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嫂嫂

叶犹清闻着她身上香味, 也觉得这几天的疲累终于减淡了些,于是二人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叶犹清才开口。

“方才你……”叶犹清想说, 她方才的模样将自己吓了一跳,又觉得不太好听, 于是声音渐小。

“吓到你了?”辞柯忽然说,她松开手,眼神有些躲闪,“我的样子。”

“怎么会呢。”叶犹清忙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狠……”

“没有。”没等她说完,叶犹清便将她话音打断, 她摇着头,将辞柯牵起,牵到床边, 看着她乖乖坐下。

说实话,虽说当时震惊,可如今想来却只有心口弥漫的酸涩, 就像看着在自己身边温温柔柔的姑娘, 因为被别人欺负而绝望地亮出爪牙。

且还是因为自己。

叶犹清深知自己没拥有过什么炙热的情感,从小到大都孤独惯了,空荡荡的三室一厅,一日三餐做完饭便离开的阿姨,导致她对什么都很平淡。

来到古代后好了一些,有人对她处处牵挂,有人和她同生共死, 她便觉得那些空荡的地方逐渐被填满。

辞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犹清, 随后身子挪了挪, 在她肩头小心翼翼靠下。

女子的头颅很轻, 又或是没敢用力靠,一些毛绒的碎发拂在自己脸上,痒酥酥的。

昏暗的灯火笼罩着二人,屋里的时间好似变得缓慢,外面偶尔路过脚步,但已像是远在天边了。

辞柯忽然开了口,她眼睫低垂,烛光在瞳孔中跳动,红唇夺目。

“从小我便知晓自己是个灾星命,我拥有的东西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娘亲,爹爹,哥哥,看门的阿翁……我所有珍爱的,都会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辞柯轻轻说,声音像天边的云雾,缥缈柔滑。

“就连唯一的朋友也留不住。”

叶犹清闻言心弦一颤,伸手捏住自己的大腿。

“我真的不知若再失去你,我会变成什么模样。”辞柯说着,微微阖目,“我甚至可以看着你离开我这个灾星,去过太平安康的日子,只要知道你平安。”

“叶犹清,你别怕我……”辞柯轻轻说。

“我怎么会怕你呢。”叶犹清绕过她下巴,在她耳朵上摸了摸,然后道,“不就是刺他几刀,那人蛇蝎心肠,这是他的报应。”

“我小时候还杀过猪,一刀下去,血能溅到房顶上。”叶犹清说得夸张。

耳边传来女子的破涕为笑。

肩上的脑袋沉了沉,叶犹清知道辞柯累了,便微微侧身,拉过榻上的被子。

“十里给你喝了什么,说是镇静,倒像是安眠。”叶犹清扶着辞柯后脑,小心护着她慢慢躺下,眼看那双眼眸越来越迷蒙,双手却抓着她衣袖不放。

叶犹清被迫弯着身子,便细细看清了美人眼角渗出的晶莹,还有熟透浆果一样鲜红的嘴唇。

她心里咯噔一下,盯着那红唇入了神,随后不由自主地慢慢低头。

在即将触碰的一刹那,叶犹清停住了,最后伸手替她拉上了被子。

“睡吧。”她温柔道。

夜凉如水,叶犹清关好房屋的门,迎面撞上了端着碗回来的十里,于是伸手将她拦住:“辞柯睡了,不用喝了。”

十里可惜地看了看手里的碗,递给叶犹清:“熬药不易,你替她喝了吧。”

叶犹清闭紧了嘴巴。

她如今困到枕着石头都能睡着,若再喝这一碗汤药下去,怕是会当场不省人事。

十里耸耸肩,进屋将药碗放下,又走了出来,同叶犹清并排站着,看山坳中灯火通明,不断有人被从山洞中带出,还有抬着的,应当是受了伤。

里面有普通的百姓和商客,也有原本的铁骑,无处安置,便露天搭了几个棚子,发放熬得稀烂的肉粥。

“整日在地下挖矿,他们也受苦了。”叶犹清喃喃道。

十里叹息颔首,侧过脸问:“今日见你见得匆忙,还不曾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犹清将自己被带去后山的事情如实讲来,将十里听得浓眉愈皱愈深,最后喟然长叹:“亏得你机灵,也亏那被囚禁的大王想着逃跑挖了条通道,否则我如今看见的便是一具尸体。”

“谁说不是呢。”叶犹清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后怕。

“那人叫我唤他刘老,他开始并不信任我,直到我拿出风华坠,又听说我是赵家后人,听说铁骑大部分人被蒙骗在地下,这才肯同我出洞,赶来营救。”叶犹清说。

“且若是没他,我还真不知这山下竟埋了大量火药,只需拉动机关便能烧毁山洞,我迟迟不来,便是去随他毁掉机关。”

十里闻言,不掩惊愕。

她二人正说着,便见一人从低处跑来,站定在叶犹清面前道,弯腰躬身道:“姑娘,刘老请您前去。”

叶犹清闻言,便和十里摆摆手,跟着他走下半山,路过满是肉香味的棚子,里面的人不断窃窃私语,有的则感激地冲她点头。

叶犹清一路走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屋内,迎面便看见有人抬着几具尸体走出,尸体被麻布裹着。

叶犹清移开眼神,待尸体远去,这才叩门而入。

里面的男人依旧一头乱发乱须,见了叶犹清连忙起身,被叶犹清扶着落座。

“刘老,您身子不好,还是坐下罢。”叶犹清说。

刘老乐呵呵落座,外头打量着叶犹清,一时眼眶含泪,开口道:“当年随从嗣荣王征战时,便常听他提起,说自己有个乖巧可爱的外孙女,如今七年过去才得一见,当真眉眼同嗣荣王有几分相似。”

“倒让我想起当年跟随嗣荣王左右,□□定国的热忱来。”刘老缓缓摇头,长叹一口气,“只可惜良将已逝,如今落得这么个局面。”

叶犹清看他是真难过,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您莫叹,如今外祖已被平了反。”

“此言当真?”刘老藏在发须中的眼睛猛地睁大,想喜悦地说些什么,却低头弯腰咳嗽起来,一旁的高瘦男人连忙上前拍打。

那男人名唤丁成,便是叶犹清第一个在地洞中告知身份的人,他担忧地同叶犹清道:“姑娘,刘老在哪阴湿的地下关了四年,方才叫赤脚大夫看了,说是多病缠身,难以……”

“无妨无妨。”刘老摆摆手,又露出欣喜之色,抬脸继续道,“此话当真?”

“自是不会骗您。”叶犹清回答,“不仅外祖,还有当年一同征战的周将军,如今都免了罪。”

刘老慢慢点头,喜色又不见:“又有何用呢,我等当年一心保家卫国,驱赶敌寇,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天家无眼,就是给多少封赏,那可是两条忠臣的命啊……”

叶犹清看他悲戚,不由低头,心里也愈发不平。

“当年我等闻嗣荣王死讯,本想一路打进京城,可当时刚退敌不久,铁骑就算再神也是□□凡胎,死伤过半,只剩我们几百个兄弟,如何敌得过十万百万的禁军?我无法,只好带着弟兄们一路向北而逃。”

“当时封查严密,我们无处可躲,只能隐匿深山。铁骑是什么,是嗣荣王自己训练起的军队,在被嗣荣王收留之前,我等全是孤儿难民,无家可归,如今太平盛世,一帮没有身份不曾出过军营的兵,更是不知何去何从。”

乱世奉之为枭雄,盛世弃置如草芥。叶犹清心里酸涩。

“幸好在这山里发现了矿石,知晓能卖些银子,好歹能混口饭吃,便落了脚。却不料后来内里出了叛徒,领着一帮人真做山匪打劫过路商客,我怒斥那小子,却被他毒倒囚禁,在地下过了这许多年。”刘老说着,又开始咳嗽。

叶犹清连忙拿过茶水,递给刘老。

“姑娘,我自己这身子我知道,活不了多久的,铁骑不能没有主心骨,不然便真的散了。”刘老接过茶杯,郑重道,“姑娘既是嗣荣王后人,又拿着能够号令铁骑的风华坠,且能够深入山中,救出我和各位被困的弟兄,我相信姑娘定有统帅之才。”

叶犹清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统帅之才不敢当。”叶犹清道,“但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饿了肚子,也不会再受终年不见天日之苦。”

“多谢姑娘。”刘老颔首道。

叶犹清含笑起身,劝说刘老早些休息,随后对着一旁笔直站着的丁成道:“人还没杀完吧?”

丁成一愣:“不曾。”

“留几个管事的关着,明日我须得问清这些年,他们将这些挖出的矿石卖到了何处去。”叶犹清已经困得头重脚轻,只能尽量清醒地交代,“暂时先不要叫那些百姓见天日,有伤的先治伤,无伤的休养。过了今夜,找些还有气力的可信任的弟兄陆续将他们送回渭州城。”

“是,姑娘。”丁成低头抱拳道,“方才给姑娘收拾出了房屋,我领您去。”

叶犹清同刘老告辞后,摇摇晃晃地转身出门,跟着丁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刚走了一般,被路边冲来的一个黑影吓了一个激灵。

丁成速速伸手阻拦,厉声道:“何人?”

“大哥,这是我拜把子的亲大哥!”来人高声叫着,低头钻过丁成伸长的手臂,站定在叶犹清面前,激动道,“他们说是你救了那些百姓,杀了那狗屁二王?而且还胡说你是个女子……”

阿池站在叶犹清面前,看着她放下的长发和粉红的薄唇,脸顿时垮了:“你真是个女子?”

叶犹清直了直腰身,道:“显而易见。”

“我只闻他们说你抢了二王的亲,还当是要有嫂嫂了呢。”阿池半是玩笑半是失望道。

“可我都叫习惯了大哥,难不成改为大姐?”阿池开始费力地摸头。

叶犹清实在是困倦,懒得同他多言,便温声道:“左右一个称呼,你愿意喊我大哥便继续喊着。”

说罢,越过他往前。

阿池拖着病腿追上来,赔笑道:“成,那我还喊你大哥。不过,你能不能同那些人说说,莫要把我送走?”

“怎的,你挖矿挖上瘾了?”叶犹清低头瞧他拐着的腿。

“不是,只不过那些人都有家可回,我,我家远,能不能让我先留几日,待我这腿不疼了再说?”阿池费力地追赶着。

叶犹清慢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男子脸上虽脏污,可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好看。

“行。”叶犹清点头。

“多谢大哥!”男子叫得响亮,叶犹清微微皱眉,快步离开。

这一夜叶犹清睡得可是昏天黑地,感觉陷入什么深海漩涡,连碎片的梦都不曾有,待睁眼时,已是晌午,炽热的日光透过门缝,正晃着叶犹清眼睛。

她疲惫地挡住双目,又躺了片刻,昨日的记忆一幕幕闪过,这才起身。

打开门,门口放着洗漱的盆子和一叠衣衫,衣衫是男子的黑衣,想来这山坳坳里也没什么女子能穿的东西。

叶犹清将自己清洗了一遍,顿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再套上衣衫,用根绳子将乌发系在身后,便出了门。

太阳虽然很大,但山间依旧岚烟四起,远处的绿意蒙了一层轻纱,反而泛了些淡淡的蓝色,天空一如水洗,清透高远。

满地的棚子收起了一些,大多数人已经被安置在了房屋中,又是饭点,又是满山香气。

叶犹清肚子一阵哀嚎,她是真饿了,便捂着肚子往辞柯所在的半山腰走去,正看见空地没来得及收起的长桌上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正说着什么,另一个在为她盛汤。

“叶犹清!”辞柯冲她挥了挥手,脸蛋没了脂粉,却因为睡了个好觉而白里透红,明眸善睐,嘴若含丹。

叶犹清几步跑上前坐下,辞柯连忙往她面前放了一碗饭:“十里姐姐说你得有整日不曾进食,当心饿坏了。”

叶犹清朝她莞尔,接过饭,夹起一筷子菜,低头优雅而快速地吃着,没一会儿,一碗饭就见了底。

她正想说再来一碗,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已经将脸洗净的男子艰难爬上来,自顾自坐下,讨好道:“大哥,肉粥吃不饱,他们说我身体差,又不给我饭吃。”

“要吃自己盛。”叶犹清敷衍道,将面前的饭盆推给他。

忽闻气氛有些不对,她这才抬头,只见辞柯正紧紧攥着手里的碗。

“怎么了?”叶犹清担忧道。

辞柯却没看向她,而是嗔目瞧着那男子,手里的碗当啷一声落回桌上。

“哥哥……”她不可置信地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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