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拒婚

“皇兄!”六皇子提高了嗓音, 将他话语打断,心中抽紧,只能堪堪挤出一抹笑来。

“皇兄此言差矣, 这话说出去, 显得我坏人姑娘名声似的。”六皇子收回目光, 低头看着脚下,“父皇明鉴, 儿臣不过是同周少卿比武相识, 觉得他虽有腿疾却身法利落, 有几分敬佩,这才同他走得近了些, 至于周姑娘, 也不过点头之交。”

“可听人说,今早皇弟出的还是周府的门。”太子道。

“昨夜是寻周兄比试,只因一时入迷错过了宫门关合的时辰, 这才留宿于周府。”六皇子一边说, 一边扭头同太子对视,“不曾想皇兄这般注意于我,若不是皇兄提起, 我都不记得今早自己是从何而来。”

太子干笑了两声。

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黄学士终于开口, 蹙眉道:“陛下, 六殿下毕竟是皇室子嗣,赐婚一事还需细细考量。”

“那是自然, 真正赐婚还需父皇做主, 儿臣也不过瞧他们走得近便提议一两句, 为父皇分忧, ”太子笑得和善, “何况儿臣有些想法,不知合适与否。”

“讲。”一直没开口的皇帝抬了抬手臂。

得了允许,太子才继续道:“当年骠骑大将军之事,多少有些亏待他们周家,六弟是皇子,若真的赐婚,那周家姑娘便是正妻之位,对于周家来说也是极大恩惠,算是慰藉周将军一腔忠勇。”

“父皇……”六皇子闻言起身,却被皇帝手一抬,消去了后面的话音,憋闷地涨红了脸。

皇帝眼神扫过下面众人,黄学士和宋参政从头到尾皆不敢吱声,如今也低头装作不在,太子面色平静,嘴角甚至噙着笑意。

“朕觉得琦儿所言有理,朕确实对周家多有亏欠,不过赐婚之事关乎皇家颜面,不得马虎。”

“天色不早了,诸位退下吧。”皇帝挥挥手。

六皇子虽心焦,但一旁的长脸内侍已上前来请,她不得不后退着离开甘露殿,立于寒风之中,蹙眉看着太子洋洋得意地负手走下台阶。

“这可如何是好。”她心里仿徨,甩袂快步跃下,一个黑衣侍卫跟于她身后,低声问:“殿下,去何处?”

“许久不探望贵妃娘娘,去秋水殿。”六皇子急声道。

而甘露殿中,因门开而卷入殿内的冷气吹到桌案,皇帝脸色发白,忽而扶着圈椅弯腰咳嗽,直咳嗽地方才苍白的脸重新染上红色,但并不是健康的红润。

“诶呦,陛下,还不端热水来!”一旁的长脸内侍急急忙忙扶住皇帝,对周边宫人呵斥着。

“陛下,要不要唤太医?”长脸内侍担忧道。

皇帝又剧烈磕了几声,摇了摇头,无力且愠怒:“唤他们有何用,一群酒囊饭袋,到如今了,却连个病因都商讨不出来!”

长脸内侍不敢多言,只能苦着脸接过茶水递给皇帝,却被皇帝一把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再将朕的寝宫细查一遍,一寸都不得放过,要太医院加急商讨,若三日后再没有法子治好朕,就统统砍了脑袋!”皇帝咬牙道,慢慢坐直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神。

“是,陛下。”长脸内侍示意一旁的宫人传话,随后谄笑道,“也许是近日天气换得快,陛下不如先回寝宫歇息?”

皇帝慢慢呼吸着,声音粗重,过了许久,这才开口:“你觉得太子所言是否有理?”

内侍脸一僵,连忙低头:“此等大事在下岂敢多言,陛下说是便是。”

皇帝嗤笑一声,浓眉下的眼睛有些浑浊,看着凌乱的桌案思忖,随后道:“这个周家女子,朕记得有些特殊。”

“是特殊些,不过如今背后无权无势,除去贵妃娘娘外,也就有个兄长周少卿于朝中任职,当年周少卿被寻回,陛下您因其父直接授官太常少卿。”

太常少卿,区区一个五品官,实际不过个虚衔。

皇帝的神情似乎有些满意,抬首道:“传周少卿。”

那内侍还没出门,他又出声补充道:“将那周姑娘也一同带来罢。”

辞柯本来还因昨夜之事难得愉悦,然而听了周鸿急急的传信,一颗心便一直吊着,跟随周鸿进了宫。

周鸿同样一脸不解与仿徨,跟着领他们入宫的内侍身后,不断去看辞柯。

辞柯同他对望,暗暗攥紧了衣角。

二人进入甘露殿时,外面的天已经阴了,显得天空低矮,几欲压碎远处连绵的城墙。

皇帝休整了许久,已经遮掩了病色,正襟危坐于桌案后,眼神如鹰,看着骇人,却又露出笑意。

“臣女参见陛下。”辞柯微微福身,眼睫低垂,只看着脚面绣花鞋里露出的一片薄绒。

皇帝的眼神不断打量着她,忽然道:“不愧是秋儿的内亲,如今倒是出落得貌美,有几分秋儿方进宫的模样。”

他这话本意拉近君臣距离,却不知辞柯听后脸色一白,更是厌恶。

一旁的周鸿连忙拱手赔笑:“臣惶恐,不知陛下亲自叫微臣来,所为何事?”

“不是政事,不必拘谨。”皇帝懒洋洋后仰,将手放于膝上,“方才朕同几个皇子谈家常,忽而想到亦儿竟还不曾婚配,听闻亦儿常去周家,便想着问问周少卿的意见。”

周鸿瞠目看向皇帝,又连忙低头。

“六殿下赏识微臣,常与微臣切磋是微臣荣幸,微臣不敢有什么意见。”虽刚被寒风吹过,但话音刚毕,周鸿就已然满头细密的薄汗。

皇帝发出几声干笑:“周少卿不必拘谨,朕便直说了,如今周家是你当家,长兄为父,这赐婚之事还须得过问你的意见。”

辞柯的心猛然下落。

周鸿万万没想到竟是说亲,薄汗很快便攒成汗珠,沿着脸滚落。

他虽不曾知晓叶犹清回京,但却知道辞柯苦守两年多就是在等叶犹清,如何敢答应。

“陛下,臣身份低微,官位更是上不得台面,如何敢同皇家结亲,折煞微臣了!”周鸿连忙道。

他用余光看见辞柯被她自己掐白了的手心,连忙身子侧了侧,尽量挡住皇帝的视线。

皇帝则笑着打量二人反应,摇头道:“如今周将军乃为国捐躯,若是周将军健在,以他官居一品的能耐如何算得低微,应正相配才是,何况朕赐婚正是以慰周将军在天之灵,不必心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不仅是皇帝,也是亦儿的父亲,若周少卿没有异议,朕便亲自书一道圣旨,赐婚于二人如何?”皇帝道。

若是旁人周鸿大可拒绝,但皇帝亲自说亲,若是拒绝,便是当面拂了皇帝的面子,若皇帝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知晓辞柯脾气,若是真逼她,她怕是连寻死的事都做得出。

大殿安静,门外风声呼啸,如同怪物嘶鸣,更令人焦灼。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臣女不愿嫁。”

一旁围观的宫人顿时屏息,无人敢去看皇帝神情,谁都不曾想到这位周家姑娘竟会这般大胆,敢公然打皇帝的脸。

皇帝面上拂过几分怒色,手抵在脸上,直直看向辞柯。

“朕问的是你兄长。”皇帝说。

“回陛下,即便兄长应下,臣女也是不愿的。”辞柯美目低垂,旁人只能看见精巧高挺的鼻梁,以及她额间落下的几缕碎发。

一旁的周鸿忙去扯辞柯的衣袖,阻止她再言语,抬头道:“陛下,舍妹不懂事,您……”

皇帝扬手将他话音打断,抚衣站起,他身躯硕大,这般走近时,颇有几分压制。

“怎么,是我皇家配不得?”皇帝放轻了语气,听着却更令人心惊肉跳。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道皇帝被拂了面子真的恼了,殿中一时憋闷如牢笼。

“是臣女配不得。”辞柯回答。

“那朕说你配得。”皇帝停于辞柯三步开外,负手盯着她。

辞柯下巴在颤抖,身子却还是笔直不动,傲然立着。

皇帝目视着她,脸部皮肉绷得紧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朕还没见过你这般大胆的女子,竟敢公然同朕叫板。”

周鸿在一旁汗如雨下,直到看见皇帝同辞柯擦身而过,宫人们连忙拿着裘衣跟上,乌压压涌过辞柯身边。

“对天子不敬,今日便在殿外跪着罢!”

皇帝声音冷然,身躯开门远去,风声更大,呼呼掀起桌上纸张,周鸿气得扯过辞柯:“周辞柯你不要命了!”

“万一陛下追究如何!”周鸿第一次冲辞柯发怒,将自己的拳头拍得啪啪响。

“左右不过一条命,罚便罚了。”辞柯嗤声道。

周鸿又气又怕,眼前发晕,手忽然扬起,举在半空却始终没有落下,最后狠狠拍打自己衣袖,眼看着辞柯大步走出门外,屈膝跪在冰冷的石砖上。

这日正赶着天气不好,明明已入春,却比冬日里还冷,大风呼呼刮了一会儿,竟刮出几片细小的雪花,打在肌肤上如同针扎。

午时过去,雪不见停,反而更大了,而地面又留不住雪,落地化成水,将女子单薄的衣衫浸湿,流入膝盖处。

叶犹清听到消息时,人还在屋里安坐,被六皇子站在远处射的箭惊回了神,箭矢扎着一张纸没入木柜,她用了好些力才拔开。

看到内容后,她狠狠将纸张撕成碎片,扔入取暖的炉火,抬手将睡得迷糊的十里拉出被窝。

“要我帮你,你先帮我把暗中的人引开。”她敛眉道。

即便如此,待她赶到之时已是黄昏,地上有了积雪,一踩一个脚印,叶犹清蒙面扮作六皇子的侍卫,被她偷偷带进了宫。

这应当是汴京最后的一场雪,雪如同碎棉花一样扑簌簌往下落,人走在雪地里没一会儿就僵了,路上没什么宫人,叶犹清虽六皇子快跑着来到甘露殿外时,迎面被一双温软的手拉住。

周子秋身上披着厚重的裘衣,脸颊苍白,看上去病恹恹的,却用红唇遮盖了这种病态,她没说话,扯着叶犹清绕过甘露殿外的宫墙。

甘露殿赫然出现在眼前,殿下高高的台阶前跪着个人,身上被披了厚重的白绒裘衣,几乎和雪融为一体。

大雪不断下着,似要将她淹没,她身前的甘露殿也已经银装素裹,更显高大,也衬得她更显渺小。

她身边正跳脚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子,男子激烈地同她说着什么,辞柯却仍然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像一座冰雕。

“我早同甘露殿的宫人打好了招呼,没人禀告皇帝,就算有事我也会替她担下,可她不知为何就是不听,已然跪了几个时辰,再这么待下去怕是会出事。”周子秋焦急地扯着叶犹清。

“我劝不走她,还需姑娘帮忙。”周子秋说话时白气缥缈。

叶犹清没多说,点了点头便抬腿跑向辞柯,将挡路的周鸿拉到一边,顺势将自己的灰色裘衣解下披在辞柯肩头。

“你……”周鸿愣在了原地。

叶犹清没空理会他人,只拿过辞柯已经冰块一样的手放在掌心暖着,低头哈气,见不能将其暖热,便将那双手放进衣襟里。

胸口一片冰凉,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女子从呆愣中被她唤醒,僵硬地转头看她,本就冻得发红的鼻尖和眼眶更红了,睫毛和发梢都结了冰晶,玲珑剔透。

她动弹地艰难,叶犹清便急急忙忙帮她拍落身上的雪,弯腰将人从地上提起,她的膝盖已经没法动弹,歪斜着倒进叶犹清怀里,叶犹清不得不低下头替她揉搓着膝盖,小声道:“疼么?”

辞柯点头,小声地吸起了鼻子。

“为何跪这么久?”叶犹清一边将她双腿放怀里暖着,一边柔声问。

“这事扩大传出去,人们便都知我不愿嫁于皇家,再赐婚便是丢皇家的面子。”辞柯言语破碎,身躯抖如筛糠。

叶犹清点头,看着辞柯身子揉搓得柔软下来,这才弯腰将人抱起,顺便拎过裘衣盖在她身上,大步越过宫墙后的周子秋和六皇子,将人往秋水殿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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