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喵!喵!喵!喵!】

十月廿九,阆州小雪。

陆家朱漆大门前鞭炮千响,震耳欲聋,抄手游廊上悬起了八盏大红灯笼。宾客携礼盈门,亲眷络绎往来。

因为这一天,陆家的笋妞妞满月了。

筵席一摆几十桌,笋妞妞穿着小红袄子,被晏琛抱出来见了一圈客人。她睁着水灵灵、黑溜溜的眼睛,不慌不怕,偎在晏琛怀中咿呀俏笑,笑得山花烂漫开满了一屋子。陆桓城为她择岚字作名,连同生辰八字一并记入了陆家宗谱里。

兄为霖,妹为岚,久旱而降甘霖,雨止而生青岚,乃是吉祥的天意相承。

除了陆岚满月,陆家还迎来了另一件隐秘的喜事——阿玄求子求到头,终于揣上了崽。

这事要感谢一只爱炫耀的公狐狸。

数月以前,阿玄收到了一封金漆红纸、描纹浮夸的信,是曾经与他搭伴修炼了百余年的公狐狸寄来的。

那狐狸几年前勾引了一个大人物,大人物死心塌地地宠他,不仅娶作正房,还不愿纳妾,偏生侯位世袭罔替,需要子嗣继承。于是那大人物倾力求得一枚阴阳混沌的仙丹,让公狐狸顺利怀了胎。公狐狸喜获麟儿,稳居正室之位,尾巴得意地翘到天上去,便寄来了一封金光灿灿的喜报向旧友炫耀。

阿玄二话没说,本着有仙丹不蹭是智障的原则,当天入夜就朝北疾奔数百里,箭矢一样杀到了公狐狸家中。也不知他使了什么狠毒手段,总之情谊断绝,仙丹到手,春风得意奔回家来,缠着不知情的陆二弟弟好一顿翻云覆雨,当真不足半月就怀了崽。

满月宴过后,陆二弟弟酒酣耳熟,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回房休息。阿玄一边替他净面更衣,一边淡定地把喜讯告诉了他。

陆桓康惊得酒意散尽,几乎吓去了半条命。

他摸着阿玄平坦的肚子反复追问数次,次次都得到肯定的答复,最后彻底相信了,借着满腹酒气拿出了八分男人的担当,搂过狸子狠亲一口,起身大步出门去,誓要向哥哥坦白,为阿玄和孩子讨得一个名分。

结果差点被陆桓城抡圆了棍子打断一条腿,大半夜被揪着领子扔进祠堂,喝令他面壁罚跪。

才跪了一刻钟,膝盖还没跪僵,陆桓城自己也被扔了进来。

门外陆老夫人怒气腾腾,声如洪钟:“你以为闺女满月了,你就逃过去了?做梦!九月底生的孩子,骗我说出门才怀上,吹牛都不打草稿!你是我生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几斤几两?陆桓城,你给我听好了,知情不报,一重罪,怂恿阿琛,两重罪,教坏笋儿,三重罪!你给我老老实实盯着祖宗跪一晚上,天不亮别想起来!”

祠堂肃静,大片黑鸦鸦的死寂。

陆家兄弟并排跪着,一人一只垫子,脑袋低垂,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片刻后陆老夫人终于敲着拐杖忿忿走了,陆家兄弟抬起头来,默契地对望了一眼,总觉得这相顾无言的尴尬场景有点熟悉。

陆二弟弟哪壶不开提哪壶:“哥,那个,嫂子他……出门前就有了啊?”

陆大当家脸色阴沉:“嗯。”

陆二弟弟立刻找到了可以插针的缝:“所以说嘛,有了孩子就应该马上说出来,否则娘亲容易生气……你看阿玄,他刚怀上崽儿就……”

陆大当家把缝捂得严严实实:“你要是不怕娘亲做噩梦,尽管去跟她说。”

“哥……”陆二弟弟服了软,改走求情路线,“阿玄为了有个孩子,真的很不容易……”

“不行。”

陆桓城态度强硬。

陆二弟弟不禁怒了:“凭什么不行?!”

陆桓城很直接:“他是妖。”

陆二弟弟不服:“可是嫂子也……”

“别拿他跟晏琛比!”陆桓城火冒三丈,噌地站了起来,“竹子是灵,魂魄里没有一点脏东西。你看看你那狸子,魂魄都脏成什么样了?!”

陆二弟弟也噌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天道:“他偿了八条命,打了五年水,能拿来还的都拿来还了,你还要怎样?他现在不过是想生个孩子,怎么就惹着你了?!”

两人一瞬剑拔弩张,对视的目光里有烈火熊熊燃烧。过一会儿冷静下来,同时想到陆母的面孔,便又很怂地一齐跪了回去。

次日天光蒙蒙亮,祠堂两人又起争执,互不相让,怒意达到了顶点。

陆二弟弟瞋目切齿,恨不得把哥哥生吞活剥。陆大当家脸红筋暴,用力摔门而去,抛下一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挺着腰杆跪了整夜,身乏心累,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只想抱住晏琛好好温存一番。谁知回到藕花小苑,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阿玄大大方方趴在六柱大床上。

三个人,一只狸,横七竖八睡得一塌糊涂。

晏琛在最内侧拥衾沉眠,怀里搂着陆霖。陆霖四肢敞开摊作一个“才”字,扭着脖子仰面朝天,时不时咽两下口水,手里拽着妹妹的小肚兜。小笋妞被哥哥扯掉了肚兜,没衣服可穿,光着两瓣屁股窝在阿玄的长绒毛里取暖,一只小手伸到半空,努力想要抓住那根左摇右摆的尾巴。

阿玄逗了她一会儿,让尾巴悬停不动,小笋妞便轻易捉住了,将尾尖儿塞进嘴里,咯咯笑了起来。

陆桓城冷眼相视,阿玄也盯着他,连耳朵都没颤一下。

他惬意地打了个呵欠,露出四颗虎牙,然后低头舔了舔粉色的肉垫,双爪交叠放在胸前,一派淡然地趴在原处,两只碧眸炯炯有神。

等着吧,战争开始了。

陆霖先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发觉一夜未见的陆桓城站在床前,欣喜地唤了声爹爹,紧接着双眸一亮,第二句话就是:“木头爹爹,你还不知道吧,阿玄要有小猫崽了!我向阿玄讨了一只,生下来以后想养在藕花小苑里。阿玄已经答应了,木头爹爹……也会让我养的吧?”

陆桓城明显一怔,有点猝不及防。

阿玄愉悦地眯起了眼睛,心道:不好意思,狸子先得一分。

说话间晏琛也睡醒了,他宠溺地摸了摸陆霖的脑袋,弯腰抱起女儿,帮她把小肚兜和小袄子重新穿上,边穿边道:“笋儿胡说什么呢,那是你二叔家的孩子,和你一样,将来也能长大成人、有名有姓要记进宗谱的,又不是路边随手捡来的野崽子……阿玄说给你,是他心里宠你呢,你还真打算要啊?”

陆霖沮丧道:“不能要吗?”

晏琛点头:“不能。”

阿玄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朝晏琛露出肚皮,享受着爱怜的抚摸,心道:狸子再得一分。

小笋妞穿好了袄子,却嫌棉花不如皮毛柔软,咿呀乱叫地朝阿玄伸出了手。晏琛把她送进阿玄怀里,她蹭到一脸绒毛,露出舒服而享受的表情,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欢快踢蹬。

晏琛眼底含笑,对阿玄道:“狸子孕期短,你这一窝大概春天就会生了吧?那便只比我家岚儿小几个月,正好可以养在一块儿,相互作个伴。笋儿从前太孤单了,长到五六岁,家里还是只他一个孩子,今后让他领着弟弟妹妹玩耍,多少也能热闹些。”

“喵。”

太好了,连续得分。

晏琛抬头看向陆桓城,丝毫没察觉他略显尴尬的神色,依然温柔地与他商量:“桓城,怀胎辛苦,胃口也易多变,你应当明白的。我原本想叫厨房按我以前的菜谱给阿玄做菜,可狸子和竹子到底不太一样,不能偷懒照搬。阿玄说他最近难受,还总是容易饿,特别想吃清蒸鲳鱼,红烧青鱼,松鼠鳜鱼,糖醋鲈鱼,还有……还有香煎小黄鱼。桓城,你让家里的厨子多买些鱼吧,每天都要新鲜的,千万别委屈了阿玄。”

他一串话说完,见陆桓城站在那儿皱眉不语,感到有几分奇怪:“桓城,怎么了?”

陆桓城终于败下阵来,走到床边坐下,搂着晏琛温声道:“没事,行,我都听你的。”

阿玄在旁边漫不经心打了个呵欠,窝成一团,继续呼呼大睡。

三比零,吊打。

简直毫无成就感。

果然呐,天底下就只有老实巴交的陆二少爷会傻到去征求陆桓城的同意。阿玄心似明镜,一双眼睛瞧得清清楚楚,只要拿下晏琛,拿下陆霖,再拿下小笋妞,大伙儿都宠着他和小猫崽,还有陆桓城说不的余地?

幼稚。

阿玄不费吹灰之力就铲平了陆桓城这个最大的障碍,开始了他幸福的孕夫生活。

他不似晏琛在乎名分,更不在乎宗谱那小破册子,如今无忧无虑一身轻松,成天胡吃海塞,又因狸子一窝多胎,不到两个月就隆起了小肚子。

阿玄拿鸡毛当令箭,颐指气使,要求陆桓康亲自下厨。

还挑剔得要死。

一会儿柴火烧太猛了,一会儿盐巴洒太多了,一会儿姜片切太细了,一会儿葱丝切太粗了,还鸡蛋里挑骨头,非说尾巴上有两片鱼鳞没刮干净,足足念叨了一刻钟。

陆桓康是个读书人,厨艺不佳,脾气尚可,便一直念着圣人之言忍耐。

好不容易熬到盛盘洒葱了,阿玄又作妖,盯着那鱼瞧了半天,指责它的眼神不够灵活,看起来像是一条忧郁的鱼,肉质下乘,最好换条鱼重蒸一遍。

陆桓康被气得晕头转向,当场撂铲子不干了,怒道:“你见过眼神灵活的死鱼吗?啊?!”

“呃……肚子疼。”

阿玄反应敏捷,一把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装模作样地嗷嗷哭疼:“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不受宠,连条像样的蒸鱼也讨不来。你们都饿了吧,爹爹这就出门讨饭去,实在不行,对街巷子里还有很多死老鼠……”

“阿玄,别闹了啊。”

陆桓康白着一张脸把他从门边拉回来,命他坐好,给蒸鱼淋上一层香油,挑去细刺,亲自一筷子一筷子地喂给他吃。

这厢陆二弟弟悉心呵护着狸子,那厢陆大当家为闺女操碎了心。

笋妞妞命里矜贵,娇气起来堪称无法无天,只要一觉睡醒不在晏琛怀中,立马能嚎得整座陆宅鸡犬不宁。陆桓城怕晏琛受累,指了两个奶娘、三个丫鬟过去伺候,仍是搞得喂奶也折腾、洗澡也折腾、哄睡也折腾……个个叫苦不迭,最后还需晏琛亲力亲为。

这般焦头烂额地忙到元宵晚上,临睡时,陆桓城忽然发觉了一件事——今年的笋季已经悄悄过去了半程。

晏琛却还不曾动情过。

他回想起去年弥漫一床的春色,不免心生落差,怨道:“阿琛,都正月了,你怎么还不缠着我讨笋?”

晏琛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怀里的小闺女,赶紧示意他莫要吵嚷,然后轻步走到床边,弯腰把孩子放在熟睡的陆霖身旁,盖好被褥,又摘了左右两只银钩子,让层叠的青纱帐垂下来。

他安静地守望了一会儿,见孩子们睡得香甜,便执手将陆桓城带到屋子另一侧,笑话他道:“你打什么糟糕主意呢?”

“没有。”陆桓城矢口否认,“我只是……关心你。”

晏琛看出他欲盖弥彰,眼中笑意更浓了,倾身依偎过去,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耐心解释给他听:“桓城,你看,我虽是一根竹子,可孕笋时用的……到底还是人身。十月怀胎,灵气折损,总要留出一段时间休养生息。若是小笋连番生出来,每年一根,你养得起,我也吃不消啊。”

陆桓城抓住关键,双眼一刹亮如狼眸:“所以说,今年没有笋季?”

“你,你不要这么激动。”

见他摆出一副饿虎扑食的架势,晏琛慌忙后退了两步:“没有笋季,你也不能胡来的……桓城!桓……你别这样……嗯,住手……孩子,孩子在呢!住手!”

他伸手去推陆桓城,衣襟就被扒开了,刚捂住衣襟,腰带又被扯松了,想去捞腰带,大半件衣衫直接从肩膀滑了下来。

晏琛顾此失彼,挣扎中遮体的布料越来越少,最后裸着身子被陆桓城印上了一脖子吻痕,霸道地劫去耳房索欢。

二人长达半年不曾亲密,陆桓城狼血沸腾,各种羞耻的姿势轮番上阵,把晏琛翻着面儿折腾了足足四五趟。后半夜小笋妞醒了,左右都摸不到晏琛,扯开嗓门尖厉啼哭起来,陆桓城却死死抱住了他,下身抽送不断,非逼得他又射了一回才肯撤身。

晏琛完事后缩在褥子里,搂着笋妞妞,一大一小的眼角都悬着委屈的泪水。

阳春三月,满庭芍药红似火。

阿玄临近产期,玩心却分毫不减,晃悠着滚圆的肚子在花丛里扑蝶,倒是晏琛古怪地犯了春困,靠着临窗小榻恹恹打盹。

“竹子,你最近不对啊。”阿玄窜上卧榻,尾巴灵活地贴身一绕,在他身旁蜷作了大毛团,“我都快生了也没你这么累,总感觉你好像……喵,你老实说,是不是又……”

“岚儿她……太顽皮,我晚上一直睡不好。”

晏琛离昏睡过去只差一步,根本没听清阿玄说什么,自顾自讲着话。他撑颊而坐,五指探入柔软的猫毛中,觉得它像枕头,也像羽绒,诱得人两片眼皮直打架,竟是越摸越困了,口中呢喃道:“也可能……太久没附灵,灵气不够了……唔,有一年了吧……我得找个机会……回趟竹子……”

他终于倦得睁不开眼了,梦游似地念叨着:“阿玄,你快生吧……你生了,有小猫崽,岚儿就能分点心……她总缠着我,我每天都……每天……”

睡梦中,晏琛也紧紧蹙着眉头。

他的身子不舒服极了,神识仿佛沉入了湖底,厚重的淤泥覆面,喘不过一丝气。胃里阵阵翻腾,嗓子眼却似被什么堵着,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晏琛忍了几日,实在捱不住难受,便知会了陆桓城一声,幽魂一般飘去竹庭附灵了。

然而,这一晚正逢晚春谷雨。

谷雨时节,甘霖普降,润万物,而催生百谷。

青竹旁边湿土碎裂,顶出了一簇小嫩芽,然后是一段小笋尖,须臾整棵幼笋破土而出。

它饮着夜雨,不动声色地层层拔节往上,笋箨接连松脱,从笋身片片抖落,抽出青玉竿,展开翡翠伞,未至天亮,已长成了一根亭亭玉立的小翠竹。

晏琛正在竹身里酣睡,浑然不察异状。

藕花小苑中,陆桓城听着催人安眠的寂寞雨声,也舒畅而怡然地睡去了。旁边陆霖四仰八叉,陆岚口水直流,三个人躺成一片,谁也不知道天亮以后将会发生多么惊喜又惊吓的事情。

次日清晨,阿玄醒得比平时都早。

猫崽们活泼地扑腾着,圆滚滚的肚子动弹不断,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今天就该生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生崽还是头一遭,便决定做一只勤学善问的狸子,沐浴着濛濛细雨,腆着肚皮去竹庭找晏琛讨点经验。

但是,今天的竹子……好像有点多啊。

一,二,三……四?

四?!

阿玄蹲在墙根下,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西窗前四根竹,高耸入云的是晏琛,笔直挺拔的是陆霖,玲珑纤细的是陆岚,剩下那一根瘦瘦巴巴、营养不良、风一吹就朝旁边歪的小破竹子是哪里来的!

他绕着小破竹子嗅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便伸出前爪拍了拍晏琛:“竹子,醒一醒,你家进贼了!”

晨风中,竹叶随风轻颤,渐渐凝出了一团厚如白棉的雾气。

雾气散尽时,阿玄惊讶地看到晏琛蜷缩在泥地上,脸色苍白,呻吟连绵,衣衫凌乱散敞,露出了浑圆的、几乎足月的肚子。

阿玄一下呆住:“竹子,你这胎长得有点快啊!”

“怎……怎么突然就……”

晏琛忍痛坐起来,背靠竹身,捧着高隆的肚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他什么时候怀上孩子的?

阿玄抬爪一指小破竹子:“你看!”

晏琛转头,就见自己的根茎旁边冒出了一株新生的小雄竹,个头不过一丈余高,因为窜得太急,又瘦又细,根基也不稳,沾着烂泥的笋箨还没掉干净,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

他竟不知该说什么了,骂也舍不得骂,打也舍不得打,只得看着那莽撞的小青竹,无奈叹道:“我知道春雨甘甜,可你也不能乱喝啊。在爹爹肚子里乖乖长大不好么?非要急着一晚上窜一丈做什么?”

腹内猛然一阵抽紧,宫膜骤缩,爆发出剧烈而熟悉的绞痛,竟与临产时的动静无异。

晏琛惨叫出声,惊恐地捂住了肚子。

这就……要生了?

他与陆桓城行房撑死不过两个月,这孩子人息不足,迄今尚是一团混沌的胎灵,若是冒险生了出来,便会与他一模一样,长年累月地受困于青竹习性。

就算陆霖当年……起码也攒了六个月人息啊。

雨水微急,淋透了素白的衣衫。晏琛还想尽力忍耐一会儿,股间忽然涌出了湿热的水液,他脸色发青,抖着声音叫道:“阿玄,你帮帮我,帮我把桓城喊来,我……我大概要……”

他哽着嗓子,怎么也说不下去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白是因为疼,红是因为臊。

这真的太丢脸了。

说好了要为阿玄接生,自己却在笋季与陆桓城任性胡来,生了笋也迟钝不知,竟弄出这样尴尬羞耻的事端来。

阿玄朝他响亮地喵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箭矢一般冲到墙边,拖着笨重的身躯几步跃上墙顶,窜上瓦檐,顺着折转的东廊飞快向藕花小苑奔去。

得知消息的时候,陆桓城正在房里对镜剃面。

他二话不说拍下剪子,带着一下巴高低不齐的胡茬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阿玄跟在后头,时而小快步跑一阵,时而慢悠悠挪一阵,腹内猫崽子越闹越欢腾,疼得他龇牙咧嘴,痛不欲生。

刚才果然跑太疯了。

夭寿啊。

等他终于赶回苍玉轩时,晏琛已经被陆桓城抱到了床榻上,正分膝跪着,双臂搂着陆桓城的脖子,汗流浃背地一声声粗喘。喘息间他不知说了什么,就听陆桓城急道:“你别这么想,笋是我种的,哪里能算作你的错?这孩子若出了事,全该算在我头上!阿琛,你别怕,就当这孩子已经怀了十个月,好好把他生下来。陆家富足,养他一辈子也无碍的!”

阿玄意识到现场观摩生孩子的机会来了,兴奋不已,忙不迭地踱步过去,跃上床榻,绕着晏琛兜了一圈,然后寻一处柔软的被褥小心趴下。

阵痛又密又紧,肚子一阵缩一阵放,阿玄有些难受,吐出粉舌头,短促地喘息起来。

好疼啊!

头疼,腿疼,肚子疼,屁股疼……真是要了命啊!

晏琛这一胎长得有多急,生得就有多缓,产口磨磨蹭蹭不肯张开。任他怎么跪怎么躺,腹部永远高耸在前,顽石一般卡着不动。

陆桓城只好搀他下榻,扶着后腰一圈一圈蹒跚慢行。

阿玄见他疼得汗湿颈背,一张脸煞白如纸,万分庆幸自己现在是只狸子,可以用一嘴黑毛遮掩狰狞的表情。

他探头问:“竹子,你怎么样了?”

晏琛忍过一阵宫缩,撑着窗框小喘不止:“刚破水……还……早着呢……”

“破水?什么叫……”

阿玄话没问完,屁股突然一热,漏尿似地涌出了小滩液体。他扭头嗅了嗅,极其尴尬地拖着肚子往前蹭开两步,远离褥子上被他弄脏的区域。

唔……根据竹子丰富的经验,这才刚破水,离出生还早着呢,不必叫陆桓康来。

再等等。

最好等猫崽子生完了,他一只一只舔干净,把它们装进竹篮里,叼去向陆桓康邀个大功。

阿玄想象着那时陆桓康欣喜若狂的表情,身体再度充满了力量,颤悠悠地卷起一条大绒尾巴,继续窝成一团在被褥上捱痛,顺便观摩晏琛生笋。

晏琛每走一段,或许只有五六步距离,陆桓城都会鞍前马后地喂水、擦汗、替他按摩腰肌。

虽然阿玄一直和陆桓城不太对盘,但这个男人对晏琛体贴入微的呵护依然令人生羡,也难怪晏琛时刻离不开他,总是一副小媳妇模样。

要是陆桓康有他哥哥一半开窍就好了。

……唉。

阿玄不禁幽怨起来,力气趁机溜走了大半。

晏琛走动间疼出一身热汗,陆桓城帮他脱去了湿透的衣衫,松垮悬于腰际,露出大片白皙的脊背和一条诱人的脊线。他捧着高隆的肚子,上身前倾,脸颊枕在陆桓城颈窝处,低声耳语道:“桓城,怎么办,我有点忍不住了……好想用力……”

阿玄听力敏锐,竖起耳朵把每一个字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暗道:真巧啊,我也好想用力。

但“忍不住”又是什么意思?

生孩子还要等吉时?

阿玄不明所以,但他一个偷听的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便怏怏地趴了回去,决定凭借狸子强大的忍耐力再拖一会儿——然后他就看见,陆桓城托起晏琛两瓣屁股,把人抱上桌案,掰开双腿,手指熟练地探入了股间那处隐秘的地方。

“……喵!”

干什么?我还在呢!

你们不要脸,我还要的啊!

陆桓城转头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几步过来扯松帐钩,落下垂帘,挡住了阿玄的视线。

阿玄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声响也被挡去大半,只能郁闷地趴在床角拱了拱身子。

片刻后,他听见陆桓城温声道:“才六指,还没开全呢,阿琛再忍一忍……别用力,听话,疼急了就咬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对不起阿琛……呃,要我帮你?怎么帮?”

二人咬耳低语,屋内陷入了静谧,只有疏疏落落的春雨还在敲打着窗棂。

又过片刻,帘外竟然响起了桌椅晃动、臀肉拍打的淫靡之声。晏琛娇吟如颤弦,酥酥软软地叫道:“啊……桓城,往里面……再深一点……嗯啊……”

阿玄目瞪口呆,整只猫都不好了。

这竹子受人疼宠时,原来竟这般绮媚又浮浪的么?平时那易羞易愧的良家样貌都跑哪儿去了?

陆二弟弟打着一把油纸伞沐雨赶来时,正巧遇上苍玉轩内催产活动如火如荼。

他在门外倒是听见了一些怪异响动,却因不知哥哥与嫂子也在此处,并未往歪处细想,只当是阿玄正在受痛挣扎,急忙抬手敲了敲房门,问道:“阿玄,你在里面吗?”

房门虚掩,应声滑开了一道狭缝。

他正准备推门而入,屋内突然爆开一声厉喝:“你敢进来!”

这一吼震得屋瓦颤动,窗框齐抖,还吓掉了陆二弟弟手中的伞。

他立在门外呆懵了几息,终于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那些动静究竟是什么,一张脸顿时臊得又红又烫,弯腰抓起雨伞就往竹庭外冲。但刚推开木栅栏,屋内又传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喵——!!”

你给我回来!

陆桓康当即钉住了脚步,神情骇然——里头在做那档子事就算了,怎么连阿玄也在?!

一边是哥哥与嫂子,一边是阿玄与孩子,陆桓康陷入僵局,在屋外犹豫了短短一秒钟,心里那杆秤哐啷翻倒,便以袖遮目,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鼓足勇气高呼着“哥,我保证一眼都不看”就用力撞开房门,大步冲了进去。

因为视线受阻,陆桓康冲到床前还不知要收步,膝盖“砰”地撞上床板,整个人扯落半片垂帘径直滚了进去,差点把阿玄砸成一只肉饼。

阿玄严重受到惊吓,肚子猛缩,一只原本徘徊不前的小猫崽“哧溜”钻过产道,竟挤出了大半截身子。

这……似乎有点尴尬。

陆桓康慌忙爬起来,焦急道:“阿玄,你……你怎么样了?”

阿玄没说话,他用碧绿的眼眸盯着陆桓康,屏住呼吸,腹部一阵轻微蠕动。不一会儿,蓬松的大尾巴底下就多出了一只毛发乌黑的小崽子。

他这才舒畅地松出一口气,翘起尾巴,喜滋滋地给陆桓康看新生的小猫崽。

陆桓康初为人父,喜悦如同大浪冲头,一下子打得他理智全失。那小猫崽分明还没有半点人形,活像一只肮脏的小老鼠,他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婴儿,盯着孩子的目光直勾勾的,转都转不过来。

阿玄心满意足,扭头给小猫崽咬断脐带,舔去残余的胎膜,叼进怀里保护了起来。身子稍稍一团,那厚长的绒毛就变作一床温暖小褥,为孩子遮住了早春冷风。

又过去一盏茶时间,帘外声响渐轻,晏琛终于熬到产口开全,被陆桓城抱回了榻上。

他裹着一条鸦青的薄氅子遮体,人却还没从高潮中缓过来,面颊绯红,娇喘急促,两条腿不住哆嗦,连向下推挤的劲儿都没有。

“喵!”

阿玄贱兮兮地叫了一声,故意吸引晏琛转头,然后叼起猫崽子大肆炫耀。

晏琛饱受打击,抖着嘴唇道:“用狸身算什么本事……你……呃,你化成人……再生一个试试……”

说着说着又疼狠了,扶着肚子跌进陆桓城怀里,断断续续地哭喘起来。

“……喵。”

不干。

阿玄拒绝被激将,把小黑狸子叼回去重新放好,继续淡定地团在被褥上产崽,一点也没有要化成人身的意思。

大约一刻之后,阿玄又叼来一只灰扑扑的小猫崽向晏琛炫耀。

晏琛腹中绞痛漫漫不歇,难以解脱,见阿玄生得这般爽快,心中嫉妒与委屈混在一块,几乎就要崩溃了,伏在陆桓城肩头哭诉道:“桓城,你快管管他……呃嗯……他,他存心的……”

陆桓城立刻朝阿玄飞去一记冷眼,眼含斥责,欲开口将之喝退,可当他看见那只小灰狸子皮毛上糊着的鲜血时,目光忽而就柔软了起来。

流了这么多血,想必也是很疼的,或许并不比晏琛好过多少。

阿玄只是……不喊疼罢了。

无论如何,那吱吱乱叫的小猫崽子到底是弟弟的嫡亲血脉,弟弟向来疼爱陆霖与陆岚,他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反倒对弟弟的孩子大声叱骂。

陆桓城颇有感慨,及时将临到唇边的狠话咽了回去,伸手拍了拍陆桓康,低声道:“康儿,他俩是妯娌,比这个做什么,你管一管阿玄,让他安分点儿生,这样叼来叼去的……容易疼。”

这番话多少起到了一点效果,阿玄果真不再胡来,窝在陆二弟弟身旁安静地给孩子们舔毛。

他刚生完两只,体力亏空不济,第三只暂时还卡在腹内出不来,发作时痛得厉害,吭哧吭哧直吐舌头。陆桓康知道他心高气傲,不喜在人前显露出狼狈模样,便爬到床上,将他护在了角落里,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脑袋,轻声细语说一些宽慰的话,把狸子欢喜得泪水盈眶,一双碧眸好像翡翠浸在了水里。

晏琛这边倒是势头喜人,几度推挤过后,小腹沉沉地坠到腿间,后穴已然露出了少许柔软的胎发。

陆桓城眼看孩子就快出来,连忙扶稳晏琛的腰身,鼓励他咬牙使劲。正在这关键的档口,他瞥见二弟那边似乎有了些许动静——阿玄扭头到尾巴底下舔弄一阵,再抬起头来时,口中竟叼了一只湿淋淋的小花狸子!

阿玄其实无意炫耀,只是想把孩子叼回怀里暖着而已,谁料陆桓城会错了意思,连连朝他使眼色,最后直接脱口而出:“阿玄!”

这么一喊,简直是不打自招。

晏琛立刻从他紧张的语气中猜出阿玄又生了一只,瞬间气馁力竭,孩子原本半露的小脑瓜全缩了回去。他伏在陆桓城怀里失声哭喘,还不忘狠狠砸了他一拳头。

阿玄幸灾乐祸,发出一串喜气洋洋的喵叫,被陆二弟弟及时捂嘴堵了回去。

正午时分,阿玄生下了最后一只纯白的小母猫,晏琛也熬过最痛苦的时光,终于让腹中的孩子来到了世上。

这是一个漂亮的男婴,在晏琛腹内孕育了短短两个月,灵息还未凝聚,孱弱的小身体裹在一团浓厚的雾气里,好似一尊玲珑剔透的玉雕娃娃。

几声啼哭过后,雾气悄然散去,这孩子也一并从晏琛怀里消失了。

陆桓城心急如焚,晏琛却握着他的手,望向窗外那株细瘦的新竹,摇头叹道:“罢了,急不得,让他在竹子里好好养一养吧。灵息攒够了,自然就能出来了。”

于是这一年初秋,阆州的佃户忙着收割庄稼,陆家却从竹子里收获了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取名为暄,意从岚消日升。

小陆暄鲁莽地提前蹦出了娘胎,作为代价,他在竹身里被困缚了整整一个夏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满腹委屈。好不容易回到晏琛的怀抱,立马哭了个洪水滔天,简直把几个月的眼泪全飚了出来,还糊了一脸鼻涕、洒了满床竹叶。

小笋妞这时刚好一岁大,比从前乖巧许多。她趴在床上,好奇地探头打量着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红鼻头小哭包,心里软软一动,也抖落几片叶子,用小胖手拣起来,四肢并用地爬过去,要把它送给弟弟。

陆暄一见到她,突然就止住眼泪不哭了,两只乌黑大眼呆呆地盯着她,须臾竟露出了万分欢喜的神色。

他张开双臂,挣出晏琛的怀抱,一把扑倒了漂亮的姐姐。

九月晚秋,天高远,云疏淡,西风月桂庭前香。

藕花小苑的临窗小榻之上,陆桓城倚案而坐,正打着一把乌檀算盘核对账目。晏琛沏好一壶清香的竹叶茶,为他斟了满杯,刚搁下茶壶,便被搂住腰身带进了怀里,跌坐在他的腿上。

衣衫底下十指渐渐扣紧,陆桓城照旧拨弄着算珠,遇到要翻页时,他轻轻一抬下巴,晏琛心领神会,便用手指拈起账簿一角,为他翻过一页去。

午后风和日暖,正适合说些家中琐事,关于母亲的健康,或者关于陆霖的课业,也适合说些陆家铺子里近来发生的趣事,还有坊间流传甚广的奇闻。

小榻另一边,陆桓康捧着一卷《行商纵览》入神地研读,遇见不懂之处便向哥哥虚心讨教,彼此探讨几句。阿玄懒散地躺在榻上,将他的大腿当作枕头垫着,若是嘴馋了,只要张开嘴巴,陆桓康就会从手边的碟子里拣起一条粗盐小鱼干,亲自喂给他吃。

屋里不远处的宽敞大床上,七个孩子闹成了一锅粥。

阿玄的四只小猫崽在满月那天化出了人身,唯独耳朵和尾巴还收不回去,此刻齐齐顶着两只绒耳朵、勾着一条小尾巴,相互扑来咬去,热烈地厮打追逐。陆暄和陆岚两根小竹子混在狸堆里,也与他们一块儿跌扑打滚。

陆暄有些呆萌,经常被小狸子偷袭得逞,时不时就栽个手足朝天,抖出八九片叶子来。陆岚则是十足的胆肥心野,见弟弟受了委屈,立刻左手揪尾巴,右手抓耳朵,以一敌二杀出一条血路,爬到弟弟身旁去保护他。

陆霖作为年长了六岁的哥哥,盘腿坐于大床中央,一边捧书诵读,一边熟练地照看弟妹,心态淡定,稳如神佛。

他认真念着书,目不斜视,右手随意一抓,便准确地把小煤球的爪子从陆岚嘴里拽了出来。不一会儿换作右手执书,左手随意一抓,又把十几片竹叶从小雪球的牙缝里抠了出来。

当然,陆霖厉害归厉害,却并不是万能的。

比方突然间,小花球一尾巴扫在了陆暄脸上,陆暄往后闪避,不巧摔了个屁股蹲儿,还吃了一嘴猫毛,心里无比委屈,当即就尖着嗓门儿嚎哭起来。旁边小雪球见状,莫名其妙也开始跟着瞎哭,这般一传二,二传三,很快整张床上啼哭声此起彼伏,响不绝耳。

陆霖无奈地探出头,高喊道:“爹!二叔!阿玄!干活了!”

只听外头乒呤乓啷一阵乱响,几个大人扔算盘的扔算盘,抛书册的抛书册,茶杯、鱼干全不要了,急匆匆地冲进来哄孩子。

晏琛与陆桓城配合默契,一人捞起一个,抱到屋外僻静的角落里柔声安慰。陆暄和陆岚都不算太难哄,不多时便止住了哽咽,睫毛上挂着几颗小泪珠,趴在爹爹怀里慢慢睡熟了。

阿玄哄孩子的手段则更加简单直白。

他化回狸身,朝床铺方向懒洋洋地喵了两声。孩子们听见爹爹呼唤,啼哭一顿,齐刷刷变回小奶猫,一只接一只地跳下床,翘着尾巴晃悠悠地奔了过来,脑袋挤脑袋地钻进阿玄怀里,享受起了爹爹亲密的舔舐。

可怜的小雪球刚被陆桓康抱入怀中,还没安慰几句,突然就发现自己落了单。她慌忙化回狸子,尖尖的利爪勾住陆桓康的衣裳,一颠一颠地竖着往下爬,头也不回地抛弃父亲,与哥哥们一起投入了阿玄怀中。

眨眼间,床上只剩下了陆霖一个人。

他依旧盘腿而坐,捧着书册,托着腮帮子,相当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道:祖宗啊,我真的只讨了一个妹妹,为什么你们非要一股脑儿塞给我六个?

我实在是……带不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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