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的怨气

当真是蜻蜓点水, 待叶犹清反应过来之时,辞柯已然离得老远了,唯有脸颊残余的温热能够昭示, 这里方才被吻过。

脑海忽然腾的一声,像是烧开了的水壶,冒出呼呼的蒸汽,从被碰到的地方开始蔓延到全身。

叶犹清忽然干笑两声, 奇怪的感觉在心底涌动着,手不由自主去摸自己的脸。

一旁的辞柯脸色也瞬间覆上红霞,似乎有些慌乱,似乎埋怨自己为何情不自禁。

“我去照看姑母。”辞柯忽然道, 随后施施然起身进屋, 待看不见叶犹清时,才将手放在脸上, 换成了小跑。

门外只剩叶犹清一人, 风越过远山吹来, 破晓时分,天气还是料峭的,将她方才一瞬间变得混沌的脑袋吹得清明不少。

“怎么坐在外面。”十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犹清抬眼,便看见十里的身影。

她似乎有些憔悴,被砍断的散乱的头发被发绳松松绑在身后,眼中满是血丝, 薄唇惨白, 唯有高挺的鼻梁还昭示着洒脱。

“脸还这样红。”十里低头端详。

“没有。”叶犹清连忙道, 她伸手揉了揉脸, 试图让上面的热度褪去。

十里狐疑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扶着墙壁坐在叶犹清身边,手里拿了一壶不知哪儿来的酒,往口中倒。

叶犹清伸手夺了过来。

“待贵妃醒了还不知要如何,你若再喝醉,要我和辞柯抬你们两人么?”叶犹清蹙眉,将酒重重放在了一旁。

十里摸了摸嘴唇,讪笑一声。

“她认出你了?”叶犹清问。

“想必是。”十里低着头回答。

叶犹清回头看了眼还无动静的草屋,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

有着师徒身份加持,她已经将十里当成了家人,对于当年的事便更是疑惑,却一直不忍心揭她伤疤。

“问吧。没什么好瞒着的。”十里看出了她的踟蹰,轻笑一声,还没等叶犹清开口,便继续道,“我知晓你疑惑什么,我为何不去见周子秋,是我的问题。”

叶犹清把方才夺去的酒壶又放进了她手中。

“是我太懦弱。”十里一贯带着笑的脸蒙上一层悲怆。

“当年我同周子秋相爱,我爹娘都以为我疯了,要将我带回西北老宅,可我不从,硬要留在京城守着她。”

“谁料之后皇帝瞧见她美貌,要纳她为妃,那时周将军还在边关抗击西夏,更何况皇帝对她一见钟情,铁了心要娶,无人可对此说一个不字。”

“我当时也不过少年,年轻气盛,觉得什么狗屁皇家,只要我们二人逃出京城,便是外面天高地阔,谁都不能再阻碍我,于是在纳妃的轿辇到来之前,带她快马出了京门。”

“我没有想到惹怒一个皇帝会有怎样的结局,那时殿前司几乎所有禁兵蜂拥出城,沿着官道围追堵截,我一人不敌,只能带她躲进山中,带的干粮都不够了,弹尽粮绝。”

十里说到这里,手中的酒壶出现了明显的裂缝。

“一夜过后,周子秋忽然消失不见,我以为她被抓去,险些疯了,于是冲出山林找那些官兵算账,却得知周子秋找到他们,主动向皇帝求饶示好的消息。”十里忽然哂笑出声,“在我知晓的时候,她已经被软轿抬回了京城。”

“我万念俱灰,禁军依旧对我赶尽杀绝,将我追杀至一处山崖,我想着无论如何都敌不过,以防被活捉,干脆跃下山崖,一死了之。好在我命大掉进河流中,一路被冲到一处村庄,被那里的人救下。”

“据救我的阿婆说,我当时成了活死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三月,再醒来时,天都变了。”

“周子秋被封妃,我爹娘本就老来得女,远在西北接到我去世的消息,我爹急火攻心去了,我娘也病重,我赶回去在病榻前照顾了她一年,她便也归了西。”

“我便真成了个活死人,想同二老一起去,但总是下不去手,便干脆关了家中镖局,不再回去,在江湖流浪,浪着浪着,又回到了京城。”

十里说完了,越说越是平静,酒也没再喝,而是放到了一旁。

可她越是平静,叶犹清便越是听得悲怆,压抑得喘不过来气,此时天光已大亮,旭日东升,夏风和煦。

鸡鸣早叫过几轮,山下开辟的农田已有村民在辛勤耕耘。

叶犹清内心不由自主想要责怪周子秋,不过很快便被理智所劝诫,这个故事不完整,她想。

少了周子秋那一部分。

“或许……”叶犹清话刚说一半,就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辞柯小步走来,轻轻道:“姑母醒了。”

狭窄破旧的草房中,女子正睁眼躺着,面色苍白,眼角挂着一滴泪,眼神似有许多情绪在涌动,说不清道不明。

叶犹清站在她床边,眼睁睁看着周子秋搁置在榻上的手抠着床沿,以掩饰震颤。

“让她进来。”周子秋忽然开口,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滑,沾湿了床铺。

十里站在门外,没有动。

“是你对不对?”周子秋说着,用手撑着床榻,颤颤巍巍起身,长发顺着肩膀垂下,遮住她一半的身躯,脸庞湿润,犹如少女。

“你看我一眼。”周子秋哽咽着。

时间慢慢过去,叶犹清实在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别过头去,盯着地上爬过的小虫看,看到虫子跟随着哭泣声,慢悠悠爬进了墙缝里。

哭泣渐渐停止了,叶犹清听到周子秋带着鼻音的嗓音,已经被她有意压制了情绪,变得同往日没什么区别。

“此次多谢叶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周子秋说。

“辞柯,回行宫。”周子秋说。

叶犹清再回头时,只剩红彤彤的双眼和鼻尖能够显示,她方才正痛哭过。

辞柯同她对上了眼神,叶犹清对着她叹了口气,心道辞柯说得果然不错,周子秋还是放不下仇恨,她身为外人,也不好再言其他。

十里不知去了何处,最后,叶犹清陪着她二人去往行宫的方向,三人一进入行宫的范围,便被侍卫团团围住,将周子秋接上轿辇。

到了行宫门口,皇帝竟亲自迎接,胡须抖动着,伸手去摸周子秋的手,却被周子秋笑着避开。

“陛下。”周子秋道,眼眸弯着,眼中却只有冷冽。

“此次多谢叶家姑娘,若不是她,妾身怕是已葬身于山崖了。”周子秋指尖点着额角,轻声道。

“叶家姑娘?”皇帝一双快被被浓眉遮盖的眼睛看向叶犹清,看不清他眼中神色,“梁国公家的嫡女,果然有他的风范,叫侍卫去山崖搜寻之人便是你?”

叶犹清心思一动,低头道:“正是,但臣女只是听侍卫言,只有那座山崖还未有人搜寻,故而有此猜测罢了。救下贵妃后,臣女担忧还有其他刺客前来,便带着贵妃到一旁村寨躲避,故而今早才返回行宫。”

她说得圆滑,皇帝听了便也没怀疑什么,只是颔首。

“赏。”皇帝道。

“其实臣女并未帮什么忙,还是多亏了六殿下赶来,这才从刺客手中救出贵妃。”叶犹清装出一副懵懂样子。

“六殿下?”皇帝似是讶异,回头听长脸内侍说了几句话,这才恍然大悟,颔首道,“难为他一片孝心。”

“来人,传御医照顾贵妃,将那活捉的刺客带回汴京,拉入刑部好好严刑拷打,查出是何人谋划,敢在行宫对贵妃下手,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皇帝说得狠厉,叶犹清眼尖地看见人群之后的一个角落,华服女子身躯一坠。

她心下便了然。

看来原著的周子秋便是一身谋划,却因为后妃争斗而死,如今想来,真叫人唏嘘。

辞柯跟着包围着周子秋的宫人而去,行宫门口很快便空荡下来,叶犹清负手站着,看向眼前高耸的宫墙和幽深的步道,面色愈发平静。

行宫之行便如此荒唐地结束了,寻回贵妃的后一日,皇帝便离开行宫,摆驾回了京城。

叶犹清也跟随着回到国公府,皇帝赏赐了她一些金银,她全送去了裴宁那边。

而裴宁也并未让她失望,她在行宫的这些日子,那边的店铺已然风风火火地开了起来,且按照叶犹清的指示改了名字,不再叫做金陵斋,对外声称是裴宁的产业。

除此之外,叶犹清也暗中快速地将不方便携带的金银珠宝换成银票,好在齐朝的钱庄已经遍布各地,存取十分方便。

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缺能够信任的人手,如今行事的多是府中家丁长工,送个密信还尚且可以防范,可往后若是要有更大的动作,这些人远远不行。

叶犹清能够感觉到,皇帝为了困住她,同样也加快了动作。幸而皇帝毕竟是皇帝,顾忌着皇家名声,有些事绝不能明着做,只能暗着来,对于叶犹清倒是件好事。

至少,她能有运筹帷幄的余地。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出错,就在回到京城的三日后,长脸内侍敲响了国公府的大门,带着一块御赐的红绸布,欢天喜地地宣读了圣旨。

“……叶家嫡女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特赐婚于卫家长子……”

叶犹清蹙眉听着,攥紧了双手,最后抿唇微笑,领旨谢恩。

赐婚的消息很快便昭告了全京城,距离赐婚不过一日,那位卫衙内就登门拜访,笑得十分灿烂,邀叶犹清上摘星楼夜赏花灯。

叶犹清没有拒绝,而是应了这邀请,当晚便入了这摘星楼,此楼乃京城最高的一座建筑,足有六层,好似高塔,楼中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卫衙内出银子包下了最高一层,故而楼上无人,唯有成片的婢女小厮,以及请来的歌女舞女环绕摇曳,端的是大手笔。

窗子特意镂空,雕满花卉,窗外华灯初上,璀璨千家。

叶犹清独自一人前来,菜肴还未上,卫衙内正戴着玉冠,伸手请她坐。

她刚坐下,便见那卫衙内已经鬼祟伸手,眼看着便要覆盖她手背,叶犹清心中一阵恶寒,方想拿开,却忽然听见耳边一声痛呼。

原是一旁倒茶的女子不知为何手一抖,硬是将半盏滚烫的茶水,尽数倒在了卫衙内手上。

叶犹清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带着怨气的狐狸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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