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纪里又有了宇宙飞船,这些飞船由毛茸茸的怪物们操纵。他们靠双腿行走,不该长毛的位置冒着几簇毛发。他们喋喋不休,对着镜子自恋。他们膜拜某个部落神灵,在每日的修面礼中,立在祭坛前自割喉咙。这一种族常常自以为是神灵启示过的工具制造者,可大角星的智者一看就知道,他们基本上是一群激情四溢的餐后演说家。

他们(不止一次)觉得像这样卓越的种族,显然是天命所归,应该去征服星球。但不可避免的是,即使到了新世界,这个种族依然还是一副老调调,和之前在地球一样,连祷文和圣餐祷告念的还是《亚当短诗》和《受难者答辩》。

我们是沧桑世纪。

我们是砍头能手,是大怪物,

待会儿就要讨论砍掉你的头。

我们是你们的清洁工,先生女士啊,

我们踩着节拍紧跟你们后头,吟诵的节奏啊好多人不懂。

一、二、三、四!

左!

左!

他有一个好老婆但他啊——

左!

左!

左!

右!

左!

我们,如他们所说,在古老之国,军队扫过,碎尸成摞。

我们跨越了你们的旧石器时代、中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我们拥有很多你们的巴比伦和庞贝,你们的恺撒和镀铬制品。

我们有你们血淋淋的斧头和广岛之类的城市。我们前进前进,哪怕前方是地狱,我们也去。

萎缩、倒退、异变,

讲农家女夏娃的荤段子,

聊撒旦那个巡回推销员。

我们埋葬你们的死者及其声誉。

我们埋葬你们。我们是沧桑世纪。

然后出生、呼吸,在妇产医生的掌心干号,寻找人性,体会神性,感受痛楚,生儿育女,苦苦挣扎,走向死亡。

(濒死者,请从出口安静离开。)

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如行仪式,身着血迹斑斑的祭袍,张开指甲剥落的双手,梅林的孩子在追逐光明。夏娃的儿女也搭建起伊甸园,继而又疯狂推倒,无休无止,因为这已非同往昔。(啊!啊!啊!——白痴疯狂地在乱石中吼叫,发泄他的无名之火。快!让唱诗班的歌声将它淹没,用九十分贝的哈利路亚将它淹没。)

听啊,世纪正吟唱莱博维茨修道院最后的圣歌,那含混不清的名字是什么?

领唱:明亮之星要降临。

应唱:主保佑。

领唱:明亮之星要降临。

应唱:基督保佑。

领唱:明亮之星要降临。

应唱:主保佑,保佑我们!

“明亮之星要降临。”这是暗语,在电闪雷鸣间传遍大陆。所有会议厅皆可闻低声商谈;印有“最高机密”的绝密文件处处流传,看完即毁;可面对新闻界,信息却被紧密封锁,但这墙外,议论的潮水仍不时涌来。墙上确有漏洞,但荷兰小男孩式的官僚们紧紧用手指堵着,哪怕指头在媒体的口水弹药里泡得肿胀也不放松。

记者甲:请问阁下,里舍·索恩·贝尔克声明,西北沿海地区辐射量已达正常水平的十倍,您对此有何看法?

国防部长:我没看过这份声明。

记者甲:假定它是真的,会是什么导致辐射量这么大幅上升呢?

国防部长:这个问题会引起猜测,也可能里舍爵士发现了一个铀储量丰富的矿藏。我不想评论。

记者乙:在阁下看来,里舍爵士是不是一位有能力、负责任的科学家?

国防部长:他未曾在我的部门工作过。

记者乙:这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国防部长:完全能够回答。既然他未曾在我的部门工作过,我无从了解他的能力和责任心。我又不是科学家。

女记者:据说最近在太平洋某地区发生了一次核爆炸,请问是真的吗?

国防部长:女士,相信您清楚,当前的国际法规定,任何原子武器的测试都属一级犯罪。我们并未处于战争状态。这足以回答您的问题吧?

女记者:没有,阁下,完全没有。我没有问您是否进行过测试,我是问是否发生过爆炸。

国防部长:我们没有引爆过。如果有人私自引爆,女士,您觉得他们会通知政府吗?

女记者:这并没有回答——

记者甲:阁下,叶鲁利安议员曾控诉亚洲联盟在远太空组装氢武器。据他所言,我们的行政理事会明知此事,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有这回事吗?

国防部长:我相信反对派委员完全有可能做出这样荒谬的指控。

记者甲:为何荒谬?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在太空制造空对地导弹,还是因为我们并非全无行动?

国防部长:怎么看都荒谬。我想再指出一点,自从核武器被重新研发,制造核武器就被公约禁止。在哪里都不行,不管是太空还是地球。

记者乙:然而并没有公约禁止核分裂性物质在轨道运行,对吗?

国防部长:当然没有。空对空运载工具都是由核驱动的,必须燃烧核燃料。

记者乙:也就是说,用以制造核武器的材料可以在轨道上运行,却没有任何公约禁止?

国防部长(恼怒地说):据我所知,大气层外有这种物质存在,不违反任何公约或议会法案。要知道太空本来就塞满了月亮和小行星,那些可不是用奶酪做的。

女记者:阁下的意思是不是,即使不用来自地球的原材料,也能制造核武器?

国防部长:这不是我的意思,虽然理论上有这个可能。我的意思是,除了核武器,没有任何公约、法律明文禁止任何特殊原材料在轨道上运行。

女记者:如果东方最近有过一次试射,您觉得哪种情况更有可能:地下爆炸冲破地表,还是空对地导弹弹头?

国防部长:女士,您的问题猜测性太强,这是逼我说“不予置评”。

女记者:我只是引用了里舍爵士和叶鲁利安议员的看法。

国防部长:他们可以纵容自己疯狂猜测,我不能。

记者乙:尽管可能有点儿古怪——还是请问阁下对当前天气有何看法?

国防部长:得克萨卡纳很温暖,是吧?不过我知道西南地区有恶劣的沙尘暴。沙尘可能也会刮到我们这一带。

女记者:您是否赞赏母爱,瑞格利阁下?

国防部长:我坚决反对母爱,女士。它对年轻人产生了恶劣影响,尤其对新兵。要是我们的战士没有被母爱腐蚀,就会更加优秀。

女记者:我们可以引用您刚才的话吗?

国防部长:当然,女士——不过只能用在我的讣告里,这之前可不行。

女记者:谢谢。我会提前备好。

跟前几任修道院院长一样,杰斯罗·泽奇骨子里不是一个特别深思熟虑的人。虽然身为修道院的精神领袖,他曾宣誓要让修士们养成沉思的品质。本身作为一名修士,他也努力培养自己三思而后行的沉稳。结果一个目标都没有实现。他的本性强迫他行动,即使在思考时也按捺不住。他那头脑从来都拒绝老老实实地打坐静思。然而正是这种好动的品质驱使他成为教区领袖,成为锐意进取的管理者,比起一些前任,他甚至更为成功。然而同样是这好动,也可能极易成为负累,甚至是一种恶。

大部分时间,泽奇能够模模糊糊意识到,当他面对几条无法扼杀的恶龙时,自己内心那鲁莽冲动的吼声。而现在,这种意识不再模糊,反而更加激烈。因为恶龙已经咬住了圣乔治。

这恶龙是一台邪恶透顶的自动速记机,穷凶极恶,生来费电,霸占墙壁内部好几个立方单位,还占据了院长三分之一的桌面。现在,这玩意儿果然又坏了,大小写错乱、标点混淆,还颠倒了几个字母。就在刚才,他竟敢对尊敬的院长放电攻击,简直无法无天。话说院长打电话找了电脑修理工,可等了三天还不见踪影,于是他决定亲自动手,修理这个速记魔头。书房地板上杂七杂八地扔着试印的废品,其中有一页印着这样的信息:

测试,测试,测试?该死的民族?为什么是疯狂的首都#现在是时候让所有优秀的记忆者去感受那些运书者的痛苦了吗?见鬼。你能把这句话翻译成更好的拉#语吗——你需要立即给大学写封信吗?这该死的东西怎么了#

泽奇浑身瘫软地坐在满是垃圾的地板中央,揉着前臂想止住那不自主的痉挛。他刚刚在摸索速记机内部构造时,突然遭到电击。肌肉一抽一抽的样子让他想起被割开通电的青蛙腿。鼓捣之前,他还特意小心地切断了电源。这只能说明发明这鬼东西的魔鬼,特意为它安装了歹毒的设备,让它即使不通电也能电死使用者。当时他正拧拧这个接头,扯扯那个接线,想找松开的线缆。结果胳膊肘拂过底盘时被突袭,是一只高压过滤电容器抓住了机遇,通过尊敬的神父院长释放了自己。泽奇不知道这是电容器的自然特性作怪,还是因为机身装有狡猾的恶作剧陷阱,故意恶搞想动手修理机器的使用者。总之,他瘫倒在地,而那不雅的姿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愿摆出的。他是有能力修理多语言转换器的,成功纪录上有着让他自豪的一笔。他曾在信息储存线中间发现一只死老鼠,于是纠正了这鬼机器总是写双音节的怪毛病。这次没看到有死老鼠,他只能翻翻线缆,祈求上天赐予他修理电器的异能,但显然不行。

“帕特里克修士!”他一边朝门外大喊,一边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喂,帕特里克修士!”他再吼。

门终于开了,他的秘书踉踉跄跄地奔入,扫了一眼机箱门大开的速记器、搅成一团的计算机线路,还有满目狼藉的地板,抬起头谨慎地打量他的精神领袖脸上的表情。“要我再打电话找修理工吗,神父院长?”

“还找什么?”泽奇郁闷地嚷着,“你都打了三次电话了,他们也承诺了三次,我们也等了三天,根本没见人影。我要找速记员,马上要!最好是基督徒。那个破玩意儿——”他火冒三丈地直指自动速记机,“就是该死的异教徒,甚至更糟。马上扔掉,我不想再见到它。”

“是自动速记机吗?”

“是自动速记机,去卖给无神论者。不,那样不好,当垃圾卖掉。我受够它了。上帝啊,波诺斯院长为什么要买这么个蠢东西呢?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吧!”

“哦,大人,他们说前任院长喜好小玩意儿,而且通过它,以您自己不懂的语言写信,也很方便。”

“有吗?你是说它本应很方便吧?可那玩意儿,修士,他们声称它能思考,我当时不信。思考说明有理性原则,意味着有灵魂。一台所谓的‘思考机器’——还是人造的——怎么可能有理性的灵魂?呸!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异教观念。但你知道吗?”

“什么,神父?”

“一定有阴谋,不然不可能这么邪恶!它一定能思考!它知道好坏,我告诉你,它选择做坏东西。够了,别再偷笑了!这不好笑。这种设计连异教徒都不如。人造了这么个玩意儿,却没有制定原理。他们把灵魂说成是僵硬的原理。是植物的灵魂?是动物的灵魂?还有人类理性的灵魂。这些都是天使的灵魂。但我们如何能想到这灵魂的列表如今这样复杂?除了植物的、动物的、理性的——还有什么?还有那个,就在那里,这破玩意儿,而它坏掉了。快把它弄走——但先让我发一封电报给罗马。”

“要我记下来吗,尊敬的神父?”

“你会说阿勒格尼语吗?”

“不,我不会。”

“我也不会,霍夫斯特拉夫主教也不会说西南方言。”

“那用拉丁语吧?”

“哪种拉丁语?《圣经》的还是现代的?我是不会信任自己的拉丁文的,就算我敢信,主教自己的拉丁文恐怕也靠不住。”他皱着眉,怒视着那台巨大的自动速记机。

帕特里克修士也跟着皱眉,走到机箱前,开始盯着这个纷杂错乱的电路元件迷宫。

“没有老鼠。”院长向他确认。

“这些小凸起都是什么?”

“不要碰!”泽奇院长叫了起来,他看到秘书好奇地用手指头点着次级机箱控制点,这样的点有几十个。这些次级机箱控制点整齐地排列在一个盒子里,而盒盖被院长打开了,上面标注有不可违抗的警告:仅供厂家调试。

“你动了没有?”院长走到帕特里克身旁问。

“我好像扭了一下,但我觉得它自己又回去了。”

泽奇给他看了盒盖上的警告。“哦。”帕特里克支吾了一声,两人面面相觑。

“主要是标点问题吧,尊敬的神父?”

“除了这个还有大写的问题,有些词的拼法也一片混乱。”

两人对着一堆S形曲线、曲线、小圆块、小物件以及小装置,充满迷惑,相对无言。

“你可有听说过尊敬的犹他州修士弗朗西斯?”院长最后问。

“没印象,大人,怎么了?”

“只是突然希望他在为我们祈祷,虽然我相信他还没被封圣。来,咱们试试,看能不能让它动一动。”

“约书亚以前是什么工程师来着?我给忘了。但他去过太空,他应该很熟悉电脑。”

“我已经问过他了。他不敢碰。可能它需要的是——”

帕特里克靠边一站。“我可以离开了吗,大人?我……”

泽奇抬头瞥了一眼他那畏畏缩缩的秘书。“唉,你这胆小鬼!”他说着,在“仅供厂家调试”的盒子里又调了调。

“我以为自己刚刚听见有人在外面。”

“公鸡还没打第三次鸣呢——另外,你是碰了第一个钮吧,是不是?”

帕特里克畏畏缩缩地嘟囔:“但盒盖已经打开了,而且……”

“快走吧。出去出去,趁我没决定把责任推给你之前。”

又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台破机器,泽奇重新将插头插入墙上的插座,坐到书桌前,喃喃地向圣莱博维茨简单祷告(近几个世纪,“电工们的守护神”这种称号,竟比他作为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道院的创始人还受欢迎)。接着他拨弄开关,侧耳倾听有没有噗噗或吱吱的噪声,可并没有类似的声响。他只听见延时计时器嘀嗒走着,计时马达那熟悉的颤声。他又使劲闻了闻,没有闻见烟味或臭味。最后,他睁开了眼睛,看见桌面控制仪表板上的指示灯正亮着,一如往常。“仅供厂家调试”,唬人啊!

定了定心,他将模式选择钮拨至“无线电报”,将过程设定钮调为“口述记录”,翻译组合定为“西南方言输入”和“阿勒格尼语输出”,确认书写设定为“关”,于是点开麦克风按钮,开始口述:

“十万火急:致新罗马梵蒂冈秘宣会、教区暂理牧师、宗座代表、最尊贵的红衣主教霍夫斯特拉夫·艾瑞克爵士……”

“最尊贵的大人:纵观今日世界,紧张局势重现,预示新国际危机即将袭来,甚至有关秘密核军备竞赛的报道也频有出现。考虑当前状况,我们建议重启某些暂停的计划。若主教大人认同此举,我们将无比荣幸。教皇谢莱思廷八世于公元3735年在圣女神圣庇护节上,颁布教令,开头说——”他停下来,浏览桌上的文件,“‘得知部分教徒已离开地球,远居其他星球,永不复回。’公元3749年的文件,确认了‘教徒所到之处,牧师亦相随’。这份文件还授权购买了一座岛屿,呃,还有一些交通工具。最近的相关记录在已故教皇保罗于公元3756年发布的《战争威胁消除报告》里。其后,教皇与我们的前辈们互通书信探讨,最终下令暂停‘逃离地球计划’,定为——呃——延缓行动,只等着您的审批。我们对‘逃离地球计划’的尊重一如往常,并时刻准备着重新执行,提前六周通知我们,则可执行计划……”

院长口述着,该死的自动速记机也在记录着他的声音并翻译成另一种语音编码记录到磁带上。口述完毕,他将流程选择按钮调至“分析”,然后按下一个标有“文本处理”的按钮。显示“准备”的指示灯一灭,机器就开始处理。

同时,泽奇研究着眼前的文件。

机器铃声骤响,显示“准备”的指示灯再次频闪,机器停止处理。院长战战兢兢地探头飞速扫了一眼“仅供厂家调试”的盒子,又闭紧双眼,死命按下“书写”按钮。

咔嚓咔啪嘀——啪啪嘀咔啪咔,自动速记机嗒嗒地工作着,泽奇满心期待这次输出的是他要的电文。他细细倾听那打字的声音,希望能确认就是打阿勒格尼语的节奏。听了一会儿,他肯定那就是,阿勒格尼语活泼的调子伴着按键的嗒嗒声演奏着。他满意地离开书桌过去看它工作,自动速记机正打出齐整规矩的电文,上面用阿勒格尼语写着:

收报人:新罗马梵蒂冈神圣传信部

教区临时代理牧师

宗座代表

霍夫斯特拉夫红衣主教艾瑞克爵士大人

发报人:西南属地

圣莱博维茨

圣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

杰斯罗·泽奇牧师大人

主题:逃离地球计划

最尊贵的大人:

纵观今r日世界紧张hs局势重n现。甚至有u关

于秘s核密,

军备r竞赛的报道频oy出现。考虑当前状况。

我们e建议重启某些nz停g的计划……

他嫌恶地关掉机器。神圣的莱博维茨啊!我们辛勤工作就是为了能鼓捣出这些东西吗?在他眼里,这玩意儿比起一支精心装点的鹅毛笔和一瓶红墨水,没有任何进步。

“嘿,帕特里克!”

外面办公室里没有马上传来回应声,但过了一会儿,一位红胡子修士推开了门,扫了一眼大敞的机箱、盖满废纸的地板,又瞅了瞅院长扭曲的表情,不禁咧嘴笑了。

“怎么回事,大人?您不欣赏我们的现代科技吗?”

“没什么兴趣,不!一点儿也不!”泽奇不耐烦地吼,“嘿,帕特里克!”

“他出去了,大人。”

“约书亚修士,您真的不能修好这玩意儿吗?说实在的。”

“说实在的?不,我不行。”

“我急着要发一封电报。”

“那真是糟透了,神父院长,怎么都行不通。他们收走了我们的石英晶体,还关闭了发报室。”

“他们是谁?”

“区域防卫内务部。所有私人发报机都被严令禁止发报。”

泽奇慢慢踱到椅子跟前,一屁股陷在里面。“防卫警告。为什么呢?”

约书亚耸耸肩。“传说有什么最后通牒,我就听说这么多。再就是辐射检测员给了我一些消息。”

“辐射量还在上升?”

“还在上升。”

“打电话给斯博凯恩。”

一到午后三点多,风尘又袭来。大风扫过台地,刮过小城圣博维茨。它狂掠周边村庄,大风扫过灌溉农田里瘦高的玉米,发出呼呼的号叫,从赤裸的山头刮下滚滚风沙。它缠着古老修道院的石墙和修道院旁那现代建筑的铝墙呜咽着、呻吟着。它搅起遍地尘埃让那红日也污浊晦暗。接着这恶魔匆匆穿过那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古老的修道院与现代建筑群在那里分隔。

高速公路的一侧有一条岔路,一头穿过修道院附近的郊区住宅群,另一头通向城市。一个身穿粗麻布衣服的老乞丐停下脚步,静静聆听风声哀鸣。风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南方火箭试射的震响。地对空拦截导弹在沙漠深处发射腾空,向目标轨道靠去。老人倚着拐棍,盯着太阳这淡红的圆盘,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太阳喃喃低语:“预兆,预兆——”

岔路另一头有一间小屋,一群孩子在满是杂草的院子里玩耍,一个黑人老妇抽着烟斗,默默看着他们。不时有孩子跑到她跟前,来到这门廊下的“祖母法庭”满脸涕泪地控诉。老妇偶尔安慰两声或劝诫一句,又陷入沉默,吧嗒吧嗒抽着烟斗。

一个孩子很快发现了站在路对面的老流浪汉,立刻叫起来:“看啊,看啊!是老拉撒路!姑姑说他就是老麻风病人!蒙主救活!快看!拉撒路!麻风病!”

孩子们气势汹汹地拥到破败的篱笆前,老乞丐吹胡子瞪眼,瞪了他们一下,又继续沿路流浪。一颗卵石嗖地飞落到他脚边。

“嘿,拉撒路!”

“姑姑说,主耶稣使他复活,他就活啦!看他啊!哈!还在寻那复活他的主啊!姑姑说……”

又一颗石子落在老人背后,可他头都没回。老妇人困倦得不时点一下头。孩子们又回到院子里接着做游戏。沙尘暴更严重了。

穿过高速公路,古老的修道院对面矗立着一座由铝和玻璃构建的新式建筑。楼顶上有一位修士正在提取风的样本。他用抽风机先吸入尘埃密布的空气,再将过滤后的空气导入地下的空气压缩机。修士已不再年轻,但也没到中年。他短短的红胡子像被电过,因为上面垂着灰尘织就的网和饰带。他不时厌烦地抓一抓,有一次还把下巴伸进了抽风机的吸管口,他愤愤地抱怨,然后画着十字求上帝保佑。

压缩机咳了几声就没动静了。修士关掉抽风机,撤了引风管子,将设备从屋顶拖入大楼,进入电梯。各个角落都积满尘埃。他关上电梯门,按下降键。

到了顶层实验室,他扫了一眼压缩机仪表——上面显示“最高值”。他关上门,脱去修道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埃,然后挂到木钉上,打开抽风机上上下下吸了一遍。走到实验室工作台另一头那个深深的钢板水池旁,他拧开冷水开关,放水至200JUG,把头一下子扎进水里,洗着胡子和头发上的污泥,水冷冰冰的,痛快极了。抬起头,水从头发、胡子上吧嗒吧嗒滴落。他瞥了一眼大门,看来不大可能有人进来。于是他脱掉内裤,爬进水池,打了个激灵,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门猛地打开,海伦修女端着一盘还未拆封的玻璃器皿走进来。修士一惊,猛地跳起来,湿淋淋地站在水池里。

“约书亚修士!”修女尖叫。托盘一松,玻璃器皿啪啪落地,碎了五六个。

修士又慌张地一屁股坐下,水花溅得满屋子都是。海伦修女语无伦次地尖声乱叫,终于把托盘往工作台上一放,慌忙逃跑。约书亚跳出水池,罩上修道服,都没擦身子就穿上内衣。等他走到门口,走廊里早已不见了海伦修女的踪影——大概已经逃出大楼,奔往岔路另一头的修女礼拜堂了。他羞愧万分,赶紧继续工作。

他清空了抽风机中的沉积物,用小玻璃瓶装了一些尘埃样本。他将瓶子拿到工作台上,戴上一副耳塞,将瓶子置于和辐射计量器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对着手表侧耳倾听。

压缩机中有一个内置计量器。他按下“重置”键,数字迅速归零,重新计量。一分钟后他按下“停止”键,将计量结果写在手背上。大部分都是经过压缩和过滤的空气,但还有那么一点儿别的东西。

下午,他关上门,走到下面一层的办公室,在墙上的一张大表格上写下计量数字。看着数字走势令人费解地上扬,他坐到桌子上打开了视频电话开关。眼睛仍紧紧盯着表格,摸索着按下电话号码。屏幕闪烁,电话嘀嘀作响,镜头一晃一晃,正聚焦在书桌前的一把空椅子上。过了几秒,一个人在椅子上坐定,看向镜头。“我是泽奇院长。”院长一看清楚,嘟囔起来,“哟,是约书亚修士啊,我正想打电话找你呢。你洗过澡了吗?”

“是的,院长大人。”

“你起码应该脸红!”

“的确红了。”

“好吧,视频上可看不出来。听着,在高速公路这边,我们门口有个标牌,留意过吗,啊?上面写着:‘女士注意,不得进入——’你注意过吗?”

“当然,大人。”

“冒犯了庄重的修女还不惭愧,我看你一点儿都没觉得羞耻。你这家伙,我猜你只要路过蓄水池肯定会跳下去,脱个精光游一圈。”

“谁告诉您的,大人?我是说——我只是泡了……”

“是——吗?好啦,别扯了。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

“您叫我给斯博凯恩打电话。”

“没错,你打了吗?”

“是的。”修士咬了咬嘴角干裂的皮肤,不安地顿了顿,“我和里昂神父谈过,他们也都注意到了。”

“辐射量上升?”

“不止。”他又迟疑了,他不愿意说。一些事实一旦说出口,总觉得会把它放大。

“说啊!”

“这与几天前的地震骚乱有关系,尘埃是上层气流从那个方向带过来的。综合考虑,这看起来像低海拔地区百万吨级爆炸所形成的辐射。”

“咳!”泽奇一声长叹,一手捂住双眼,“明日之星真的降临了?”

“是的,大人,我担心是武器作用。”

“有没有可能是工业事故?”

“不可能。”

“但如果有战争在进行,我们应该知道。会不会是非法试验?但也不可能。要是他们想要试验,可以在月球远地一面进行,或者到火星更好,还不会被逮到。”

约书亚点点头。

“那还有什么可能?”院长继续琢磨,“演示?威胁?警告?”

“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这就能解释那个防卫警告了。新闻还是老样子,除了谣传和不予置评全是废话。亚洲没有任何回应。”

“可按理说,一些观测卫星应该能发现这导弹的发射。除非——我真不愿提,可——除非有人发现了越过卫星监测发射空对地导弹的方法,而且不击中目标就无法探测。”

“有这种可能吗?”

“坊间已有传闻,神父院长。”

“政府知道,政府肯定知道,一定有人知道详情。可我们一无所知,被堵着耳朵防止得癔症。他们是这么叫的不是吗?疯子!世界时刻处于危机的时间已经有五十年了。五十年!让我有什么好说的?世界从存在之日起,各种危机就如同家常便饭——可最近这半个世纪,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可上帝啊,这是为什么呢?什么是万恶之源呢?什么是紧张的本质呢?政治哲学?经济问题?人口压力?文化和信仰差异?去问十个专家,能得到十个答案。如今明日之星又降临了,难道人类整个族群生而愚昧吗?如果我们生来就是疯子,那得去哪里找寻天堂?单靠信仰就行吗?有没有哪位神灵可以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本意。听着,约书亚——”

“什么,大人?”

“一关门你就马上来这里……那份电文——我不得不派帕特里克修士到镇上找人翻译,通过正规线路发出去。回复传来时,我希望你在我身边。你知道内容是关于什么吗?”

约书亚修士摇摇头。

“逃离地球计划。”

修士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通过了吗,大人?”

“我只是在尽力了解计划审批进展,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当然,你会参与其中。工作结束后过来见我。”

“没问题。”

“主与你同在。”

“也与您的精神同在。”

电路闭合,屏幕暗去。房间很暖,可约书亚打了个寒战。窗外,黄昏提早降临,翻飞的尘埃使朦胧暮色越发阴郁。放眼望去,只能看见高速公路旁的风暴防护,一队卡车经过,亮着的前灯在尘埃的黑幕上打出光晕。过了一会儿,他已能看出有人站在车道通往收费关卡的门边。卡车前灯一次又一次闪过,那人朦胧的剪影依稀可见。约书亚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那个身影绝对是格拉丝夫人的。这样晦暗的黄昏里,想清楚地认出某个人根本不可能,但这个轮廓不一样,左肩有一个兜帽,脑袋向右那样歪着,除了格拉丝夫人再没别人会这样。修士拉上窗帘关了灯。他对老妇人的畸形并不感到惊异。世界对这种基因灾难和此类基因的恶作剧早已厌烦。他自己的左手仍有一个小小的伤疤,那是儿时切除第六指留下的。然而此刻他宁愿忘记这烈焰灭世留下的遗产,而格拉丝夫人显然继承了更多。

他用手指摸索书桌上的地球仪,用力一转,太平洋和东亚飞快闪过。哪里?确切在哪里?他以更快的速度转动地球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世界像个赌场的转轮,飞快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大陆与海洋模糊成一团。女士们、先生们,押下你们的赌注吧,押哪里呢?他用拇指一按,地球仪急刹车。庄家:印度。夫人请收筹码。这占卜真是疯狂。他再次转起地球仪,直到地轴不安地作响。“一天一天”转瞬即逝。反转地球仪之际,他突然留意到,倘若大地女神盖娅也这般逆转,那太阳和其他路过的景物将会西升东落,时间会因此而倒流吗?同名的另一个我会喊着:噢!太阳,不要转向那山城,还有月亮你呀,不要转向山谷。实在是个好把戏,这本书什么年代都有用。噢!太阳,回去吧,还有你啊!月亮,沿轨道反向转回吧……他不停反转着地球仪,仿佛希望地球的模拟物能够掌控时空精灵,将时间逆转。旋转三十几万次也许能将地球带回烈焰灭世之时,最好加个马达不停地转,这样也许就能转回到人类起源时。他又用拇指按住地球仪,再一次胡乱占卜。

又一次,他在办公室里磨磨蹭蹭,惧怕回“家”。“家”就在高速公路对面,一幢幢鬼影般的建筑的大厅里,仍夹杂着十八世纪前逝去文明的残砾。穿过高速公路走进古老的修道院,如同穿越了永世。在这座铝与玻璃构建而成的崭新建筑里,他是一位工程师,守在工作台旁,只需观察事件,研究成因,而不需质问为什么。在路的这边,明日之星的降临也只存在于没有感情的冰冷公式,辐射计数器的嗒嗒作响,地震波形记录笔的猛烈摇晃。但是在古老的修道院,他不再是一位工程师。在那里,他是一位基督教修士,莱博维茨的运书者、记忆者。在那里,面对的问题将是:“为什么,主啊,为什么?”而这问题已经出现,院长因此下令:“过来见我。”

约书亚抓起行李,服从精神统治者的召唤向修道院走去。为了躲开格拉丝夫人,他从地下通道走过去。毕竟,现在可不是与这位双头老太婆聊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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