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宫里规矩多

小七记得往年给圣主准备寿礼都是在八月底,今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寿宴在中秋前就开始了,提前就提前吧,反正是他老人家自己的生辰,爱在哪天就在哪天。

寿宴当日,丑时初刻就要起身沐浴更衣,七八个丫鬟婆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二人繁重的礼装穿妥,男人的礼服还好,没有太繁重,顶多礼冠稍微有些重量。女人的礼服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为显庄重,不但袖子加宽,下摆也足足增加了一尺,走路时拖在地上,不注意很容易摔跤。身上一应的零碎饰物更是琳琅满目,光往头上装假发就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装完假发,做好发髻,接下来的头饰才是最繁重的,特别那只赤金点翠挂珠凤钗,难戴不说,足足有两斤重。

头上的饰品戴好了,脖子上还要挂一圈璎珞,两只手腕上各戴两只镶红宝石的金质臂环。

直到这会儿小七才明白为什么贵族女子这么在意坐姿、站姿,以及行走姿势,姿势不好,走得太急,全身上下就会叮当乱响,还谈什么贵不贵气,简直丑态百出。

在红拂和青莲的搀扶下,小七缓缓跨过门槛,上了小轿,两个婆子将她抬出垂花门,到前院坐马车。

李宅一行人在寅时初刻抵达皇城西角门,按规矩女眷应该从此门入后宫,先向宫中女眷问安,身边不能带任何仆从,一应仆从只能在宫门外等候。

马车停妥后,李楚将小七扶下车,在她耳边仔细交代几句。

今天任务繁重,她又是头一次进宫,身边还没下人伺候,既担心她身体撑不住,又怕她在里头失了规矩。内宫不比其他地方,没办法说理,守规矩是唯一自保的法子。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小七心里也有点吃不准,毕竟只是听说,没经历过,不知道里边到底什么情形。不过也不至于因此失了方寸,毕竟是活过两世的人。

与李楚辞别后,小七由小宫人引着来到属于她的队列。

角门前已经站了不下几十名官眷,小七因是李家宗妇,站位排的很靠前,趁着夜色晦暗,她偷眼瞧了瞧前头几位,头上都戴着诰命夫人的头冠,正目不斜视地站在原地。

眼见大家都老实地站在远处,小七也不敢再乱瞥,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呆呆站在那儿。

随着皓月渐渐西移,东边微微露出曙色,小七悄悄松了松脚趾,忽听后头咕咚一声,有人站久昏了过去,几名小宫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走,期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众女也不敢公然围观,只稍稍侧首,朝昏倒的方向瞄了瞄,小七也如是,可惜侧首的幅度太小,什么也没看着。不过心下还是叹息一声,这万恶的等级制度,真是害人不浅!

等她回过头时,正好发现站在她前头的一位夫人正悄悄往嘴里塞什么东西。

小七了然,看来这位是同道中人,她也准备了好几样救急的丸药,要不……她也来一粒,以防不测?

手指悄悄越过腰间的银香囊,从金扣丝的荷包里摸出一粒丸药,趁宫人忙活着抬人时,悄悄塞到口中,压在舌底。

有了贵重药材的滋养,小七顿时觉得精神一振,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曙色渐渐盖过宫灯的亮光,前头那扇厚重的宫门终于发出“嗡嗡”的声响。

宫门打开后,里边鱼贯出来两排彩衣宫女,分站到各位夫人身旁,小七身边也站了一个。

待门里有人喊了声“进”,宫女扶上小七的胳膊,跟着前头的队列依序跨进宫门。

沿着青砖宫道走了许久,在一处十字交叉口上,众位夫人各自分散,显然是各有去处。

宫女问小七,“夫人先往哪座宫里?”

“慈元殿。”小七回道,这是在家时就跟李楚商量好的。

秦川李家并无女儿在内廷侍奉,但不代表秦川在内宫无人,慈元殿的杨妃便是秦川人,据说很得圣主欢喜,膝下两位皇子,两位公主就是最好的证明,让圣主安心的是两位皇子老早就去了封地,行事低调,两位公主也已经出嫁,在李家的协助下,成功避开了与诸国和亲的命运,杨妃对李家自然感激,加上杨家没什么子弟,于是对李家更是依仗。

宫女领小七转进一条小巷后,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慈元殿。

所谓的慈元殿并不只有一个殿宇,而是一整座院子,杨妃就住在第一进,东西两厢都归她所有。

未进院门,就有四个小宫女过来迎接。

引路的宫女自动退下。

小七由两个小宫女扶着进了院里。只见一名身穿橘黄织锦宫装的中年妇人正领着两名彩衣侍女等在院子里,见她们进来,忙迎上前道,“娘娘早起就问今日夫人们几时进宫,还让小厨房紧着先做些热点心,少夫人来了也好垫垫肚子。”

旁边的小宫女向小七介绍道,“这位是娘娘身边的庞嬷嬷。”

小七微微颔首致意。

庞嬷嬷也是秦川人,见了小七自然亲热,挽着她的手,一阵嘘寒问暖,到杨妃寝殿前时,对小七道,“夫人且到偏殿先用些点心,娘娘正在进早膳。”

小七点头,先随宫女进了偏殿,站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能得空能坐下来了。

看着桌上满桌点心,样样都十分精致,可惜小七一口也不敢吃,今日还有一天要熬,哪敢乱吃。但不吃也不好看,就拿起勺子舀了半小勺米粥入口,这就算吃过了。

在偏殿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正殿那边传话,说娘娘用过早膳,传她觐见。

小七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宫女来到正殿。

正殿的门槛足有一尺高,在两名宫女的帮助下,小七这才能端庄的进去。

进门便是一面紫檀木刺绣屏风,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绣着鱼戏莲叶的彩绣,透过彩绣依稀可见屋里头有人影晃动。

转过屏风,但见屋里通阔雅致,正位上坐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身上穿着四合如意锦的宫装,头上戴着六翅的点翠凤冠,妆容雅致,眉目不笑却自带喜色,眼底还余着几丝少年妇人的清魅,不用介绍就知道这位便是杨妃了,这个年纪还有如此容姿,难怪能得圣宠这么多年。

“这位便是李都护的新妇了吧?”问话的不是杨妃,而是她下首的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也戴着点翠凤冠,与杨妃眉目有七八分相似,奇怪的是姿色却相差千里,看年纪,想必这就是杨妃的大女儿出云公主了吧?

按照宫规,小七先向杨妃行了大礼,又向一旁的出云公主行了礼。

以下便是没营养的官方吹捧了,不过是容貌,家世,彼此的儿女,反正能拿出来夸的,一样也不会放过,彼此都是陌生人,不说这些虚伪的又能说什么?。

小七谨遵九字要诀:不多说,不多做,守规矩。

在杨妃处坐了半个时辰,杨妃赏了她一匣子的饰品,羊毛出在羊身上,小七心里也没太大的波澜,按规矩谢了礼后,杨妃差庞嬷嬷领她到各宫叩头。

什么魏贵妃,莫娘娘,花婕妤的,反正都是福身、叩头,官方吹捧那一套。这么一上午下来,小七累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赏赐也是一盒一盒的往宫门外送。

这会儿她终于是理解了他的话,什么叫怎么送出去的,怎么收回来,感情全是她磕头磕回来的。

好不容易到了正午时分,庞嬷嬷领她进了一间空置的宫苑,派了五六个宫女来伺候她宽衣解冠,进了点午膳,好容易松快了半个时辰。

体会到了宫里有人好办事,听说那些没人照顾的官眷只能聚在前头一个大殿里,那么多人在一块,自然不能像小七这样宽衣解冠,只能顶着厚重的礼服和礼冠在那儿捱着。

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宫女过来帮她穿上礼服,重新戴好那两斤重的赤金点翠挂珠凤钗。又僵着脖子完成了下午的一应程序,说是程序,其实就是站着排队,听娘娘们官方吹捧,还有你一言我一语的酸言醋语——不过就是后宫争宠的戏码,这种神仙打架的事,下边的官眷都很木然,听到也当没听到。

下午到是看见了几个熟面孔,先是万夫人,跟小七排在一队,不过她在队尾,两人只能相视一笑。接着是何夫人,排在旁边一队,与小七前后距离不远,趁宫人来往时,二人小声聊了两句。

最后就是少君,少君站在莫家一位宗妇身边,脸色明显不好,毕竟还没出小月子,厚重的妆容都掩不住苍白的脸色,好在莫家在宫里也有人,能照顾的上。

此外还有庄王府的刘妃,以及太尉府的高夫人,但她们都属于第一梯队,小七自然不可能这种时候往前凑。

捱啊捱,终于捱到了日头西落,华灯初上,大宴开始。

小七惊喜地发现男女居然可以同饮!

大宴设在御花园的观景台上,观景台虽大,却容不下满朝这么多官员和家属,所以台上只设了几十对小桌,每对分大小两张,大的放在前边,那是男桌,小的放在后头,供女眷使用。

能坐到台上的,基本都是王字头和三大家族的人,其余官员和眷属都在台下的圆桌上,当然也是有排序的。

李楚作为秦川的代表,座位也在台上,小七作为他的正妻,肯定也要相随。

因为男的在裕华殿喝茶,距离远,宫人便先引女眷各自入位。

庄王府的刘妃这会儿很自然地走过来,搭住小七的手,亲切交谈,庄王的正妃见了在心里暗哼一声,装什么样子,搭个填房就当自己搭上了秦川不成?

小七与刘妃前后上了观景台,小宫人各自引她们入座,刘妃毕竟是侧室,位子比较靠后,小七因为是秦川宗妇,虽没有诰命在身,夫家却有王爵在堂,在一众诰命堆里也没有落下风。

跪坐到小桌前的蒲团上,早有彩衣宫女在旁伺候。

酉时三刻,男宾入席。

小七隔老远就瞧见了人群中的李楚,今日他穿得是李家正统的世家公子礼服,小七最喜欢其中两件,一件是那件金丝玄锦的箭袖,一件是他额上的暗金抹额,因为这两件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得,穿戴在他身上,既不张扬,又自有一番威势,很好的把他身上那股杀气掩了下去。

李楚边走边跟身边人聊着什么,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眉目流转之间扫一眼远处的观景台,在找到他想找的身影后,这才安心继续跟人说笑。

这厢,小七在看到他的身影后,眼神也老实的盯在身前小桌上,直待他走到近前,眸子一抬,四目相对。一整天的疲累和初见他的欢心全部写在那一瞬的对视里。

只见他左手拳头微微一紧,众目睽睽,不好跟她说什么,只冲她提了提嘴角,聊作安慰。

待他入座后,早有人过来搭话。

熙熙攘攘的,又闹了一阵儿,戌时二刻,汉白玉石阶上上来两排宫人。

偌大的御花园霎时变得鸦寂无声,众人纷纷起身,垂首侍立。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两排共十二名紫衣宫人击掌而来,这代表圣主驾到。

众人纷纷垂首,小七其实很想偷看一眼皇帝到底长什么样,但这种场合实在不好逾矩,只能跟众人一同垂手侍立。

笙乐声中,执扇、提灯的宫人和彩衣宫女从御花园拱门里鱼贯而出,使得本就灯火通明的御花园更加色彩缤纷,恍如仙境。

冗长的笙乐结束后,宫人朗声喊了一句:“坐。”

众人无声地入座,抬头。

小七入座后,忙不迭地朝远处主位望去,却发现距离有点远,前头那排男人又挡了三四分视线,加上主位周围围满了宫人和宫女,只依稀看到主位上那人的一双玄色长靴和半截秋香色衣摆……看来今日是白来了。

宴席流程与前世那些也差不多,首先是主人家的开场白,鉴于皇帝陛下的身份,这种耗嗓子的事自然由宫人代替。念了一堆晦涩难懂的开场词,也不知几个人能听懂,总之念完后,大家一路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后边是宫人念名字,诸位皇子携家眷觐见、叩首。

皇子念完后,本以为就此可以开宴了,却听宫人又高声念道:秦川汉北王第九代孙,北都护府副都护,兼内府副左领李楚觐见。

小七正无聊在桌下对手指头玩,乍听见这个名儿觉得有点熟悉,想一下,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怎么还有他?不是说今次只有王子王孙觐见么?内廷给的章程里也没提到他们需要觐见啊?!

“走吧。”这是他今晚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小七僵着脖子,在宫女的扶持下,缓缓起身,众目睽睽中,跟在他身后走向灯光最璀璨的主位。

入了主位范围,但见华灯璀璨,衣香鬓影,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除了他的背影。

等他停下脚步后,小七也默默站到他的右手位。

宫人在二人膝前铺上厚厚的蒲团。

二人双双下跪。

一个自称臣,一个自称臣妾,叩首请安。

“越来越有当年寰公的模样了。”座上那位圣主和煦的夸赞李楚一句,他口中的寰公便是李楚的祖父,“有孙如此,寰公有知,必甚慰之。”

李楚没什么可说的,只道:谢陛□□恤。

言外之意,都是陛下给机会。

龙座上的人安静地看了李楚一阵儿,突然转头问左下位的高太尉,道,“朕记得先晋公在世时,好似封了国公之衔。”

先晋公是李楚的父亲。

高太尉心道:陛下您真能装糊涂,封爵这种事,都是您金口玉言,哪个嫌命长的敢乱来,哪来的什么好似之说?您要是想给李家补偿就直接说,推卸责任给臣下,这不太好吧?我说是,您就会问为什么人都死了那么久还不办?我说不是吧,又驳了您的面子,里外我都讨不了好,“回禀陛下,确有此事,辛丑年冬月,先晋公在孛山大捷,内廷曾有封爵一议,后因狼山一役,为抵御外辱,满朝誓血,一切事由均按下未表,先晋公也于此役杀身成仁,封爵之表便被暂压在内廷。”编的他一手心的汗呀,时间,地点,事件,一切都得说得通,当臣子的不容易啊。

“嗯。”老皇帝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指了下头一众的一、二品大元道,“如此公忠体国之良将,尔等不知体恤,竟然敷衍了事,可知会凉了多少忠臣良将的心?!”

众臣心道:得,又莫名掉下一口锅。

怎么办?背呗。

几位相关人士起身告罪,尤其掌管封爵事宜的那位,心里那个堵啊,白白被扣个锅不说,按规矩还得被罚半年俸禄——这可是渎职啊。

就跟玩笑似的,李楚的父亲被追封了个国公爵位,食邑两千户。

秦川的爵位由一王一公,变成一王两公,与魏、莫两家基本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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