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爱别离(一)
一街细雨,满衫凉风。
侯府的近侍走过来,为裴长淮撑上伞。
贺闰立在远处,看着倒在地上的赵昀,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平心而论,他虽不服赵昀这等新贵处处胜过裴长淮一头,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些本事,不像那些只会摆架子的酒囊饭袋。
贺闰对有真本事的人始终存着三分敬佩,何况此次他胜之不武,难免有些愧疚,不过想到能助裴长淮为统帅,这点子愧疚也就不算什么了。
裴长淮敲开一个店铺的门,给了那店主一锭银子,说:“去南巷将军府,告诉他们赵都统在此,多余的话不要说。”
那店主战战兢兢地接下银子,就派店中腿脚最麻利的小厮去了。
贺闰问:“我们就将赵都统留在这里?小侯爷,不妨留些情面,以后也好……”
裴长淮将短剑擦净,还给贺闰,“既走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谈以后?”
贺闰低下头,不敢再言。
半刻钟后,卫福临套上马车来接人,他没想赵昀竟被直接丢弃在此,尝试唤了两声,赵昀还是昏迷不醒。
卫福临一阵心惊胆战,忙派人将赵昀抬上马车,带回了将军府。
府上的郎中来看过,都是些皮肉伤,伤口上染了些麻痹知觉的毒药,坏在教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好在有止血的效用。
不过赵昀左肩上的伤势加重,若想要不留后患,需得精心护养,最好三个月内不得动武。
卫福临还不知是裴长淮动的手,以为赵昀是遭了刺杀,不敢有丝毫疏忽,一直守在他身边。
等到半夜时,赵昀就醒了,随之醒来的还有他半身的疼痛。
卫福临未入睡,赵昀一动,他就瞧见了,凑到赵昀面前,问:“爷,你怎么样了?”
赵昀反应了一会儿,才知已回了将军府,他声音有些哑,“谁送我回来的?”
卫福临道:“有个卖糕点的,看见你倒在长街上,来将军府报了信。”
赵昀怔了怔,蓦地松开一声笑,但卫福临实在无法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高兴,只有苦涩。
卫福临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赵昀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卫福临少见他如此,不由地急道:“风临呢?他现在还未回府,是不是肃王……”
“他没事,还在四海馆看着查兰朵。”
赵昀看着卫福临平日里这么个沉稳的人,担心家人时,也会难掩焦急的神色。
林家虽蒙不幸,可他们兄弟尚有彼此。
那他有什么?
钱财乃身外之物,官位也不过是朝夕荣辱,除此之外,孑然一身。
卫福临那厢再道:“大夫说你伤得不轻,恐怕……”
赵昀低声道:“大哥,我有点累了。”
卫福临本想说他这个样子,去北羌营救宝颜图海的事怕是不成了,却从赵昀口中听到这一句话,他有些诧异,一时又莫名心酸,便不再提任何事。
他替赵昀掖了掖被角,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赵昀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参加早朝,只得告假。
早朝时,崇昭皇帝与群臣再议出兵北羌一事,正当徐守拙、肃王等人推荐赵昀为帅时,北营的诸位将军联名上奏,弹劾赵昀。
罪状是他先前在北营厉行改革时,趁机提拔的某位副将私德不修,大有仰仗赵昀的名头在京中作威作福之意;还将北羌刺客突入宝鹿林一时抬出来,指责赵昀布防不利,有渎职、失职之嫌。
当初平定流寇、立下赫赫战功之后,赵昀就在朝中一路扶摇直上。
他攀升得有多快,招来的怨恨就有多深,此刻赵昀终于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那些早就瞧不惯他的人自然趁机踩上一脚,唯恐他跌得不够惨。
也有清流一派,听他们陈述这桩桩件件的罪状,就觉得他罪恶昭彰。
一时间竟有多半臣子都在反对赵昀领兵。
徐守拙一想便知这背后定是裴长淮的手笔,不得不说,当日刘项死后、他直接到宫中请罪的那一步棋走得太妙,如今这些受他恩惠的人不就用上了么?
徐守拙躬身进言道:“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如就让赵昀戴罪立功……”
一人打断他:“太师这话,好像大梁除了他赵昀以外就没其他人了,要以戴罪立功为由,正则侯岂非是更好的人选?”
“启禀皇上,正则侯当年曾将宝颜屠苏勒打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才换来北羌求和的投降书。何况宝颜屠苏勒曾残杀老侯爷裴承景,还有裴行、裴文两位少将军,与裴家说是血海深仇都不足为过,正则侯定北的决心无人能及。”说着,这位武将跪下,声如洪钟,道,“臣愿举正则侯为帅,由他率领三千精兵救回宝颜图海,平定北羌内乱!”
“臣等附议。”
众心所向,就算皇上有意偏袒赵昀,也不能不顾及这些人的意愿,只道再考虑考虑,就散了朝。
肃王立在群臣当中,却是一直微笑着,也不反对。
下朝后,肃王与徐守拙一同离开正殿,他摇头叹道:“时运不济啊,老太师,你的学生没有那个命。”
徐守拙面无波澜,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肃王大笑两声:“不错,不错。”
回到太师府,徐守拙遣人去问赵昀为何没来上朝,将军府的管家说,赵昀昨夜不慎坠马,正在府中休养。
来回信的人迟疑片刻,隐晦地说,有人曾看到昨夜正则侯府的人马截了赵昀的去路。
徐守拙听后,道:“少见裴昱做事这么不知遮掩,到底是气急败坏了。”
赵昀风头太过,之前又让裴长淮吃了不小的亏,两人积怨已久,一旦有机会,裴长淮势必对赵昀穷追猛打。
加上赵昀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上肃王府,肃王明知裴长淮绝对不会放过这次去北羌机会,却还主动举荐赵昀为将,想必是存心挑拨裴长淮和赵昀对立。
毕竟这两人不论谁扳倒谁,都对肃王府有利而无一害。
徐守拙看出这背后的利害,明面上提点赵昀,少惹肃王府,防着裴长淮,却还是免不了他被算计这一遭。
也罢。
正如他所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遭去的是龙潭虎穴,充满了太多变数……
徐世昌最近得了一株金钱珊瑚,想拿给父亲观赏观赏,在门前侯着的时候,他听得了只言片语,一听裴长淮要出征,他呆了一呆,又听裴长淮为了争权似乎暗算了赵昀,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宝鹿苑的时候,这两人不还好好的么?
想到赵昀坠马或许是裴长淮所为,徐世昌心里又气又难受,搁下金钱珊瑚,出府乘上轿子,一路催促,直接朝正则侯府去了。
早朝上的一切传回侯府,唯独两个字:“事成。”
与消息一并来的,还有急冲冲的徐世昌。
裴长淮正擦拭着他的剑,徐世昌一见他这样就急了,夺过他的剑,紧紧地抱在怀里,质问道:“长淮,你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裴长淮道:“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你真要去北羌?”
“你觉得我不该去?”裴长淮反问道。
“你该去!京都什么都留不住你!元茂、元劭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当兄弟,有你这样当兄弟的吗?我有难了第一个想到找你,你出了什么事可会想到找我吗!”徐世昌气得脸色通红,“我知道,你厉害,数你最厉害了,我最没用,你看不起我,所以也不屑找我帮忙!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可你去就去了,你不该那样对付揽明,咱们不都是朋友吗……”
他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却越来越大。
裴长淮看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轻声一笑:“怎么你嗓门还能这么洪亮,是骂我的时候才这样,还是骂别人的时候也这样?坐罢,喝口茶,润润喉咙再骂。”
“你……你气死我了你!!”徐世昌将剑又丢回给裴长淮。
他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狂灌了两口茶。
徐世昌与裴长淮相交多年,何尝不明白他的苦处?这会子朝他发脾气,也不是生裴长淮的气,是生自己的气。
他私心不想裴长淮和赵昀任何一个人身涉险境,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裴长淮。
可是一想到裴长淮去了就是生死未卜,很可能会像他两位兄长一样死在北羌,徐世昌心头就一阵阵恐惧。
半晌,他双手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看向裴长淮,艰难地说:“如果我开口求你,你能不去吗?”
“事已成定局,皇命不可违。”裴长淮手指抵在剑刃上,试着它的锋利。
“那你怎么不让揽明跟你一起去?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堪……我了解赵昀,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哪怕来请我去当个说客呢?我敢保证,我能说得动他。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的情面他还是会看的……”
裴长淮含着笑意望了徐世昌一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此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出来阻碍我。”
“连我也不行?”
“不是不行,”裴长淮道,“锦麟,谁拦我都好,我只盼你能懂我。”
一句话就堵得徐世昌哑口无言,“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敢阻拦你么?”
两人无言对坐半晌,徐世昌看他手里的剑,想到未知的前途,不禁红了眼眶,他抬袖抹了抹眼睛,道:“我不在你这里待了,真是煎熬。我去看看揽明兄,听说他伤得不轻,你、你说你平常待谁都好,怎对他下手那么狠?我要讨厌你,哼,你也别追着我道歉啊,自己反省反省罢,等过两天我再来。”
裴长淮听他说赵昀伤势不轻,不由地怔了怔,抵在剑刃上的指腹一错,当即被划破一道血口。
裴长淮回神,捻了捻指尖的血,随即握进掌中。
他不会后悔。
留在京都才是好的,只要赵昀有着皇上的宠信,即便是谢知章那样的人物想对他下手,都要掂量掂量手段,倘若出征在外,一半的命脉都要掐在别人手中,不知会藏着多少险象。
如果此去北羌,天非要填命进去,那么最该死的人是他,不是赵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