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下)你去找别人吧

韩放筝第一回 顺手救下纪真宜的时候,觉得他就像个窝囊的旧皮球,谁都能上去踹一脚,每天都在被教训,所以他很快就又“顺手”救了第二回第三回。

第三回 是在学校厕所,莫燊按着他的头往马桶里冲,周围吹着口哨的哄笑声格外刺耳。

“杂种吃屎,杂种吃屎……”

抽条期的少年身形细条,纪真宜脊梁上的棘突透过洗得发白的汗衫玲珑地一个个隆着,肤白体瘦,弱柳扶风。他在挣扎,两次额头磕在马桶壁也死撑着不下去,泛出筋络的脖颈韧劲十足地仰着,两只手像溺水一样扑腾,韩放筝看着他慌乱中把扔厕纸的垃圾桶扣在莫燊头上。

他忽然就笑了,一脚就把莫燊蹬开,他半蹲在纪真宜面前,“又是你啊,啧,这是第三次,我给你一个愿望怎么样?你想干嘛?”

纪真宜半身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挣扎出来的汗,一双狭长上勾的狐狸眼,看着莫燊说,“我想让他吃屎。”

纪真宜蹩脚的人生终于开始像模像样了,他也嬉笑怒骂,他也恣意妄为,亲情爱情友情,别人有的他也应有尽有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校考前韩放筝还跟他说,等你回来哥给你个惊喜。

突然间天翻地覆了。

他那时候,每天去医院前都绕去庙里,一到医院就跟狗一样巴巴跟在医生后面,“能救吗?有救吗?今天没办法,明天呢?”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折了几万只千纸鹤,像要冻死的人一样无望地乞求,“救救他吧,救救他吧,他才十八岁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要是有人说割他的肉能救他也会割的,可偏偏求路无门。

该来的总要来的。

颓白的病房墙壁,空气中漫着股甘苦掺半的医院特有的药水味,一个干哑粗噶的声音在说话,“当初答应你的环游世界,蓝天白云,红花绿草,哥陪你看不了了。你去找别人吧,找个像我一样爱你的,别犟。”

纪真宜嗤笑说,“你以为我会为你守节吗?呵,还像你一样爱我?你爱我,你有多爱我,爱我你别死啊!”

纪真宜当然是胡搅蛮缠给他出难题,谁也不会自己想死,韩放筝尤其。

“我知道你没心肝。别记着我,把我抹掉吧,去找别人。最好我死了你马上就去找,找个人难啊,这辈子你别随随便便找个人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他都要死了,还是一副“纪真宜归我包办”的德行,“我都给你想好条件了,起码长得要帅吧,我成绩不好他不行,咱们要求得往上提,他得聪明得成绩好,不要像我这么爱打架,但起码得能护住你吧。”

纪真宜死死憋住眼里的泪,他心里大骂自己窝囊废,人还没死呢哭个屁哭,他真不想哭,可韩放筝不放过他。

“说起来真好笑,以前总想干你一次,骑车你抱着我腰的时候,生日你给我画涂鸦墙的时候,在沙滩打架结果抱一起滚的时候。总怕你疼,总担心我不会,总觉得时候还不到。”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很虚弱地自嘲,“谁知道现在全身都是管子,说会儿话就累得喘不上气。”

他呼吸适时地重起来,熟练地给自己扣上氧气罩,吸了会儿氧,又推上去。那只从空荡荡的袖管里伸出来的手,干枯得骨节和青筋都清晰可见,像漏了气似的,只剩一张皮。谁也无法联想到他之前两指捏着烟坐在机车上嬉笑怒骂,张扬意气不可一世的样子。

他瘫在病床的靠枕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脸色白得像鬼,眼睛都深陷进去,空洞洞的两个眼珠子,嘴唇枯得没有一丝人气。他毫无起伏地“啊——”了一声,很干瘪很苍白的遗憾,“还是好想干你一次啊。”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视,纪真宜盯着地,韩放筝看着天,借此阻断那种阴闷的痛苦。

纪真宜痛苦得捂着头蹲在地上,他实在受不了了,某个跃动不息的器官像被人死死攥在手里,他疼得快不能呼吸了,“你要死就去死!你他妈要死干嘛还来招惹我,你他妈招我,你害我……我他妈一闭眼就能忘了你……”

韩放筝像听不到他的话,静了一会儿,自顾自说着,“我跟我妈说好了,我死了让他们给我户头里存的那些钱全留给你。你这辈子想干嘛就干嘛,我死了也不能让你再为钱发愁。买最好的纸、最好的颜料,最好的笔,以后你每次买新笔都当是我送的……”他紧接着骂了一句,“操,又他妈忘了让你把我给忘了,真鸡巴烦人。”

又是沉默,空荡的病房里除了雨打窗户,只有纪真宜哭到抽搐的颤音。

“老子到死都是处男啊,还是想干你一次,下辈子行吗?”

他妈的,都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不要脸的逼话,纪真宜要还能说得出话,开口一定是骂娘。

可他听见韩放筝长长的一声哭吟,哽在胸腔和喉头之间,那样不甘却又无力,“我他妈真不想死啊。”

韩放筝死在另一个下雨天,城市里呼呼啦啦的大雨,天色阴暗得像塌下来,没有雷,雨势汹涌得空中都漫起了雾。

他看着天上泼下来的雨,落到地上汇成一条条翻涌滚动的小水流,顺着排水板的洞一股脑淌进下水道里,消失不见。

那样恢弘盛大的一场雨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吞掉了。

每一个下雨天他都无比想死,让他想起韩放筝死的那天,铺天盖地的大雨和悲伤一起席卷他。那样潮湿,那样阴闷,空气粘重得叫人呼吸发紧,积郁的悲伤哽在喉头非得哭出来一场不可。

“纪真宜你他妈再不给老子吃药,老子削死你!张嘴!”

“这点海算什么,以后蓝天白云,红花绿草,应有尽有,哥带你环游世界!”

“纪真宜,别怯,大摇大摆,横着走!”

韩放筝一死,他的脊梁骨就断了,又成了一个扶不上墙的贱种。

可能韩放筝活着,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分手,会闹掰,会老死不相往来,再往后十年谁还记得谁?

可韩放筝死了,他死了,死在最好的、最该盛放的、纪真宜最爱他的年华。

国产青春电影里最操蛋最恶俗的结局降临到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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