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4)

数道黑影从奇狼丸出现过的洞穴里爬出来。

是化鼠兵。它们赤身裸体,背著箭袋般的装备,手拿吹箭。因为吹箭在狭窄空间中比弓箭好用。

它们应该发现我们的气味,立刻散往四边,举起吹箭筒对准我们备战。它们或许对夜间视力颇具信心,又或许视力本来就不太好,四只化鼠只有一只拿火把。

接著又出现一道身影,缺乏光线看不清楚,但不是野狐丸就是恶鬼。

那身影大无畏地走上前,身材跟化鼠兵差不多,但在闷热的洞穴中依然披著套头斗篷,正观察著黑暗中的环境。

士兵们根据气味发现奇狼丸逃往其他洞穴,全瞧往那里。斗篷兵也稍微前倾,火光登时照出从斗篷前方垂下来的一撮头发,如血一般鲜红……

是恶鬼!

我跟觉使出咒力,扭断身影最清晰的两只化鼠兵头部,只听见颈椎断裂的声音,它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倒下去;另外两只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吓得逃进身边的洞穴中。

斗篷兵依然伫立不动,缓缓回头看向我们。

我们瞬间躲到岩石后,往隧道里狂奔。

不知道恶鬼是否看清我们的身影,但肯定知道两只化鼠兵被咒力杀死。

接著就看恶鬼会不会照计画追上来。我们在隧道里跑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点亮树根火把,屏气凝神地注意后方。

隧道入口出现一道拿著火把的身影,是小死神披著斗蓬的剪影。

这是生死赛跑鸣枪的时刻,我们立刻转身拔腿狂奔。

根本没时间回头,只能拚命往前跑。

追人的可以选择步调,被追的毫无选择。我们完全没考虑配速,如果放慢速度被对方追上,只消一眼就前功尽弃。

按照计画,我拿火把跑前面,觉紧跟在后。我痛骂自己这双被吓软的腿,拚命踢著地面,飞奔在蜿蜒的洞穴中。

我只能拚命跑,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如果一个分神,脚底就会出事。随便一个石子、一道裂缝绊到脚,我们短暂的人生就要划上休止符。

恶鬼紧追在后的恐惧,让我心脏快要炸开。

我们跟恶鬼之间至少要保持一个转角,这样才不会被对方看见。

恶鬼也不能胡乱发动咒力攻击,搞不好会导致洞穴坍塌,活埋自己。就算洞不塌,也在追杀的路上徒增障碍。

不过一想到我们的气味正随风往后飘,就觉得脚下轻飘飘地很不踏实。我们现在跑得稳吗?总觉得连会不会跌倒都搞不清楚。

「早季!早季!够了!慢下来!」觉在后面喊:「他好像追得很慢。」

没错,追人的不需要著急,只要轻松跟上,等我们狂乱累瘫就好。

我们从狂奔转为快跑,恶鬼手上的火光被蜿蜒的洞穴挡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得见他细微的脚步声。脚步相当规律,不像在跑,而是快走。

我们放慢步调,快跑与快走交替以避免喘不过气,而且刚开始死命狂奔,早就让我们呼吸困难。

身后又传来金属与岩石的敲击声,而且不只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地底往地表传递什么讯息,但我们当时完全不在乎内容。

「感觉不错,就这样下去吧。」

觉的呼吸很混乱,但听来相当有把握。

「他打算故作镇静,隔这么长的距离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最恐怖的还是一开始狂奔那时候。」

「……保持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我们在抵达屏风石前尽量调整呼吸,你再往前一点,我尽量后退看看他的状况。如果他突然加快,我会喊:『来了!』」

「嗯。」

模糊不明的惶恐感又开始增强,但我还是老实听觉的话就好,一定是我想太多,一切都照计画进行。

因为情绪稍稍舒缓,我的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尽量不怀疑奇狼丸跟敌军勾结,或者一切都是野狐丸的计谋,毕竟已经下好离手,几分钟后便知输赢。现在想这个一点用也没有。

怪的是,不经意想到的光景竟然是好久以前和贵园教过的日本创世神话。

伊羿冉尊在分娩时因烫伤而去世,她的丈夫伊弈诺尊忘不了亡妻身影,前往亡魂居住的黄泉国。在黄泉国的伊羿冉尊,交代丈夫千万不要看她的脸,但伊羿诺尊还是忍不住看,只见一张爬满蛆虫的恐怖烂脸。

伊羿诺尊吓得从地洞逃往地上,而被看见丑恶容貌的伊羿冉尊羞愤不已,命令怪物黄泉丑女们紧追在后。

在拚命逃跑的过程中,当然不可能悠闲回想神话,我只像看见幻觉,一连串鲜艳怪异的影像舞动在隧道中。或许是我心深处的魔幻恐惧,从记忆之中翻出相近的景象。

伊羿诺尊在逃跑过程中不时扔出发饰、梳齿、桃果,好不容易脱身。

但我们现在却与恶鬼拉开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看来……

怪喽。

有人在说话。

瞬……是瞬吗?我在心中问。

真怪,你不觉得奇怪吗?

微弱的声音不断响起。

怪?你说哪里怪?

你应该听得见吧?

此时身后又传来敌军的通讯声,而且不只一处,同时来自好几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危险,这是陷阱啊!

这次我清楚听见瞬的声音。

早季,快停!

「停?为什么要停?不可能停啊!」我脱口大喊。

你没发现吗?恶鬼一直都没追上来啊。

我不禁从快跑放慢为快走,然后停下脚步。

「早季!你在做什么?快跑!」觉追上来大喊。

「觉,这一定是陷阱!」

「你在说什么啊?又看见幻觉了?你从刚刚就在自言自语对吧?」觉边说边推著我的背。

「等等,恶鬼完全没追上来,你想是为什么?」

觉这才恍然大悟地回头看。

「应该是用走的?如果我们不快点就要被赶上了!」

「可是你听得到脚步声吗?我们一路上不是只听到雨声,还有敌军的通讯声吗?」

觉哑口无言。

「真的……不过我们只能往前,没有别的路了。」

「你先等等,这说不定是……」

我拚命挡住觉,结果这分秒之差救了我俩的命。

我们原本要去的隧道顶上突然发出轰然巨响,落下大量碎石与水花,在隧道里掀起一阵土石流往我们卷来。

「快逃!」

我们转身拔腿就跑,但后方不是有恶鬼吗?这下死定了。觉紧握著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看来他打算既然都要被恶鬼杀死,不如同归于尽。

不过在隧道里往回跑了四、五十公尺,都没看到恶鬼的身影。

「他跑去哪了?」

觉停下脚步,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原本前进的方向,坍塌暂时缓和,沙尘在雨水与湿气沾染下逐渐散去。阴暗的隧道透进微光,看来这一崩直达地表。

「回头吧。」

「回头?回头到哪里去?」

觉一阵慌乱,似乎失去信心。

「一开始来的地方……下风那边。」

「那里不是有恶鬼吗?」

「没有吧。」

我的心脏依然剧烈狂跳,但脑袋里有个角落拨云见日,无比清晰。

「你还不懂吗?刚才是陷阱,野狐丸看穿我们逃亡方向,故意弄塌隧道啊。」

「所以奇狼丸跟它们是一伙的?」

「这还不清楚……总之往那边跑等于自杀,敌军肯定埋伏在前面。」

「可是往这边有恶鬼啊。」觉脸上满是恐惧。「对了,还是前进好,如果刚才那一崩就崩到地表,或许我们能从那里逃走吧?」

「不行啦!你想清楚,它们怎么有办法弄塌坚硬的岩层?」

觉听我一问,脸色铁青地自言自语,「不是火药,闻不到硝石或硫磺的臭味,也没有听到爆炸声,只有岩层崩塌的声音……怎么会,这不可能吧?」

此时我看到隧道地面有个东西,觉也跟著望过去。

地上是一撮剪下来的红发。

「……该死!我们一开始就被骗了!」觉懊恼低吟。

我们果然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算计。

仔细想想,恶鬼披斗篷实在太过刻意。洞穴如此闷热,披著斗篷又有被我们认成化鼠兵而误杀的危险。我们在杀死恶鬼之后,当然会因为愧死机制死亡,但对敌军来说,用恶鬼这张王牌换一个普通人,完全划不来。

那并不是恶鬼,是化鼠兵拿著恶鬼剪下的头发假扮成恶鬼,故意追著我们,再用声音暗号把我们逃跑的方向告知地面部队。既然恶鬼在地面,就不怕被活埋,弄塌洞穴也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在前面等我们的就是……

「快逃!」

我要觉动起来,但他睁大眼睛,死盯住我的背后。

在沙尘扬起的那一端,浮现一个手拿火把,身材纤瘦的儿童身影……

我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次不是好整以暇的你追我跑,而是打算一口气分出输赢。我们与恶鬼的间隔仅维持单一转角,一旦进入直线路段,恶鬼就会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瞬间扭下我们的脑袋。

我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往前抓住觉的背包。

「早季!你干什么啊!」

觉大喊,我忙著在背包摸索假拟蓑白,一摸到就扔往身后,像用神奇道具度过难关的伊弗诺尊。

突然被扔到隧道里的假拟蓑白察觉危险,舞动起大量步行肢,像海蟑螂一样爬上洞壁。

拐过下一个转角的同时,背后发出强烈光线。假拟蓑白的护身光芒应该足以让恶鬼眼花撩乱。

七彩光芒快速闪烁几秒,随后像蜡烛被吹熄般消逝。我不知道假拟蓑白下场如何,至少它拖住恶鬼数秒钟。光线消失时,我们正好到直线路段的尽头,如果没有那几秒的空隙,我们已经丧命。

当以为赚到足够的距离,身后立刻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小孩步伐比想像中要快,因为身体又轻又小,在狭窄的隧道中反而可以灵敏转向。而我们两个拚命逃的大人也有一点优势,我们已经在隧道里走好几趟,早记清楚哪里有转角或障碍物。

我们一时间可以保持距离,然而撑不了多久。

我的肺开始吸不饱空气,哀嚎连连,气管像著火一般热,明明没跑多远却筋疲力尽,恐惧将体力掠夺殆尽。

最糟的是我们跑往下风处,与原定计画相反,就算抱著同归于尽的决心使出狂人毁灭弹,位在上风处的恶鬼很可能根本吸不到孢子。

觉突然停步,回头与我擦身而过。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

「我要试试你的提议。」

觉对著后方的空间集中精神,阴暗的隧道像挂上一层纱网,挡住所有光线。我们这边一片黑暗。

短短两秒钟后恶鬼就来了。他手上的火把照亮纱网,隐约透出身影;但在恶鬼眼中的光线几乎都被反射,应该像完整的镜面。

停下脚步的恶鬼高举火把,一脸迟疑地盯著我们,他身上只有一条草裙和一双鞋子,看起来如同平凡的小孩。

如果我们能点醒他的话。

我之前对觉提过计画,那孩子被当成化鼠养大,应该认为自己是化鼠,要是看到镜子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从来没有在化鼠窝里面看过镜子,因为化鼠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那孩子或许看过水面上的倒影,但应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

自认为是化鼠的小孩,发现自己长得跟敌方人类一样,会不会动摇他的自我认同?或许可以稍微唤醒他对人类的攻击抑制吧?

「你认真的?我想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觉当时这么回我,但现在拚命制造镜面,执行我的提议。

「早季,这里交给我,你快逃。」觉轻声说。

「才不要。」我打死不动,实在不想再跑下去,更没打算独自逃走,反正这招失败之后也逃不掉。

恶鬼……真理亚的儿子正小心翼翼走向镜面,我们仅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孩子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迷惑。

「……对,看清楚,你是人类,跟我们一样的人类。」觉低声呢喃。

此时,彷佛是在回应觉,恶鬼也开口发出声音。

「Grrr……卄ㄍΓβ△●?」

「卄ㄍΓβ△●?」

「卄ㄍΓβ△●?」

恶鬼不断重复同一句化鼠语,歪头看著镜中影像,突然冷不防地高声咆哮。

「Ⅱ▲⊕θΛ¥!」

恶鬼身边的洞壁浮现无数裂痕。

「危险!快逃!」

我大喊一声压低身子,觉连忙闪避,但慢一步。

碎裂的洞壁弹出几十颗碎石往我们呼啸而来,穿过镜面掠过我的头顶,其中一颗擦过觉的太阳穴。

觉差点被打倒在地,勉强踏稳脚步。

我抬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镜面已经烟消云散。

我与觉距离十五公尺,觉前方短短十公尺就是恶鬼。

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太阳穴上鲜血直流,我们已经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恶鬼毫无戒心地缓缓上前,早知道我们完全无法反击。他的红发缺了一角,底下是如天使般端正俊美的容颜,但那双残忍的眼神却像只舔著嘴唇准备虐杀老鼠的猫。

「早季,你逃吧。」

觉静静地说。我一阵错愕,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却发现洞穴里的风静下来。

「觉?」

虽然隧道狭窄,但他应该没本事用咒力反转风向,只是拚命把风暂时挡一阵子。

「这样就结束了。」

「不要……住手啊!」

我发现他的企图,不禁高声尖叫。

恶鬼慢慢接近,与觉剩不到五公尺。

「送你的,就收下吧!」

觉用尽全力,狠狠将十字架砸在恶鬼脚下。

霎时,我的时间体感似乎拉长数十倍。

眼前影像宛如用超慢速度播放,动作迟缓,觉砸下十字架的动作在我看来就像数百张定格影像龟速播放,清晰无比。

外型类似卷丹百合又像恶魔尖角的畸形十字架,撞在岩层上断成两截,一阵灰白粉末如烟雾般扩散……

我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使命终于完成,无论下场如何,恶鬼都会被消灭,神栖66町因此得救,重拾和平与秩序……

不,不对,这是骗人的!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在这个距离内,不仅恶鬼会感染狂人毁灭弹,觉也会感染啊!

我脑中爆出一股超越理性的疯狂。

一路走来,我已经失去众多心爱的人,姊姊,瞬,还有真理亚和守……

就算我得救,但失去了觉,我只剩孤单一人。我们第一组不就只剩我一个?这是上天要的结果吗?

不要!

我在心中吶喊。

剧毒炭疽菌的孢子像掉入水中的白色颜料般缓缓扩散,突然燃起刺眼火光。

火焰迅速追上扩散的白雾,用闪亮的火舌把孢子舔得乾乾净净,存活上千年的罪恶兵器狂人毁灭弹,在清净业火中燃烧殆尽。

一回神,事情出现重大转折。

觉傻傻地跌坐在地。

而恶鬼……

他大声哭喊,摇摇晃晃地逃开。狂人毁灭弹起火的时候让他某处受到烫伤。

「觉!快逃!」我用力抓著觉的手把他拉起来。

「早季,这到底是……?」觉愣愣地呢喃著。

「别管了!快跑!」

我们正转身要跑,身后突然传来可怕的咆哮。

回头一看恶鬼正愤怒地瞪著我们,他的头发烧焦一块,两只手掌也被烧烂。

这次真的完了。

我看著恶鬼,吓得不能自己。

当下感觉就要丧命。

因为我愚蠢的冲动,所有的努力与众人的生命都化为泡影,最后无法击倒恶鬼,只能在这地狱中化为尘土……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颗石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击中恶鬼的前一刻被咒力挡下来,但恶鬼竟胆怯地连忙后退。

奇狼丸压低身子,从我身后的阴影中跳了出来。

「这边走!」

奇狼丸抓起我与觉的领口,背对著恶鬼逃走。

这一刻实在难以解释,我们三个几乎是叠在一起逃走,应该被恶鬼看得一清二楚。恶鬼一动念就能让我们化身火球,但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过了转角,我才发现自己奇迹般获救。

不过情况还是接近绝望,死神紧追在后。

但我们刚才还挂在死神的嘴边啊。

怪不得我会这么想,刚才确实是九死一生,却同时错失良机。

我们拚命在隧道中逃窜。

「看来恶鬼没有继续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嗅气味说道。由于恶鬼位在上风处,一旦靠近马上就能察觉。

「他好像受到严重烫伤,或许打算先治疗。」觉低声说,太阳穴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我们放慢脚步。

「再来要往哪里走?」

奇狼丸听我一问,面有难色地说。「我也不清楚,总之先与恶鬼拉开距离就是了。」

「对不起,我把狂人毁灭弹给……」

「没闲工夫后悔了。请注意前方,野狐丸可能还有伏兵。」

直到我们退出隧道为止,敌军都没有出手攻击,我开始乐观地认为这很合理,因为敌军的王牌恶鬼还留在我们身后,无论野狐丸多狡诈,化鼠兵多勇猛,都不会选择与拥有咒力的人正面对决……

但一出隧道口,奇狼丸就停下脚步。我们处于上风处,闻不到对方的气味,但化鼠敏锐的听觉似乎听到什么,看来前面还有伏兵。奇狼丸悄悄举手制止我们前进,然后缓缓后退,下一秒就是一阵剧烈枪响,打得岩壁碎石乱飞。

我们又往隧道里跑二、三十公尺,对方发动第二波扫射,这次打得更深。

想反击却看不见对方身影,要是不小心现身可能马上被射杀,但若用咒力破坏洞穴,反而更容易活埋自己。

以为逃离鬼门关,又是进退维谷,真的无路可逃。

敌军发动第三波扫射,我们发现那只是乱枪打鸟,但可能遭到流弹波击,所以紧急躲进隧道左手边的岔路,而这完全是死胡同。

隧道中传来尖锐的口哨声,似乎是野狐丸它们在联络恶鬼。

「……是恶鬼的气味,总算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了嗅,口气彷佛是老朋友要来拜访。

「有焦臭味与血腥味,而且汗味中可以闻出恐惧。伤势可能让他变得非常谨慎,现在正停在离我们三、四十公尺远的位置,观察我们的举动。应该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疑问,为什么不一口气杀了我们?

「这下全完了。」觉抱头蹲坐在地,深深叹息。「我们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了狂人毁灭弹这张最后王牌,一切都完了……」

我自觉要为狂人毁灭弹的事情负责而心痛不已,没想到奇狼丸竟然为我辩护。

「或许还言之过早。」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答案却令我失望。

「不,事已至此,看来无计可施……但野狐丸这边也无法立刻分出输赢。」

奇狼丸为我说出心中的疑虑。

「他们有压倒性的优势,根本不用著急,只要等我们自取灭亡就好啦。」

觉完全悲观起来。

「这倒说不准。」

奇狼丸冷静分析状况。

「我们还有最后手段,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弄塌洞穴与敌方一起活埋。」

「所以野狐丸怕这一点,因此没有逼我们上绝路?」

这么说来,只能期待大崩塌可以侥幸杀敌。

「这也有可能,对方乍看处于绝对优势,但或许找不到致胜关键。野狐丸的士兵惧怕两位神尊的咒力,不敢进入隧道,另一方面恶鬼也显得犹豫,不敢只身上前。」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在。我虽然不具咒力,却能毫不犹豫攻击恶鬼……而这又带来另一个疑问。」

「另一个疑问?」

「恶鬼在方才一战受到严重烧伤,他总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咒力攻击,这时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例外。」

「这么说来……」觉抬起头说。「早季烧掉狂人毁灭弹时,反而变成攻击恶鬼,你怎么办到的?」

「这个……」我开始扪心自问。「可能烧掉狂人毁灭弹的最终结果是救恶鬼一命,我才会成功。为了救对方一命而让对方受伤,这就不算攻击吧?」

「原来如此……」觉喃喃自语。「能不能利用这一点?表面上好像要救恶鬼性命,然后发动咒力……」

「不可能啦。」我摇摇头。「之前出现恶鬼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试过隐藏攻击意图,可是一次都没成功……本人知道是谎言,就骗不过攻击抑制和愧死机制了。」

如果这么简单的骗术奏效,我们何必到这地狱里来找狂人毁灭弹?

此时隧道外传来野狐丸响亮的声音。

「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是盐屋虻鼠窝总司令野狐丸,何不让我们放下屠刀,省去无意义的杀戮呢?」

「那混帐在鬼扯什么啊?」觉气呼呼地耳语。「到底是谁趁人不备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

「请回应我的喊话!虽然人类与化鼠种族不同,却拥有智慧!无论有什么利益冲突,必定能商量解决!第一步就是要彼此沟通!」

「千万别回话。」奇狼丸小声叮咛:「他或许打算用我们的回应来确认位置。」

「……这样下去,我不得不将各位消灭殆尽!」我们毫无反应,野狐丸还是继续大喊。「屠杀并非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之名保证,各位现在投降便保证性命无虞!更答应各位将对俘虏采人道处置!」

「这就像芒筑巢对鸟保证,在我做的窝里下蛋绝对不会被我吃掉。」奇狼丸出言讽刺。「那油嘴滑舌的家伙肯定不认为我们会傻傻地听话现身,说说这话并没什么损失。」

野狐丸发现我们完全不打算回应,不再喊话。

再来就只能等待敌军准备万全,发动攻击了。

我们三个一语不发,气氛沉重。

「觉……对不起,我太笨了,一想到觉也会感染狂人毁灭弹,忍不住就……」

「没关系,我懂。」觉心不在焉地说。「如果当时狂人毁灭弹发挥功能,确实可以感染恶鬼,但我在感染之前应该会被恶鬼宰掉……想想或许多少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还是被你说中了。」我转向奇狼丸挖苦自己。「我白白弄丢跟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

「我们的社会有句俗话,叫做进了坟墓找蛆聊。」奇狼丸剩下的那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两位放弃还太早,我等一族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都要寻求反败为胜的方法。即使最后徒劳无功,也亏不了什么。我在尽军人的本分之前更要尽生物的本分,战到最后一口气。」

奇狼丸在这节骨眼上依然不失斗志,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当时听在我耳里是故作坚强,逃避现实。

「奇狼丸,我有件事想问你。」觉抬起头。

「请问何事?」

「刚才我们完全著了野狐丸的道。老实说我当时觉得是你出卖了我们。」

「原来是这档事。一旦遭受精神打击,这么想也在所难免。我也承认自己完全中计。」

奇狼丸说著,一点也没有动摇。

「但只要冷静想想,便知道无此可能。第一,我没有动机出卖两位,加入油嘴滑舌的家伙。如今我活下来的目标,只有救出我等女王,再将他千刀万剐扔去喂猪。第二,若我与两位为敌,两位肯定早已魂归西天,尤其分头行动之时多的是下手机会,老实说简直易如反掌。」

「这话或许没错。」

我直盯著奇狼丸的眼睛瞧,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快被恶鬼杀死的时候,你不顾生命危险出手相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怀疑你……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非问你不可。」

「请问,只要我还活著必定据实以告。」

「你不是说曾经率领属下到东京?你确实对这里熟门熟路,可是当初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宁愿牺牲三分之一的属下,还得来这么恐怖的地方?」

奇狼丸扬起嘴角,直达耳根。

「原来这就是对我起疑的源头。其实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但现在也不必打马虎眼了。」

奇狼丸起身嗅了嗅,听了听,确认敌军没有动作之后才接著说下去。

「我们前来东京地底探勘的目的,与本次一行完全相同,就是为了取得人类古文明遗产中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要做什么用?」

奇狼丸听我一问,不禁失笑。「您问做什么用?通常谁要找寻武器,必定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上战场。狂人毁灭弹力道稍嫌不足,若能找到核子武器或大量辐射物质,那么取代人类建立我等霸权便不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虎头蜂鼠窝不是跟人类关系良好吗?难道你们的野心跟野狐丸一样?」觉难以置信地大叫。

「请先了解一点,这与野心一词并无关联,所有生物生来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我等鼠窝至高无上的目标,便是鼠窝永续的生存繁荣。为了保障鼠窝安全,必须考虑所有危险来准备对策。虎头蜂鼠窝旗下确实有许多强大鼠窝,随时做好准备突袭消灭敌对鼠窝,但仍对友好鼠窝订下一样的战斗计画,有必要便可随时执行。」

奇狼丸静静说著。

「听我一解释,两位想必很清楚人类的存在对我等鼠窝是多么不确定的威胁。究竟何谓关系良好?我等宣誓效忠人类,进贡山珍海味,做牛做马,才勉强获准生存。但伴君如伴虎,整个鼠窝就因为无法理解的原因而被消灭殆尽,此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你们想先下手为强,消灭人类?」

「若先发制人有其胜算,我等早像那野狐丸一样动手。但很遗憾,我等并未发现核子武器或其他大量破坏兵器,这企图自然消失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有核子武器?」

「我想两位早已明白,来自两位口中的拟蓑白与假拟蓑白,也就是图书馆终端机。我等早已体会到知识便是力量,因此致力于捕捉图书馆终端机。原本终端机仅演化出对人类用防卫装置,最近似乎出现了新型号,连我等也难以捕获……很遗憾,我等鼠窝持有的终端机已被野狐丸夺去,目前它手上应该至少有四部终端机。」

我们有咒力这压倒性的力量,所以变得毫无防备。或许所有时代的统治者,都是被粗心与傲慢啃蚀了权力基础,才会走上崩溃一途。

「谢谢你老实告诉我们,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听了会不会再相信你?」

「当然要信,正因为神尊不得不信,我才全盘托出。」奇狼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等并非彻底敌视人类,也没有狂热的征服欲求,我仅衷心盼望鼠窝的生存与繁荣,但当下我等鼠窝正面临存亡之秋,元凶正是禁闭我等女王的野狐丸与盐屋虻鼠窝。」

奇狼丸说著,目露凶光。

「它是权势薰心的怪物,失去我等为鼠窝而生的种族本能,藉民主主义之名散播危险思想,掌握所有权力,企图成为独裁者。」

奇狼丸似乎怒不可遏,语带野兽般的咆哮,但又怕被敌军听见,赶紧克制下来。

「我等虽然长久以来受到人类奴役,却也获准拥有独自的文化与传统习俗,若野狐丸建立霸权,我等一族将走上绝路。生母遭受额叶切除手术化为奴隶,我绝对不接受如此社会的到来!」

我想起在盐屋虻鼠窝见到「畜舍」的悲惨光景,第一次对奇狼丸感到跨种族的共鸣。

「……因此,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我都必须杀死恶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就这点来说,我与两位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两位是否接受?」

「我可以接受。」我点头。

「我也是能接受,不过……」

觉没有继续说,但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就算现在知道奇狼丸信得过,状况也丝毫没有好转。我们三个都深信眼前已束手无策,奇狼丸应该也不例外,或许就连野狐丸都这么想。

但实际情势不同,如果我们早点发觉,应该不必多流一滴血就能获胜。

但究竟谁想像得到,其实当下我们正有著压倒性的优势呢?

……有意思。

我脑中又响起了声音。

瞬?你指什么?哪里有意思?

我只在心中发问,避免觉与奇狼丸起疑。

奇狼丸啊。它或许是张鬼牌……甚至是王牌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讲清楚点啊。

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恶鬼,从这点来看……

瞬的声音快速消失。

瞬,瞬!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知道的……你有看过……我在地面上……变成什……样子。

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愣了一阵子。

「早季,怎么了?」觉看我状况不对,担心地问。

我正想提瞬的事,奇狼丸先小声开了口。

「恶鬼……来了。」

我俩心头一惊地看往入口,由于身处的死胡同半途拐过大弯,没办法直接看见隧道。

「他正悄悄走往这里,愈来愈近,只剩两、三公尺……」

恶鬼真的发现我们躲在哪里吗?如果他走进这死胡同,我们就无处可逃。我开始集中精神弄塌洞窟,但这不只是为了自杀,更为了带恶鬼一起走,所以最后一刻很可能会触发攻击抑制,限制我的咒力。

那不就该趁现在看不见恶鬼的时候动手?

我抬头看著洞顶……不行,心头立刻感到绝望。

如果现在弄塌洞穴就会杀死觉,我还是无法发动咒力。

我闭起眼睛等一切结束。

但过一阵子,奇狼丸却安心低语。「恶鬼走过去了,似乎要与野狐丸一行会合。」

一听这话,全身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突然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觉大喘一口气后说。「为什么恶鬼要走开呢?」

「或许是怕我们孤注一掷,对野狐丸进行自杀攻击。两位神尊只要用咒力避开枪弹,随便一人存活都能将对方屠杀殆尽。」

奇狼丸说著,侧头思考。

「但对方从包抄转为单向攻击,放弃一条路线,也成了我们的退路。这是引诱我们逃走的陷阱,或者是……」

「就算是陷阱也要逃,对方可能正在等其他部队,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觉说著就打算退出死胡同。

「等一下!」我突然大喊。

我懂了。总算是想清楚瞬要说什么了。

那孩子并不是恶鬼,如果真的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患,我们就会如富子女士所说般束手无策。

但他并不是恶鬼,这么说来……

「早季?」觉不解地看著我。

「我们真是瞎了眼,一路上明明有那么多绝佳的机会,竟然都白白溜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奇狼丸凑上来问。

「虽然会比刚才更难,但或许有机会……可是如果相反呢?如果能好好反将对方一军的话……」

「早季,拜托你说清楚点,我才能听懂啊!」觉忍不住大喊。

「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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