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收妖

这一晚,陆府没有一个人得以安眠。

陆桓城抱着孩子从书房出来时,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阴沉而冷峻的脸色不带一丝温度。他的眼神并不狠厉,反而出奇地平静,但那平静里透露出一种不可触碰的疏离——丧妻之痛被掩去,悔恨之色被掩去,一池死水结成了坚冰,无声无息地冻到深处,令人只想躲避。

他喊醒了全府的下人,要他们集体去前厅的院子里跪着,等着见新生的小少爷。几十号人从热被窝里被赶出来,在雷雨里跪了一个时辰,衣衫湿透,却迟迟不见陆大当家现身。

因为笋儿还在吃奶。

暖和的小室里,笋儿躺在奶娘怀中,一脸满足地吮着乳汁。起先饿慌了,便急吼吼地吃,后来餍饱了,便慢吞吞地吃,一胀一缩地鼓着小腮帮,浑然不知小室之外,有多少人正为他的到来而忙得焦头烂额。

陆桓城成了一个暴戾与温情共存的父亲,他肆无忌惮地宠爱笋儿,差人连夜去寻奶娘,不惜翻遍整座阆州城,挥洒重金,请得两位身家清白、无病无灾、亲自哺育过三个孩子且无一夭折的妇人轮班值守在府里。

又差人赶往自家布庄,送来上好的素缎与绒料缝制襁褓,每一寸布料都是真金白银,价格贵得令人咋舌。细织棉布一匹一匹流水似地往外扯,裁成大大小小的婴儿衣裳,余料作了尿布,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晏琛死后,尘世间值得珍视的,只剩下这个初生的婴孩。

他是晏琛遗留的一半血脉,是晏琛临终唯一的惦念,陆桓城把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他,除此之外,竟吝啬于分出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给予其他人。

年逾花甲的管事彻夜侍奉在旁,他是陆家资格最老的仆从,此时也不敢多言一句。

多少年了,他亲眼看着陆桓城从一个发扬踔厉的少年,长成一个无惧于苦难的青年,然而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少爷就变了模样。

冷漠与疲惫像一张骇人的面具,牢牢覆在陆桓城脸上。今后能否揭去,谁又能揭去,管事不知道答案。

或许只有那个孩子。

他看得出,对陆桓城来说,那是一个重要到胜过了性命的孩子。

天光临近破晓,大雨渐渐歇止。下人们在前院跪得腿脚发麻,终于等来了陆桓城。

他从人群中走过,怀中抱着一只软蓬蓬的襁褓,所以步伐很缓慢,也很平稳,稍稍侧过了身体,手掌护在襁褓前头,为孩子遮挡潮湿的晨风。

关于小少爷的出身,陆家的下人们大致都是有数的。

陆桓城从未娶妻,也从未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唯一为他怀过胎的,就只有从前住在藕花小苑的那个少年。如今妖物除去,小苑搬空,陆桓城却突然得了一个儿子,众人私下嘀咕,都猜这小少爷多半是妖精所生。

他们不敢当着陆桓城的面横肆讥议,于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位小少爷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也有年轻莽撞的,因为白白跪了一夜而心生怨恨,准备等陆桓城要他们认主的那一刻,借机质问孩子的身份。

但陆桓城既没让他们瞧见,也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跪够了就回去吧,有话要问的,继续跪着。”

他淡漠地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径自跨进了前厅,年迈的管事跟在后头,反身关紧房门。

下人们被这句话弄得始料不及,在寒风中面面相觑,半晌突然顿悟过来,所谓的拜见小少爷,根本就是一个幌子!陆桓城的目的,只是要他们来这儿实打实地跪着!

长跪一夜,冷风醒脑,在心里掂量清楚小少爷的分量,然后牢牢闭上嘴巴,回去安分行事。

还跪不明白的,跪到明白了为止。

有眼力的很快就看懂了,这孩子在府里的地位不容置喙,所有潜在的轻视和危险,都被陆桓城整齐掐断在了最初的萌芽状态——仅仅是存于心中的质疑,存于台面底下的议论,就换来一夜长跪作为惩罚,如果谁胆敢再做些别的,下场恐怕就难以想象了。

这不是陆桓城的风格。

他向来是一个行事果决而性情温和的商人,作为家主,几乎称得上没有脾气。从他掌家那一天开始,就不曾用过一次激烈的手段。

但他的温和与宽厚止于今夜。

因为只有足够的狠戾才能彻底解决某些事,才能化为羽翼,好好保护那个脆弱的孩子。

此时,陆宅前厅,早有三人彻夜静候。

玄清道长背身而立,临窗观雨,未显一分疲态。陆桓康颓然坐于墙边,神色凄惘而沮索。阿玄则化作狸子模样,萎蔫地盘作一团,瑟缩在阴僻的屋角里。

陆桓城进屋的时候,陆桓康双眼倏然发亮,便想起身说些什么。他打了一整晚腹稿,多少要为阿玄求几句情,可还不及开口,陆桓城抬眼冷冷一扫,那眉目里阴鸷的神色就唬得他闭了嘴。

像一把刀子剜进心脏,要连他一起生吞活剥。

陆桓康打了个寒颤,撑着扶手,一点一点呆滞地坐回了椅子里,呼吸声竭力压低,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猫儿,心知恐怕无法为他求得什么了。

阿玄遍体鳞伤地匍匐在屋角,眼睛紧闭,耳朵塌低,周身血迹斑驳。他的后颈被一根金丝红绳穿透了血肉,已不剩多少活气。

玄清道长乃是修道多年的半仙之体,擒过的妖物不计其数。阿玄最初出门与他对阵时,尚且心高气傲,不肯服软,也化作一位小道士模样,自不量力地抛出几句讥讽,妄图斡旋局势。谁知玄清身姿半分未动,手里拂尘一扬,袖底捏诀念咒,数道画符令牌连同天罗地网之术一并当头罩下,瞬息就拔去了他的利爪,绞断了他的胡须,一道急火灼烧过腹部与背脊,糊烂了大块皮肉,乃至魂魄也有损伤。

待陆桓康听到尖叫冲出门去,阿玄已被一根红绳扎穿了颈肉,半昏不醒地吊在道长手中,身体抽搐,垂下了四只血肉模糊的爪子。

他听到了极轻的一声“喵呜”,也许只是太痛,可听在耳中,竟像极了求救。

陆桓康当即脑子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飞扑过去,声声哀求道长将猫儿还给他。几年同床共枕的恩爱,把他读过的圣贤书都变作了一摞废纸。他徇私,他偏袒,他舍不得,即便阿玄真的设局谋害了哥哥所爱的人,也要等哥哥回来,是非对错,人命几条,一桩一桩算清楚,他才肯把猫儿交出去,等待发落。

那时陆桓康盼望的只有一件事——晏琛还活着。

只要晏琛活着,事情就有挽回的希望,或许跪地哭求一番,陆桓城看在兄弟情分上,能饶恕阿玄一条命。将来时日漫长,待大小过错一一补全,他们还做得成一家人。

但玄清道长回到前厅时,带来了一个他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晏琛死了。

散灵,化叶,在午夜悄然离世,连一具尸首也不曾留下。

竹子没了,就意味着他的阿玄……也要没了。

当时阿玄抬了抬因为骨折而变形的前爪,一双碧绿的眸子看着他,虚弱地笑道:“又不是白杀的,我拿九条命赔他们一根竹、一棵笋,还多赔了七条呢。”

陆桓康顿时血流塞滞,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只是滥杀无辜,他尚可祭出九分怒气骂一骂,偏偏这狸子说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偿还时,照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犹记那时阿玄说:“看不顺眼,狸子不喜欢罢了。”

语气与现在如出一辙,轻松得就像拍死一只蚊虫,可现在要死的,是他自己啊!

藕花小苑在东南面,他们住在东北面,平日互不来往,住上一年也根本见不着竹子几次。实在不喜欢,避而不见就是了,为了这么一点儿愚蠢的理由白白丢掉修行百年的性命,陆桓康真的不明白,他的阿玄到底图什么!

但更让他惊愕失色的事情,发生在陆桓城进屋之后,落座之前。

管事刚刚关上房门,玄清道长立于窗前,没有转身,墙角蜷伏的狸子忽然发难,化作一道疾射的黑影,径直扑向了陆桓城怀中的襁褓!

谁也没料到强弩之末的猫儿还存着强烈的杀戮之心,陆桓康怔住了,陆桓城也怔住了,电光火石之间,阿玄张开的利齿离笋儿已经不到三寸!

是利齿。

而不是利爪。

阿玄已经没有爪子,每一根都从月牙尖儿的底部断裂了,趾间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湿,染成了刺目的红色。他浑身上下唯一可用的凶器,就只有四颗尖利的虎牙!

陆桓康的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阿玄疯了吗?

竟连一个侥幸存活的婴儿都不肯放过!

甚至……甚至他的前肢早已折了骨,而狸猫飞身跃起时,除却后肢,前肢是要用力点地的。阿玄不惜承受碎骨剧痛也要扑杀这个孩子,心思之毒辣,几乎让陆桓康当场崩溃。

陆桓城眼明手快,抱着笋儿闪身堪堪避过,与此同时一道长鞭凌厉甩来,半空中截住狸子柔软的身体快速卷了几圈,紧跟着方向一偏,带着它狠狠击在了墙上!

就听“啪”的一声,骨骼断裂,墙面溅开一滩血迹。阿玄先是重重砸向桌子,又重重砸向地面,最后绵软地滚做一堆,伏地不动了。

粉嫩的鼻尖微微翕张,渗出了一丝血。

他的眼眸还睁着,翠绿色,琉璃珠,干净而清澈,却怀着深深的不甘与怨恨。一层水意悄然漫开,凝作难得的一滴泪,沾湿了眼角的黑绒。

阿玄……竟然哭了。

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机关算尽,送出去九条命,那孩子却安然无恙地生了下来,还活得这样健康,在他面前大声啼哭,嘹亮地宣告着幼小而蓬勃的生命。

明明挖了笋,铲了根,为什么孩子还活着?!

他真的算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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