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辐射影响的地区情况相对稳定,”播音员报道,“微尘扩张的危险几近消失……”

“还好,至少事情不会更糟糕了。”院长的客人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都是安全的,看起来只要和谈不破裂,我们就会一直安全。”

“现在是不错,”泽奇咕哝了一句,“不过再听听吧。”

“下面播报最近的死亡人数预估。”播音员继续说,“首都遭到袭击的第九天,死亡人数达二百八十万。一半以上的死者是城区人口。其他人数是根据城郊人口的百分比和辐射严重地区的人口数估算的。据专家估测,随着更多辐射病例被曝出,死亡人数还会上升。”

“本电台依照法律要求,在危机期间,每日播报两次以下声明:‘据《公共法律》第10-WR-3E条规定,市民不得私自为辐射遗毒受害者提供安乐死。受害者倘若受到辐射影响,或自认为受到影响,且辐射剂量过量,请到最近的绿星救济营报到。任何受害者一旦被确诊无法医治,病人又想要得到安乐死,那里的官员才可签发《自愿结束生命》文书。任何辐射受害者以任何法律未批准的方式自行结束生命,均被视为自杀,其继承人及家属将不得领取任何法律规定的保险金和辐射救济金。此外,任何市民若协助此类自杀行为,则被控以谋杀罪。根据《辐射灾难法案》的规定,只有通过适当法律程序,安乐死才被视为合法。受辐射影响严重的患者必须向绿星救济营报告——’”

泽奇猛地一拧调台钮,用力过大,旋钮从转轴上被揪了下来。收音机没声了。他从椅子上霍然起身,走到窗户旁,望着下面庭院里一群难民正围着几张临时赶制的木桌乱转。新修道院和老修道院都挤满了人,死亡气息弥漫的那些地区,各年龄段、各驻地的人们都涌到了这里。院长临时将这修道院的“隐居地”重新调整,除了修士们休息的小隔间,其他区域全都让给了难民。老修道院大门外的标志已经被取下,因为这里也为妇女和孩子提供食物、衣服和庇所。

他从窗口看见两位见习修士抬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从临时厨房里走出。他们把锅安置在桌子上,接着开始为难民盛汤。

院长的客人清了清喉咙,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院长这才转过头。

“他们说这是依照程序。”他怒吼道,“依照程序进行国家赞助的大规模自杀,整个社会都报以祝福。”

“不过,”客人说,“这总比让他们恐惧、痛苦地死去好得多,过程要好得多。”

“有吗?对谁来说好得多?街道清扫工吗?趁他们还能走,让这些活死人自动走到处理中心,谁能说这不是更好?不像横七竖八死一地那么吓人,那么没秩序!防止几百万人横尸街头,可能会引发暴乱,揪出那些该负责任的人。这就是你和政府所谓的‘更好’,不是吗?”

“我对政府不怎么了解。”客人说道,声音里只透出一丝不自然,“我所说的更好只是‘更慈悲’。我也不想就你的道德神学和你吵架。要是你认为,避讳痛苦地死,选择无知无觉地死,上帝就会把你的灵魂罚下地狱,那请便,你大可以继续坚持。但你要知道,只有少数人还抱有这想法。我就不同意,不过也没什么好争论的。”

“请原谅。”泽奇院长长叹一声,“我并不想跟你争论道德神学,我只是从人类动机的角度谈论大规模自杀这一奇观。《辐射灾难法案》的存在,同类法律在其他国家的存在,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据,那就是各个政府都完全意识到了另一场战争极有可能发生,然而他们没有努力化解那场即将来临的罪行,而是在提前想办法,为罪行后的惨状打扫战场。这事实背后的各种牵连,你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吗,医生?”

“当然不至于,神父。我个人是个和平主义者。但如今,我们已经被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别无选择。如果他们无法就停战法案达成协议,那最好想出些办法来应付后果。这总比没有对策、两手空空强。”

“既对,也不对。如果将要犯罪的是别人,那么想办法应对是正确的,无可厚非;但如果将要犯罪的是我们自己,那不设法罢手却只空想对策就是错的;倘若想出的对策只是为了减轻犯罪后果,那就是错上加错。”

客人耸了耸肩。“就像自杀?对不起,神父,我认为是社会的法律决定什么是犯罪而什么不是。我明白你不会同意。确实也存在不好的法律,考虑不周,这是事实。但是在自杀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我们的法律没有错。当然,如果我相信我有灵魂这么个东西,而天堂里有个怒火冲天的上帝,那我可能会同意你的观点。”

泽奇院长淡淡一笑。“你并没有灵魂,医生。你就是一个灵魂。你有身体,而这是暂时的。”

客人委婉地笑了。“语义混乱。”

“没错。但我们中是谁混乱呢?你确定你是对的吗?”

“我们还是别吵了,神父。我不在安乐死中心工作。我服务于辐射调查组。我们不会杀任何人。”

泽奇院长默默盯着他。这位客人身材不高,肌肉结实,长着讨喜的圆脸,光秃秃的脑壳被太阳晒得黧黑并生了晒斑。他身穿绿色哔叽制服,一顶嵌有绿星徽章的帽子扣在大腿上。

确实,何必要吵呢?这个人是位医疗工作者,并非死刑执行人。绿星的某些救援工作令人钦佩,有的时候甚至很有用。只是依照泽奇的信仰,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混杂了邪恶的目的,但不能因此就把他们优异的工作都看作另有目的。大部分社会群体需要它,而医务工作者也心怀纯正的信念。医生竭力想表现得友好些,而他的请求也简单得很。他既没命令,也没拿出官方的口气压人,可院长还是迟迟不同意。

“您在这里的工作,耗时久吗?”

医生摇摇头。“我想最多两天。我们有两辆机动车。我们会将他们运到您的庭院,停好车,马上就能工作。我们会优先检查辐射症状明显的病例,还有伤者。我们只处理病况最紧急的病例。我们的工作是临床诊断,病人将被送到紧急营地获得治疗。”

“而最严重的病人,则会被送到安乐死中心,来一剂别的东西?”

医生皱了皱眉。“只有他们想去才会被送去,没人会逼他们去。”

“但是你会签发批准,让他们离去。”

“我会给他们一些红牌子,没错。这次可能也必须给出一些。瞧——”他在夹克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红色硬纸卡表格,有点儿像航运标牌,上面有一个铁丝环,可以用来别在扣子上或套到皮带上。他把它扔到书桌上。“这就是待填的‘危险辐射剂量表’。看看这个。它会告诉人,他生病了,病得很重。而这——这里还有一张绿卡,它能告诉人,他很好,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仔细看看这张红卡!——‘接受辐射量估测’‘血细胞数目’‘尿样分析’——这一面和绿卡上的表格一模一样。区别在另一面,绿卡反面是什么都没有,而红卡反面印有清楚的文字——是从《公共法律》第10-WR-3E条中直接摘引的。这是规定,法律要求必须向病人宣读。他们会被告知自己的权利,可以自己选择如何处理。好了,要是你宁愿我们把移动检查台停到高速公路上,我们也能——”

“你只需要对病人读完就行了,是这样吗?不会多做别的事?”

医生顿了顿。“如果病人不明白,还需要向他解释。”他又顿了一下,火气直往上冒,“天啊,神父,如果是你要告诉一个人,他没得救了,你会怎么说呢?给他读几段法律条文,指着门暗示他离开,然后喊‘下一位,请进’‘你要死了,所以再见’?你当然不会读完就了事,肯定要说点儿别的,除非你不通人情。”

“我理解。我想知道你会说什么别的内容。你,作为一位医师,会建议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去安乐死中心吗?”

“我……”医生顿时说不出话,沉痛地闭上眼睛。他把前额埋进手掌心,身体微微发抖。“我当然会。”他最后说了出来,“要是您目睹我所见到的惨状,您也会说的。而我,当然也会。”

“你在这里不可以这样做。”

“那我们就——”医生火冒三丈,登时站了起来,开始要戴上帽子,接着顿住了。他把帽子扔在椅子上,走到窗户前。他面色沉郁地望着庭院,接着向远处望了望高速公路。他指着窗外说:“那里有个路边公园。我们可以把站点设在那儿,可那儿离修道院有两英里远,大部分病患要步行过去。”他盯了泽奇院长一眼,接着又扭头俯视庭院,“看看他们,他们生病了,受伤了,骨折了,害怕了。孩子们也一样,疲惫、残疾,可怜至极。您难道忍心让他们成群结队穿过高速公路,坐在尘埃里,头顶着烈日……”

“我不想这样。”院长说,“看啊——你刚刚还在跟我讲,人制定的法律是如何强制你向辐射重病患者们宣读并解释条文的。我对这事情本身并不反对。既然法律要求你这样做,那就执行恺撒的命令吧。可是,你是否可以理解,我所遵从的是另一种法律。这种法律禁止我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批准任何人去做教会视为邪恶的事。”

“原来如此,我很清楚了。”

“很好。你只需要向我做个承诺,你就可以使用庭院。”

“什么承诺?”

“就是请你只做诊断,不要建议任何人去‘安乐死营地’。如果你发现了辐射重病患者,就告诉他们法律迫使你讲的东西,需要安慰那就给予安慰,但是不要建议他们自杀。”

医生踌躇了一会儿。“我想,我可以对那些信仰您宗教的人遵守这个承诺。”

泽奇院长垂下双眼。“对不起,”他最后说,“但这还不够。”

“为什么?其他人并不受您的原则束缚。如果一个人并不信仰您的宗教,您为什么要拒绝允许——”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一个解释?”

“没错。”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什么事情是错误的,出于无知犯了错,那这个人并没有罪,因为他身边自然存在的理性不足以说服他,那是错的。然而,无知可以成为人免罪的理由,却不能成为行为免罪的借口,因为这行为本身就是罪过。如果我因为这个人的无知而批准了他的行为,那我便犯下罪行,因为我知道那行为有罪,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听着神父,他们枯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您。有些人尖叫,有些人哭喊,有些人只是呆坐着。所有人都在问‘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呢?什么都不说,还是说‘你可以去死了,没办法了’?您会说什么呢?”

“‘祈祷吧。’”

“一点儿不假,您只会这么说,不是吗?可您听我说,疼痛是我知道的唯一邪恶。这也是我唯一能对抗的邪恶。”

“那上帝会帮助你。”

“不比抗生素管用。”

泽奇院长琢磨着怎么有力反击,他找到一个答案,但很快压在心里。他找到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推到书桌另一端。“写上‘在这所修道院期间,我不会向任何病人推荐安乐死’,然后签字,你就可以使用庭院了。”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估计,他们只能拖着病体走两英里路,穿过高速公路了。”

“在所有残忍的遭遇里,这——”

“恰恰相反,我给了你机会,让你能按照你认可的法律工作,同时又不践踏我所认可的法律。他们是否需要穿越高速公路,全都取决于你。”

医生盯着那张白纸。“写出来会有什么神迹?”

“我喜欢这种方式而已。”

他没出声,拿起笔弯下腰,趴在书桌上写下了那行话。他看了看自己写下的东西,然后在下方签上了名字,直起身递给院长。“可以了,这就是你要的承诺。你觉得它会比我的口头承诺更有价值吗?”

“不,确实不会。”院长折起纸条,放入衣服口袋,“但它在我的口袋里了,你也知道它在我的口袋里,我时不时地可以拿出来看看,就是这样。顺便问一句,考斯医生,你会坚守承诺吗?”

医生紧紧盯着院长,过了一会儿才低沉地说:“我会的。”接着转身,大步离开。

“帕特里克修士!”院长虚弱地呼唤着,“帕特里克修士,你在吗?”

院长秘书来到门口探进头问:“什么事,尊敬的神父?”

“你听到了?”

“我听到一些,门开着,我忍不住偷听了。您没有打开消声器——”

“你听见他说的了?‘疼痛是我知道的唯一邪恶。’你听见了吗?”

修士严肃地点了点头。

“还有那句,只有社会能决定一个行为是否正确。你听见了吗?”

“是的。”

“挚爱的上帝啊,都过去了这么久,这两个异教徒怎么又重新回到世界了啊?地狱的想象力真是有限。‘蛇欺骗了我,于是我吃了它。’帕特里克修士,你最好离开,不然我要开始胡言乱语了。”

“大人,我——”

“还有什么事?那是什么,一封信吗?那拿过来给我吧。”

修士将信递给他,转身出去了。泽奇没有打开信封,而是又瞟了一眼医生的誓言。那可能没有任何价值,但起码这个人是真诚的、执着的。他可不是为了绿星给的那微薄的薪水而执着于工作。他看起来缺乏睡眠,过度劳累。说不定自城市遭到袭击,他一直都是靠兴奋剂和甜甜圈支撑过来的。放眼望去,处处都是凄惨景象,于是他默默承受着。他真诚地想出点儿力。真诚——这就是让人恼火的地方。远远望过去,对手都像麻木不仁的魔鬼;可靠近再看,我们看到了真诚,像我们自身的真诚一样伟大。或许撒旦是最真诚的一个。

他拆开信开始读。信里通知他,约书亚修士一行已经离开新罗马去往西方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封信同时透露,内务部已经得知“逃离地球计划”的相关消息。他们已派出调查员到梵蒂冈质询要发射未经授权的星际飞船的谣言……显然,星际飞船还未发射至太空。

他们很快就能了解“逃离地球计划”的大体内容,还好上帝保佑,他们发现得太迟了。接下来会怎样呢?他想。

法律条文一团混乱。得不到委员会批准,法律禁止发射星际飞船。批文很难拿到,就算拿到手也往往很晚了。泽奇相信,内务部和委员会可能认为教会违反法律。然而《国家与教会协议》已经存在了一个半世纪,条文明确规定免除教会申请审批的各种流程,并授予教会特权,可以派传教士去“任何一个空间站或行星前站,唯上述委员会宣布处于生态危机中或要关闭维护的区域除外”。协议签订时,太阳系的任何设施都“处于生态危机中”,都在“关闭维护”,但协议进一步授权教会可以“拥有太空船,可以不受限制旅行至开放的太空站或行星前站”。协议年代久远,签订之时,博克斯特莱星际驱动器还只是某些人的梦想,那些幻想家认为星际旅行将会打开世界通往宇宙的大门,实现大量人口涌入太空。

结果却和预期大相径庭。当第一艘星际飞船以工程图的形式诞生时,很明显,除了政府,没有任何机构有能力、有资金来建造。运送移民去太阳系以外的星球,实现“星际贸易”,这根本就无利可图。然而,亚洲统治者首先发射飞船送出了移民。于是就听见西方统治者叫嚷:“我们要让那些‘劣等’民族霸占星球吗?”于是,各国发射星际飞船的活动如火如荼展开了,打着“种族主义”的旗号,黑种人、棕种人、白种人、黄种人都纷纷被送上太空,送往人马座。然而这热潮只是昙花一现。后来,遗传学家展开了古怪的论证——因为各种族群体人数太少,除非他们的后代互相通婚,否则,都会因为在移民星球近亲结婚而导致恶性基因突变——就连种族主义者也将通婚视为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了。

那时教会对太空感兴趣的唯一原因,就是担忧移民区的那些教徒,他们身居外太空,远离教会。然而那时教会并未利用过协议中所列特权派遣传教士团。协议跟授权给委员会的国家法律之间存在一定冲突。至少后者在理论上可能限制派遣传教士团。因为一直没有相关案例诉诸法庭,法院从未对这种冲突进行裁定。然而如今,约书亚修士一行未经委员会批准或特许想要发射星际飞船,内务部很可能进行拦截,那就要被告上法庭了。泽奇祈祷修士们能及时离开,不要再在法庭上受到审问,那可能又要耽搁上几周或几个月。当然,离开之后也会引起公愤,很多人要控诉教会不仅妨碍委员会的管理,还有违人道主义,星际飞船本来可以运送渴求土地的可怜难民去太空移民,然而却被用来运送教会权贵和狡猾的僧侣们。马大和玛利亚的冲突一直在一轮又一轮地重演。

泽奇院长突然意识到,他思考的结论在过去一两天里有了转变。几天前,人人都在眼睁睁地等着看天空被炸为碎片。九天前,撒旦横霸天宇,将一个城市烧为齑粉。然而九天过去了,尽管有人死去,有人残废,有人在垂死挣扎,可没有炮火声再响起。愤怒已经塞满这座城市,可仍没看见任何行动,也许最糟糕的结果可以避免。他正考虑下周或下个月可能发生的事,好像最终还真有可能存在下周或下个月,为什么不呢?他反观内心,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的美德。

下午,一位修士从城里办完差事回来,报告说在沿高速公路向南两英里处的公园旁边正在搭建难民营。“我想可能是绿星赞助的,大人。”他补充道。

“很好!”院长说,“我们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我得送出三卡车难民才行。”

庭院里的难民吵闹得很,这噪声刺激着人们本已绷紧的神经。古老的修道院永恒的宁静被奇怪的声音破坏:男人讲笑话时的大笑声、孩子的哭叫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一位绿星医生在大喊:“嘿,莱夫,去拿一根灌肠软管。”院长好几次都快按捺不住了,真想冲到窗前大吼一声“安静”!

实在忍无可忍,院长拿起一副望远镜、一本旧书和一串念珠登上一座古老的瞭望塔,那里厚重的石头能隔绝庭院里的一切声音。那本书是一本薄薄的诗集,不知道作者姓甚名谁,只是据传说描述,他是一位神秘圣人,他的“封圣”只在大平原的神话和故事中有提及,教廷法令里没有任何记录。事实上,没有人能证明这位拥有神圣眼球的圣人曾经在世,最初的故事可能是这样开始的:汉尼根皇室早期的一位君主曾收到一枚玻璃眼球,那是一位聪明的物理学家送给他的保护人的。泽奇记不真切,那位科学家是叫伊瑟·肖恩还是叫普法登卓特,总之,那人告诉国君,它属于一位为信仰而死的诗人。他并未明确那位诗人死于何种信仰——是彼得的信仰,还是得克萨卡纳分裂论,但汉尼根显然很重视它,因为他将这眼球嵌入一个精巧的金质手心中,在一些国家级的重要场合,哈克汉尼根王朝的君主们仍不时佩戴。它或被称为“良心裁判珠”,或被称为“诗人法官之眼”。得克萨卡纳分裂教派余党依然将其尊为遗物。几年前,有人提出一个相当愚蠢的臆测,说这位圣人跟尊敬的耶罗姆院长日记中曾提到的那个“无礼的诗人”是同一人。能证明这个观点的唯一实质“证据”就是普法登卓特——要不就是伊瑟·肖恩——曾在尊敬的耶罗姆院长在位期间访问过修道院。差不多同一时期,耶罗姆院长在日记里留下了“无礼的诗人”这一抱怨。而眼球正是在科学家访问完修道院,离开不久后赠予汉尼根的。泽奇怀疑,这本薄薄的诗集正是一位世俗科学家记录下来的。有一批科学家曾在那个时期拜访修道院,研究《大事记》,其中有人可能将“无礼的诗人”错认作神话传说中的诗人圣贤了。泽奇想着,这本无名氏诗集若是修道院修士写的,那就有些太大胆了。

这本书是两位不可知论者之间针锋相对、彼此讽刺的对话,试图证明:只通过物质理论无法确立上帝的存在。他们只设法证明了一种无限序列的数学局限,即“当可疑之事仍为‘可疑之事不可知’的前提时,以某些明知可疑之事去质疑是否可疑为不可知”,这一推论的无穷性,只有绝对确定的神学定义能与之匹敌。这篇文章体现了少许圣莱斯利神学微积分的思路。虽说据考证,这篇不可知论只是某位“诗人”和一位“先生”的诗性对话,但似乎通过认识论的方法证实了上帝的存在。然而这个拙劣的诗人是个讽刺家,在得出确定结论后,不管是诗人还是先生,都没有放弃其不可知论的前提。他们最终没有总结出上帝存在这一结论,却总结出:我们不思,故我们不在。

泽奇院长很快厌倦了这本书,不愿再去研究它到底是高智商喜剧还是讽刺闹剧。站在瞭望塔上,院长能看见高速公路、城市,还有台地。他拿起望远镜对准台地,观察了一会儿雷达设备,看起来一切正常。他将望远镜微微向下调,看到路边公园里的新绿星营地。公园被整个围起,处处支起帐篷。设施安装人员正忙于安装煤气管道和电线。几位工人正将一个标志悬在公园门口。他正对着标志侧面,所以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游牧部落“嘉年华”进城了。那边还有一台巨大的红色机器,看起来有一个燃烧仓,还带个看起来很像锅炉的东西,院长一眼望去猜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身着绿星制服的人们正在安装一个看起来像小型传送带的东西。路边停了十几辆卡车,有的载满木头,有的装着帐篷和行军床。有一辆车好像拖运着耐火砖,还有一辆载满了瓷器和稻草。

瓷器?

他凝神研究着最后一辆卡车装载的货物,前额逐渐微皱。那里面装满了瓷缸和瓷瓶,样子都差不多,用稻草垫着摞在一起防止磕碰。他是在哪里见过这些东西的呢,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辆卡车什么都没装,只装载了一座巨大的“石头”塑像——很可能是强化塑料做的——还有一块方形水泥板,最终用来固定塑像。塑像面朝上放置,由木框支撑,还有包装材料保护。透过里里外外垫得密不透风的稻草,只能看见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暴露在外。雕像实在是大,比卡车都要长,赤裸的双脚露在挡板外面,有人在它巨大的脚趾上系了个红旗子。泽奇疑惑不已,为什么要浪费一辆卡车运雕像呢?再运一车食物岂不是更有用?

他又向那些安置标志的人望去,他们当中有人放下了他头顶的标志板,爬上梯子去调整上面的支架。标志一端尚靠在地上,板子倾斜。不过泽奇探着头,勉强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18号安乐死营地

绿星

灾难核心工程

院长猛地扭转望远镜,重新望向卡车。那些瓷器!他认出来了。有一次,他开车经过一个火葬场,看见人们正从卡车上往下卸载同样的罐子,卡车上的公司标记跟这辆卡车一样。他四下搜索那辆载有防火砖的卡车,最后院长锁定了它,那辆卡车移动过,这时停在园区内。防火砖被卸到巨大的红色机器旁。他又打量了一遍那台机器,第一眼怎么会看成是锅炉呢?现在看来明明不是烤炉就是熔炉。“魔鬼来啦!”院长怒吼,向楼梯走去。

他看到考斯医生正在庭院的移动装置旁。医生正将一张黄牌别在一位老人的外套翻领上,嘱咐他,他需要去休养营地待上一阵子,要听护士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就不会有事。

泽奇抱着双臂远远站着,咬了咬嘴唇冷冷地盯着医生。送走了老人,考斯疑惑不解地回望院长。

“怎么回事?”他留意到望远镜,又看了看泽奇满脸的怒色。“哦——”他咕哝说,“唉,那边的事跟我一点儿都不相干,一点儿也不。”

院长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转身大步离开。他回到办公室,叫帕特里克修士打电话给绿星长官……

“我要他们把那玩意儿从我们跟前搬走。”

“恐怕答案是绝对不可能。”

“帕特里克修士,打电话给工场,让鲁夫特修士马上过来。”

“大人,他不在。”

“那就让他们派一位木工和一位油漆工到我这里来,随便谁都行。”

过了几分钟,两位修士匆匆赶到。

“我想要五块分量轻些的标牌,马上就要。”他跟他们说,“标牌手柄要长,字体要大,老远就能看到。但要够轻,让人扛几个钟头也不会累得筋疲力尽。能做到吗?”

“当然可以,大人。想要写什么呢?”

院长写下来交给他们。“确保字够大够醒目,”他说道,“确保字能对着眼睛尖叫,就是这样。”

他们一离开,院长又打电话给帕特里克。“帕特里克修士,替我找五位善良、年轻、健康的见习修士,最好有殉道的准备。告诉他们,他们的下场可能跟殉道者圣斯蒂芬一样。”

他心想,等到新罗马听说这件事,我的下场可能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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