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点半,宋天暮起床,揉揉眼睛穿好袜子,把自己堆在床尾的短袖拿起来看。

皱皱巴巴。

努力抻了几下,还是皱皱巴巴,他只好把衣服套上。

林子淑已经在厨房里做饭,皮蛋瘦肉粥和菜肉包子,还有刚刚拌好的黄瓜小咸菜。

“你洗脸刷牙声音小点啊,别把你哥哥吵醒了。”

“哦。”宋天暮挠挠鼻子,“他比我大很多吗?”

“比你大四个月。”

那也没有大很多啊,宋天暮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到卫生间洗脸。

收拾完,菜肉包子出锅,林子淑小声招呼他帮忙往桌子上端。

“我儿子都没吃过几顿我做的饭呢。”林子淑突然感叹,“以后妈天天给你做饭吃。”

原来你会做包子啊,宋天暮心想。

他出生之后没几年,爸妈就跑去镇子里开了个食杂店,因为租了亲戚家的房子,房租省了不少,所以前两年还是赚到一些钱的。

后来镇子里开了两家大超市,食杂店开始亏钱,亏了没多久,他爸妈就退租不干了。

他爸换了几份工作,都没做长久,又没钱又爱在外面和女人鬼混,他妈想离婚,可他爸不干,两个人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折腾了好几年也没离成。

这期间他妈找了个宾馆前台的工作,一直干到几个月前。

读小学的时候,宋天暮半个月去找他们一次,他妈会带他去吃麻辣烫或者是麻辣烫隔壁的馄饨,食杂店退租之后他们租了个旧楼房,宋天暮吃完了饭就去楼房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坐大巴回奶奶家。

每次他去的时候都会发现家里的玻璃碎了,或者是盘子碗消失一部分,有一次他看到卧室床头的墙壁上有血,也不知道是他爸的还是他妈的,毕竟他妈疯起来也是会动刀的人。

他也没想到他爸妈会突然离婚。

酒后伤人差点闹出人命什么的,虽然像是他爸会做出来的事,但真的发生了,还是让人有些意外。

他爸进去之后,他妈重获新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远隔千里之外的陆超英,火速敲定大事,带着宋天暮投奔对方。

想到这里,宋天暮鼻子有些痒,他捂住脸转过头,打了个喷嚏,林子淑赶紧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你别弄到锅里,人家看见了不吃了!”

“哦。”宋天暮说。

陆凯扬醒了,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撒尿,尿完了迷迷糊糊走出来,才发现林子淑母子在饭桌前站着,吓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你们起这么早干嘛啊?”

“做了点早饭。”林子淑热情地招呼他,“凯扬,快过来吃吧。”

“什么呀。”陆凯扬打量一番,露出嫌弃的表情,“我不爱吃包子,你们自己吃吧。”

陆超英推开卧室门,听到自己儿子刚刚的话,脸色变得不太好看,陆凯扬看了一眼他爸,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大力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端起粥喝了一口。

“这么咸!”陆凯扬大为震惊。

陆超英把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陆凯扬不再说话,于是早饭在一片低气压之中结束了。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去吧。”陆超英拍拍宋天暮的肩膀,“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哥哥,凯扬,你好好照顾弟弟,听见了没?”

“听见了。”陆凯扬把书包甩在肩上,“走不走啊,一会儿迟到了。”

宋天暮只好抱着还没整理好的书包跟着他跑出门。

等出租的时候,陆凯扬突然回头看他。

“喂。”

“嗯?”宋天暮赶紧抬头,“怎么了。”

“你在学校不能和别人说你认识我,更不能告诉别人你妈和我爸住一起了,要不然我他妈打死你,听到没有?”

陆凯扬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的新书包掉在地上,沾了很多灰。

“哦。”宋天暮说:“知道了。”

“土死了。”陆凯扬还是很不满意,“你穿的都是什么啊?”

“衣服啊。”

“放屁,不穿衣服你还光着啊?”陆凯扬在他头上重重拍了几下,“烦死了!你有什么事去问老师问班长,别来问我,听到了没?”

宋天暮有点感冒,被他一拍,好像鼻涕都要震出来,只得吸吸鼻子道:“知道了。”

“天啊。”陆凯扬似乎很绝望,“你——算了,反正你别和别人说认识我就行了。”

于是他们两个下了出租车之后就分开,陆凯扬大步走在前面,宋天暮跟在他后面,怕跟丢了,不敢离太远,可是离太近了又会被他瞪。

这个重点中学的初中部几乎有十个宋天暮之前的初中大,宋天暮看了看远处的塑胶跑道,再回头的时候陆凯扬已经不见了。

他站在潮水般不断前拥的人群里,有片刻的失神。

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但还是害怕被人看出不对劲,只能跟着人群前进,因为已经不知道后退的方向在哪儿。

天气突然转阴,开始下起小雨,学生们往教学楼跑,宋天暮试着往队伍旁边挤。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天暮回头。

金枪鱼。

他猛地想到这三个字,然后反应过来,不是金枪鱼,是池明知。

“你哥呢?”池明知低下头看他。

宋天暮想起陆凯扬的禁令,赶紧摇头,池明知不明所以,拉着他上楼。

“我们八班在这边,顺着楼梯往左走,教室少的这边,走廊最里面。”池明知又往右指了指,“洗手间在那边。”

“好。”宋天暮赶紧点头。

“对了,你是和你哥一个班吧?”池明知似乎担心自己搞错。

“他说在学校里不能叫他哥。”宋天暮终于把禁令说了出来。

池明知轻轻地哦了一声,带他走进了教室。

陆凯扬正坐在椅子上和旁边的女生聊天,也不知说到了什么,周围人都笑起来,那女生笑着拿笔记本扔他,他接住,扔给前桌,几个人轮流扔,最后笔记本掉在宋天暮脚下。

陆凯扬抬头,凶狠地盯着宋天暮。

于是宋天暮一言不发地捡起笔记本放在他桌上,并没多话。

“你走错教室了吧同学?”扎马尾的女生说。

“没有。”宋天暮在陆凯扬的注视下说:“我是新来的。”

“转学生啊?你从哪来的呀?”那女生友善地和他聊天。

宋天暮说了个地名,那女生问:“在哪儿啊?没听过呢。”

“切,你想去啊?”陆凯扬把笔记本扔回去。

“你再扔!”那女生怒目圆睁,拿英语书扔他,大家又笑了起来。

宋天暮吸吸鼻子,一言不发地站在教室门口,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

他上小学的时候买过一本安徒生童话,里面的很多故事读起来都让他感到不适,比如说夜莺,皇帝喜欢听夜莺唱歌,但很快一个机器夜莺就取代了真夜莺的位置,直到皇帝临死前,真夜莺回到皇宫,用自己的歌声挽救了皇帝。又比如美人鱼,为了爱错人的王子献出自己的声音换取双腿,所谓无望,就是你知道没有结果但还要去做,你不知道你要做多久才能探到底。

但最令他不适的,还是丑小鸭这个故事,丑小鸭无论怎样都会变成白天鹅,因为它的爸妈就是白天鹅,他不懂为什么安徒生把它写得像个励志故事。

此刻他更加理解了这种感觉,当他出生的那一刻一切就注定了:念村子里的小学,因为天赋平平,所以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才能不花多余的钱进镇子里的中学,因为爸爸进了监狱所以要被同学排挤。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跟着妈妈来到这里,他丝毫不觉得陆凯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过分,因为自己和妈妈确实是闯入者,给他带来了麻烦,占有了属于他的一些东西。自己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干净房间,能在这么好的学校念书,甚至是能有机会吃到他妈做的饭,都要归功于这个意外。

所以他不会给陆凯扬带来任何麻烦。

他被班主任安排在第四排,第一个上午几乎什么也没听懂,两边的教材不一样,教学进度也不一样,这边的老师上英语课一个字中文都不讲,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午休的时候,陆凯扬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周文辉挤眉弄眼地朝他笑,还招手示意他跟上,陆凯扬看见了,虎着脸在周文辉手背上用力拍了一下,周文辉看出来陆凯扬是认真的,只好撇撇嘴走了。

池明知回头,在原地站定。

“走吗?”

“哎?”宋天暮愣了一下,“我——我等一会。”

“食堂在那边。”池明知带他走到窗边,往下指,“没什么特别好吃的,去找人少的窗口排队就行。”

宋天暮赶紧点头,说:“谢谢。”

“算了,我还是带你去吧。”池明知抓起他的手腕,穿过人群,带他下楼。

宋天暮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场景他好像经历过,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经历,直到差不多十年之后,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公寓里看《千与千寻》,白龙握着千寻的手穿过花墙,那一刻漂浮的熟悉感终于跌落在地,可这部电影2005年才登上国内的电视,宋天暮为此疑惑了很久,是幻觉吗?又或者这件事是他想象出来的?

可与人肌肤相贴的感觉无比真实,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他被带到食堂,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周围嘈杂的人声和池明知的脸都在记忆里栩栩如生。

还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这种真实,在他进入新学校的第一个礼拜日,陆超英带他们去市中心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电视机播报着洪水救灾和捐款情况,陆凯扬问他爸:“你捐多少哦,够不够上电视的。”

陆超英拿手指比了个数。

“哦呦。”陆凯扬撇撇嘴,意思捐的太多。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陆超英拍拍陆凯扬脑袋,“快坐,你想吃什么?”

“别拍,长不高了!”陆凯扬别扭地躲开。

“凯扬,天暮,今天叫你们出来,其实是有件喜事想和你们说。”

宋天暮抬头,林子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半分钟之后,陆凯扬猛地起身,黑着脸说:“我不同意,你们敢生下来我就敢把它掐死。”

林子淑面色惨白,陆超英被他气的不行。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他妈就是能决定!”陆凯扬彻底疯了,“未成年杀人不犯法,别以为我不敢!”

说完,他狠狠推开宋天暮,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差不多十一点才回到家的陆凯扬摸到宋天暮的卧室,把已经睡着的他拎起来。

“怎么了?”宋天暮说。

“劝你妈去打胎。”陆凯扬开门见山,“要不然以后你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没这个权利。”

“放屁!”陆凯扬把他推在墙上,“你再说一句?”

“那是我妈的孩子,我没权利劝她去打胎。”

陆凯扬给了他一耳光,宋天暮没有还手。

“你去不去?”

宋天暮摇头,又是一耳光。

“去不去?”

“你可以去找你爸。”宋天暮说:“如果他不想要的话,我妈会把孩子打掉的。”

陆凯扬气得眼睛都红了,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爸对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简直要期待死了。

“操!”陆凯扬持续发疯,对着宋天暮又踢又打。

宋天暮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一个知道自己不重要的人不可怜,因为他不会失望,但是一个以为自己很重要的人很可怜,他在每一个需要被选择的当口都会面对失望。

虽然自己是被打的,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可怜起了陆凯扬。

“你等着。”陆凯扬威胁他,“等着!”

“哦。”宋天暮说:“你早点睡吧。”

陆凯扬走了,宋天暮摸了摸自己充血的脸,突然觉得一个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他试探着攥住自己的手腕,那个场景不断闪回,最终定格在池明知的脸上。

于是之后宋天暮每一次被人碰到手腕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池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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