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见到她

关于叶犹清的事情, 裴宁多少也听过一些,如今便也没再多问。

“何时出发?”裴宁问。

“明日。”叶犹清回答,“银两自有人会来取。”

“好,姑娘保重, 那我先离开?”裴宁见叶犹清一直往窗外看, 便自知不该多留, 推开椅子起身。

叶犹清冲她笑了笑,然后看着裴宁的身影走出门廊,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袅袅而行,很快消失在胭脂色的片片梅花后。

把已经凉了的酒喝掉,叶犹清便起身, 从一旁小二手里接过斗篷裹好, 缓步走下阶梯,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江宁府不愧是南方最为繁华的地界之一,到处是小桥流水和赏景的年轻男女, 桥边耄耋提了一篮子梅花编的花环叫卖, 来往的女子身上馥郁芬芳。

叶犹清离开河边,走回闹市,进了一高楼客栈之中, 客栈装潢雅致,大堂摆了梅花枝子, 香气扑鼻。

她沿台阶而上,走进一敞开的门中, 迎面伸出一双手, 将她肩上斗篷拿去, 挂于墙上。

“怎么样?”十里低声问。

虽是两年过去, 十里却没什么变化, 若一定要说,便是晒得黑了些,配着她高低有度的鼻梁眉骨,似乎更有精气神。

“一切顺利。”叶犹清说着走到火炉旁,自那日后她便总有些怕冷,故而只要是冬日,她都得点个手炉带着。

十里点点头,对着门外哼了一声:“皇宫来的人可真难缠,明里暗里都跟在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甩他做什么,让他跟着。”叶犹清正笑言,便听脚步声靠近,门被敲响。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叶犹清耸耸肩,转身开门。

门外是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他看见叶犹清,显得有些焦急,拱手道:“陈姑娘,汴京催得急,您看您一路在周边转悠,游山玩水的,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就快些启程?”

“求姑娘莫要难为我等,我等不过是听命办事,身为商贾,皇帝亲自派人相邀已是莫大恩惠,还请姑娘不要再拖延。”男子眼观鼻鼻观心,半是恳求,半是威胁。

“莫要着急。”叶犹清温声笑道,她捧着手炉,配上那双眼,还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模样,“你们瞧见了,我身子弱,受不得赶路,若不是你们心急如焚,我如今还正在养病呢。”

“若不是圣上要求厚待,又怕你死在半路上,早将你绑回去了。”男子腹诽。

叶犹清猜出他在想什么,却也微笑不语。

男子长长叹了口气,认命般俯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言辞恳切:“算是小的求姑娘了,我们寻着姑娘已一月有余,再不将人带回去,我们可是都要被责罚的。”

“请姑娘快些启程。”他又弯低了些。

叶犹清看了他一会儿,才漫不经心道:“罢了,瞧你们不易,再说汴京也快回春,启程便启程罢。”

那男子闻言喜形于色,捂着胸口道:“多谢姑娘,今日便准备车马,明早来接您!”

说完,他便如释重负地低头退下,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叶犹清淡淡看了他一样,转身关门。

“你也确是拖了一月有余,我本以为几日他们便会忍不住来硬的,却不料他们竟坚持了这么久。”十里耸肩。

叶犹清点头,神情满意:“证明皇帝这次是铁了心需要那批精铁,那便好办了。”

“可我们这么孤身一人去京城,你不怕他下黑手么?”十里有些担忧。

“如今边关节节败退,除非那老东西得了失心疯。”叶犹清莞尔,“何况我如今可是想好好替皇家效力的。”

汴京的冬末不像南方那般万物复苏,不过也有了些喜迎春日的气氛,虽然嫩芽还没冒,街上的行人却是变多了。

边塞的血流成河似乎同热闹的汴京没什么关系,一面人间炼狱,一面盛世天堂。

尤其是御街,这一日因着休沐,又阳光甚好,故而似乎格外热闹,太阳晒久了,地里甚至冒出些热气来。

人群中,一男一女正并肩走着,女子穿了件胭脂红的衣裙,衣襟同衣袖边坠着白色绒毛,给火热的红色增添几分沉稳。

她不再同从前那样不施粉黛,而是铅华着面,眉如远山,朱唇点绛,配着那双眼角涂红的眼睛,端的是娇媚出彩。

路上经过的男子都时不时瞧上一眼,被她身边的周鸿一一瞪了回去。

辞柯却像没看见似的,大步往前走,倒是周鸿时不时掏银子买些小玩意儿,捧到辞柯面前逗她开心。

“你瞧这荷包,比往年做得精致多了。”周鸿笑嘻嘻将一白色荷包挂在辞柯腰间,却没换得辞柯一丝笑意。

“辞柯,今日我特意带你出来透气,你就给点面子。”周鸿苦着脸道。

辞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下。

金陵斋外锣鼓喧天,说是今日请到了全京城最美的舞姬,人群乌泱泱地往店里走,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的金陵斋也比往年扩大了许多,因着吞并了周边的店铺,在大堂设了台子,几乎每日都有卖艺之人吹拉弹唱,台下摆满圆形桌椅,头顶围着一圈栏杆,栏杆内是雅室,既可隔绝外界,又能纵观整个大堂。

周鸿叫人留了个好位置,就在台子之下,菜肴已经上齐,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喷香扑鼻。

台上吹埙的老翁一曲终了,被人搀扶下去,重又上了几个抱着琵琶的女人,围着台子四边演奏,空灵的乐声涓涓绕梁。

“辞柯,你尝尝这个,是此处的新菜。”周鸿将一个盘子换到她面前。

“诶,这不是周少卿吗!”一嘹亮的嗓门儿从一旁响起,一个男子起身坐到周鸿身旁,将手里的酒杯端给他,笑呵呵道,“怎么今日肯将辞柯姑娘带出来了?”

“杜兄。”周鸿冷不丁被叫,笑着拿过酒杯,碰杯后一饮而尽。

“见过周姑娘。”男子对着辞柯笑道,换来辞柯微不可查的点头,他吞了吞口水,移开目光。

“哥哥,屋里有些闷,我去透透气。”辞柯起身,快步离开。

“周姑娘注意拥挤!”男子冲她背影道。

都说周家姑娘命途多舛,又是个天煞孤星,人还不近人情,京中都在传言,说不知哪家男人能忍受了这些。

不过即便如此,上赶着去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还不是因为她有着常人难及的美貌,姓杜的男子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显,反而和周鸿谈起天来。

“周少卿可曾听说,昨日京城来了个女商人,还是被圣上专门请来的。”男子压低声音道。

“经商的?”周鸿有些诧异,虽说齐国在商业上算是繁盛,但除去官商一家的商贾外,其他商人虽拥有财富,却也并不受人尊敬,何况是在京城。

“圣上请一个商人做何。”周鸿问。

“我也是听同僚讲的,不许外传,只知道那女子做的是铁器生意,在北面和江南西路一带都有她的作坊,经过她手售卖的全是精铁,比如今官营的那些坚硬了不知多少。”

“如今战乱两年,能做武器的精铁本就奇缺,她手里的还比官营好,据说制出的长刀削铁如泥,我寻思圣上请她来京城,应当就是为了这个。”男子悄悄说。

周鸿听了,手有几分颤抖:“那你可知那女子来历?”

“那女子姓陈,祖上就在江南西路,家里一开始就是经商的,就是后来家里出了变故,父母双亡,只留她一个人,后来不知怎的就做起了这档子生意,年纪轻轻的,竟凭着这路子富甲一方,当真是女中豪杰。”男子说着说着,眼神愈发艳羡。

姓陈。周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可齐国不是不许私自开矿冶铁么?既抓住她不惩治,为何又请到京城来?”周鸿失了兴致,蔫蔫地问。

“这我如何得知,反正据旁人说,是因为圣上需要她手下的精铁。”

男子话刚说一半,忽闻门口一阵吵闹,连台上正翩跹的舞姬都停了动作,扭头往吵闹处看去。

只见几人正醉醺醺站了一圈,将什么人围在中间,唾沫星子乱喷,叽叽歪歪嚷着什么。

人群纷纷站起观望,将角落一个桌子撞得歪斜,桌边淡蓝色衣衫的女子险些被桌子卡进墙缝里,亏得一旁高挑的蒙面女子伸手掰开圆桌,才将她解救出来。

“没事吧?”十里皱眉问。

叶犹清摇了摇头,从容地将撒了一桌的茶水擦干,用余光朝那人群看去。

被几个男人围在中央的是个姑娘,一身红衣艳艳,将她眉眼衬得华美绝伦,她正冷眼瞧着眼前的男人们,笔直地立着。

叶犹清强行控制住手掌的颤抖,这才没将筷子上的菜弄掉。

“周姑娘,你差点成了寡妇,还穿得如此艳丽,这世间怎有你这般恬不知耻的女人!”领头最是喝醉了的男人摇晃着身躯,身后将一旁的桌布撕下,菜肴汤汁溅了一地。

“你说什么,我为何听不懂?”辞柯抬眸看他,眼中不禁没有丝毫惧怕,反而满是轻蔑。

她这般眼神将男人看得更是暴跳如雷,竟扬手朝辞柯抡拳,眼看着那拳头就要落在辞柯身上,叶犹清目光一凛,抓起面前肥硕的猪肘子,左手手腕一抖,肘子便带着汤汁朝男人飞去。

嘭一声,重重打中他后脖颈,力道之大,使得人脚步一个虚浮,扶着身旁人的肩膀才站稳,拳头也堪堪擦过辞柯的面颊,打进了空气里。

男人摸了摸脑后残留的油,不禁气急败坏,回头大呵:“哪个不长眼的!”

宾客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干什么呢!”忽闻一声怒吼,周鸿推开挡路的人群挤到辞柯身边,将她牢牢护在身后,怒目瞪着面前男人。

“呦,这不是周少卿吗?区区一个可有可无的六品官,也敢同我叫嚣?”那男人又醉又恼,绕过周鸿指着辞柯,“你这毒女,我长兄刚同你求亲没几日便从马上摔断了腿,如今还躺在榻上起不来,旁人说你天煞孤星他还不信,活该你做一辈子老姑娘!”

“萧玉呈你莫要太过分!”周鸿气红了眼睛,上前按着他肩膀,将人按得身子后仰。

“我说的可还有假?谁不知道你这个妹妹就是个妖魅,你克伤我长兄,若我长兄保不住这条腿,我定将这妖女双腿都打断!”

只听咚一声,周鸿一拳头打在男人脸上,登时鼻血喷出,淋淋洒洒落了一衣襟。

一旁众人愣住,随后场面更是混乱起来,几人蜂拥而上围堵周鸿,乱糟糟打起架,撞得四周的桌椅晃晃悠悠,不断有瓷器落地,更添几分吵闹。

那姓萧的男人从混战中脱身逼近辞柯,正要抓她衣领,却见女子似笑非笑看着他,低低开口:“你所言不错,我确是妖魅,专克接近我的男人。”

男人大力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哥哥那日不听劝,偏要抬手碰我,这不,回去路上便摔断了腿?”女子面带笑意,眼中却寒光尽现,配着妖冶红唇看去,一时竟真如妖魅。

男人嘴唇动了动,被她盯着后背发凉。

“你,你!”男人有些怕了,又耐不住心头火气,反手抓起把椅子,转身往周鸿头上砸去。

“哥哥。”辞柯双目微瞪,上前要挡,却见又一条巨大的羊腿从后方飞来,带着疾风糊了男人一脸,这一下没砸中,反而落在他自己脚上。

男人哀嚎一声,弯腰抱着脚连连蹦跳,辞柯则眸光闪烁,急急朝着羊腿来的方向看去。

叶犹清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听一阵脚步,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冲进屋中,大力将同周鸿缠斗的男人拉开,纷纷按进满地油污。

“好好的日子,何人在此闹事!”一声年轻男子的厉呵响起,随后一个锦衣男子大步走入,只见他周身朗朗,气度不凡,背对叶犹清站定在辞柯身边,周围立刻鸦雀无声。

“宋,宋衙内……”方才带头闹事的男人见状不敢言语,呆立在了一旁。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个姑娘,成何体统!都想被我押去见官吗!”男子虽然年轻,然言语威严,掷地有声,尤其是那萧姓男子,立马绷紧身体,酒也醒了,头都不敢抬。

“还不快滚。”男子看了辞柯一眼,负手不耐道。

没过一会儿,闹事的几人全跑了个精光。

店中小二早就习惯了这类场景,拎着扫把抹布过来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赔笑,安排其余宾客落座,换上新的菜肴。

叶犹清见辞柯的目光被引开,方才站起的身子又慢慢坐下,蹙眉盯着远处二人。

“周姑娘,没事吧?”男子关切地低头端详,随后递给辞柯一个干净的手帕,“楼下吵闹,我在上面留了雅阁,周少卿,一同上去罢。”

周鸿有武功在身,没吃多少亏,就是衣裳乱了些,他呼出口气,点头应了。

“那便走罢。”男子温和道,伸手扶了一把辞柯。

辞柯不仅没躲,还接过了他手里的手帕,轻轻道了声谢谢。

远处的叶犹清手里的茶杯,忽然便满是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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