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深仇

笋儿被突如其来的鞭击惊醒,又本能地察觉到空气中潜伏的危险,一下子哭得震天响,一连抖落了好几片小叶子,缩进父亲怀中哇哇乱啼。陆桓城顾不得别的,退到窗边,让笋儿尽可能远离阿玄的气息,温声细语地安抚他。

玄清道长见状,伸手到窗外掐下了一片嫩叶,递到笋儿唇边。

甜津津的一滴水露,饱含天地灵气,顺着叶脉下滑到叶尖,先润过唇瓣,再淌入张开的小嘴。笋儿尝到晨露滋味,“哧溜”吸进去一口,忽然双目睁大,呆呆地止住了哭泣。泪水还半落不落地挂在脸上,没牙的小嘴已经牢牢叼住了小叶子,一脸喜悦新奇。

到底是小娃娃,哭得快,破涕为笑更快。

陆桓城怕阿玄杀心不减,再对孩子不利,便让管事先把笋儿抱去内室照料。内室的门一关上,他脸上温和的神色立刻消失了,眉宇间戾气阴沉,是变天的征兆。

这一笔血账,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陆桓康手脚发寒,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哥,结巴道:“阿玄刚才……是,是太怕了,才……”

陆桓城冷漠地看着他:“去跪下,和你的狸子一起。”

“哥……”

“去跪下!”

陆桓城的嗓门骤然拔高,这一声吼得窗门震颤。陆桓康两腿俱软,膝盖撞地,发出沉闷的钝响。

屋外的晨光已经亮了。雨后初晴,天色比往日更加清透,一束曦光从窗口投入,照亮了半室光明。陆桓城站在窗边,望着对面黯黮的半室昏黑,久久没有言语。

还是玄清道长先开了口:“这狸子不知悔改,陆当家准备怎么处置?”

陆桓城平静地回答:“偿命,偿痛,一样都不能少。”

老道闻言,以手抚须,静思了半晌,而后道:“既然是狸精,便先抽筋扒皮,再丢入油锅烹煮,烹到肉烂骨化为止,如何?”

这一句出来,阿玄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

陆桓康脸色惨白,失声叫道:“哥!”

陆桓城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倚在窗前一动未动,许久才淡淡地应道:“就这样吧。”

“哥,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抽筋扒皮,这实在是太……太……”陆桓康的嗓音带着哭腔,因为太过尖利而走了调,“阿玄以命抵命,难道还不够偿还吗?你赏他一个干脆的死法吧,不要抽筋扒皮,不要下油锅!求你了,哥,求你了!”

屋内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陆桓康以为哥哥正在斟酌,于是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举动,只等他改变主意。但良久过去,陆桓城并没有看他,而是抬头望向了内室的小门,摇了摇头。

“我拿什么做主?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晏琛一个人。”

他勾了勾僵硬的唇角,动作尽管细微,陆桓康仍然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断活水,断阳光,关在小院里直到枯萎——这是你的狸子亲口教我的办法。既然要偿还,便该连死前的痛苦一起还尽,哪有只还一条命的道理!你替他索要宽恕,但我给不起,你实在想要,去黄泉底下问晏琛罢!”

拇指与食指揉压着眉骨,陆桓城闭目,发出了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宽恕?

他连自己都不会宽恕。

他亦是戴罪之身,在晏琛的竹身面前长跪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哪里有资格替那个饱受折磨、含冤而死的少年说一句宽恕?

陆桓康彻底慌了,身旁的阿玄不断痉挛,四肢乱蹬,他只觉痛心入骨,仰头看着陆桓城,哽咽道:“哥,看在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求你不要那么绝情……”

“你敢再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陆家!”

陆桓城猛然扭头,三两步跨到陆桓康面前,揪着领子把人提了起来,眼里尽是熊熊灼烧的暴戾:“你怎么有脸跟我提兄弟情分?!我告诉你,晏琛死的时候,你这个弟弟就已经跟着死了!我从今天起只有儿子,没有兄弟!你要是不想流落街头,就给我闭上嘴巴,好好看着你的狸子下油锅!”

“我看不下去!”陆桓康凄厉喊道,“那样的死法,抽筋、扒皮、油锅……太残忍了,我,我看不下去!”

话说一半,他突然被迎面一记巴掌扇歪了脑袋,额头重重地撞到墙上,顿时眼冒金星,鼻子里凉飕飕地涌出血水,身体支撑不住就要往下瘫。还没扶住桌椅,襟口一股凶蛮的提力就把他拎到了窗边,肩膀后撞,窗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看不下去?我逼你亲自动手了吗?!”陆桓城情绪失控,死死掐着陆桓康的脖子嘶声咆哮,“他怀了孕,明天就要生下你的孩子,我骗你亲手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丢进油锅里烹煮,等烹烂了再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你杀错了人,这才叫真正的残忍!如今我光明正大叫你看着他死,连刀都不逼你拿,你有什么脸面对我说看不下去?!”

说完扬手狠狠一掼,紧跟着一阵桌椅翻倒之声,陆桓康栽在墙角,身形狼狈,伸手捂住了涌血的唇鼻。

他垂着头,再也无颜开口求情一个字。

愤怒中爆发出来的一番话,扇的是陆桓康的脸,剜的是陆桓城的心。

这辈子他都忘不掉,亲手杀了晏琛的人,是他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狂热的复仇欲望冲昏了头脑,他是真的想用匕首抵住陆桓康的脖子,逼他亲自动手,剥下一张血淋淋的皮毛,把那狸子丢进油星四溅的锅里,眼睁睁看着它挣扎至死。一双手沾满情人的鲜血,一辈子活在肝肠寸断的痛苦里。

世间不该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失去所爱的剧痛。

太不公平。

良久,陆桓城才从崩塌的情绪中缓过来。身体被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虚软地靠在墙上,目光飘浮,一片黯淡。

他竟变得这样嗜血而扭曲。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变故,他痛失晏琛,与胞弟反目,亲缘、情缘一刀断尽,而种出了一切恶果的祸根,是那只心肠歹毒的狸妖。

收走它吧。

让恩怨了结在今天,不遗留到明天。

明天,他还要平静地过日子,还要完成晏琛的遗愿,好好养大他们的孩子。

陆桓城望向老道,倦乏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难言的尴尬:“玄清道长,陆家的家务事……弄成这般模样,让您见笑了。我今天……实在是有些疲累,不想再深究此事,也不愿家中见血,烦请您带走这只狸子,替我施罚惩治。过段时日,待我处理完府内杂事,必会亲去鹤云观拜访,捐银酬谢。”

“镇邪收妖,本是我分内之事,亦能增加修为,陆当家不必太记恩情。”玄清道长淡然一笑,示意他无需挂心,“反倒是我道行浅薄,不能救回那株青竹,心有歉意。”

陆桓城闻言摇了摇头,凄楚笑道:“这是天意,哪里能责怪道长?百余年天地灵气才聚出一根灵竹,活生生的,能说会笑,可交到我手里不过半年,就弄得魂飞魄散。我这般薄情寡义,玷污了他的衷情,委实配不起他。上苍将他收走,也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

“如是,还望陆当家节哀。”

玄清暗叹世事无常,长吁了一声,而后振开衣袖,径直走到濒死的狸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玉宝葫芦与一枚乾坤八卦镜,就要行收妖之事。

镜内射出一束如剑寒光,照在墙壁,晦暗之中几经折返,立刻吞噬了满厅黑暗,遍地尽是耀眼的明光。阿玄被那光线一碰,身躯猛颤,尖利地嚎叫起来。

陆桓康见状,脸色遽变,踉跄着扑到阿玄跟前,以身体牢牢护住,不肯相让半分,对陆桓城喊道:“哥,我这条命你也一并拿去吧!换他一个干干脆脆的死法,免受油锅烹炸之苦!这件事,我,我也有错的,煽风点火的是我,火上浇油的是我,猪油蒙了心非要弄死晏琛的人也是我,不能叫阿玄独担!我和他一起还命,总共十条,哥,总共十条,求你饶了他吧!”

“够了!”

陆桓城眼中落泪,一拳砸在桌案上:“你还嫌陆家死的人不够多吗?!”

正在这混乱的当口,内室传出了一阵细软啼哭。老管事抱着笋儿出来,说孩子没来由地突然惊哭,怎么也哄不住。

笋儿是陆桓城心尖上的宝贝,落一滴泪他都舍不得,慌忙接过襁褓,抱在怀中轻晃着安抚。偏生笋儿啼哭不止,卯足了劲儿越哭越急,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喘不过气似的,眼睛鼻子糊满了泪涕,险些活活哭晕过去。

陆桓城效仿老道,摘下一把嫩叶喂给他。可这回不顶用了,笋儿张嘴“噗噜”一吐,水露也不要,嫩叶也不要,小嗓门儿扯到比天高,不一会儿就哭哑了嗓子,干巴巴地呛咳。

陆桓城第一次做父亲,既生疏又易慌,几乎急疯,忙向玄清求助:“道长,他莫名哭成这样,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被邪魅惊扰了?”

“有我在此处,邪魅不敢靠近。”

玄清思忖了一阵,收起手中的八卦法器,徐徐道:“方才孩子骤然啼哭,正是我欲收妖之时。初生婴儿,灵息最为洁净,恐怕见不得杀生。陆当家不妨将他抱去远处,一来可避过杀生,二来可避过这狸妖的怨气,以免今后被它纠缠。”

陆桓城会意,便把孩子抱出了前厅。

谁知刚走了几步,笋儿忽然一踢襁褓,猴子抹油似地翻了个身,两只小手拼命伸向门内,半截身子瞬间滑出了臂弯。幸亏陆桓城反应敏捷,半空及时托住肩膀,才没让这肉嘟嘟的小娃娃跌到地上!

“笋儿?”

陆桓城大惊,抬头与玄清道长对视了一眼,同时意识到状况有些不对。

笋儿不是怕杀生,他是不愿离开这儿。

出生才一天的孩子,连骨头都是软的,陆桓城哪敢强行制住他,只好顺着那小手扑抓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进屋、拐弯、越过桌椅、靠近屋角,越走越觉得诡谲,最后竟出人意料地停在了阿玄面前。

笋儿泪水涟涟,不安分地在父亲怀中扭动,想要挣脱襁褓,去靠近那只危险的狸子。

这简直是幼兔扑到虎口前,自寻死路!

陆桓城无论如何也不肯,笋儿便倔犟地狂哭不止。玄清道长在旁看着,白眉微皱,似是隐约想起了什么,示意陆桓城勿要担忧,暂且遵从笋儿的意思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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