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咎由自取的人是我”◎

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车, 云念微怔。

严惊月在旁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问云念:“和我一起?还是和他?”

云念看了周行砚一眼, 扭头爬上严惊月的车。

周行砚神情黯淡, 瞥向两人离开的背影,又有些懊恼,想必云念这次是真生气了。

回去的路线他很熟悉, 但还是专心跟随,如同某种守卫。

严惊月从镜中往后看, 随口闲聊一样地问:“男朋友?”

云念想了一下,摇头,他和周行砚没有在谈恋爱。

严惊月见他不想多说, 很体贴地没有继续问下去,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小少爷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的原因找到了。

两辆车全程一前一后紧随, 在深夜回到那幢三层的小楼前。

站在这幢住了一个月的房子前面, 云念才发现它的外墙是蓝色的,屋顶是一种接近深褐色的灰。

他像是第一天来这里一样,抬头望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那天是多么冲动和莽撞地住进来,只带了一只手机, 越看越像是个赌气离家出走的幼稚鬼。

周行砚没有下车,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停在路边。

严惊月用眼神示意,问云念的意思:“要邀请他进来坐坐吗?”

云念飞快转身进屋, 怕慢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严惊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进了屋,朝那辆停在路边的车笑了笑, 关上门。

云念一回来就上楼, 并没有和严惊月见上面。

独自待在房间的时候, 他的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总感觉今晚像个梦。

似乎是因为从来没有分开过,所以周行砚极少出现在他梦里,今晚是场噩梦还是美梦,他也说不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走出来后依然没有理出一个头绪。

得知每晚停在窗外那辆车上的人是周行砚,他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平静,甚至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好奇周行砚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却不让他知道。

周行砚一边说他错了,一边又说他折磨他,仿佛受过不少苦,可是这和躲在车里偷偷看他有什么关系?

他拉开窗帘,下意识朝对面那棵树下望去。

黑色轿车还是和之前一样停在那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周行砚怎么还是没走。

他在窗边坐下来,过了会儿又站起来。

车还是没有消失。

他去找那只搬进来第一天就没开过机的手机,打开,无数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涌进来。

周行砚和他说了一个月的对不起,混在每天的关怀和叮嘱里。

他把窗帘又拉开一些,去看那辆笼罩在夜色中的车子,又低头在手机上发出消息。

【你在看我吗?】

【是,我在看你。】

周行砚回复得很快。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

【看见了,会安心一点。】

云念抬头,重新望向窗外,车窗后面一片模糊。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

【你只要知道我在这里就行。】

车灯闪了两下,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云念关了灯,躺到床上,忍不住又朝那扇窗看去,月亮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好像下一秒会化作一个熟悉无比的人形,来床边陪他。

他忽然很想睡觉了,想起来后又问了周行砚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车里,周行砚收回视线,看着刚刚收到的消息,眼神柔软,那扇窗里的灯光早已暗下去,这个时候,云念确实该困了。

片刻后,消息回过来。

【我等你睡着。】

云念什么也没再说,在黑暗中闭着眼睛。

他被早晨的敲门声惊醒,躺在床上茫然若迷,不记得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一睁眼天都亮了。

严惊月在门口笑意吟吟,问他:“要一起出门吃早餐吗?”

云念穿着睡衣懵懵懂懂,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啪”一声转身关门,将严惊月重新关在门外,自己去换衣服。

严惊月算了算,一个月了,他还没进过这位小少爷的房间。虽然说起来似乎挺正常,但他想两人的关系应该比这更好一点才对。

云念换好衣服下楼,看到正在无所事事给花盆浇水的青年,确信对方最近真的很闲。

严惊月听到脚步声,放下浇花的壶,又露出一团和气的笑脸:“来了?走吧!”

严惊月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这位小少爷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要是看见了,就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和云念在一起,脸上的笑意就更是没下去过。

云念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同他一起和和气气地出了门。

附近有家早餐店,店面不大但整洁有序,味道好。

早晨清凉,两人慢悠悠走着过去,严惊月喜盈盈谈论店里的招牌菜。

经过那棵树,云念又不自觉往那看。

严惊月凑过去问:“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云念后退半步,诧异地看他,不知是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还是因为被发现刚才的小动作。

“什么时候?”

“凌晨。”严惊月的语气里流露出不可思议,“凌晨三四点吧,我画坏了一张人像画,出门透气,看到他刚走。”

云念默默地想,周行砚守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是半夜会哭醒的孩子。

严惊月又笑起来:“你说他一直守着你干什么,这片社区很安全,连乱扔垃圾的都没有。他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

云念认真地宽慰他:“你是个好人,他肯定能看出来,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别生他的气,他其实一向脾气很好。”

严惊月看他一脸天真不自知地护着短,微妙地尝到了妒忌的滋味。

等回过神来,严惊月颇感无奈地摇头轻笑。

等两人吃完回来,一场夏季的暴雨突如其来。

进屋后,云念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几缕柔软的发丝粘在脸上,显得一张小脸更瘦削苍白可怜,浓黑的长睫毛上挂着水珠,扑闪扑闪着抖落,像是哭了。

严惊月急忙拿毛巾过来帮他擦。

“我可以自己来。”

云念往后退了几步,一脸不容置喙,从他手上抓过毛巾,搭在脑袋上,胡乱揉搓了几下,将湿漉漉的头发揉得更乱。

严惊月不好再强行上手,缓缓开口:“周老先生说你体弱,是个金贵小少爷,托我照顾好你,你倒是自己把自己照顾得齐全,显得我非常多余。”

他故意作出落寞的姿态。

云念只当他又在打趣自己,转过头朝他笑了笑,跑过去倒水喝,拿着杯子上楼,头也不回地和他告别:“小月再见。”

严惊月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神色难得有些严肃。

他想这位小少爷一直这样乖巧懂事吗?明明是一副离不了人照顾的可怜姿态,却又意外地懂得怎么与人保持疏远和生分。

“没想到乖孩子有时候也很让人苦恼呢。”

俊秀温和的青年站在窗边喃喃自语,从这个位置也能看到那辆车停留的地方。

那人磐石一样地守了这么多天,昨晚低声下气也没能哄得人回心转意,别说把人带走,连门都没能进。

即便如此,今晚也会再来吗?

云念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洗了澡,换下湿掉的衣服,习惯性在窗边坐下来。

今天他不太想继续和严惊月一起出门,尽管城市繁复庞大,有意思的事物数不胜数,但他面对着窗坐着,忽然觉得眼前的风景也还不错。

那棵树下空荡荡的,足够他漫无目的地想象一整天。

他想周行砚还会来吗。

他希望周行砚来吗。

周行砚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也会在心里偷偷笑话他一下,觉得他是个任性又胆小的傻子。

夜色降临后,树下有了动静,熟悉的车子闯入云念视线。

与此同时,暴雨又像早上一样不打招呼地倾盆而下。

云念看那辆车停在原位,下意识从窗边撤离,躲到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听窗外雨声越来越大,仿佛试图淹没一切,叫人本能地心慌。

手机响了一下。

周行砚给他发来的消息。

【该关灯睡觉了宝宝。】

好像此刻两人相隔万里,而不是只隔着一扇窗,一片雨幕,只能别无他法地用一条消息联系彼此,聊以慰藉。

又好像近在咫尺。

云念仿佛一瞬间听到了周行砚在自己耳边轻声说话,像之前每晚睡前那样。

然而现在眼前只有一行文字。

他闭眼想象了一下,这句话从周行砚嘴里说出来该是什么样的语气。

铺天盖地的雨声惊扰了他,他发现自己无法仅靠想象创造出一个逼真的周行砚来哄自己入睡。

他把灯关了,在黑暗中重新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窗口透出的灯光熄灭,天地之间雨势汹汹,一直下到云念的梦里去,将一切画面都打湿,那辆车像薄薄的纸片一样,消解在雨水中,惊得他大喊:“周行砚还在车上!”

他猛然惊醒,看向窗外。

只见天光大亮,耳边偶有蝉鸣,是个晴朗安静的早晨。

他顾不上穿鞋,赤脚踩在地上,走到窗边望去。

街道被暴雨冲刷一新,那棵树在清晨的风里枝叶摇摆,越发绿意盎然。

树下的路面空空如也。

云念忽然有点想笑,他想自己怎么会做那样怪诞的梦。

之后又连着两夜下雨,雨总在夜里和周行砚一起来,又和周行砚一起去他的梦里。

再一次被惊醒后,正值半夜,雨还在下。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路灯在浓稠的雨雾中艰难散发着微光。

云念摸黑下床,去窗边往下看,点点微光连成线,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显出一片熟悉而模糊的黑影。

他梦游一般地继续摸黑下楼,在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雨伞。

不多时,那幢蓝色外墙的房子从里面将大门打开一道缝,紧接着从里面侧身钻出来一道纤瘦单薄的人影,撑开伞走进雨中。

周行砚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朝二楼那扇窗望去,确认灯光并没有重新亮起,里面的人应当还在酣睡着才对。

可那道人影还是逐渐接近了,头顶那只黄橙橙的雨伞使他像一只飞在雨夜里的可怜萤火虫,又像一朵会移动的蘑菇。

车窗从外面被敲了两下。

周行砚迅速打开车门,将人一把拽进来,只觉得心惊肉跳:“怎么一个人出来乱跑?”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拥住。

云念钻到他怀里后就直接闭上了眼,不满意地咕哝道:“我好困,你不要说话。”

周行砚微怔,低头,下巴抵在对方毛绒绒的脑袋上,嗅到熟悉温暖的气息,确认这不是一个思念成狂的疯子在雨夜里的幻想。

怀里多了一份重量,不重,但却让他的心踏实下来。

于是他也沉默下来,大掌轻抚过对方的头发,肩膀,一下下轻柔拍抚着怀里人的后背,尽职尽责做着哄睡的事。

被哄睡的人却又不安分起来,不肯好好入睡,在他怀里乱蹭乱拱着,将整张脸埋在他的心口,深深地呼吸,抱在他腰上的手臂越缠越紧。

他被这副极其依恋的姿态刺激得呼吸都有些不稳,关切道:“怎么了,”

云念并没有说话,在他怀里蹭着,嫌不够似的,脸颊贴上他的脖子,乱啃了几口,说不上是想咬人还是想亲人。

“我做噩梦了。”

怀里的人忽然停下动作,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道。

“我在这里。”

周行砚将他搂得很紧,恨不得揉进怀里融为一体,让他再也无法与自己分开。

云念的声音有点委屈:“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周行砚的心要化了,轻颤着嗓音温声抚慰:“不怕,我一直守着你呢。”

“都怪你。”云念又想咬他了,挤过来坐到他的腿上,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蛮不讲理地啃了一口,还是委屈着,“都怪你。”

周行砚不管不顾地顺从他,主动认错:“是,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这个时候云念一点也不想讲道理,枕着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埋怨着:“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走,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个不认识的地方来。”

周行砚握着他的手,感觉那手腕又比从前细了一圈,这些天一看就没好好过。

“是,都怪我。”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做噩梦。”

“都怪我,一切都怪我。”

周行砚无法不想象他这些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一颗心揪起,只觉得他还愿意待在自己怀里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所有罪责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云念见他如此,更是一瞬间变得无比地软弱可怜,一切委屈都被放大,可怜地向他告状:“这个地方的夏天真的好难过,总是突然下雨,我又被淋湿了。”

周行砚摸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袖口,一声声地哄:“没事,雨总会停下来的,夏天总会过去。”

他想到什么,收回手,从周行砚怀里抬起头,有些羞恼地问:“你是不是在偷偷笑话我,笑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周行砚意外地看他一眼,惊惶地抱紧了他,他本该将他的宝贝捧在手心,放在心上,予取予求,隔绝人世间一切烦恼苦痛,然而他一再地让对方因为他而生出忧思,实在是罪无可恕。

“不是,不是这样的,自作自受的人是我,咎由自取的人也是我,那时候我竟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不知道你在害怕,不知道你的担心,还自作聪明地以为你只是在赌气,任由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压力。”

云念没再说话,闻着熟悉的气息,有了困意。

外面风潇雨晦,银河倾泻,他被周行砚紧紧抱在怀里,酣然入梦,好像处于坚不可摧的城堡,噩梦与暴风雨都再也无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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