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桃花着锦 上

主家大太太的娘家黑氏是秦川的世代家将,据说先祖曾跟着李家祖爷爷横刀立马,立过无数功勋,身后一脉便留在了秦川,延绵至今。这次先去的是黑氏的亲叔叔,也是黑家的宗族族长,是以出殡时,秦川大小官员都设了路祭。石院也设了,不但设了,李楚回来的第二天便过去黑家守灵——这是李老太爷的要求,自大周建国以来,黑家就协助李家共同镇守东北一域,多少子孙死在战场上,李家子孙拜几下有何不可?

小七和樊姨娘因为都有身孕,只去黑家大院帮着招呼了一天的女客,大太太黑氏怕她俩身子受不了,特别是小七,还没过百日,怕出事,早早就派人将她们送到了别院——黑氏自己的住处。

到了晚间用饭时,黑氏带了几名女眷进来,听说是黑家的堂姊妹。黑氏用完饭早早就回了灵堂,余下樊姨娘和小七招呼这群女眷。

樊姨娘是秦川出身,与这些女眷多半都认得,自然聊得来,也聊得开,小七就混在其中当摆设,听八卦,听故事。

其中有个女子,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生的眉目深邃,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可惜眉心处嵌了个深深的“川”字,她是今晚女眷们主要的劝诫对象。

“小幺啊,好话孬话,姐姐们都说尽了,你怎么就听不进一句?他不好,你报了家里,早早与他和离了,或自己过,或跟着儿女去,或有心再找一门子都行。若觉得他好,还想过,就打起精神好好过,你这么拖着,闹着,一天两天无所谓,谁家两口子不吵嘴?一年两年也勉强算你们不和睦,可这都快十年了,你不搬过去跟他住,也不许他纳妾,连跟家里下人说句话都上赶着吵闹,每日里查三检四,他受不了,报名去了大宛口的营里待着,你倒好,还过去营里寻他!你……”黑家慈眉善目的老大姐气的直摇头。

“大姐你不知道,你们当他是去挣功名,赚前程去了,他……他就是冲着那里有红帐子才去的。”被换作小幺的女子气的眼泪都出来了。

大家听了她的话,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你怎么就这么拗性,快十年了,你不让他沾身,又不给他沾家里的,他可不要出去打野食?”说罢瞅了瞅一旁的樊姨娘和小七,“两位外甥媳妇别见怪,你们老姨不会识文断字,说话粗了些。”

樊姨娘和小七赶紧摇头,心说你们聊你们的,当我们是空气就行。

黑家大姐接着教训小堂妹,“你管的严些,本也没什么,可你得占理不是?他如今在外头没了名声,你就好看了?你想没想过自己也有儿女?将来也要成婚?儿子就算了,蒙眼娶回来一个,总也得敬着你这个婆母,闺女咋办?打听了有你这么个强要命的娘,谁还敢娶她回去?更何况你娘家还有三四个侄女儿,如今可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打听有这么个亲姑姑,谁还敢娶黑家的女儿?”若非这事已经影响了几家人,她们也懒得管这破事。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于旁人何干?!”小幺眉心的“川”字绷直,似是铁了心要跟自己的丈夫死磕,“左右他是发过誓的,这辈子就不能食言!”

这句话惹来了黑家众姊妹的众口铄金。

樊姨娘捅了捅一旁的小七,小七正有偷溜的打算,二人默默平移了下屁股,悄悄离开正堂。

直到出了院子,两人才敢喘口大气。

“你在这儿时间不长,不知道缘由,刚才那人是咱们这儿有名的‘石头娘子’,因为她,多少人不敢娶黑家的女儿,连我们家大太太都拿她没法子。”樊姨娘跟小七解释刚才屋里的情形。

“你跟大太太处得还不错。”小七记得上次来秦川时,大太太对樊姨娘还是不假辞色的。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再狐媚子霸道,不懂事,也不敢去她跟前卖弄。”苦笑一下,“我们家大房跟那石头娘子差不多脾性,是铁了心要让一家子都不高兴,如今拿不着我的狠,把那两房折腾的半死。大太太本就看不过眼,前阵子她又从大爷私库里挪了两万两银子给娘家兄弟,好死不死,让大爷知道了,写信回来查问,这一查不要紧,前后竟查出七八万两的亏空,你也知道我们家太太的性子,自个儿连件新衣服都不舍得裁,出了这种事能不生气?连带三房一起,把千叶峰查了个底儿掉,管家权也收了,私库钥匙也没了,连大爷的花销都受钳制,所幸他早前还存了些银子在我这儿,外交场子上才过得去。”撇撇嘴,“现在全家,包括三房两口子都恨她恨的牙痒痒。”

小七暗暗咋舌,不为梅氏的“光辉业绩”,只为大房的体己银子,随随便便就能支出两万两,前后还有七八万两的亏空,乖乖,他们家内库现下只有三四千两的现银,这还是把晋王给的都算上了,这贫富差距!难怪梅赵两家拼死劳命想往李家送闺女,手指缝露一点都能殷富几代啊。

趁晚上坐车回石院的路上,与李楚聊起这事儿。

“大哥哥怎么会有那么多体己?”最近家里缺钱,她对银子二字特别敏感。

“他是将来的秦川之主,赚钱、花钱的事儿肯定要过他的手,叔爷和伯父自小就教过不少,还请了专人指导,对这些他自然比旁人在行。”瞧这丫头亮晶晶的眸子,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眼下大伯母查得紧,你可悠着点,何况大哥经手的都是大宗银钱交易,想插手,你怕是连本钱都凑不足。”据他所知,大哥最近一次与人交易的是矿山和马匹,一个来回就是数万两银子打底,他们家全年不吃不喝都未必能凑齐一半。

“那种买卖我自然不敢想,可多知道点消息总是好的。”多知道点内幕消息,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看来这几天你是恢复过来了,精神头也上来了,等家里整理完,带你们娘俩去趟桃谷如何?”整日闷在家里,连他也有些受不了。

“桃谷?就是到处都是桃花的那个?”听杨嬷嬷讲过一些秦川风景名声,这桃谷首屈一指。

他点头应下。

“听说那里聚了好些文人墨客,客栈和茶庄都是终年客满的。”风景好看,但是人挤人就没意思了。

“这里可是秦川。”他们李家的私人地盘,赏个风景都不得,还算什么秦川之主?

“……”每当这个时候,小七就觉得特权这玩意真是好东西,难怪一堆人整日斗的你死我活,“好,等我把内库房收拾好,咱们就去。”除了羊城那趟汤泉之行,他还没正经带她出去玩过。

下半途,李楚着重给她介绍了秦川的地理风貌,历史文化,以及各地风情,并答应趁这次机会带她们娘俩多看几个地方,她如今也算是半个秦川人,总不能连家乡什么样都不知道。

两人像是回到了童年的孩子,越聊越投契,小七还跩了几句文辞,什么“水软橹声柔”,“碧桃几树隐红楼”,他听了却觉得新奇,“莫家祖母还教你读这些?”

“这倒没有,我闲来自己挑着看的。”前世背过不少,只是时间久了,大半都忘了。

“长宁莫家到底是诗书传家。”好些诗词他都是头一回听说。

“那是因为你幼时老逃课,没学到罢了。”最好的防守就是主动进攻,未免他的注意力继续在那些诗词上,转移话题道,“说到这事,恒哥儿的启蒙师父可寻到了?”前一阵儿在京城时,他说好师父难找,得早做打算。

说到儿子的教育,李楚不自觉的正襟危坐好,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的他自然觉得这是大事,“在京城时,也拜访过几位蒙师,言谈之中总觉着有些迂腐,恒哥儿是长子,将来要接管家业的,自然不能把他教成书呆子,启蒙若是不好,白搭功夫不说,还耽误了孩子学业,所以……”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找到。

“还有两三年时间,你当个事记在心里就是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教育,她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孩子到底是这世界的人,总不能为了自己痛快,硬拿跨时代的东西去教他,真那样反倒了害了孩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希望他能在自己的世界活得精彩。

“我一直记着呢。”头一回当人爹,孩子的大事他准定不会忘。

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儿,小七觉得怪没趣的,便打断了这个话题,接着问他秦川的风土人情,说这些时,他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其实找对了话题,他还挺健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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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谷在千叶峰的西北方向,离千叶峰大约三十多里地,坐马车的话一个时辰也就到了,由于小七的身体原因,他们走了整整一上午。

因为是在秦川境内,又有李楚在旁,这趟出来并没有大批家丁随行,只领了主屋和恒哥儿屋里的几个丫头婆子,一辆大车,并三四辆小车就足了。

正巧谢济堂办完京城的事刚抵达秦川,李楚把他也给带上,想着这一路过去正好巡视一下这边的几座庄子。

“这是怎么回事?”李楚示意下红拂的背影,他让那丫头去给前头给谢济堂送东西,居然被拒了,说是让改梅香去送,头一回被下人给拒了,这是什么规矩?

“没瞧见她跟谢济堂相互避着对方?你却偏挑她去。”小七真为他的眼力着急。

“……”李楚觉得媳妇有点纵容下人,不过鉴于那丫头平常照顾他们夫妻很仔细,勉强不跟她计较,“他们俩怎么闹起来了?”一个前头,一个后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什么梁子可结的?

“谢家嫂子前年不是走了?红拂正好也到了年纪,我和嬷嬷原是想看他俩能不能成,这边点头了,谢管事那边却怕耽误了这丫头,结果姻缘不成,到结成了仇。”小七也很无奈。

李楚想了想,“倒是谢济堂亏了。”

小七听了错愕不已,“他哪儿亏了?红拂今年才二十一,生的也娇俏,哪一点配不上他?”她还嫌谢济堂一脸老相呢。

他送她一个“你眼力不行”的眼神,“谢济堂当年也是千军万马中敢取敌将首级的人物,不过是骨头上受了暗伤,没办法继续在军中留用而已。”

“好汉别提当年勇,他不娶是他自己没福气,红拂自然能找到比他强的,他却未必。”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跟红拂太相似,总觉得他说红拂和谢济堂不相称,间接也是在说他俩,忍不住就想辩驳两句。

李楚压根没朝自己身上想,自然不知道她的同理心,“那你去问问那丫头,问她愿不愿意找别人。”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换人,还置什么气?

“问就问。”怕他不成。

李楚一把勾住她的小细腰,就喜欢看她气嘟嘟的样子,每次都能把他逗乐,“你现在这副身子,还是别操心旁人的事了,若真想撮合他们,也简单,正巧明日咱们要往谷里去,你打发她先去收拾一下,我让谢济堂给她当个护卫。”谈情说爱,总得要先谈,看在他二人是他们夫妻得力助手的份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媒。

“不觉得谢济堂亏了?”笑着仰头问他。

“他要是自己愿意,旁人说什么都没用。”就像他跟她,多少人觉得她出身太低,不适合做他正室,他却觉得那些人没眼光。

“我去找红拂……”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太耀眼,想伸手给他眼睛蒙上。

他没松手,仔细欣赏着她眸子底那丝似有若无的羞赧,口里低喃一句,“桃醉雨深处,唯有香染衣。”这大约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词句中,难得的两句情诗,虽然蹩脚,却是真情实感。曾经有人对他说,刀山火海都好过,唯美人关难过,那时的他觉得这话实在可鄙,如今再看,果真是过来人之言,美色不惑人,惑人的是美人心,“你几时才能长大?”唇瓣相触时,低低的问她。

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动心,是能感受到的,他也许在这方面晚熟,却并不迟钝。美人他想要,美人心他更想得到。然而她却总是睁着一双清澈无欲的眼睛看他,他学过诗词歌赋,学过兵书战策、史书典籍,学过弓马刀剑,排兵布阵,唯独没学过如何让女子心仪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那些世俗的东西,让她为他生儿育女,管理后院,这些她都做得很好。可是相处久了他又觉得这些不够。他曾经以为床底间的挞伐能够消弭彼此的距离,两人也的确从中得到了欢愉,可是……她眼底那只妖精却依然觉得不满足,不愿意回眸看他。

他把这些归咎于她的年纪,也许,她只是还没长大。

真心需要用真心换,动心却往往一瞥足矣,然而这一瞥会在什么时候,或者能不能出现,谁也不知道。

小七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至少在她心里是这样,她愿意与他结成连理,并且生儿育女,她是想融入这个世界的,但有时候想与做却是两码事。

先入为主,她总觉得前世才是真实的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所以总会不自觉的用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这个世界。

像羊城大捷那次,她感叹于羊城军民的卫国之心,然而她却没法与他们共情,因为潜意识里,这不是她的国,也不是她的家,甚至于这具身体都不是她。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长大”。这种世界上只剩自己的感觉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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