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生气了

叶犹清被她这声音吓了个猝不及防, 手一抖,洒落几滴茶水,随即放下起身, 低头注视了一会儿, 才将人识出来。

女子已经换上普通的衣裙, 发丝被松松凝成一股, 自肩头垂下, 额间散落着一些,随着动作摇曳生姿。

她双目含泪,方才合眼看不清, 如今睁开, 才能瞧得眼角一颗泪痣, 更是弱柳扶风,惹人怜爱。

叶犹清轻咳一声, 用了些力气, 不动声色地将衣袖抽回来,温声道:“不过举手之劳, 不足挂齿, 姑娘身上的伤可有碍?”

女子收回葱指,蜷着放在心口, 仍是跪着挺身道:“是皮外伤, 奴家被主人追打逃出村镇,不知何去何从,一路饥饿炎热, 便中了暑气。”

“奴家以为, 以为此生到了头, 谁知被公子所救, 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她说着,两滴清泪滚落,如花间簌簌的露水。

“主人追打?”叶犹清状似惊讶。

女子低头,含屈道:“奴家本是农家女,家中清贫,子嗣众多,便因生了副好面皮,被卖给了镇上的富户做奴婢。”

“可是日子久了,东家对奴家上了心,要收作通房,不肯便会挨打,奴家实在受不住,便趁着出门采买的时候逃了。”女子说着,含泪的眼眸抬起,端的是楚楚动人。

“原是如此。”叶犹清叹息一声,道,“你先起身说话。”

她伸手要去扶,眼里却撞进一角白衣,她那伸出的手便拐了弯,冲着守在门口的小二招了招手。

“上菜。”她道。

白衣绕过地上跪着的女子,拉出长凳,坐在了叶犹清对面。

虽看不清她神情,但叶犹清顿觉一阵不自在,便知这“哑巴姑娘”是在盯着她看的。

“起来吧,吃些东西。”叶犹清对地上女子道,顺便将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女子抽泣一声,柔柔起身,纤腰飘摇无力,自己坐下。

“多谢公子。”她感激道。

三人对坐,气氛一时僵持不下,叶犹清顿时觉得刚黑下来的天反而比白日还热,不由得擦了擦汗。

幸而此时十里精神抖擞地从外面走来,手里拎着一包酸杏子,丢在叶犹清面前。

“这个季节哪里都寻不到青橘,你便用杏子代替一番吧。”十里说着,撩开衣摆落座,看着一旁的女子一愣。

“奴家见过姑娘。”女子说着要起身行礼,被十里按住。

“换了衣衫,险些没认出。”十里笑着,看了叶犹清一眼,心照不宣地岔开了话题,聊起了明日的路线。

她们对外装作是洛阳人,护送叶犹清到渭州寻亲,当面也只以公子代称。

“可看今日晚霞,明日应当是个阴雨天,陕州附近多山脉,若是按照原本路线,出城便要走上许久的山路,若是下雨,难免危险。”十里轻声劝阻。

叶犹清捏了个杏子搓着:“视明日天象定吧,若是有异样,便绕远走。”

“姑娘家在附近,可知哪条路会远离山地?”叶犹清忽然话锋一转,看向一旁不言不语的女子。

女子面上没什么异样,认真思忖了一会儿,柔声道:“奴家家在谢州附近的村子,谢州城距离此处也不过十几里地,若是从谢州绕过,也只是多走几步罢了。”

叶犹清颔首,笑道:“我等外地人不知晓此处地势,便听姑娘的吧,算是还了救命之恩。既然姑娘家就在谢州附近,不如顺路将你送回……”

女子听了这话,语气便又带了哭腔,一面摇着巴掌大的小脸,一面起身欲跪。

“求公子不要送奴家回去,东家找不到奴家定会回村要人,奴家父母畏于权势,绝不会包庇奴家,求求公子……”女子一眨眼便已是泪眼涟涟,葱指捏着叶犹清衣角,抽噎祈求。

“你先起来。”叶犹清受不得别人这般跪拜,伸手拉着她手臂,将人扶回长凳上,“我又不是你东家,何须动不动便跪。”

她语气平淡温和,却很强硬,女子一愣,便不敢开口,兀自抽泣了。

叶犹清对着十里用力使了几个眼色,一旁正笑眯眯看戏的十里这才咳嗽一声,开了口。

“既然如此,陕州民风良好,姑娘也可留在此处寻个活计,我们明早便要赶路,到时给你些银子,拿去治伤。”

“姑娘不知这附近保守,我一介弱女子,哪里能找得到活计呢,便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做婢女,到时又是入了虎口。”女子哭成了一条河,若不是十里拦着,她几乎要低头叩首。

十里向来爽利,不爱看人抽抽搭搭,此时有些烦了:“姑娘,我们公子只是一介书生,此次去北方是去寻亲人,实在腾不出多余的空子和金银多带姑娘,何况我等只是萍水相逢搭了把手,也不好相管太多。”

女子看着十里浅色的眼瞳和背后背着的长剑,一时畏惧,不敢再开口,只是捂着嘴不敢出声地抽泣。

“师父说得有理。”叶犹清笑笑,伸手推开桌上茶碗,看着小二将热气腾腾的菜放到桌上。

“姑娘想必也饿了许久,先吃些东西吧。”叶犹清说着,将一旁竹筒里的筷子拿出,递给对面一直动也不动的哑巴姑娘。

哑巴姑娘还是没动,手垂在桌下,不知在做什么。

叶犹清碰了壁,凤眼眨了眨,将筷子轻轻放在她面前,又给她盛了碗饭,也不动声色地放下。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叶犹清又觉得头晕乏力,草草吃完,便回了房间。

十里也很快离开,楼下唯剩下辞柯和女子二人,辞柯拿着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往口中放,身边抽泣声渐止。

“还不知姑娘,也是同公子一起的么?”女子带着鼻音,柔声道。

辞柯不理睬。

女子轻轻笑了,眼下一点小痣因为刚哭过而愈发鲜艳,拿着帕子将脸上泪痕擦干净:“姑娘慢用,奴家先行回房了。”

她起身,手腕却被人攥住,动弹不得,回身慢慢坐下。

“姑娘这是何意?”她言语委屈。

辞柯樱唇紧抿,忽然用力将她手抽出,双手强行将她雪白手掌掰开,女子发出几声痛呼,眼里又含了泪:“姑娘……”

辞柯不管她言语,垂眸端详着她掌心,白纱下的眼眸闪过一丝警惕。

女子猛然抽回手,像是被欺负了一般,鸡蛋样的脸颊涌上红润,咬着苍白的唇道:“姑娘,我不曾招惹你,只是见公子人好,想求他救命,你为何对我如此敌意?”

辞柯手攥着桌边,将指尖的红润全挤压成了白色。

女子见她不说话,便捏着衣袖擦泪,冲着辞柯点了点头,便拎着裙摆上楼。

辞柯看着她秀美的背影,心头一跳,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跟上,上了两层台阶,在转角处猝然停下。

只见女子正跪在叶犹清房门口,裙摆如同花朵一样铺散,衬得她身子更是娇小,淡淡的抽泣回响在空荡的门廊中。

辞柯黛眉蹙着,眼看着门打开,她连忙上前,拦在了女子和门框之间,以至于叶犹清一开门,眼前便横了一块白纱,将她吓得娇躯一震,猝然后退,

伤口顿时疼了起来,叶犹清脸白了白,看清眼前的身形后,这才靠在了门框上,松了口气。

“这是……”叶犹清开口,眼神往下,看到了被拉了一把,软软倒在地上的女子。

眼前的白衣女子见状也是一愣,随后冲叶犹清微不可查地摇头。

叶犹清眼神扫过她,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柔弱女子,只见女子正歪倒着,左手护着右臂,面色苍白,眼泪不要钱似的地往下流。

叶犹清放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动,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半蹲下身,将手伸向女子,扶着她手肘,微微用力,将人拉起。

“无事吧?”叶犹清轻声问。

“奴家无妨,只是……”女子看向一旁的辞柯,满面委屈,似乎有口不能言。

辞柯却早已是将手攥成了拳头。

“怎么?”叶犹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却忽见眼前羸弱女子点着额头,身子飘摇了一阵,随后朝着她倒下。

叶犹清下意识看了身边的哑巴姑娘一眼,但身子却没有躲,而是伸手将倒下的人拦住,手不经意在她手臂上捏了捏,又迅速移开,转为正常的搀扶。

然而这场景看在辞柯眼里,却像是二人搂抱在了一起一般。

她唰得白了脸色,心里一阵钝痛,僵直不动了。

叶犹清则自然地将女子推开,蹙眉道:“时辰不早了,姑娘有伤在身,还是快些歇息得好,来我门前做何?”

“奴家求求公子了,带上奴家吧,婢女做的奴家都会做,洗衣烧菜针线活,奴家都会,求求公子救救奴家!”女子几近哀求。

叶犹清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过这不耐很短,便被她收回眼底,转为无奈的轻笑。

“姑娘当真要跟着,可知这一路山高水长,又是酷暑,难免不好受。”

女子闻言,眼睛顿时亮了,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勾唇:“真的,公子答应带着奴家?”

叶犹清身子微微往后躲了躲,面上却笑:“暂时。”

女子欣喜地擦泪,手去拉叶犹清衣袖:“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奴家单名怜字,公子唤奴家怜儿便好。”

叶犹清正欲开口,却见一旁的哑巴姑娘身子动了,叶犹清忙伸手,却被哑巴姑娘推开。

她吃痛,将手缩了回来。

哑巴姑娘看不见脸,但身躯微微颤抖,可见她心情郁结,一双手摸遍全身,摸出用帕子包着的药瓶,塞进叶犹清手里,随后转身跑走。

雪白衣衫像云朵似的,在身后翻腾勾卷。

叶犹清抬腿想追,却被怜儿拉住,慢慢停下,眼神一冷,不过回头看向怜儿时,已然是平静和煦。

“奴家还不曾问,公子如何称呼?”怜儿捏着衣衫一角,轻声问。

叶犹清嘴张了张,用易容成男子的脸笑得清朗,随便想了个姓脱口而出。

“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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