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国醮的宫庙,河蚌是不知道地方的,但玉骨毕竟在世间生活了十多年,不知道路之少她知道问。两人就这么一路问一路走,刨去中途河蚌停下来吃吃喝喝的时间、加上玉骨问明方向河蚌水遁的时间,一共走了六天。

六天之后,玉骨再问路,发现河蚌遁过头了,二人又往回走了三天。

九天之后,目的地。周围人山人海,有披甲带刀的侍卫,有受邀前来参加国醮的高士,也有前来凑热闹的百姓。

河蚌在附近转了转,破天荒没有找吃的。天气炎热,玉骨给她撑了伞,还买了冰水。因为圣驾亲临,宫庙守卫森严,即使前来观礼的人群,也只能远远观望。

河蚌带着玉骨一挤过去,悄无声息就吸引了许多目光,自然也有许多登徒子想上来揩点油。对于流氓这东西,玉骨还是懂得,“主……”考虑主人这个称呼于人前有点奇怪,她果断改口,“小姐,小心别让他们蹭到!”

河蚌还大大咧咧,“为啥?”

正说话间,就有人往她胳膊上使劲蹭了一把,河蚌没被人揩过油,正疑惑不解,突然又一只手伸过来准备摸她!她公然开了水纹护体,旁边玉骨这才来得及解释,“就是男人看见漂亮女人想……”

河蚌一听,索性撤了水纹,一路挤过去。玉骨拉她不住,不多时二人也挤到了前面。两个人俱都香汗淋漓,河蚌喝了一口冰水,一抬头就见容尘子头戴九玉云冠,身着鱼鬛仙衣,腰系飘风宝带,足登步云仙鞋,气势凛然,令人不敢直视。

可河蚌却敢直视!

她欢呼一声,张着双臂就往前扑,“知观!”

那时候正值上表时节,容尘子持圭掐诀准备开坛,突然转头往人群这边望来。庄少衾和叶甜也知道不好,虽然当时人群熙攘,但河蚌一身嫩黄色太过大眼,三人几乎一眼瞧见。

叶甜自然吃惊不小,“这……走时还乖乖待在观里的,如何跑这儿来了?”

河蚌拼命往前面挤,她没有壳的时候十分滑溜,不多时已经挤出人群。人群里一阵骚动,自然就有官兵上前阻拦。但见她生得美貌异常,倒也没动粗,只是吼了句:“退后,不得喧哗!”

河蚌一见到容尘子,顿时就委屈得不得了,“知观!呜呜呜,老头不给吃的,还骂人家……呜呜呜呜……”

天气炎热,她本就挤得一身是汗,这会儿一哭起来着实可怜。容尘子顿时心思全乱,连御椅上的皇帝都察觉到什么,“发生何事?”

他身边庄少衾赶忙答话:“无事。有民女喧哗生事,贫道前往查看。”

他快步走下御阶,不停地示意容尘子开坛。

容尘子望向人群里的河蚌,她还哭闹不休,周围兵士正持刀驱赶。容尘子生怕那利器伤了她,幸好庄少衾已经快步赶到。容尘子敛神开坛,大河蚌见他不过了抱自己,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帝王在侧,庄少衾也不敢和她多说,只低声叮嘱玉骨,“城南有座通源客馆,先带她过去,报我名号,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余事晚间过来细谈。”

“知观!”河蚌呜咽着喊,坛上容尘子只是参拜五方,头也未回,仿佛同她并不相识。

玉骨扯着河蚌的袖角,低声哄道:“小姐,我们先走吧。天气热,这里人太多。”

河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水光,庄少衾吩咐左右兵士,“圣坛面前不可无礼,送出去便可。”

兵士躬身行礼,倒也没有推搡,一路将她们带出了人群。容尘子继续法事,只在庄少衾回返的时候望了他一眼,庄少衾略略点了点头,示意放心。

可实际上容尘子一个下午也没能放心,他强撑到傍晚法事结束,结果圣上又要与他讨论道法。他心乱如麻,哪有什么心思论道?

庄少衾自然也看出来了,但这时候他顾虑的又不一样。趁着宽衣的时间,他得以接近容尘子,“师兄,这时候您不能去,我也去不了。只能晚间让师妹去一趟。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既然好好地到了这里,您也就不必担心了。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这本是光耀清虚观的大好时机,可一旦您出去私会她的事被有心人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只怕适得其反。”

容尘子如何不明白此间道理,只是他实在不能心安。庄少衾也只得好言相劝,“她毕竟是得道大妖,师兄您不必忧虑过甚。通源客馆有我的人,自会好生照应她,况且晚间师妹若去了,您就更不必担心了。”

容尘子叹了口气,“必须速去,她性子贪玩,只怕不会乖乖去客馆。”

庄少衾自然应承,“师兄先去面圣吧,我这就找师妹去。”

容尘子同圣上一直谈到入夜时分,庄少衾自然需要陪伴左右,而叶甜却一去未回。容尘子心若油煎,还好有庄少衾顶着,倒也没露心不在焉之态。

而子时过半,叶甜匆匆返回,先去找了庄少衾,“她根本就没去过通源客馆。”

庄少衾立刻动用关系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圈,最后看见那个河蚌的是个烤羊肉串的摊主。

这事两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容尘子,叶甜催着庄少衾再去找,庄少衾也是十分无奈,“她一个水遁缩地成寸,顷刻千里,我就说动用所有人去找也难有消息。当务之急是,这事千万别让师兄知道,让他安心主持国醮才是要事。”

而第二天,国都也出了事,几个男人的手掌起初是长水痘,不过两刻工夫竟然开始浮肿,随后整个手肿得透亮。其中也不乏富贵人家,请遍了国都的名医,竟没人能开出一个方子。

庄少衾闻知,疑心是疫情,然而将十几个病患集中到一块,发现患病的全是男人,且患处全都在手,只是左手右手不尽相同。病虽古怪,却全然不见传染扩散。庄少衾以符水试探,也不见反应。只是到当日下午,十几个人的手上皮肤都开始脱落,里面流出清水,隐隐可见泡得发白的筋肉。

终过多番盘问,终于有人支支吾吾地抖出一件无耻事来,“……事到如今,小的也再不敢欺瞒国师了。昨日国醮时,小人见一黄衣姑娘貌美非常,一时鬼迷心窍,就忍不住摸了一把……小人发誓只是摸了一把。当时只觉得手痒,回家就开始发病……”

他这一招,其余人也尽皆招来。庄少衾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愿再管他们,只书二字上报皇帝——神谴!

河蚌失踪的第三天,容尘子就知道了——他始终放心不下,趁叶甜谎称同河蚌在一起的时候要求以传音符同河蚌对话。

庄少衾也没奢望能瞒得几时,他只是担心容尘子得知河蚌走失,再无心醮事。不料得知这事,容尘子却未有他想象中的焦虑,“我曾于她身上种下同心砂,寻着气息定能找她得到。待晚间我离魂去寻。”

同心砂是道门至亲之人寻音追踪、互通有无的法门,庄少衾闻言倒是送了口气,“师兄你早说啊,无端惊了我一番。”

叶甜也是心下大定,“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明知道于琰真人对她无甚好感,还将她独自留在观中。”

容尘子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先歇着吧,我自去寻她。”

有同心砂追寻气息,容尘子几乎很快就寻得了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国都有护城河,护城河有一支流往东而去,流经东边的山石迂回处,形成一处水草丰美的桃源之镜。是青年男女踏青的好地方。

周围便多有小摊小贩,吃食繁多。天热,河蚌懒得走,便在这清潭之下的巨石洞里做了个洞府,又凉爽又清静又有吃的。她觉得十分舒适,便预计住到秋来暑去的时候再搬走。

容尘子赶到时玉骨刚刚伺候她睡下,见到容尘子她还是忐忑不安,只垂首道:“知观。”

容尘子自然无意为难她——她在河蚌面前就是个兔子,河蚌想怎样,她拦也是拦不住的。石洞并不大,但住三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容尘子一路行进去,见洞里只有一张大圆桌,桌边有一团格外茂盛的水草。

如今河蚌就钻到这团水草里,关着壳睡得正香。容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他是离魂来此,当下做了个法儿,也钻到了河蚌壳里。

壳里散发着柔和的珠光,中央的河蚌十分娇小,约摸三尺有余,容尘子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在她身边躺下来,也是轻声叹气,“如何又到处乱跑了?”

河蚌先时还以为自己做梦,不多时使劲眨了眨眼睛,方见容尘子是真在自己身边。她立时便着恼了,“你既不理人家,如今又寻来作甚!”

容尘子握着她雪白的皓腕,缓缓扯过她抱在怀里。道家法术神奇,他虽只是元神前来,却如实体,“我几时不理你吗,只是国醮非同小可,万不能造次。你乖乖听话,过几日醮事结束我便带你回去。”

河蚌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儿,翻了许久的身侧躺过去,只把背对着他,“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容尘子只握着她的小手扣在自己胸口,也不多言,揽着她睡了。

次日一早,河蚌醒来时容尘子已经走了。她还疑心自己做了梦,还是玉骨送吃的进来方告诉她:“知观回宫庙了,说是晚间再来。”

河蚌余怒未消,“哪个稀罕他来?等天气不热了,我就回东海了!”

玉骨小声道:“主人,您真的不跟着知观了?”

河蚌嘟着嘴想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煨得软软糯糯的牛蹄筋,“可是炉鼎地位太低呀,以后会很可怜的。”

她本身数千年的大妖,风浪经过,事情也就想得长远一些。其实万物甘苦,无非都是自己求来的。实在犯不着为了贪图几十年的欢愉最后落个凄凉的收场。

主人有这番想法,玉骨哪敢再说什么,只得把食物备足,让她吃饱睡好便是。

次日夜,果然容尘子一做完醮事又离魂前来。他行至石洞也不言语,径自将刚刚吃饱的河蚌拎起来。河蚌团在壳里正要睡觉,冷不丁被打扰大为不满。但还来不及发作,就见外面月朗星稀,凉风徐来,清爽怡人。

帝都人民的娱乐生活比凌霞镇要丰富得多,当时没有宵禁,夜间也正是热闹时候。容尘子带河蚌去看皮影戏,梨园里多有摊贩兜茶水、点心、甜枣、瓜子什么的。容尘子在桌上铺一方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将河蚌放到绸子中央。座位靠前,河蚌张着壳看戏台,容尘子不时喂她些葡萄干、红枣、瓜子仁什么的,她吃着零食看着戏,瞌睡虫就渐渐地跑了。

她的壳随着戏台上皮影打斗的角度而移动调整,不多时,又转过来看容尘子。容尘子倒没怎么看戏,修长干净的一双手剥了一堆瓜子和花生,仁儿全堆在一起。这时候正捏碎了几个核桃,将核桃肉剔出来,剥得干干净净。

察觉河蚌在看他,他不免又喂她一个核桃仁。

河蚌开开心心地看了会儿戏,又觉得花生和瓜子都不甜,不多时一个卖糖裹花生的小贩站在旁边,正在给看戏的客人称花生,河蚌垂涎那一粒一粒沾满麦芽糖的花生,见没人留意,不由得伸出柔软的斧足去篮子里裹。

台下灯光偏暗,小贩忙着做生意,也没留意。河蚌得了甜头,索性连容尘子喂过来的瓜子仁都不吃了。

许久之后,周围的不知哪个富人的小妾突然尖叫一声:“天哪,这个河蚌在偷糖沾花生!”

第二夜,有武林人士特设了擂台,为自己女儿比武招亲。容尘子带了河蚌去凑热闹,河蚌早就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带自己去玩,吃饱了也没睡。

容尘子牵着她行过街市,给她买了盏莲花灯,她拎在手里东照西照,高兴得不得了。及至到了擂台,她又闻到包子的香味。容尘子只得去买,她站在擂台边上,嫩黄色的长裙被晚风斜斜吹起,衣袂飘举,她比落花轻盈,素手轻提的花灯随风摇摆,仿佛瑶池仙子降临。

周围无数人只以为她便是那擂台招亲的小姐,顿时人声沸腾,众英雄士气大振,纷纷吵闹着上前献殷勤,誓要为美人抛头颅、洒热血!

还是容尘子买了包子回来,带她到附近的茶摊上坐着。他一身出家人打扮,便有人疑心是哪个观里的无良术士拐了美娇娘出来卖。喝一壶茶的功夫便有十余个人上来,个个贼眉鼠眼地套近乎,然后拐弯抹角地问价钱。几方争执不下,价钱一路狂飙,最后索性大打出手。

也幸得道家最是注重修身养性,否则容尘子只怕早已用拂尘敲破了他们的头。

第三天夜里,容尘子带河蚌去看国都的钟楼。这是国都最高的建筑,楼身高逾十二丈,其形如塔,最上层悬一口青铜大钟。容尘子拥着河蚌站在钟楼宝顶上,只见人间万家灯火,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忽聚忽散,流光璀璨,仿佛整个星河被铺陈于脚下。

凉风徐徐而来,河蚌张开双臂迎着风,发丝与裙裾蹁跹舞动。圆月在她背后升起,夜空如整块蓝宝石,河蚌闭上眼睛享受凉风吹抚,许久才道:“站在这里,像站在天上一样。”

容尘子淡然一笑,拥着她在楼顶的琉璃瓦上坐下来。他现今只是魂魄前来,闻不到神仙肉的香气。但河蚌却觉得心里满满的,似乎就这么坐一辈子也无甚不好。容尘子任她依靠,许久才道:“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突然转头摸着钟楼鎏金的宝顶,“这个好像糖葫芦呀!”

容尘子也不愿迫她,终携了她道,“走吧,下去买糖葫芦。”

第四夜,容尘子再过来的时候,河蚌不愿和他出去玩了。离魂本就损耗巨大,容尘子如今肉体凡胎,白日整天忙国醮的事本已十分辛苦,晚间离魂过来还要陪她出去玩耍,如此昼夜不歇,便是他这样的高道也是熬不住的。

他仗着自己修为深厚,从不提及,但河蚌有着内修的敏感,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是以当天也就将让玉骨将他挡了回去,自己团在壳里睡觉。

玉骨守在石洞口,河蚌传了她一些御水的心法,她无事时便自行修炼。因有着以前淳于临给打得底子,再加上鸣蛇的一滴蛟血;学起来倒也无甚难度。只是那河蚌懒得很,传得十分有限。

时至三更,突然外面传来异响。玉骨霎时惊醒,抬眼望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清冽的潭水中,一个人缓步行来,红衣潋滟、黑发飘摇,风华绝代。

她全身都绷得僵直,许久才颤抖着唤了一声:“师父?”

来人见她在此,也微微一怔,随便轻声道:“你也在这里啊。”

那语声一如以往的温柔,玉骨眼眶温热,“师父,你还活着!”她冲过去环抱着那柔软的腰肢,眼泪滂沱:“你还活着!”

来者自是淳于临无疑,他精致的脸庞缓缓浮起一个笑,轻轻拍了拍玉骨的背,“我自然活着,不必难过。”

玉骨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我去告诉主人!”

淳于临微微点头,脚步不停,随着她进了河蚌的石洞。

玉骨将熟睡中的河蚌叫醒,河蚌打开壳看见他,那红衣映得她眸子里都如同着了火,但是她没有半点喜色,“何故寻我?”

欣喜若狂的玉骨没料到她这般冷淡,一时有些困惑。淳于临却自顾自在石桌前坐下来,语声清亮,“天气炎热,见陛下在此徘徊不去,放心不下,自然要过来看看。”

河蚌望定他温柔如水的眼眸,“你看完了?”

淳于临神色一滞,河蚌即刻逐客,“那走吧。”

“主人……”玉骨低低唤了一声,终是不敢逆河蚌之意。淳于临右手一伸,随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玉骨,“里面是一些陛下爱吃的甜食。我先离去,她体质柔弱,你要好生照应。”

玉骨目带不舍,却也不敢相送,只能接过食盒,目送他离开。

“主人。”她回身欲劝说河蚌,被河蚌冷冰冰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要随了他去,现在就可以走。”

玉骨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今生今世都将效忠主人!”

河蚌合上壳,许久之后还是给了她一句提示,“淳于临只有三百多年的道行,鸣蛇却是不下万年的凶兽。即使两者合一,你认为活下来的可能是淳于临吗?”

玉骨眼里又泛出泪花,“所以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应该相信河蚌的话,因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河蚌实在没必要骗她。可她同样心存着近乎侥幸的希望——那容颜、那目光、那言语神态,哪一处不是淳于临呢?

也许是真身行走实在不便,所有的河蚌都是极懒的。哪怕是修炼了四千多年的大河蚌也改不了这天性。是以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河蚌还是很乖的,基本不到处走,吃饱就睡觉。

容尘子每每做完一日的法醮就会过来看她,见她睡觉从不打扰。淳于临也时时过来,无非送点吃的。玉骨每每担心两个人会碰面,但两个人好似约好一般,从未撞见过。

她隐隐觉得现在的淳于临确实与当初有了极大的不同,总觉得现在的他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异的气息,令她觉得莫名地恐惧。可细细想来,也不知道这种压迫感来自何处——现在的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会很温柔地跟她说话,虽无亲密之举,但每次他开口时,连眸子里都带着温暖柔和的神采。

不论白天黑夜,深潭下永远寂静无声,光线照不到的角落漆黑一片,石洞里只有悬珠的冷光。河蚌惊声坐起,玉骨听见声响,赶紧过来伺候。见她噩梦初醒的模样,也不敢问梦见了什么,只得兑了甜水给她。

河蚌喝了一碗甜水,又缩回壳里重新闭上眼睛。心里空空落落的,无端地便开始想容尘子,她活了四千多年,不知相思为何物。从容尘子主持国醮这段时间的分离之后,倒是慢慢品出些味儿来。

这时候在壳里辗转难眠,不免就想到容尘子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壮有力的臂膀,带着薄茧的手掌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容尘子过来,自她从清虚观跑到这里,容尘子对她便十分迁就,料是觉得她在观中受了莫大委屈,心中愧悔难安。她若开口,容尘子夜间定然过来,且会一陪到天亮,但明日他尚有事要忙,难免过于辛苦。

她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地入睡,一睁眼发现容尘子的脸离她不过两三寸,那温润的唇瓣烫过脸颊,河蚌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知观,你怎么过来啦?”

身上容尘子浅笑不答,只缓缓吻过她的唇、下巴,然后吻到喉头,河蚌舒服得直哼哼。突然,容尘子的脖子后面猛然伸出一颗狰狞的蛇头!

河蚌心中一惊,骤然惊醒,发发觉又做了个噩梦。

四十九天的国醮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这一日,河蚌睁开壳的时候,发现叶甜、庄少衾等人都在,她揉了揉眼睛,语态慵懒,“玉骨,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众人哧笑,玉骨赶紧扶她,“叫了半个时辰了您都没醒……”

国醮期间大家都比较辛苦,这一餐自然是犒赏一下肚皮。庄少衾对这里地势熟,便带他们去了一栋碧色小楼,名字很特别,叫羊踏菜园。

河蚌刚刚睡醒,还由叶甜抱着,一人一蚌边走边说悄悄话。然而一进园子河蚌就气愤了,小二拦住众人,见他们气度不凡,倒还算客气:“哟,各位爷,小店不能自带食材的,这河蚌……”

他估摸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河蚌,这时候一个指头戳过去,河蚌猛力一咬,差点没把他的手指头夹掉。

上菜的时候河蚌还在跟叶甜告状,将于琰真人的“恶行”一件一件列出来,众人平日都视于琰真人为长辈,哪敢论他的不是。如今听她添枝加叶说得痛快,不免憋着笑偷听。

还是容尘子将她抱到身边,低声斥责,“不许瞎说!”

玉骨本是侍立在旁,如今几个人一坐,剩她一人站着,河蚌身边容尘子正给喂汤,她也帮不上忙。容尘子不免维扬下巴,“坐吧,这里我来。”

玉骨不敢动,又看看河蚌,河蚌只要有人喂,不管喂的是谁。她便在清玄、清素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群人这才开始吃饭。

而很快河蚌就发现羊踏菜园这个名字是骗人的,“这里根本就没有羊肉!连羊毛都没有一根!”

几个人大笑,容尘子喂了她一块妙手豆皮儿,“这里本就只有素食,已经吩咐伙计另外置办了,来,尝尝这个豆皮……”

这头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那头已经有道童急匆匆地寻来。也不待众人说话,他俯到庄少衾耳边就是一阵嘀咕。庄少衾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最后拧成一个疙瘩,他望向容尘子,许久才道:“宫里出事了。”

连正吃着花菇的河蚌都转壳看过去。

庄少衾带人入宫,自然不会遇到任何阻拦。但一行人走得却不是去往正殿的路。前方带路的小太监将众人从皇宫后面的一扇小门领进去。容尘子抱着河蚌与庄少衾并肩而行。

前方本是御花园,再转过一个拱门,眼前是一处偏殿,看陈列似乎不像住人的地方,打扫得却十分干净。

容尘子正待发问,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庄少衾,颤抖着将墙上一盏壁灯左右旋动。不多时,右边一堵墙轻微一响,露出个成人身高的小门。

门居然也是青铜所铸,领路太监摸出钥匙将门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处暗室。庄少衾当先沿阶而下,语声平静,“是皇宫的地牢。”

容尘子了然点头,宫里见不得人的事本来就多,有处秘密地牢不稀奇。

台阶不过二十级,但每级都设有机关陷阱,如未经允许进入,触动机关之时人在半空,定然凶多吉少。

怀里河蚌打了个哈欠,容尘子摸摸她的壳,话却是同庄少衾说:“吾观此处,怕不止是地牢吧?”

庄少衾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过来,“龙脉?”

事关重大,庄少衾也不敢多说,只得往前直走。

此处虽设在地下,然并不狭窄。青石板铺的正道,两边是囚室,厚重的青铜大门,上面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可观里面犯人的动向。最下面开了个碗口大的孔洞,想是送水送饭的地方。

前行不多时,又过一道铁门,太监往右一拐,将众人带入一间石室。石室里几张石床,上面躺着六七具尸体,全部用白布罩住全身上下,连脚也没露出来。

庄少衾见门上粘着他亲手画的镇尸符已知不妙,但当太监揭开最右边那具尸首上的白布时,他陡然色变——只见那具尸首头已被斩落,血淋淋地放在颈子旁边,而腔子里赫然露出一截黑底黄花的蛇身!

众人都惊得怔在当场,“鸣蛇还活着?”

庄少衾也是神色严肃,“是文大人。”

太监颤巍巍地点头,“今日拂晓,文大人不知何故被杀死在家中。家人本已惊吓过度,然收拾其遗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腔子里竟然有一条大蛇!现在蛇头还卡在脑袋里。圣上命人将尸首停放在这里,就等着国师您过来处理呢。咱家给吓得呀……”

庄少衾无意听他废话:“我已知晓,先退下吧。”

容尘子也在观察尸首,他将河蚌交给叶甜抱着,俯身去看那尸体。这位文大人名叫文从书,说起来和容尘子还有过一面之缘。他官至参知政事,朝中从二品大员,平时为官清廉,官声颇好。

容尘子戴了旁边的皮手套,也不顾血腥,将蛇身从人的腔子里拖出来。此蛇身约摸手腕粗细,黑底黄花。庄少衾以腰刀割其皮肉,半天仅划破浅浅的一点皮肉。

他起身,肯定地点头,“确实是鸣蛇,只是文大人居然是鸣蛇的蛇卵借气而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杀了真正的文大人,冒名顶替?”

容尘子在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又是谁杀了它呢?吾观它并无其余伤痕,也未有破体而出的迹象,谁看破了它的真身?又如此轻而易举地杀了它?”

一群人兀自费解,叶甜挺身道:“我先去文大人家里看看。”容尘子点头,河蚌突然夹住叶甜的衣襟,“甜甜,我要回那个什么菜园子,我饿了。”

叶甜也怕饿着她,忙吩咐玉骨,“那你们先回养踏菜园,处理了此间事务我等自会前来会合。”

玉骨应了声,接过河蚌抱在怀里,冲众人行过礼便出了石室,自有小太监领她出宫。出得宫门,玉骨抱着河蚌就往养踏菜园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河蚌突然闷声道:“凌霞山在哪个方向?”

玉骨微怔,指了指方向,突然眼前一花,身上刀刮般一阵痛。她还死死抱着河蚌,再睁眼时却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眼前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俨然正是凌霞山。河蚌语气破天荒地凝重,“去九鼎宫。”

玉骨现在脱胎换骨,确实有点力气,很快就抱着河蚌翻到了九鼎宫。守在门外的弟子见她二人前来,不免盘问,河蚌也不啰嗦,直接遁进了宫门。

最先发现她们的是浴阳真人,他仗剑而立,一脸怒容,“何人擅闯?!”

玉骨不知道怎么答话,还是河蚌化作人身,省下了客套寒暄,“行止真人现在何处?”

浴阳真人自然也认得她,倒是收起了剑,只是语气仍不善,“海皇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行止真人在闭关,密室的地板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他盘坐于八卦中央恍若老僧入定,头上银簪束发,一身道袍整齐如新。

不多时,他突然睁开眼睛,只看见眼角火红的衣角,他缓缓抬头,瞳孔缩成一针头大小。时间太久了,他竟然已经不习惯再如多年前一样称呼他,只得淡然道:“你果然还活着。”

来的正是已被鸣蛇占据肉身的淳于临,他五指拈了室前桌案上行止真人用以占卜的蓍草茎,笑声虽然柔和,眼底却激流凶险,“做了许多年的人,连背主忘义都学会了。”

行止真人仍盘腿而坐,眼底竟然褪去了先前的惊惧,又显得平静安宁,“自当初决定长留九鼎宫,便知会有今日。多年来我一直恐惧不安,这一刻,倒是心中坦然。”

淳于临五指微微用力,掌中蓍草尽成齑粉,“那便将吾赐予你的还回来吧。”

他伸出精致修长的五指,行止真人仍然端坐不移,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念着《清静经》,只觉神台清明。

“如果,”微凉的五指抚上他的脸庞,毒蛇一般滑腻,“如果给你一个再生得机会,也不要了吗?”

“不必。我欠你的……请拿回去吧。”行止真人睁开眼睛,他的力量并不强大,但淳于临身体里的鸣蛇突然发现那个当初贱如蝼蚁的小蛇,已不再如尘埃般渺小。

他美丽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恍惑。行止真人看懂了他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非是有意背叛,只是我爱上了一种做人的感觉……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那便成全你吧。”淳于临五指微曲,一手握住他的颈项。

那只手没能拧断行止真人的脖子。

现在河蚌正将它摊在掌心里,仔细端详。淳于临的声音莫名便淡去了阴邪,“陛下在看什么?”

河蚌轻轻抚摸那掌心间蔓延开来的纹路,许久才轻轻道:“我在悲伤。这一双手,我用了三百多年来教它们修炼炽阳诀,找了东海最博学的先生教它们习字,它们会做整个海域最美味的饭菜。”她的目光终于从那五指之间交缠的纹路上收回,“而你却用它们掏出不足月的胎儿、挖出别人的心肺、拧断别人的颈脖。”

淳于临轻声叹息,他叹气的时候仿佛朱阳都失去了光彩,随他心意而阴晴,“陛下还沉湎与过去,可是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

河蚌静静放开他的手,却趁着这个机会不着痕迹地隔开了行止真人,“你的力量,终于足以对抗道宗了吗?”

淳于临语声含笑,“道宗有何可惧?不过陛下贵人之躯,当远离才是。”

河蚌也笑了一声,“如果我不让你杀他,你我今日要在这里动手吗?”

淳于临略带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陛下实在不应该插手这些事。但是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也只能遵从。”

他居然真的转身离开,玉骨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他回眸一笑,容光皎皎、风情万种。

他走之后,河蚌望定玉骨,突然低声道:“追上去,告诉它本朝龙脉就在御花园之下,地牢之后。”

玉骨惊疑不定,她开始有了和当初那条假冒她的三眼蛇同样的困惑——主人,咱们到底是跟谁一伙的?

但河蚌的话她不敢违逆,当下便追了上去。

密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行止真人回过神来,声音也已归于平静,“海皇怎会知道我是借气而化的鸣蛇?”

河蚌在他的蒲团上坐下来,“你破绽很多呀,每次抓鸣蛇你都磨磨蹭蹭,庄少衾和淳于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条三眼蛇都抓不到。”

行止真人瞳孔微缩,“只是从这些,你就确定我是鸣蛇?”

“哦,那倒不是。”河蚌摇头,露了个近乎猥琐的笑脸,“鸣蛇和我签订神魔契约的时候,我用怀梦草随手翻了翻,看到你和它的契约了,而且也没有生效日期。”

玉骨回转,本在余悲之中,闻言差点跌倒——难怪这货在山里被困了几千年……粗心大意害死蛇呀……

河蚌的午饭本来是浴阳真人要请客的,好歹河蚌救了他师兄嘛。河蚌高高兴兴地在桌前等了一刻钟,到菜上齐她一看,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哇哇大哭,“呜呜呜,我要回那个什么菜园子!行止你这个吝啬鬼、臭鸣蛇!我要跟知观告发你!把你炖了!喝你的蛇胆……呜呜呜……”

浴阳真人急得抓耳挠腮,怎么哄都哄不住,最后还是玉骨掏出两个炸鸡翅哄着她,“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去,那边肯定有好吃的。”

浴阳真人还不知道错在哪里,玉骨将化为原形的大灰河蚌抱在怀里,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呃……我家主人不吃素的。”

待一人一蚌回到羊踏菜园,叶甜和容尘子一行人已经等待许久了。容尘子接过河蚌,也是不解,“去了何处?”

他心知同心砂能探知她的去向,只以为她又贪玩闲逛,也没追究。那边河蚌十分着急,在壳里闷声喊:“玉骨快去拿碗!”

玉骨递碗过去,就见她从壳里掏出羊肉串、煎饼果子、花生糖,甚至还有一块切糕!看得玉骨大惊失色,“我……我只是抱您从街头走过来而已啊……”

叶甜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河蚌壳上,“不许偷东西,贼蚌!”

一顿饭罢,容尘子本来打算带河蚌出去玩,但河蚌今日又是风传又是水遁,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吃饱了,她就想睡。庄少衾还在为文大人之死烦心,这时候也不放心容尘子等人离远,自然将他们安置在自己国都的私宅里。

他的宅子比起一般权臣少了许多浮华,只是设阵无数,都是闲来研究的试验品,成功的他还能撤去,留下这无数的失败品,本领越高超的人越走不出去——失败品嘛,谁知道阵眼在哪里。

一行人飞檐走壁,跟做贼似的来的后院,容尘子和河蚌自然是一间房,玉骨本习惯了睡前给河蚌刷刷壳的,结果被叶甜叫住,叶甜想得周到,“他二人久未相处,这类事……就交给师哥吧。”

玉骨做人时虽待字闺中未曾嫁人,这类事却也略懂一二,顿时羞红了脸。

容尘子给河蚌刷完壳,见她睡得香,也不扰她,径自躺下来闭目养神。河蚌睡醒过来,左右转了转小脑袋,见容尘子睡在身边,不由得就生了玩心。她又软又嫩的小手在容尘子身上一阵乱摸。

容尘子也由着她闹,径自闭目不动不语。她摸着摸着就更不像话,往紧要的地方进军,容尘子身上渐渐绷紧。

这河蚌跟容尘子在一起之后,数度尝欢。但容尘子是个保守之人,即使在榻上也是中规中矩,且多在暗中行事,平日里让河蚌接触的人、事、物又十分纯洁,导致河蚌半懂不懂,至今仍对天道的启示怨念至深,令天道含冤莫白。

这会儿她觉得容尘子睡着了,不免就要去看看那个老在她面前逞威风的东西。她小手碰得一碰,又被烫了一般缩回,小脸上满是得意。容尘子何尝受过这般刺激,有心握住她捣蛋的手,又见她正玩得开心,不免有些犹豫。不想她得寸进尺,居然要动嘴!

容尘子握住她的双肩,一把将她拎上来靠在胸口,“别胡闹。”

河蚌嘟着嘴,“古板的老道士。”

说完,她又俯在他胸口猫儿一样乱舔,容尘子将她拎到身下压得扁扁的,鼻息渐重,“老道士又古板又守旧,玩不了太刺激的东西。”他轻吻河蚌的鼻尖,动作温柔,“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吓到老道士。”

“可是人家很想你。”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舔的欢,舔着舔着眼泪就下来,“人家每天都想你。”

“嗯。”容尘子伸手拭净她眼角的水光,划破食指,将伤处喂进她嘴里,许久才道:“我知道。”

那鲜美的滋味在唇齿之间缭绕不去,河蚌吮着吮着就困了,“那我们睡了吗?”

容尘子低声道:“半个时辰之后再睡。”

河蚌已经很瞌睡了,“做什么?”

容尘子语声淡然,面上却现了一丝绯红,“做一些……不是很激烈,但又能让老道士……和小妖怪都喜欢的事……”

次日清晨,天色尚早,突然有人敲门,“知观?海皇陛下?”

容尘子听出乃行止真人的声音,忙整好衣冠,似乎下定决心,“我有一事,想单独同海皇陛下商量。”

容尘子虽是不解,不过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真人,此时天色尚早,她一向贪睡的……”

行止真人却又哪里等得及,“知观,人命关天。”

容尘子只得将他让进屋子里,河蚌在榻上熟睡,罗帐低垂,行止真人止步榻前,难掩焦急,“陛下?海皇陛下?”

河蚌本来就是要睡很久的,何况昨夜本就累坏了,这时候有人在耳边聒噪不休,她睡不好,不由得就呜呜呜一阵假哭。

容尘子忙将行止真人领出去,“她……孩子心性,若睡不好,定然要闹个不休,再过一个时辰,等她睡醒吧。真人所指究竟何人?若真有性命之忧,不如先将他接过来,此处我等俱在,保其性命无虞当不难。”

行止真人犹豫半晌,终于从衣袖中取出一份名单,“知观可否将这些人接到此处,但请先什么都不要问。”

容尘子接过那份名单,果然也为多问,立刻去寻庄少衾。

河蚌一直睡到辰时,玉骨早已经等了多时了,她一醒便进来替她洗了手、脸,又喂了一盅煲得浓浓的骨头汤。

河蚌这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行止真人同河蚌接触实在不多,不知她心性,这时候有把柄在她手上,也只得忍着她的傲慢无礼,好言道:“陛下,当年我鸣蛇一族确有许多流落世间,他们也只是想安分做人,并无任何害人之意。但如今主人脱困,对当年不肯破它封印的族人愤慨至极、肆意残杀。陛下……”他神色肃然,突然就欲下跪,“我对道宗亦非有意相瞒,只是道宗对鸣蛇一族十分不齿,我若说出真相,只怕他们早晚必除之,反倒害了同族性命。求陛下搭救我族。”

河蚌让他跪着,没有丝毫相扶的意思,“你们的主人都已疯魔,我如何搭救?”

行止真人咬牙道:“如今于琰真人已生退意,道门牛耳执于知观之手,还请陛下转达吾意,鸣蛇一族感激不尽。”

河蚌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奇怪,“行止,鸣蛇一族需要的不是道门。”行止真人愕然相望,河蚌倾身在他耳际轻声道:“你们需要一个王。”

行止真人眸露痛苦之色,许多年前鸣蛇一族便在那两条蛇王的统治之下,它们残暴嗜杀,终被正义之士封于长岗山下永恒之境。大部分鸣蛇在那一场浩劫中死去,少部分不肯听其指挥,趁机逃脱,如今,鸣蛇一族早就没有王了。

河蚌深深凝视他,仿佛看进了他的心里,“鸣蛇一族的王,很快就将诞生。”

行止真人语带试探,“天道中……透露了?”

河蚌只是笑,不再言语。

虽不知行止真人为何突然让他们保护名单上的人,但庄少衾还是将这些人都接到了一处,共一百六十余人,有经商的、入朝为官的,甚至还有种地的。

庄少衾也十分无奈,“真人,您至少告诉我一个缘由吧,不然突然接这么多然过来……”

行止真人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一揖到底,“国师,行止有不能说的难处,请国师见谅。”

一日无事,夜间,餐桌之上,河蚌吃着肥嫩的水煮虾,玉骨正帮她剥虾壳。容尘子等人还在想着文大人的事。叶甜调查了文大人一家,其家人表示文大人性格温和,平日里少有仇家。且近日也没有性格大变的异常反应,临死前一刻钟还有家奴进去送过茶水,那时候他正在书房里看书。

大家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文大人一直就是条三眼蛇?”

行止真人一直端坐不语,他也不知为何河蚌一直不告诉众人情况,这时候也只有沉默。如今众人也理不出头绪,除了文大人莫名身死的尸首,没有任何线索——凶手是谁?目的何在?文大人为何竟是条三眼蛇?

河蚌却是不管这些的,她吃得饱饱的,自然就要美美地睡上一觉。

所以容尘子回到房间时,她已经睡着了。八月盛夏,即使夜间天气也很炎热,饶是玉骨给她备了冰枕,她额际仍是微微出汗。容尘子便取了扇子替她扇风,她睡得蒙蒙眬眬,觉得容尘子这边凉快,就滚过来,猫儿一般蜷在他身边,继续睡。

容尘子轻抚她微凉的长发,突然明白为何妻子又称作娇妻。

次日一早,河蚌是被一阵唢呐声吵醒的——外面文大人出殡。虽然他的尸身被带入皇宫了,但家人仍是将他的遗物放在棺材里先行安葬。河蚌站在门口,见棺材从面前抬过去,文大人生前人缘不错,这时候哭丧的人也多。

放眼一望,整条大街都是白色的纸幡,令路人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哀色。容尘子和庄少衾等人也在路边驻足,见河蚌出来,容尘子将她揽到身边。

河蚌难得安静地望着悲痛欲绝的送葬人群,突然她踮起脚尖歪着脑袋看容尘子,“知观,如果你死了,会给我留遗产的吧?”

容尘子无语。

回到宅子,玉骨张罗了早饭,庄少衾暗暗递给容尘子一个孔雀石的胭脂盒,做工轻巧细致,“贡品,很难得的。”

容尘子挑眉,“何为?”

庄少衾摇头,“当然是讨好美人,难道我还能留下来偷擦不成?”

容尘子倒是明白过来,“她就在席间,你直接送她便是。”

庄少衾一脸叹服,“师兄,你到底是如何得美人芳心的?给你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容尘子将粉盒纳入袖中,却只是淡淡道:“她孩子心性,也不喜胭脂水粉。此物我当转赠。”

庄少衾扶额——这天下,美人都瞎了……

正自不平,突然有道童来报:“国师,圣上请您速速入宫。”

庄少衾微微皱眉,“何事?”

“传旨的公公说……圣上夜梦不祥。”道童垂着头低声道,庄少衾了然,“师兄,行止真人,你等都随我一并见驾吧。”

那河蚌却大为不满,“我呢?还有我我我!”

庄少衾颇为无奈,只得看容尘子,容尘子有什么办法,只得叮嘱她道:“皇宫不比别处,不许胡闹。”

河蚌这才高兴起来,揽着容尘子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下巴一口,“格老子的,人家什么时候胡闹过!”

几人入得宫中,圣上沉迷道术,住在清虚宫,皇宫的建筑也是以日月星辰环绕拱卫紫薇星座,以示皇权至上。

因圣上慕道,宫中嫔妃也多奉道,日日着道袍,持拂尘,衬得皇宫比道观更像道观,看得河蚌大失所望。

行过回廊,穿过花林,皇帝在一处六角小亭里看书,旁边有两位素颜宫妃做伴,亭外琴师抚琴,衬得这皇宫内苑如同世外清静之地。

庄少衾领着众人行礼拜见,河蚌转着小脑袋左右观望,只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好在圣上也没怪罪,只令众人进到亭中,“国师,各位仙师,朕昨日偶得一梦,见群蚁噬蛇,而蛇渐体衰,醒来后心中一直不安,遂召汝等前来。”

庄少衾还未开口,那河蚌却已经蹦哒到亭边坐下了,“蛇乃龙之象,群蚁噬蛇,定是国本不安,龙气流失之兆。”

她语声又娇又脆,那静坐看书的圣上这时候方注意到这群道长之间还跟了活蹦乱跳的河蚌,他虽喜清静,然对她倒也算和蔼,“你是何人?”

庄少衾赶忙将河蚌揪下来,叶甜帮着解围,不免又将这河蚌吹嘘了一通,“回皇上,她是贫道挚友,擅占卜、解梦,法术通天,只是长居灵山,难免失之礼仪,还请皇上万勿见怪。”

河蚌虽然不如其他人谨小慎微,一脸笑容还是向日葵般灿烂可爱。皇帝也不与之计较,“那么她所言当真?此梦当真是龙气流失之兆?”

庄少衾心中也是暗自嘀咕,“皇上乃天人下凡,既做此梦,定是神托。待贫道前往龙脉一观,查明原因,再禀告圣上。”

皇帝略略点头,河蚌听不惯这些委以虚蛇的话,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果子。庄少衾忙一巴掌拍下她的手,她小嘴儿顿时翘得老高。皇帝微微一笑,伸手取了串荔枝递给她。

她当然不客气,伸手就接了过来,而且还乱丢荔枝壳和核!庄少衾不敢久待,忙道:“即是如此,贫道等先行告退。”

皇帝抬眼瞧了瞧河蚌,语声倒是含了三分笑,“是该告退,不然这儿要堆一地果核了。”

庄少衾也是低笑,叶甜把着河蚌的胳膊把她扯出去,庄少衾正欲告退,埋头看书的圣上突然道:“久闻容仙师这个鼎器美貌非常,如今一见,倒是名不虚传。”

庄少衾微怔,抬头看他,他却又挥手道:“朕也乏了,国师自去吧。”

庄少衾再度行礼,心下也是微凛——宫里这位看似不问世事,心里却不糊涂。

众人出得皇宫,容尘子便牵了河蚌。河蚌果然将前几日的不快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会儿正搂着他的胳膊,“知观,人家还想吃那个荔枝。”

“嗯。”容尘子将她手上和脸上的汁水细细擦拭干净,“现在就买。”

夜间,待众人准备妥当,自然是要一探国都龙气汇聚之处。河蚌坐在桌边吃荔枝,容尘子准备好符箓就欲走,行止真人低声问:“不带陛下一同前往吗?”

容尘子摇头道:“她体质柔弱,禁不得劳顿。”

行止真人却有自己的顾虑,“只是杀死文大人的凶手尚未捉住,如今留陛下在此,知观不担心吗?”

容尘子略一思索,转身将河蚌抱进房里,替她换了件轻便柔软的衣服。河蚌小狗似的在他脖子上舔来舔去,他仔细地替她系好衣带,只是淡笑,“别闹。”

子时过半,一行人进了御花园地牢,沿着甬道向里走。行至尽头,一道石墙横隔于前,似乎到此再无通路。庄少衾伸手触摸石壁,不见机关。二人摸索了约有三刻,未有所得。

容尘子蹲身细看壁下的尘埃,突然道:“有东西已经进去了。”

庄少衾也是十分严肃,“何物如此大胆,竟敢吸食龙气,动摇国本?”

行止真人有些不自在,转头看了一眼河蚌,河蚌神色如常,仿佛她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

身后有掌印太监上前,右手托着玉玺,他将玺盒打开,握住玉玺往那方石墙凹陷处用力盖下去。原本平淡无奇的石墙突然发出细微的声响,周围尘土抖落,许久之后,石墙突然缓缓升起。一股灵气逼人而来,墙旁的人俱都神思一清,连容尘子都不禁道:“这条龙灵气迫人,看来外物的入侵,尚未造成太大的影响。”

庄少衾也不敢耽搁,赶紧招呼一行人进到里面,“为防地气外泄,此门不可久开,快走吧。”

一行人鱼贯前行,河蚌突然展臂拦住紧跟在她身后的玉骨,借从她包里拿肉脯的时机轻声道:“去趟长岗山,找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

玉骨十分为难,“主人,长岗山距这里好几日的功夫呢,我……”

河蚌一拍脑袋,“忘了教你点远行术了,容尘子也是,我不教他也不教,哼!”她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鲛绡,递给玉骨,“这个带你去。”

玉骨将鲛绡接过来,她还有疑问:“主人,那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长岗山挺大的,我怎么找呀?”

这个河蚌十分放心,“你就站在长岗山最高的地方,大声喊蠢货,答应你的就是了!”

玉骨往后一走,容尘子便发现了,“何事?”

河蚌一边把玉骨推走一边道,“让她回去帮我拿肉脯!”

容尘子牵起河蚌,语带薄责,“不许多事。不过里面情况不明,玉骨先回去也好。”玉骨不敢多说,连连点头,转身出了地道。河蚌还在感叹,“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许骂人。”

河蚌伸手去他腰间的乾坤袋里取葡萄干,“人家又没有骂她。”

石墙之后约十步远,掌印太监便不再跟随众人一起前进了。前面似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地下河,上面原本架有铁索桥,但现在桥面的木板已经被抽去,只剩下几条铁索,且俱已锈蚀不堪。

好在一行人都身手不凡,很快就过了桥,灵气越来越强烈,走在最前面的庄少衾突然停住了脚步,河蚌将脑袋从容尘子身后探出来,也不由得有些意外。众人行走多时,此地当已经走出皇宫,只见面前居然是一座山,山前有一湾清水浅浅流淌,四周山势所衬,正是渴龙饮水之局。

“这……莫非是当今皇室的祖坟所在?”庄少衾引着众人往前走,山上道路细窄曲折,四处都是粼粼鬼火,除了水流的声响,在没有任何声音。

容尘子牵着河蚌,任他见识广博也不免有些惊诧,“谁能想到本朝皇室的祖陵竟然会建在这种地方,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

众人尽皆感叹,这一山一石,在风水宝地又人为地汇集灵气,再加之山前水潭以灵气补充流失的地气,设此祖陵的不知是何方奇才。

河蚌却在想别的事,“皇帝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这么多人进到这里?他不怕这事泄露出去吗?”

行止真人颇有些紧张,“还是尽快找出龙气流失的原因,离开这里吧。”

言语间一行人已经行至下马道,神道两旁俱是玉制神兽像,暗绿色的鬼火之中,石碑隐隐在目。容尘子从袖里取出前日庄少衾赠给河蚌的香粉,那粉质地极为细腻,他打开粉盒,轻轻一吹,香粉飘散在空中,摇摇曳曳。

片刻之后,容尘子将余下的香粉递给河蚌,“灵气流转正常,地势没有问题。看来得去水下看看。”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看河蚌。躲在容尘子身后的河蚌极为恼怒,“有没有搞错,我躲在这里你们都能看见。”

容尘子淡笑,“我下去吧,你乖乖的不要捣乱。”

河蚌拉住他,“算啦,哼!”

容尘子还在观察附近地形,河蚌自顾自地脱衣服准备下水。那雪白晶莹的肌肤在暗绿色的鬼火中更衬得润泽无比,旁边诸道士瞠目结舌,庄少衾的眼睛都瞪成了青蛙。容尘子一回头,脸色顿时比鬼火还绿,他拾起地上的外披一把将河蚌裹住,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不许乱脱衣服。”

河蚌嘀嘀咕咕地下了水,却惊觉这水潭深不可测,她本就不愿意找,嘀嘀咕咕地象征性游了一圈,又慢吞吞地爬上去,“没有,什么也没有。”

众道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虚,“干吗?你们居然还敢怀疑我吗?”

最后还是清玄低声道:“师娘,看身后。”

河蚌一回头,就见着一个人,红衣黑发、极艳似邪,如今正似笑非笑地看她。河蚌眯起眼睛纠结了一阵,她还想给自己洗白,“那我又没看见他,他在我身后嘛,我身后又没长眼睛,是吧?”

容尘子将她拉过来护到身后,从乾坤袋里掏了一颗苹果堵住了她嘴。庄少衾挑眉,“淳于临?不……你是鸣蛇?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吸食龙气!就不怕引动雷劫吗?”

面前淳于临在看河蚌,似乎根本就没有把道宗这一群人放在眼里,“过奖了,你们居然就这么前来送死,胆子也不小。”他缓缓上前,突然向河蚌伸出手,“不过,何必带着我家陛下。”

河蚌仍然躲在容尘子身后,她还啃着苹果,说话也含含糊糊:“别过来,你们胆子都大,我胆子小。既然你们在这里遇到了,说不得肯定有一场好打。你们先大吧,我就不打扰了。”

话虽然太粗浅,倒也还是事实。众道士俱都祭起法器,淳于临右手掐诀,“也罢,先送各位上路。”

眼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河蚌吐了苹果核,突然道:“慢!”

众道士都转过头去,连淳于临也暂停念咒,河蚌在行止真人身上擦干净手,“我觉得吧,咱还差了一个环节……是什么呢?对了,正邪相对,不是应该互相辩论一通,把正邪都论清楚,以证明邪不胜正。然后再动手的吗?”

道士沉默,终于清玄靠过来,“师娘,我们这边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全不擅口水。再说了,对方还是一条蛇,您不觉得一堆道门圣师骂一条蛇有失身份吗?何况现在咱是以多欺少,还胜负未分,万一口水的时候把话说满了,最后被鸣蛇端了,岂不是当众打脸?”

河蚌还是不满意,“那鸣蛇你怎么也不说话?”

淳于临温柔地望着她,许久方道:“我怕陛下在如此紧张、严肃的时刻笑场。”

河蚌还是不甘心,“那这一场大战,肯定会有所伤亡,我看大家最好还是把遗言交代清楚,啊不!最好每人写份遗书,安排好后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嘛。”

这下连淳于临都看出来了,“陛下在拖延时间,是要等谁呢?”

他细细看过在场众人,语带不解,“我实在想不到,如今道宗,陛下还能指望谁。”

河蚌也十分无奈,“如果你真的好奇的话……跟我一块等等!”

淳于临笑容未敛,语声温柔,“既然陛下在等,他早晚总会来的。何必空等呢?”

语音一落,他念动咒语,满山鬼火顿时光芒大盛,山前的深潭如同沸水般滚动。所以的铁石都被烧的通红。行止真人怒喝一声,当先冲出。庄少衾祭出一道银色符咒,也随后而上。

容尘子摸摸河蚌的头,低嘱了一声小心,也持剑而上。河蚌体内有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很快就将温度压了下去。鸣蛇毕竟是上万年的凶兽,虽上次一战损伤严重,但如今获得龙气补充,其法力复原甚快。

如今他有盛年时的七成法力,自认为对付这群道宗的肉体凡胎已不费吹灰之力,是以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倒是河蚌修为不凡,体内又有天风、天水灵精,不可小觑。

河蚌坐在石碑上,只是控水,并不帮忙。这里处于皇陵,龙气充溢。淳于临可以肆意吸收,她却不行——吸收龙气乃是祸国,但凡影响国运,那就是影响千千万万人类的性命,比天灾严重得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妖怪若道行不够,连皇室贵族都不能接近,否则必被龙气所伤。而修为通玄的妖怪更不愿沾染这龙气,以免引动天劫。

河蚌倒早已不惧龙气,但如今困在这里,淳于临龙气补给,她守着无尽灵气也不敢动,能用的只有这一潭水,大大出于弱势。再加之鸣蛇生来就是异兽,上万年修为,她如果不是身负风、水灵精,还真是不够看。

她又将蠢货骂了一遍,最后从怀里掏出个海螺,轻轻一吹,中间的淳于临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变得非常愤怒。他不顾周围的道士,纵身扑向河蚌。

幸而容尘子也一直留意河蚌,当下祭出灵符,借此一阻将河蚌抱开。河蚌还顺手从他的乾坤袋里偷了几个糖果。

吃糖果的时候没法吹海螺,淳于临似乎也冷静了下来。等吃完糖果,河蚌又吹了一声,他猛然回过头,沿着铁索爬过来,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河蚌收起海螺,缓缓后退,“淳于临。”

他努力摇摇头,突然回身抓住一个道士,用力撕成两半。血雨四溅,腥气刺激了他,他逼向行止真人,一掌将他打落水中。叶甜惊呼一声,容尘子回剑欲救,淳于临却突然也随其没入水中。

一直隔岸观火的河蚌突然站起身来,砸吧砸吧嘴,“哎呀,行止不能死呀。”

她纵身跃入水中。淳于临五指刚刚触到行止,突然水潭中央卷起一道狂浪,他望向河蚌,笑容温柔如水。河蚌猛然一惊,他却突然上跃,河蚌刚刚将行止真人扯到身边,突然整潭水全部结冰。

淳于临站在冰上,隔着冰面触摸她,“陛下,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固然威力巨大,但是二者都需要流动。如在深海,大抵没人能控得住水。但若在湖泊水潭,万不可被困于水中。您御水千年,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容尘子等人见她无恙,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也只有干着急。淳于临缠着容尘子,意要非杀他不可了。庄少衾尽力帮忙,叶甜修为不比二人,只急得不知所措,其余清玄、庄昊天等人比她更不如,几乎没有战斗力。

容尘子对付他自然吃力,他如今毕竟是血肉之躯,单论法力也不过几十年光景,实力实在不对等。淳于临步步逼近,语带讥嘲,“像你这等人,陛下到底看上你什么?除了一身美肉……”

容尘子祭起一张银色符咒,凌空祭出,再同他战到一场。冰底下河蚌挣扎了半天都动不了,急得一阵大哭,“知观!人家被冰卡得痛死了,呜呜呜……”

容尘子听不得她哭,顿时以掌风迫开淳于临,他欺身落在冰面上,一掌拍下,力道正好,河蚌身边的寒冰破开一条极细的裂纹。淳于临哪肯放过如此良机,顿时一掌拍在他背上。

容尘子强忍着一口血,又一掌向冰面拍下去,冰纹顿时扩散开来。淳于临再一掌下去,他一口血喷在冰面上。

淳于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垂死的玩物,“你何德何能配留在她身边?”

容尘子唇际鲜血未干,闻言却是淡笑,“你虽存活千万年,也终不过人间走兽,如何懂得人类情感?”

裂开的纹路缝隙极小,但对河蚌而言,哪怕只是一丢丢的空间也够了。她用风裂将冰面搅开,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行止真人也从冰缝里拉出来。一边拉一边还不平,“知观,人家还是河蚌呢……真累,不许歧视动物。”

见她无恙,容尘子唇角微扬,“嗯。”

淳于临也不在意,反倒安慰河蚌,“陛下何必动怒,片刻之后,他将成为一具死尸。那时候动物也好、人类也好、神仙也罢,有何区别?”

河蚌坐在冰缝旁边大喘气,“还是有的,知观肯定比别的好吃。”

淳于临笑容更温柔,“那么到时候,我将之做成腌肉,慰劳陛下。”

河蚌这时候变得很有骨气,“你这个臭蛇,再敢打我家知观,待会儿就把你炖了!”

叶甜急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河蚌摊开手,“我错了,我不应该相信那个蠢货。”庄少衾符录已经祭了许多,这时候也消耗过度,但扔拼命抵挡淳于临,减低容尘子的压力。

河蚌跃到容尘子身边,伸手抵在他天突穴,容尘子微怔,突然体内灵力流转开始加速,片刻之后,他略一运气,只觉体内灵力充盈无比。待回头看过去,那河蚌已经站在庄少衾身后了。

淳于临轻声叹息,“即使这时候,也不改变立场吗?陛下。”

河蚌冷哼,“别骗我了,臭蛇。淳于临早就死了,你本就恨我入骨,这时候不过就是等杀了他们再来杀我罢了!”

淳于临笑如昙花,“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陛下。”

“任你口吐莲花,我也不会相信你的,哼!”河蚌站在容尘子身后,容尘子百忙之中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糖果喂她。她含在嘴里,淳于临右手隐隐现出红光,“那么……只有暂时冒犯陛下了。”

他阅历比河蚌广得多,知道什么方法对付河蚌最有效。河蚌缓缓后退,容尘子挡在她面前,身形凝如山岳。河蚌胆气就壮了不少,“格老子的,我才不怕你这条臭蛇呢。这个蠢货怎么还不来……”

她正喃喃骂,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老远就嚷:“陛下?陛下?嘿嘿嘿嘿,俺回来了,陛下!”

河蚌一听,顿时破口大骂:“你个蠢货,吸收个天火灵精用了大半年!”

众人抬目望过去,却见一条蛇正摇头摆尾地爬过来。它如今有水桶粗细,绿底黑纹,虽然身体粗壮,却灵活无比,正是当初借命给河蚌的小三眼蛇。它爬到河蚌身边,亲热地蹭来蹭去,“陛下,嘿嘿,陛下,人家想死你啦。好久不见,陛下您依旧是貌若天仙、艳若桃花、胖若两人……”

河蚌勃然大怒,一脚踹将过去:“你才胖若两人,你全家都胖若两人!你个死蛇臭蛇烂蛇……快给老子上!”

看见淳于临,这货还是有点怂(),“可可可可……陛下,俺还是有点怕他咋办?”

河蚌这回是真踹了一脚,“那你就去死啊!”

它身后的玉骨也跑得气喘吁吁,且一身尘土、衣裳不整、狼狈不堪,“主人,你说得没错,这真的是个蠢货……我说用鲛绡回来吧,它非要驮我!结果一路把我摔下去六次……”

虽然场合不对,但还真的惹人笑场。

淳于临缓缓后退一步,目带犹疑,“不可能,吾身一死,天火灵精当自毁,怎么可能……”

河蚌得意洋洋,“本来是要自毁的,不过当时我迸到你的天眼里,发觉天水灵精和天风灵精的灵力能够滋养它暂时不死。正巧答应让这条蛇五十年之内修成人身,就便宜它了。它一条三眼蛇,原本不足以吸收天火灵精,但有拟的肉身为食,也是有可能存活的。”

淳于临恍然大悟,“你一直藏着它,用来对付我。”

河蚌趴在容尘子肩膀上,伸手去他乾坤袋里偷吃的,“我仙体被天火灵精灼伤了,长了几个月才复原。这期间如果将它的事泄露出去,必然引人夺宝,它活不成。用来对付你嘛……不过磨一把刀而已,本不想对付谁。但我说过让你走,你若不走,我自然要为你寻一个归宿。”

淳于临垂下眼帘,语声淡若轻风,“葬身之地吗?”

河蚌往嘴里塞了一粒果脯,很久才道:“算是吧。”

这条小鸣蛇吸收了鸣蛇王的肉体,又得了天火灵精,至少拥有鸣蛇盛年时的四成功力,再加上河蚌和容尘子等人,他已然完全没有胜算。

容尘子松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掏了一粒伤药,纳入口中时方发现是粒糖丸。

有了这条三眼蛇,战局瞬间逆转,河蚌却另有所思,“这里如果再加一只守护神兽,定可延长国运。”她看向淳于临,目光幽深,“百余年后,你身上的邪气也会被龙气融化汲取,那时候再另外为你寻一个去处吧。”

淳于临突然狂乱,“不!我宁可死!”

容尘子低声叹,“你是被封印怕了。但凡事有因自有果,这也是你自己造的恶果。”

“不,你们休想!”他厉声道,转而奔向容尘子,招招致命。容尘子修为虽不如他,然进退有度,他一时也奈何不得。小三眼蛇将他逼到冰面的裂缝处,他体内的天火灵精瞬间将冰面融化,潭水重新流动。

淳于临被他们逼入水中,河蚌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容尘子在前方引路,“国运会不断消耗龙气,一旦龙气耗尽,一朝便就此倾覆。这里一定有一处最接地气的地方,将它困入其中,则此穴会很快耗尽它的灵力。它是上古神兽,延五十年国运自当无虞。”

泉下一片黑暗,河蚌取出珍珠照明,众人迫着淳于临入到山底,见一处水流激荡,原本无波无澜的潭水如同一口海眼,不断吞噬着周围一切。

三眼蛇正要将淳于临赶进去,突然水流激变,河蚌本就是水生物,在水里极其敏感。她静听了片刻,突然道:“地表在变。”

众人不由得回身望她,她抬头向上看,“怎么回事?这里在下沉。”

庄少衾面色大变,立刻就要上去查看,三眼蛇也慌了,“陛下,那他咋办?”

河蚌开始微微发抖,“不对,这里有古怪,快走!”

容尘子牵着她,庄少衾护着叶甜,连小鸣蛇也在混乱中驮起玉骨。一群人冲上潭水表面,上面格外安静,一切未变,连水面也半点波澜不起。容尘子看看河蚌,“错觉?”

河蚌化作真身,往潭水中一浸,半晌化为人形,“不,这里真的在下沉!!”

一群人往来处飞奔,但周围越来越热,潭水开始沸腾。河蚌控水降温,但温度仍然高得常人无法承受。河蚌能够感知水流,她四处张望,“熔岩。”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大惊失色:“此处有火山?”

河蚌摇头,“当是人为,在陵寝下沉时有活物逃出会触动它。规模不大,但杀死里面所有的活物绰绰有余。机关肯定不会毁坏陵墓,所有现在我们可以逃回陵地,暂时不死。只是这座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升上来,我们不知道要被困多少年。也不知道陵墓里还有什么机关陷阱。”

里面越来越热,四周已经可以看见红色的岩浆流下来。

几个人汗如雨下,突然有人尖叫一声,河蚌回过头,就见叶甜所站的铁索突然断裂,原是身后淳于临追了过来。他手中日环斩断了铁索,右手月环直袭叶甜。

叶甜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一时不察,顿时直线下坠。河蚌蓦然伸手,一把攥住叶甜的手腕,右手掐诀挡住了破风而来的月环。

时间仓促,她只来得及结了一重水纹,月环“砰”的一声破开水纹,她右手顿时见了血。她咬着牙,仍是紧紧抓住叶甜的手腕不放。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已经足够容尘子和庄少衾赶过来救援。河蚌肉体本就脆弱,左手堪堪抓住叶甜手腕,就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叶甜吃惊抬头,只见她咬着唇,双手紧紧抓住她,那力道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拧碎。

她身后玉骨急忙抛下鲛绡,叶甜用右手握住,玉骨将她拉了上来。河蚌咬着牙,一头冷汗。容尘子牵着她一直往前跑,红色的岩浆片刻之间就开始上涨,离铁索越来越近。

几个人纵然身轻如燕,但对这锈蚀的铁索而言仿佛是千斤重量。

河蚌聚起体内的存水,将众人一并水遁至出口,然而到达出口处,发现那里早已被岩浆覆盖,根本没有出路。

河蚌没有办法再用水降温,容尘子和庄少衾也没有时间追杀淳于临,容尘子将她护在怀里,“这里不是出口,不然此墓绝不可能再度开启。莫非它是旋转下沉?”

行止真人这时候也是面色凝重,“所以出口被它转到了别处?只是这又如何找寻?”

河蚌是个没有方向感的,这时候更是一片混乱。岩浆越来越多,离铁索越来越近了。热气蒸腾,河蚌水遁三次,东、西、南四个方向都没有,她喘着气,体内水分也带不动这许多人了,“往北跑吧。”

温度太高,其他几个人都是凡胎,这时候能够清醒已是不易。小鸣蛇驮着众人往北面跑,那场面实在是太刺激了,吓得众人连昏迷都不敢,行止真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北边的出口就在眼前,周围果然没有岩浆,里面温度已经很高,高得众人都以为眼前的门是幻觉,小鸣蛇术法属火,尚能忍耐。它将行止真人、玉骨、清玄等人全部驮到甬道口。

行止真人本就受了伤,如今非常虚弱,容尘子先将他送到甬道口,庄少衾将叶甜和几个弟子都送上去。

容尘子回身向河蚌伸出手,河蚌不由自主抬手,突然肘间一阵剧痛,她手一失力,整个人突然往下直坠。容尘子骇得魂飞魄散,“小何!”

河蚌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足尖微点,欲用风传,突然腰身一紧,被一物揽在怀中。追赶而来的容尘子瞬间投鼠忌器,再不敢动,“别伤害她!”

河蚌扭过头,就看见淳于临。他也是长发凌乱、形容狼狈。但他仍是微笑着,“怎么如此不小心呢,陛下。”

河蚌一张嘴又哇哇大哭,地道口眼看就在面前了,她却进不去。容尘子心急如焚,“你要如何?不论如何,先出来!”

淳于临站在地道口,周围岩浆冒着气泡不断上涨。淳于临温柔地凝视河蚌,缓缓拭净她脸颊的眼泪,“别哭。”

脚下岩浆翻滚,河蚌一动不敢动。淳于临抱着她往回走,语声温柔,“你所言不错,如今道宗我已无胜算。但寂寂古墓、无尽岁月,若有陛下长伴,也不算孤单。”

河蚌放声大哭,“知观,知观救我呀!我不要被关起来,这里没吃的呀!”

容尘子握剑的手都在抖,“放过她,你要如何我都答应。”

淳于临脚步不停,“我已不想如何,这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既成弱者,焉有何求?”

河蚌体质太过柔弱,这么近的距离,谁也不敢有所动作。她在淳于临怀里哀哀地哭。容尘子全身发抖,突然他百汇穴凝起一道金光,金光直冲淳于临。

淳于临尚不及反应,整个身体突然一麻,失去了知觉。

地道口的众人只见他僵硬地抱着河蚌,直往下坠。小三眼蛇奔过去接住二人,一并送到甬道口。庄少衾眼中有瞬间的哀恸——凡是道门中人俱都知道,所有的灵气里面,龙气是最强烈的,所有灵气在它面前都会被吞噬融化。

而魂魄,是灵气中非常微弱的一种。一旦在龙气中魂魄离体,不过片刻将被化为乌有。

容尘子动作僵硬地将河蚌放在地道口,轻轻凑近她,“夏分天下为九州,一州一鼎,九鼎即为天下。所以所谓鼎器呢,就是很宝贵、很宝贵的意思,重逾生命。”

皇陵渐沉,岩浆遮没了一切,视线中只剩下一片热气蒸腾的红。眼前淳于临的视线渐渐清明,在他神识复位的瞬间,三眼蛇一尾巴将河蚌卷离他身边,喷出一股火焰将他重新逼向地道口的熔岩之中。

庄少衾以符录步步紧逼,叶甜扶起容尘子,惊惧欲绝,“师哥!”

容尘子神色呆滞,似乎对周围所有事都无知无感。行止真人自然最关心鸣蛇王,他语带不解,“他法身属水,术法属火,按理水火不相容才对,怎么可能如今水火相济,互不影响呢?”

河蚌呆呆地站着,仿佛也失了魂,行止真人握住她双肩,“陛下?陛下?此时不是悲伤之际,蛇王必须除之,否则一旦出了此处,它功体恢复,道门又将前功尽弃!”

河蚌木然地望着容尘子,叶甜的哭声闻者断肠。她突然微扯嘴角,竟然露出一个笑,“它逃出去如何?前功尽弃又如何?我不怕天毁地灭,又何惧祸世妖魔?”她望向容尘子,语声渐渐低微,“我只怕你轻描淡写一句话,锁我千年万年,从此以后,我再回不去我的深海。”

“海皇陛下?”行止真人轻声长叹,“请暂止悲伤,容尘子不能白白牺牲。”

河蚌终于望向他,那终年灵动的眼眸沾染了冬天的森冷,“你才牺牲,你全家都牺牲,你一户籍本都牺牲。”

行止真人生怕她这时候失常,敌友不分,顿时哄劝,“是贫道所言不当,所言不当……不过……”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河蚌忽又轻声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天地无极,光阴漫长,还有无尽的时间需要悲伤。又何必急于当下。”

淳于临方才被容尘子元神一冲,也被龙气所伤。但单凭三眼蛇和庄少衾他还是有一搏之力。

河蚌右手微握,一根冰锥缓缓显现在空中,淳于临拼力抵挡庄少衾和三眼蛇,却仍有余力轻笑,“陛下要杀了我吗?”

河蚌于其中种了一粒血珍珠,她并不答言,只是素手一挥,冰锥挟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淳于临借水势缓和冰锥来势,片刻之后将冰锥握在手中,施力捏碎,“容尘子本就是自寻死路,陛下何必理会?如今他元神已灭,这道宗岂会容得下陛下?回到我身边吧。”

河蚌望定他,突然浅笑,她红唇轻启,语声清澈,“鸣蛇,其实淳于临从来没有爱过何盼。”一直优雅温柔的淳于临突然狂乱,河蚌目光中带着深重的怜悯,“他只是中了我的法术。”

“不!”淳于临突然现出难言的痛苦,火系术法不能适应水系法身,他不过靠着淳于临残存的意识控水,保持二者平衡。而如今淳于临神识濒临崩溃,他苦痛难当,拼着受庄少衾一剑冲向河蚌。

河蚌不躲不避,右手冰锥再出,一锥正中他心脏。那力道带着他退出数步,他体内水火相激,痛苦不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河蚌再度凝出一根冰锥,语声冰冷,“我又岂会爱上专门为你培养的法身?只不过担心前路多变,让他死心塌地眷恋着我。有朝一日你我为敌,不论胜负,我总有一条活路。”

淳于临哀嚎一声,他的血开始燃烧,火焰灼穿了身体,光芒四溅。河蚌抿唇,第三根冰锥再度穿透他的身体,三眼蛇再度喷出一口火焰,他站立不住,顿时跌入熔岩。

河蚌的眼前突然一片朦胧,她快步奔上前,握住了淳于临的手。那手的温度烫得可怕,有水珠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腕间、脸颊。淳于临抬起头,一身鲜血猎猎燃烧,“你哭了?”

河蚌脱臼的手早已没有了知觉,心中也没有了知觉,她只知道这样紧紧地抓牢他,面上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是啊,不过我的眼泪不值钱,我一天哭八顿,每次流半斤,早就哭习惯了。”

淳于临仍然笑着,“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泪……咳咳,比我的血还烫。”

温度过高,他体内的珍珠砰然炸裂,整个人燃烧成一团璀璨的火焰。河蚌仍握着那只手,那只手依然那么柔软修长。在玉骨的哭泣声中,庄少衾奔过来,用力将她的五指拨开,于是连那只手也坠入了滚滚熔岩。河蚌缓缓收紧五指,掌中余下撕心的滚烫。

地道口一阵震动,三眼蛇衔起容尘子,驮着玉骨、叶甜等人拼命往出口处奔逃,庄少衾牵着河蚌也一步不敢停。河蚌回头遥望那片火红色的岩浆,一些什么东西就这样从心中掏出来,鲜血淋漓地留在了过往。

地道缓缓沉下去,他……他也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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