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实在反常

第二天是周六,白天一直在下雨,院子里的枯叶清扫干净又落了一层,被寒风不断吹卷四散。

沈绰在小书房的窗边看书,不时朝外看。

黄昏时分,外头传来车引擎声,他偏头瞥了眼,很快收回视线。

车开进车库,裴廷约自车上下来,走进院子时忽然停步,垂头看去,树上蹿下只野猫,围着他脚边转了一圈。

裴廷约伸出脚尖,逗了逗那猫,被他逗得炸毛的小猫喵呜一声,钻进草堆里没了影。

抬眼的瞬间,窗边沈绰动作迅速地搁下手机,看回手中的书。

院子里的人已经走进了别墅。

五分钟后小书房的门被推开,沈绰继续翻着书,裴廷约的气息靠过来,捏住了书页一角。

沈绰不想让他得逞,拨开他的手。

裴廷约手腕一转,顺势拿走了他另只手上的手机。

“你做什么?”沈绰试图抢回来。

裴廷约不紧不慢地摁开他手机相册,最新一张果然是沈绰刚在这里拍的自己。

“偷拍我?”裴廷约目光落回他。

沈绰索性认了:“拍就拍了,你有意见,你能拍我,我不能拍你?”

“可以,”裴廷约把手机塞回他手里,“下次正大光明拍。”

沈绰有些恼,更多的是被他抓包的恼羞成怒。

裴廷约却很从容,问:“今天一整天都在这看书?等我回来?”

“这个地方光线最好。”

“嗯,所以在这等我回来。”

沈绰把书合上,塞回书架上:“你说是就是吧。”

今天他休息,裴廷约却还有工作,刚刚才回,见到人的这一刻,他浮浮荡荡一整日的心绪也如同窗外随风飘散的落叶,悠悠落到了实处。

虽然他并不想承认。

裴廷约很给面子地转移话题:“饿了,去做饭吃。”

“饿了也没见你早点回来。”

裴廷约:“事情多,以后尽量。”

冰箱里有沈绰之前买的食材,好几天了,他们终于能坐下来一起吃顿饭。

裴廷约倚岛台边拌沙拉,目光不时掠过前方在中餐厨里忙碌的沈绰。

他浅色衬衣外是一件米白色套头毛衣,干活时袖子挽起一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手臂,下身则穿了条棕灰色的休闲长裤,背影挺拔修长,看起来更像个年轻学生。

裴廷约悠然停住视线,盯着多看了片刻。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这个背影是在床上,背对着自己的人身上不着寸缕,只有亮晶晶的汗,滚过他光滑裸露的肌肤,再被自己烙下一个接一个的深浅印子。

沈绰走过来,隔着一个中岛台看着他,略窄的眼皮下是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裴廷约这副神游天外样,一看就没在专心干活。

裴廷约眼里浮起点笑:“想你这副模样,很容易被人骗。”

“神经吧你。”

沈绰骂了他一句,拿过胡椒瓶,回去了厨房。

入夜后终于停雨,墨色夜空下缀了点点亮星。

沈绰在门廊下站了一阵,手里的茶杯见底时,他回头问身后过来的裴廷约:“要不要去外面兜兜风?”

裴廷约:“随你。”

坐上裴廷约的那辆摩托后座,沈绰将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在寒风中凑近他抱怨:“好冷啊。”

“你自己选的,”裴廷约发动车子,引擎轰鸣声中又丢出一句,“冻死你算了。”

“冻死我你得守寡。”沈绰学着他的调调说。

“坐好。”

裴廷约用力将车把手转到底,疾驰出去。

沈绰毫无防备,惊得大叫一声,泄愤一般双臂勒紧了他的腰。

他们在城郊空旷的公路上狂飙,一路风驰电掣。

冬夜的风吹在脸上犹如刮骨,沈绰却从这种痛并快乐的体验里尝到了所谓疯狂的滋味。

或许裴廷约说的是对的,温温吞吞的夜跑并不适合他,他更喜欢这种无所顾忌的刺激。

夜色更沉时他们停车在江边无人处,沈绰侧身坐在车上,手里捏着刚路上买的罐装啤酒,一下一下地喝。

裴廷约靠在他身边抽烟,眯着眼看前方江面夜景。

沈绰偏头,目光流连过他在烟雾迷蒙里的侧脸,无意识地舔了下自己被酒水浸润的唇:“裴廷约,你也给我抽一口。”

裴廷约咬着烟望过来:“不许。”

沈绰坚持:“昨天试过了。”

“昨天是给你破例,只此一次。”

沈绰说不过便不说,直接从他嘴里顺走烟,搁自己嘴边不太熟练地深吸了一口,喷出来时主动侧头靠过去,一只手搭上裴廷约肩膀,吻住了他的唇。

裴廷约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不断颤动的眼睫似蝴蝶扑扇,昭示着正在亲自己的人内心的那些波动。

沈绰察觉到他的目光,略不自在,视线偏开,落向前方桥头时忽地一顿,从裴廷约身前退开了。

“你看那边桥上的人,有点奇怪。”

裴廷约回头瞟了眼,桥头上是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护栏边,手里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

“我刚看她们在那里站很久了,”沈绰皱眉说,“你说她是不是想跳江?”

“少管闲事。”裴廷约收回视线,漠不关心。

“这不叫管闲事,”沈绰用教育学生的口吻教育他,“你好歹是个律师,多少需要一点社会责任感吧。”

他说完起身,大步朝桥头走去。

走近了沈绰惊讶发现对方竟还是他认识的人,——杨文斌的老婆张凤琴。女人红着眼满脸泪痕,手里抱着他们三岁大的女儿,站在桥边正吹冷风。

沈绰叫了一句:“张姐。”

张凤琴回头看到他,后退一步,慌乱道:“你别过来。”

“张姐你想做什么?”沈绰有些紧张,这一带离淮大不远,地处郊区偏僻地段,这座桥上入夜以后连车都少,张凤琴衣着单薄只身带着孩子出现在这里,一脸失魂落魄,怎么看都像是来寻短见的。

沈绰想上前,被后一步过来的裴廷约按住肩膀。

张凤琴也哽咽制止他:“别过来,你别管我们娘俩,走吧,快走吧!”

“你别冲动,”眼见对方逐渐激动起来,沈绰试图劝她,“没有过不去的事情,想开一点,你还有孩子。”

“过不去了,”张凤琴哭着摇头,“她爸不要我们娘俩了,他要跟我离婚抛弃我们娘俩,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张姐,你别这样……”沈绰无奈道。

他之前每天听着这两口子吵架,对他们的事情其实知道不少。

杨文斌也是从小地方考来的淮城,他老婆比他大两岁,跟他是同村人,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出来打工供他念书,杨文斌念到博士以后不乐意娶这么个没文化没涵养也不漂亮的老婆,但家里长辈强势,按头让他娶了,他只能捏着鼻子认,对着张凤琴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来没个好脸色。

原本学校是能给家属安排工作的,但张凤琴连个初中文凭都没有,实在没有合适她的岗位,杨文斌因此更嫌她丢人,加上张凤琴生了女儿后一直生不出杨文斌心心念念的儿子,杨文斌又在外头有些花边故事,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踹了她。

换做别的性格强势点的女人,大不了豁出去跟渣男拼了,但沈绰印象里张凤琴向来沉默寡言、老实木讷,从来只有被杨文斌欺负的份,今夜抱着女儿站在这里,或许就是她能选择的最激烈的反抗方式。

沈绰却不能苟同:“张姐,你女儿还小,她才是你的希望,没必要把未来寄托在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身上,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你不能钻进牛角尖里了。”

“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张凤琴并不听劝,哭得厉害,虚弱靠着桥边护栏,脚下便是汹涌奔腾的滔滔江水。

小姑娘在她怀里醒来,被陌生环境惊吓,也放声大哭起来。

“不会什么都没有,”沈绰着急说,“他想离婚你就跟他离婚,请个厉害点的律师,孩子的抚养权、财产这些都可以帮你争取到,我保证!这位裴律师也可以保证!”

一旁原本没什么兴致管闲事的裴廷约斜睨过来,沈绰赶紧冲他使眼色,希望他能说几句好听的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

裴廷约却不配合:“我保证不了。”

沈绰:“你……”

“她在这里一没户口二没工作,一穷二白,小孩过了两岁,她拿什么跟男方争抚养权?何况她连律师费都付不起吧?”裴廷约毫不客气地说。

沈绰头都快炸了,这个裴廷约,人命关天的当口,就非要说这种话吗?

女人闻言愈发绝望,抱着女儿不断垂泪:“妈带你走,我生了你,我带你一起走,不留你一个人下来受苦……”

沈绰还想劝,这次裴廷约抢先了一步:“要死你一个人去死,把孩子放下。”

沈绰的神色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言语刺激、怂恿他人自杀违法,裴廷约一个律师不可能不知道,偏偏在这种时候故意激对方。

裴廷约冷着脸,十分不耐。

“把孩子放下,你现在就可以去死。”

张凤琴似被裴廷约的气势震慑住了,大睁着眼睛木愣愣地流泪,呐呐自语:“她是我的孩子,我该带她一起,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下来受苦……”

“她是人不是你的所有物,”裴廷约厉声打断她,“你有什么资格带她一起死?你怎么不问问她想不想死?我看你们两口子什么锅配什么盖都不是东西,你有本事就拉着你男人来跳江,祸害几岁大的女儿算什么能耐?你男人不配当爹,你也一样不配当妈。”

一句“不配当妈”让张凤琴备受刺激,声嘶力竭地否认:“不!我不是!你胡说!!”

“你别说这些了。”沈绰赶紧推裴廷约手臂,试图制止他。

裴廷约充耳不闻,面色格外冷肃,一步步走上前:“你要跳就跳,没谁拦着你,你死了你男人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以为他会后悔?他巴不得甩掉你这个拖油瓶,你在这跳了他说不定还能找政府讹一笔,再开开心心找下一春,以后逢年过节连张纸都不会给你烧。”

张凤琴愈发激动,崩溃大哭:“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怀里的小孩也在哭,张凤琴浑身抖得厉害,几乎抱不住孩子。

小姑娘从她手里滑下去时,裴廷约一步上前把人捞进臂弯,转手便扔给了身后跟上来的沈绰,接着一个类似擒拿的动作,粗鲁地把状若疯癫的女人按到了护栏上。

十几分钟后,民警出现,把张凤琴母女俩带走。

沈绰松了口气,扭头见裴廷约站在一旁,上前诘问道:“你刚干什么?明知道她要自杀还故意刺激她?”

裴廷约抬眼:“我说的哪句话不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也不用当面说这些吧?”沈绰十分不赞同他的处事作风,“万一她真跳了怎么办?”

“死就死了,”裴廷约一如既往地冷漠,“真想死的人你也拦不住。”

“你一个律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裴廷约嘲弄一哂,双手插回兜里,径直朝前走,先一步下了桥。

沈绰愣了愣,大声喊:“裴廷约!”

裴廷约并不理他,沈绰心头腾起一阵火气,再一次:“裴廷约!”

那个混蛋终于回头,扬起下巴:“你还打算站那里吹冷风?”

沈绰快步过来,双手揪住了他衣领:“你跑什么?逃避我问题?”

裴廷约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样:“沈教授还有什么指教?”

“我说你,”沈绰一肚子想骂人的话,在触及裴廷约似笑非笑的眼时却又顿住,想到刚这人训斥张凤琴时的那个眼神,似乎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你到底怎么了?”

“你想问什么?”裴廷约平静道。

沈绰说不出来,但本能地觉得不对,刚才裴廷约的表现实在很反常,他真正不想管闲事时,是别人拿跳楼威胁他也懒得分个余光过去,而非长篇大论地教训人再把人救下。

沈绰欲言又止,那种不断冒出来的怪异感让他无所适从,他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裴廷约的一切,他都不了解。

“回去了,”裴廷约先转身,走了几步,没见沈绰跟上来,又回头,“真打算在这里待到天亮去?”

沈绰看着他,裴廷约晃一眼手表:“快十二点了。”

勉强自己收起那些纷乱心绪,沈绰大步上前,走裴廷约身边过时抱怨了一句:“你选的这鬼地方,冷死了。”

裴廷约跟上他:“知道自己不扛冻,以后老实点。”

沈绰明智决定闭嘴。

重新跨坐上车,他出神盯着面前裴廷约的背影,贴上去时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裴廷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你看我像有心事的人?”

裴廷约把头盔扔给他:“戴好。”

沈绰只能作罢,放弃了想这些,抱住裴廷约的腰:“那走吧。”

“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廷约只说了这一句,不再作声地发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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