里约 为什么？
贝勒兰 我们，我们不会遇上这种事。
〔克洛谢推着索比埃上。
克洛谢 让我来审问他。
第八场
〔前场人物，克洛谢，索比埃和几个团丁。
克洛谢 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把他的手臂绑在扶手椅上。好。 （向索比埃走去）不错，搞的还是你，你又被绑在椅子上了。我们都在这儿。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又叫你下来吗？
索比埃 不知道。
克洛谢 因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因为你会招出来。你不是个懦夫吗！
索比埃 是懦夫。
克洛谢 你瞧瞧，你瞧瞧……我从你的眼神里早看出来了。让我们看看你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
索比埃 赶明儿你被吊死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会这么大。
克洛谢 别充好汉，你根本不配。
索比埃 全都一样，咱们彼此彼此。你对我有兴趣，唵？其实你严刑拷打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克洛谢 （突如其来地）你是犹太人吗？
索比埃 （诧异）我？不是。
克洛谢 我敢说，你是犹太人。 （向团丁们做了个手势，团丁们打索比埃）你不是犹太人？
索比埃 行，我是犹太人。
克洛谢 好。现在你听着，先拔手指甲，这样可以给你时间考虑考虑。我们不着急，我们有一夜的时间。你说不说？
索比埃 多么卑鄙！
克洛谢 你说什么？
索比埃 我说，多么卑鄙。你和我，我们都卑鄙。
克洛谢 （向团丁们）把钳子拿来，开始拔。
索比埃 别碰我！别碰我！我说，你们要知道什么我统统说出来。
克洛谢 （向团丁们）还是拔他一下手指甲，让他瞧瞧我们可是真拔。 （索比埃呻吟）好，你的头头在哪儿？
索比埃 松开我，我在这张椅子上受不了。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朗德里约示意，团丁们给他松绑。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走向桌子）给支烟。
朗德里约 等等。
索比埃 你想知道什么？头头在哪儿？我知道，我的伙伴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在…… （突然朝他们背后一指）那儿！ （大家都转过身去。他突然跳上窗户，蹦到窗台上）我赢了！别走近我，否则我就往下跳。我赢了！我赢了！
克洛谢 别装疯卖傻。只要说出来，我们就放你。
索比埃 你们干等着吧！ （大喊）喂，楼上听着，亨利，卡诺里，我没有说。 （团丁们向他冲去，他跳楼自尽）晚安！
第九场
〔克洛谢，朗德里约，贝勒兰，团丁。
贝勒兰 混蛋！臭胆小鬼！
〔他们俯身窗口往下望。
朗德里约 （向团丁们）下去看看。如果还活着，再把他带来。我们要趁热打铁，直到他在我们手中完蛋为止。
〔团丁们下，稍停。
克洛谢 我对你们说过把窗关上。
〔朗德里约向他走去，朝他脸中央猛打一拳。
朗德里约 你把这一拳写进小报告里去吧。
〔稍停。克洛谢拿出一块手帕，擦擦嘴。团丁回来。
团丁乙 断气了。
朗德里约 婊子养的！ （向着团丁）把姑娘给我带来。 （团丁们下）他们会开口的，他妈的！他们会开口的！
——幕落
* * *
[1] 贝当（1856—1951），一九四○年任法国总理，主持对德投降并组织维希傀儡政府，称“元首”。一九四五年以通敌罪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死于狱中。
[2] 三幕歌剧，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04）的作品。
[3] 达南（1897—1945），法国政客。他创立民团（1943），专门镇压抵抗运动。
[4] 蒙马特尔，巴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常有妓女出没。
[5] 即让他讲出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