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爱别离(二)

两日后,崇昭皇帝召裴长淮去了明晖殿。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一仗必须要打,且一定要胜。

宝颜屠苏勒此人凶狠好战,野心勃勃,如果放任他成为北羌大君,日后此人定会成为大梁的心腹大患。

崇昭皇帝派郑观出宫去将军府,问了问赵昀的伤情,郑观回来禀告说,赵昀坠马一事为真,且伤势不轻,左手连端茶盏都有些费劲。

崇昭皇帝不免遗憾,行了些封赏,且由郑观亲自带人送去将军府,此举目的就是让其他官员看着,赵昀是他以后还要用的人,弹劾一事适可而止。

眼下赵昀用不成,众人又将裴长淮捧到他跟前来,纵然崇昭皇帝再不想起用裴长淮,也得予以铁令虎符。

他道:“北营的将军们愿意给你这么一次机会,朕也愿意。正则侯,朕命你率领三千精兵,即日出征,救回大君宝颜图海,平定北羌内乱。”

裴长淮跪地,双手接过铁令虎符,肃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停了片刻,崇昭皇帝再道:“之前在宝鹿林,赵昀向朕举荐了一个人,朕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此次就让他随你一起出征,到沙场上历练历练。”

裴长淮皱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崇昭皇帝道:“卫风临。”

紧接着,卫风临步入殿内,与裴长淮一同跪地行礼,“草民在。”

“朕封你为护远校尉,追随正则侯前去北羌,听他调派差遣,你可愿意?”

卫风临冷着一张脸,叩首道:“臣遵旨。”

“好。”崇昭皇帝道,“都平身罢。”

两人领旨谢恩,陆续退出明晖殿,裴长淮临去时,崇昭皇帝唤道:“你等等。”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裴长淮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个遍,然后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皇上?”裴长淮诧异道。

崇裴长淮的肩膀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薄,坚实宽阔,身量比崇昭皇帝还要高一些,平常还没觉得如何,如今仔细看着他,才知裴长淮竟长这么大了。

六年前去北羌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裴承景中箭重伤的消息传到京都,他拽来一匹快马就冲出城门,本是个极守规矩的孩子,人也沉稳,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独那次惊慌失措,连旨意都没请,就奔去了走马川。

等他再回来时,京城刚下过一场薄薄的雪。

武陵军运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将士们上下系白,裴长淮披麻戴孝,怀中抱着裴承景的牌位,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过长街,走到宫门前。

崇昭皇帝就站在巍峨的朱门下。

天子亲自来迎他的臣子、他的将士,群臣与百姓皆跪。

裴长淮则站着愣了许久,才随人一起跪下。崇昭皇帝缓步走过去,一手抚上他的额头,压着哽咽道:“长淮。”

裴长淮低下了头,身体蜷缩着将裴承景的牌位越抱越紧,肩膀颤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皇上,臣的父兄、从隽……臣、臣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崇昭皇帝再看裴长淮,悲从中来,右手在他肩膀上沉重地拍了两下,道:“万事小心,带着捷报回来。”

裴长淮轻笑不言,躬身退下。

出了明晖殿,卫风临还在殿外等候,他已是裴长淮的兵,如今要听他调派。

裴长淮看了他一眼,问:“赵昀把你送过来的?”

赵昀虽没对任何人说身上伤势从何而来,但卫风临约莫也猜到是裴长淮动的手,此刻对他没什么好态度。

“他没有那么大的精力,都是太师的安排。”卫风临道,“正则侯,满朝文武想要算计你的人很多,不想看你独得战功的人也很多,但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将军。”

裴长淮微微一笑:“他算计得还少么?”

卫风临本就讷于言辞,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道:“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本侯也没有兴趣了解。”

出征那日,草长莺飞。

从北营当中精挑细选出的三千将士,骑着高头大马,手中举着一杆杆武陵军的猩红旗帜。

队伍如一条赤色蛟龙盘踞在京都长街。

在侯府门前,徐世昌来为裴长淮送行,两位嫂夫人也为裴长淮做了些吃食。

裴长淮一一谢过,而后笑着看向一直躲在别人身后的元劭。他就这么看了一眼,元劭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颠颠地跑过来抱住裴长淮。

裴长淮一下将元劭抱起来,道:“好孩子,在家听娘亲的话,好好跟着先生识字。”

元劭想说话,但因为太着急,反而说不出来,支支吾吾,一喘一喘的,裴长淮抚着他的背,让他慢慢说。

元劭才断断续续地说:“三、三叔,回来,回……铃铛,铃铛,不见了,爹不回来,你、你回来……”

他娘亲听着鼻酸,转身去抹眼泪。

裴长淮轻轻一笑,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将元劭放下,慢慢地推到裴元茂的怀中。

裴元茂揽着弟弟,眼睛通红。

裴长淮道:“三叔不在,侯府上下都要指望着你,担子是重了些,但你别怕,我会留两个人帮衬着。要照顾好他们。”

裴元茂道:“我知道了。”

徐世昌用手中折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趾高气昂地说:“长淮哥哥,你放心,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万事都有我呢。侯府的事就是我徐世昌的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他们,谁敢那就是跟我作对!如果有什么麻烦,我有办法解决的,我来解决;解决不了的,我……”

他嘿嘿一笑,展开折扇狂摇两下,然后靠近裴长淮,压低声音说:“……我就进宫陪皇上下棋,输他两盘,求他帮忙解决。所以你就放心罢!”

裴长淮忍俊不禁,随后又退后两步,郑重地朝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谢。”

徐世昌没有拒绝,坦然承他这个礼,承下的事他就要做到。

与众人一一告别后,裴长淮上马。

年轻的将军身穿银甲,腰佩宝剑,一头长发束于红翎冠中,身后披风在春风中轻扬,如云如霞。

长剑铮地出鞘,剑直指苍穹。

“出发——!”

贺闰、卫风临分列于裴长淮左右两侧,从四海馆接上查兰朵,一行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朝城门外驶去。

两侧百姓夹道欢送,人声鼎沸。

人群中间或走马川一战后就退出武陵军的老兵,个个神色肃穆,行大礼,呼道:“吾等恭送小侯爷出征!”

一声接着一声,如洪钟一般沉重,一直将裴长淮等人送出京都。

马蹄轻快地踏在官道上,裴长淮回望着巍峨的城墙,一时怅然若失,却也说不清这失意从何而来。

刚出城没多久,队伍后方忽地响起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仿佛用了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众人看清那人的模样,不曾阻拦。

“裴昱!”

裴长淮回身望去,见追上来的竟是谢知钧,他皱了皱眉头,抬手止住行军的步伐。

谢知钧下马,伸手拽住裴长淮的马缰,仰头对他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他气喘吁吁的,额上沁出了汗,眉与眼更加漆黑。

裴长淮道:“世子爷,行军耽误不得,有话以后再说罢。”

谢知钧厉声道:“如果你不想闹得太难堪的话,现在就下来!”

谢知钧此人行事无忌,若不按他说的做,指不定会闹出更多的乱子,耽误更多的时间。

裴长淮抿了抿唇,吩咐贺闰带着人马先行,自己随后赶到。

贺闰点头领命。

待得此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裴长淮翻身下马,走到谢知钧面前,道:“你说,本侯听着。”

青浅的草地上,料峭的风吹拂着。谢知钧像是被这风推了一把,抢步夺上,紧紧抱住了裴长淮。

裴长淮几乎倒退一步才承住他,错愕之际,他听谢知钧说道:“一定要回来,这是命令,听到没有?”

“谢……”

“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恨?!好好待在京都不好么?一直听我的话不行么!”谢知钧咬了咬牙,一双凤目里盛满戾气,漂亮的面容都变得极其狰狞,“想做什么事就来求我啊!从前只要你开口相求,我可曾拒绝过一次?”

裴长淮讥笑一声:“请世子爷帮忙,要人回报的代价太大。”

“可你不一样,你不一样……”他闭上眼喃喃道。

这样的话,谢知钧曾跟他说过不止一遍,但裴长淮实在不知自己跟他养的小猫不狗有什么不一样。

不等裴长淮推开他,谢知钧这次率先松开了手,两人分开后,一枚金字牙符安然地落在裴长淮的颈间。

谢知钧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裴昱,我要你回来,记住了吗?你如果敢死在北羌!你要是敢!我就——”

“就如何?难道这种时候,你还想威胁我?”

谢知钧经他反问,一时哑口无言。

裴长淮不知前途如何,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他想起往事,想起曾跟谢知钧做过朋友,跟他一起看过澜沧苑的玉兰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实在不想彼此太过难堪。

裴长淮拈起胸前那枚狼牙符,道:“谢谢你来送我,到这里就够了。闻沧,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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