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讨好

此话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叶犹清起初还没明白,直到转身看见阿池错愕的神情和突然泛红的眼眶, 这才恍然一惊。

她又瞧向十里,只见十里也同是错愕, 随后起身,将阿池从长椅上拉起,仔细端详他几眼。

“周鸿?”她开口。

阿池之前见到的十里皆是易容后的,如今才是头一次看清她本来面目,不由得更是愕然。

“十里……”他低声细语, 又扭过头,看着辞柯,嘴唇翕动着。

他忽然蹒跚拖着伤腿, 费力走到辞柯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颤抖着托起她的脸, 张开嘴却失了语, 半晌说不出什么话。

“哥哥?”辞柯又一次说,她眼睛圆睁,将手覆盖在阿池满是伤疤的手背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将双目眨了眨。

再睁眼,男子还站在她面前不曾消失,辞柯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她忙将阿池的手拿开, 低头看着他腿。

“我以为你死了, 你怎么……”辞柯有些语无伦次, 又掺杂着哽咽,她俯身要去查看阿池的腿,被阿池急忙拦下。

“辞柯,为何会是你?被绑回山寨的竟然是你?”阿池一阵后怕,水雾在那双同辞柯八分相似的眼眸中打转,“你如今不该在京城吗?”

“此事说来话长。”一旁的十里忽然开口,她有些担忧地近前,在阿池肩上捏了捏,示意他先坐。

若是细看,会发现他的双腿正在不断打颤。

阿池这才支撑着自己慢慢坐下,叶犹清惊讶不已,又插不上话,如今急忙上前握着辞柯双臂,示意她也落座。

“叶犹清。”辞柯忽然反手拉住叶犹清,“我可是在做梦?”

不等叶犹清回答,她便又继续急切道:“当时周家男丁全部充军,发配往边塞,两年后便传来消息,说队伍在关外遭遇落石,死伤一半,哥哥便在此队列……”

她眼眸很快模糊,泪珠顺着脸蛋上的细小绒毛滚落,扭头盯着阿池,细细端详。

“哥哥。”她颤抖道,像是忽然坚信了这个事实,将手从叶犹清衣袖上拿下,握住了阿池的手。

阿池双手抖如筛糠,看着自己一别数年的姊妹,怜爱地想摸她发顶,又有些胆怯地停在半空。

“当年发配边疆的人都被施以黥刑,自是低人一等,在军营中常被殴打欺辱,我已是忍辱吞声,却还是被合力将腿打断。”阿池低声道,他艰难地动了动腿,继续开口,“往后那次落石,我因走得慢落在后头,不曾被伤,便趁机逃入群山,离开了军队。”

“但我因着这黥面,不被世人所容,更不敢回去京城,便只能四处流浪,趁着腿不算太疼的日子做做体力活,混个裹腹。直到两年前路过此地,被人掳进地下,便再也未曾出去。”

阿池说着,撩开额头遮挡的蓬乱头发,露出颜色已褪去不少的

“这么想想,竟已是七年了……”他怆然道。

对面的辞柯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已是泪流满面,用手背将唇掩着,喜狠交织,好不复杂。

“大哥!”他说完,忽然挪出长椅,顺势对着叶犹清跪下,“我竟不知险些被那二王糟蹋的是自己亲妹,当真愚蠢,若不是大哥相救,往后我定会追悔莫及,悔不当初!”

“如此大恩,我……”

叶犹清没来得及阻止他跪下,如今连忙伸手将人拖拽起来,安置回长椅,端的是诚惶诚恐:“不不不,你从未同辞柯打过照面,何来愚蠢一词,何况在地下还亏有你相帮,不然我们要出来恐怕还得耗费一阵周折。”

“往后,你还是莫要这般唤我了,直叫我名字便好。”叶犹清急着又补充了一句。

“为何?”阿池,如今已是周鸿,含泪茫然。

叶犹清一时语塞,总不能如实道来,只得先岔开话题,轻声漫语:“你与辞柯七年不见,定有千言万语要讲。我看这饭须得等会儿再用,不如先移步房中,叫人倒些茶来,也好平缓些。”

周鸿抱拳颔首,用拇指拭去眼角的泪,竟不见几分往日轻佻欢脱的模样了。

将二人送入房中,叶犹清同十里悄悄退出,站在门外,一时相望无言。

此事太过离奇,谁能想到阿池竟会是辞柯的亲兄弟,不过如今细细品味,便能想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来,叶犹清站在晒人的日头下,不禁唏嘘。

“七年不见,他轮廓变了许多,面上又多是脏污,我只觉得熟悉,却也不曾敢想他便是周鸿。”十里说着,喟然长叹,“当年作为周将军之子,自小便修习武艺,在汴京也算瞩目,性子豪爽上进,本应是个栋梁之材。”

叶犹清颔首,重新坐下,食不知味地草草吃饱了肚子。

刚放下碗筷,便见一人从山下前来,低头对叶犹清道:“姑娘,刘老请您过去。”

叶犹清闻言起身,叮嘱十里照看辞柯,便起身随他去了。

还是昨日那间房屋,内里的空气清透了许多,不再像昨晚一样夹杂着浑浊的血腥味,刘老正坐在一把交椅上,面容已经清理干净,满头纠缠的乱发也已经打理整齐,半黑半白地在头顶绑成发髻。

胡子则剪去一些,看着利落了许多,然而半张脸没有了遮挡,便也能显露其灰白的气色,确是如他所言,不甚康健。

他见了叶犹清,便笑得和善,起身相迎。

“姑娘请坐,昨夜可曾歇息得好?”

“刘老客气。”叶犹清在一旁丁成的指引下礼貌落座,“睡得甚是踏实。”

“此次叫姑娘前来,是查到了昨日姑娘说的,这些年矿石的去处。”刘老说着,从一旁拿过个脏污斑驳的册子,递给叶犹清,“此物是从几个掌管事务的叛徒处取得的,是这些年产量同去向的记录。”

叶犹清心下一动,用指尖拈起纸张,小心翻看着。

屋中很安静,几人看着叶犹清原本淡然的神情逐渐流露出几分动荡,不画而黛的细眉不由拢到一处,让看得人莫名有些提心吊胆。

“姑娘可是看出什么?”刘老也随她皱眉,前倾询问。

“铁骑如今能用的人手,约莫有多少?”叶犹清没直接回答,只温声道。

“除去被关押的叛徒,只余三百五十一人。第一个矿洞关的全是掳来的百姓,其余的皆分散在其余三个洞中,除去蒙骗外倒是不曾亏待,故而少有人受伤。”一旁的丁成朗声回答。

“怪不得二王要去掳百姓做苦力,以他贱卖的这些矿石的价钱,要养活这山寨,每年需要极高的产量。”叶犹清摇头说。

而且根据叶犹清所知,齐朝如今盐铁官营,民间决不允许私自冶铁,一经查出便同之前那盐贩子一样,施以死刑,但因着官营机构臃肿,产量又算不上多,半数以上用作军事,所以民间铁价极高,平民百姓很难买得起铁制工具。

在这样的情况下,便会催生私自冶铁售卖的地方豪绅,价格比官营便宜许多,便可赚个盆满钵满,加上北面朝廷又难以伸手,故而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铁骑这些年卖出去的铁矿,应当便是进了这些豪绅之手。

铁骑虽然训练有素,战法诡谲,但毕竟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何况二王此人虽阴毒,但脑子并非多灵光,便只顾着多多开采,甚至不曾提价。

唯一做得不错的便是保密,这些年的交易都像作战一样迂回灵活,并不曾暴露矿产地处何处。

“刘老可否听我一言?”叶犹清看着那册子道,她凤眼微抬,“与其同这些豪绅做矿石交易,倒不如自己冶铁再行售卖,能够赚得的银子可比如今多得多。”

“而且也不必追求过高的矿石产出,轮班开采即可,毕竟是铁骑,剩余时间可作操练。”叶犹清认真道。

“冶铁?”刘老闻言有些惊愕,“可我等从未尝试过,这……”

“若刘老信任我,便可一试,搭建炉台的银子全由我出,若是真的成功,诸位弟兄便不必如此疲累。”叶犹清说得温言细语,但语气却十分确定,似乎胸有成竹,令人下意识想要相信。

刘老思忖了半晌,最后点头道:“我等确不如姑娘想得周到,既然姑娘开了口,便听姑娘的便罢。”

叶犹清莞尔,再同他寒暄几句后,便起身离开。

女子纤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门合上,一旁的丁成便弯腰开口,神情有几分担忧:“刘老,叶姑娘虽于我们有恩,又是主子的后人,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万一……”

刘老看他一眼,丁成便噤了声。

“姑娘家如何,像你我这般大之时,也不会有她这个胆量,敢只身混入满是匪徒的山寨。”刘老摇头,“何况她虽年纪小,但心智老成,说得头头是道,你怎如她有学问。”

丁成被他臊得红了脸。

“若她真的能帮助我等,便证明她确是嗣荣王当年说的合格的后人,能统帅铁骑,那我故去也心安。”刘老喃喃道。

丁成垂首听着。

“罢了,如今终于见了天日,快扶我出去晒晒太阳。”刘老说着欣喜起来,扶着椅背起身,惬意地摇摆出门。

与此同时,骄阳下,叶犹清快步跑回半山,十里还在阴凉处坐着,皱眉吃着一盆去火的凉瓜。

“他们还不曾出来?”叶犹清忧心地听了听门里动静。

“不曾,不过莫要担心,哭声都歇了。”十里说着,递了一半凉瓜给叶犹清,“吃些吧,去去火。”

叶犹清连忙摇头拒绝,在门外踱步。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什么,抬腿坐在十里身旁,歪着脑袋悄声询问:“周鸿那腿,可还有的治?”

十里面露复杂,轻轻道:“他的腿不曾全断,后又自己愈合了些,只是因为一直得不到救治,如今早已畸形,反复发病。若是好好将养,虽不能恢复正常,但至少不会再受疼痛折磨。”

叶犹清点头,有些不自在地透过门,往虚空里看着:“明日我打算回去渭州,马小做过铁匠,我想询问她一些事情。”

“顺便替周鸿寻个正经的大夫,好好瞧瞧他腿,若是能治好便再好不过。”

十里闻言,忽然放下手里啃了半截的凉瓜,打量眼前看起来有些局促的冷清女子,忽然抿开红唇点头,笑得有几分揶揄。

“既然是辞柯的兄长,你多讨好几分也是应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