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玄】

从前,山里有一只可爱的小狸猫,黑毛白足。

它给自己取了个帅帅的名字,叫做玄。

玄武的玄。

他和一只赤毛狐狸结伴修行,两个小受当闺蜜,除了双修不能干,其他啥都能干,每天都开心到飞起来。

后来有一天,小狐狸用媚术勾到了一个大人物,被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娶回了家,山里就只剩下了孤单的小狸猫。

阿玄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他去喝水,湖面就照出一道孤单的影子。他去唱歌,山谷里就回荡着一声孤单的喵叫。

树梢上嘴碎的麻雀排着队笑话他,一阵一阵地高唱:小红狐狸跟人跑啦,小红狐狸不要你啦!

阿玄飞快地窜上树,龇牙咧嘴地吓跑了这群麻雀,然后一屁股坐在树干上,幽怨地哀声叹气起来——水也不甜了,草也不绿了,鱼也不鲜了,扑蝶也无趣,捉虫也无趣,逮耗子也无趣……

他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第二年的春天,阿玄突然不寂寞了。

他找到了新的乐子。

春天是一个好时节,一群小书生从城里来这儿踏青,他们吵哄哄的,作诗,对联,投壶流觞,嬉笑玩乐。

作诗要应景,对联要工整,投壶则讲一个快、准、狠。

书生堆里,总有聪明的那么一两个拔得头筹,被同窗们一致褒赞,也总有愚笨的那么一两个落在后头,做什么都引人哄笑。

阿玄蹲在树影里,兴奋地伸着脖子看他们玩,看他们闹,和他们一块儿嘲笑里头最傻的一个书生。

那个书生叫陆桓康。

据说他是从阆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往上数几代,祖辈一水儿的状元榜眼探花,个个都是朝堂里响当当的人物。

只有他不一样。

他是陆家的异类,作诗不行,对联不行,连投壶的筷子也稀稀拉拉,全落在外头。

因为姓陆,因为祖宗太光鲜,他永远是被嘲弄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他越来越紧张,念出的每一个词都错,扔出的每一根筷子都歪,周围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他们说,这是一个靠哥哥养着的废物。

没了哥哥,就凭他愚钝的天分,谁还肯供他读书。

他们又说,这是一个脏了血脉的野种。

一定是母亲红杏出了墙,生出的儿子才会和先辈天差地别。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笑话,说得那个傻书生面红耳赤,又因为嘴太笨了,连反驳也不会。

阿玄蹲在树上,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从枝梢一头栽下来,跌进草丛里,拍拍屁股爬起来,又继续捧腹大笑。

阿玄一连看了陆桓康好多天的笑话,渐渐的,他不再笑了。

他感到厌烦了。

一看到陆桓康就烦。

这个人这么笨,这么丢脸,只会被别人当做笑料,怎么还特别不知趣,还好意思次次都来呢?

和他一样笨的耗子、麻雀、灰兔……早就死得尸骨都不剩了。可因为投胎做了人,得了一个好家世,还得了一个好哥哥,这愚笨的书生却依然幸运地活着。

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

这么笨的人,早该死了。

早该死了。

他死了,也许书生堆里就会冒出新的笑话来,不会永远都是老掉牙的这一个。

阿玄想听新的笑话了。

所以,他盼着陆桓康去死。

但是陆桓康还没死,阿玄倒差点先死了。

某一天他跳进水潭里,去追一条又肥又大的红鲤鱼,却被几根恼人的水藻缠住了后腿。

红鲤鱼趁机溜了,阿玄很不开心。

他生着闷气,懒洋洋地转身往岸边游,可是游着游着,他离水岸却越来越远。

那潭中水藻竟是个邪妖,长了一双诡异的獠牙,缚住阿玄的两条腿,将它用力往深幽的潭底拖去。

阿玄惊慌尖叫起来,在水面上拼命扑腾。

水潭边的山石后头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游过大半片水域,把阿玄从水藻手里抢了回去。

阿玄抖干净毛发上的水,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猛地出爪扇了他一巴掌。

陆桓康捂着脸上五道红爪印,表情茫然。

你为什么要打我。

他问。

你才是,为什么要跟一只猫说话,猫能回答你吗?

白痴!

阿玄恶狠狠地呲了他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天,阿玄终于等到了一个新的笑话。

他听见其他的书生问陆桓康,你出去兜了一圈,怎么浑身都湿了。

陆桓康老实说,我刚才跳进水潭里,救了一只落水的猫。

救了一只猫。

其他人哈哈大笑,阿玄蹲在旁边的树上,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看着陆桓康湿透的衣裳、尴尬的表情,还有窘迫得不知往哪里放的双手,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响亮。

你不知道猫会游泳吗?

不知道猫淹不死吗?

不知道我刚才只是装装样子,其实根本、彻底、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我这么机灵,在山里活蹦乱跳了百来年,避过了不知多少毒蛇猛兽,轮得到你一个书呆子来救?

因为几根水藻,阿玄在陆桓康面前丢尽了脸。

他不感恩。

他更加恶毒地诅咒陆桓康,盼望他早死,好给自己雪耻。

结果有一天,陆桓康真的死了。

那一年的晚春,书生们最后一次来踏青的时候,阿玄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陆桓康的身影。

起初他以为陆桓康没来,直到半途一个书生发现不对,环顾四周,问大家那个蠢驴子似的陆桓康怎么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

他们七嘴八舌,笑嘻嘻地说,陆桓康向来拖拖拉拉的……可能掉队了吧。

陆桓康怕今天也丢脸……可能溜走了吧。

谁管他呢。

是呀,谁管他呢。

阿玄也照旧蹲在树梢上,观赏他们吟诗作对,投壶流觞,时不时甩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哈哈大笑。

只是多了一点点心不在焉。

一点点。

却不知道是为谁。

除了他,还有另一个小书生也心不在焉。

他的笑容勉强,举止慌张,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经常退到树木后面,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下面是一处山涧。

阿玄常去的。

山涧中央还有一条小溪,春天积雪融化,溪水会漫出来,把两旁的卵石汤汤浸没。

有什么好看的呢?

每年都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就像有什么声音在催促着他,阿玄突然很想过去看一看。

他转过身,两三步窜下大树,箭矢一般地冲向崖壁,踩着凸出的山石和树枝左蹦又跳,跃进了那片幽暗的山涧。

在汩汩而流的小溪边,阿玄看到了陆桓康的身影。

他安静地趴着,脸朝下,口鼻浸没在水中,而水中没有一个气泡。他的面颊、额头和四肢都有擦伤,应该是顺着山坡滚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和碎石刮伤的。

他终于悄无声息地死了。

遂了阿玄的心愿。

阿玄坐在溪边,歪头打量着陆桓康的尸体。

陆桓康的左颊上还留着那五条鲜红的爪印,没来得及消去。

他是怎么死的呢?

大概是被那个小书生欺负了吧?

绊了一跤,或者推了一把,没站稳,咕噜咕噜地从山坡上滚下去,脑袋撞到卵石,摔晕了过去,又正好口鼻入水,换不了气,所以……

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死去了。

物竞天择。

傻乎乎的书生,傻乎乎地死。

世间多么公平。

阿玄坐在一枚大大的卵石上,陪了陆桓康很久。

直到书生们离去了,直到太阳落山了,直到尸体冷透了。

无数的乌鸦在头顶盘旋,一声声唱着哀凄的丧歌。它们俯冲下来,几次想要啄尸,都被阿玄一爪子扇进了水里。

滚开。

他是我的。

就算变成了尸体,照样是我的。

阿玄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口中发出低哑的嘶吼,不断在陆桓康身旁绕着圈子。

可是,今天守住了,明天怎么办呢?

一天一夜,溪水会泡烂面孔,尸体会散发出腐臭的味道,那时候,聚拢而来的就不再是乌鸦,而是阿玄也阻拦不了的食腐猛兽。

它们会撕扯陆桓康的尸体,把这蠢笨的小书生撕成烂肉,撕成血块,撕成连筋的骨头,撕成带皮的脑浆……

就像阿玄从前咬死的无数只耗子。

一团血肉模糊。

?他的小书生……怎么能变成那样。

他每天都要嘲笑的小书生啊。

为什么现在不说话了?

不再拘谨地低着头,看着脚尖,涨红着面孔挤出一两个压不对平仄的词,然后慌忙摇头说错了,错了。

不再跳进深潭里,救一只会游水的猫,然后捂着面颊,傻愣愣地对这只猫说话。

以后……再也遇不到了吧。

明年那些书生们再来的时候,人群中还会有你吗?

不会了。

他们会有新的笑话,不是关于你。

每一个字都不是关于你。

多好啊。

就像我一直盼望的那样。

可是,我突然不想听新的笑话了。

我只想笑话你一个,笑你又蠢又笨,不会读书,不会争辩,被人家压得抬不起头,总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

多好笑啊。

我笑不够的,一辈子也笑不够的。

阿玄抬起前爪,轻轻地蹭了蹭陆桓康左脸上的红痕。

我有九条命,送给你一条,你要不要?

要的吧。

就算是像你一样愚笨的人,一定也会要的吧。

那我就……给你了喔。

那天半夜,陆桓康从黑暗的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正悬着一轮银盘似的满月。

满月很亮堂,周围化开了一圈溶溶的月晕。

像扫拢的星沙,像淡去的泪痕。

一个顶着绒耳朵的少年守在旁边看着他,歪着头,眼眸是清透的碧绿色。

“我叫阿玄,玄武的玄。”

他听见那个少年开了口,雀跃地说:“上回你救了一只狸子,就是我。作为回报,我要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喔,你要不要?

就算是像你一样愚笨的人,一定也会要的吧。

那我就……给你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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