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在给他伤害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受的伤那么痛了。

凌霞山清虚观。

木芙蓉又开了漫山遍野。

院前风有些凉了,河蚌拿了一件披风披在容尘子身上,随后倚在他身边,“知观,后山开了好多花,每朵都好大好漂亮。可是今年我很乖,一朵都没有摘哟。”

她在容尘子身边絮絮叨叨,“后山的泉水今年特别清亮,我不过往里面投了块石头,老头就跑来痛骂了我一顿,你也不帮人家。”

“我用怀梦草看了无数次天道,它不肯告诉我结果。后面一页一页,全是空白。也许是需要我选择,但是也没有什么好选的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的。”她身边的竹编藤椅上,容尘子安静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动。河蚌抱住他,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起风了,我们进屋吧。”

容尘子毫无反应,河蚌用风传将他带回卧房,扶着他在榻上躺下。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于琰真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不知从何处名山胜水找来的高人隐士。

进到房间,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河蚌,经自领着人替容尘子把脉。

容尘子抱恙在身,由叶甜暂代主持。于琰真人也一直没能回到洞天府,他的头发更白,原本笔挺的腰身也变得佝偻。曾经中气十足的长者,如今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位隐士同样未找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河蚌也不失望,依然日日守在他身边。

叶甜也经常过来,一则看望容尘子,二来陪河蚌说说话。可河蚌一不哭二不闹,冷静得可怕。叶甜连劝慰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河蚌反倒是安慰她,“以前吧,凡事只要哭一下,总会有人动手解决。现在哭不灵了,难免只有自己动手了。我无事,因为有事也于事无补,所以希望你们也无事才好。”

容尘子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无数妖物闻风而动,明里暗里,俱奔神仙肉二来。于琰真人欲传信令整个道宗来救,但次日所有的妖怪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河蚌将一条千年蛇妖挂在清虚观山门前,生剖其腹,将其皮肉用竹签撑开,用勺子将其五脏一勺一勺全部刮尽,一直刮了两天。蛇咬的惨嚎惊住了无数妖魔,它灵气不灭,一直哀嚎了四日才渐渐死去。

风干的蛇尸枯枝一样挂在山门前,比任何驱妖的符咒都管用,没有妖怪敢上前一步。

凌霞镇的百姓却来的更勤了,不时有善信请求探望容尘子,叶甜自然全部婉拒。但来者仍络绎不绝,许多村民都请了容尘子的长生牌位,早晚供奉。

河蚌拒绝了道门的相助,也赶走了庄少衾派来保护清虚观的官兵。清虚观岿然不动,且正常接引香客。所有小道士一律各司其职,一切如常。

道门乍逢巨变,为免分裂,于琰真人努力控制局面,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难免力不从心。

而鸣蛇之王一死,鸣蛇一族群龙无首。河蚌找到行止真人,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流落在人家的鸣蛇一出事第一时间联络你,想必你在它们之中威望极高,也最值得信任。如今鸣蛇一族如同一盘散沙,一旦让道门中人察觉,只怕有灭族之灾。”

她太平静,行止真人也不敢惹她,“陛下请直言。”

河蚌翻捡着他桌上的茶盏,“由你出面,举荐三眼蛇做蛇王,重新统一鸣蛇一族。”

行止真人其实心中也早有猜测,但他还是有点为难,“陛下,贫道也就直说了。这条三眼……呃,鸣蛇虽然如今实力大进,在上一战中也功不可没,但毫无师承来历。贫道恐怕……”

河蚌竖手制止他,“它会拜我为师,内功心法出自我门下,其余一应课业由国师庄少衾传授。”

行止真人瞬间了然,“贫道拜谢陛下。”

次日,河蚌为三眼蛇赐名何为,并同庄少衾、行止真人将所有的鸣蛇全部召集在一起。这条三眼蛇资历虽浅,但它前有行止真人力荐、后有河蚌为盾,中间有庄少衾作保,且消灭鸣蛇蛇王立了大功,诸鸣蛇纷纷投效,鸣蛇一族暂时安稳。

这条三眼蛇成了蛇王,但依然二的狠。它是不是钓几尾鱼、带点肉食上来孝敬河蚌。只是河蚌最近胃口不佳,连睡觉都不香,它带什么吃的也极难讨她欢心。

而于琰真人独木难支,许久之后终于决定由庄少衾暂领道门。庄少衾虽威望不如容尘子,但他如今身居高位,道门诸子也不敢异议。

夜间,桂花香飘满山间。

河蚌将容尘子搬到院中的水池边,自己在池子里泡水。因院中无人,索性脱了容尘子的鞋袜给他洗脚。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总是特别困,现在你不理我了,我特别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当时我应该跳进岩浆里面死掉,因为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了。”

容尘子依旧不说话,河蚌怕他着凉,将他的脚擦干,又将鞋袜俱都给他穿好。穿着穿着,她整个人又腻到他的怀里,“知观,今晚月亮真圆。”她扯过容尘子的胳膊环在自己腰间,月光澹荡,晚风吹送落花纷扬。河蚌抚去他衣上落英,又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老道士,你再不醒来,我把你耳朵咬着吃啦?”

容尘子木然地望着倾泻一地的月光,河蚌当真舔舔他的耳朵,“我真咬啦?”

容尘子全无动静,河蚌舔了一阵又不免叹气,“以前不让我吃的时候呢,想吃,天天都想吃。现在任由我吃的时候,又下不了嘴了。”

外面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头,便看见庄少衾缓步行来,“天凉了,带师兄回房吧。”

河蚌窝在他怀里不想动,“他衣服穿得厚,不碍事的。”

庄少衾低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来,“小何,假如……我说假如,师兄永远不再醒过来,你怎么办?”

河蚌将脸贴在容尘子胸口,“我能怎么办?好好待着呗。不然哪一天他醒过来,发现……咦,清虚观知观换人了,道门主事也换人了,就连鼎器也不见了……岂不是很凄惨?”

庄少衾闻言苦笑道:“你还真是……”

河蚌语声清亮如月光,“所以我要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待到他醒来,看见他的师弟、师妹、弟子都在,清虚观还在,道宗安然无恙,我……也还在。”

“你这么想,我也就不劝了。”庄少衾再度替容尘子把了脉,许久方道:“以后任何需要,派人传言于我。”

河蚌唔了一声,又转头看他,“你要回皇宫?”

庄少衾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身为皇族,肯定知道皇陵机关的玄机,他故意安排我们在最后时刻进入陵寝,多半是打着让我们和鸣蛇同归于尽的主意。但是我必须回去,因为必须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确保我道门安然无恙。只有我们自身安全,才能更多更好地为百姓做事。”

河蚌挑挑眉,倒也没有反驳,“你知道所有方士开给知观的药,为何全部毫无起色吗?”

庄少衾终于不解,“为何?”

河蚌抬头,月光坠入眼眸,波光粼粼,“因为我根本没有喂他喝药。”

庄少衾目光锋利如刀,“继续说。”

“知观元神是被龙气所伤,所有补充进体内的灵气都会被龙气吞噬,灵气越充盈,他的魂魄只会越衰弱。我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灵气。”

庄少衾焦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难怪,我竟感觉不到师兄体内灵力的流转,但是没有灵气支撑,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衰弱,如果找不到解决办法,很快他的身体就会死去。”

“当年淳于临妖劫迫在眉睫,知观的一碗心头血将之无限后延。是因为神之血脉中和了妖气,令天道不能察觉。而今知观元神被龙气所伤,他待在体内即使再如何将养也断难复原。当今圣上虽非明主,然也是天道选定的君主,若能取他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面色大变,“你是说……”

河蚌直视他,“如今知观体内没有任何灵气,已经完全可以容纳龙血。当龙血在他体内流动,龙气便能为他所用,于是不但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反而会令他得益无穷。”

庄少衾眼中的惊疑渐渐淡去,竟然露了一分喜色,“好主意。至少圣上……只怕会……”

河蚌毫不犹豫道:“会死。上次见面我观他气虚血弱,以容尘子的修为被取一碗心头血也几乎丧命,何况他。”

庄少衾站起身来,“他死就死吧,为了师兄,也顾不了那么多。”

河蚌一手握住他肩头,展臂将他压得复又坐下来,“难道你还想直接扑到他,在他胸口挖个洞取血不成?”

庄少衾凝眸,“所以?”

河蚌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用力,“告诉他,皇陵的龙气融化了鸣蛇的元神,虽然它的灵气足以将国运延长五十年,但因其邪气亦化于龙气之中,吾朝从此以后,必将主德不昌。”

庄少衾不解,“此乃实情,但如实禀告……他必令我等想法化解。与取其心头血有何关联?”

河蚌收回手,环住容尘子的腰,“如何化解龙气中的邪气?”

庄少衾苦思良久,“邪气混进龙气之中,无法释尽龙气,岂可根除邪气?”

河蚌点头道:“上次皇陵之事定是有人献策于皇帝,怂恿而成。宫中有不少高人方士吧?”

庄少衾语带沉吟:“嗯,圣上慕道,宫中修道之士甚多。”

河蚌觉着容尘子体温略有下降,忙将他扶起来,庄少衾将他扛回卧房。待安顿下来,河蚌方道:“只须将此事禀报皇上,不懂的就坦白承认不懂吧。”

庄少衾一头雾水,但只要能救容尘子,他必须尝试,“好。”

两日后,庄少衾回到皇宫,将此事禀明圣上。圣上屡求解决之策,他只得实言相告,惹得圣心不悦。第三日,有方士向皇上献策,称自己有办法调和皇陵邪气,但需取五百童男童女,进行血祭。

庄少衾闻言,心中震惊无比,宫中有数名道士也竭力劝阻。但无人有更好的办法,圣上一怒之下,将庄少衾等人俱都痛斥一番,并令各州府进献童男童女。

庄少衾怒极,夜间就御剑赶回清虚观。

那时候河蚌在喂容尘子喝水,见他一脸怒容,只是淡淡问:“怎么了?”

庄少衾接过她手里的水,自己先喝了半碗,“庸君!他竟听信小人谗言佞语,要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童男童女魂魄虽然干净,但无辜惨遭杀戮,岂会不生怨恨?怨气融于龙气之中,同邪气有何区别?”

河蚌浅笑,“你堂堂国师,要弄到这几百童男童女父母的名单,应当不难吧?”

庄少衾还是有些犹豫,“何盼,我理解你想要救回师兄的心情。但这毕竟是几百条人命。如果师兄直到此事,也绝对不会由着我们牺牲数百条性命去救他。我能轻易接近他,杀他更是易如反掌,不如……”

“闭嘴!”河蚌扶着容尘子躺下去,将被子替他盖好,“要他脑袋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你知道谋杀真龙天子在天道之中该当何罪吗?你可能会沦入畜生道,从此不得为人!听着,在众多献子的父母之中,挑一个强壮、大胆的,弄到他的生辰八字,带来给我即可。”

庄少衾还真是有些担心,“不要乱来,一旦被察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河蚌眯着眼看他,“他还能跑到水里把所有的河蚌都抓来杀了?”庄少衾很是无奈,“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河蚌将他推着出门,“走了走了,啰嗦!”

一个月后,宫中强征童男童女数百名,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三日后夜间,圣上遇刺。有人用一根削得极为锋利的细竹筒刺入他的心脏,令其血流过多,最终不治。

而即使睡在他旁边的宫妃,也没有看见凶手。

宫中一片混乱,清虚观仍旧是清静之地。

叶甜进到容尘子卧房,发现玉骨扶着容尘子,河蚌正喂他喝汤。那汤鲜艳若血,她不由得凑过来,“这是何物?”

河蚌嬉笑着将她赶开,“药呀,我还会害他不成?”

叶甜将手中的甜汤放在一边,她的眼睛仍红肿着,“我最近老是梦到师哥,总是想起好多陈年旧事。他突然这样,我觉得天都阴暗了。盼盼,你还好吗?”

河蚌一口一口喂容尘子,“好如何?不好如何?”

叶甜转头望她,“盼盼,我害怕,我真好害怕!师父死了,于琰真人越来越憔悴,他快要将自己都熬干了。二师兄还愿意回到那个皇宫,他心里只有国师的权位!如果于琰真人也……以后清虚观该怎么办?”

河蚌回头看她,她曾经还算高挑丰满,如今却瘦得形销骨立,原本刚毅的目光如今充满无助和不安。她虽修道,然生来便受尽宠爱,虽不似普通女儿般娇纵,但从来未经变故。即使紫心道长仙逝,也有容尘子和庄少衾全权料理,她只负责悲伤。

河蚌放下碗,缓缓展臂抱住她,“知观会醒过来,少衾心里还有你们,清虚观必会安然无事。别害怕。”

叶甜在她怀里,突然泪如泉涌——她担忧得太多,而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的负担,“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你的手就不会有事,你就不会落到鸣蛇手上。师哥也就不会有事!都是因为我!我当时为什么不自己掉下去,如果我掉下去师哥就没事了!”

河蚌轻拍她的背,语声温柔,“谁都不用掉下去,我们都要活着。”

叶甜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软弱,却是在这个河蚌面前。她脱出河蚌怀抱,擦干眼泪,语带哽咽,“盼盼,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对师哥的感情是假的,而有时候,我又害怕你强作欢颜,撑苦了自己。”

河蚌淡笑,重又端起碗,继续给容尘子喂汤,旁边的玉骨不乐意了,“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家主人对知观的事,哪一件不是亲力亲为?于琰真人天天骂她您不管,反倒怀疑她。”

河蚌轻踢了她一脚,语声仍然极轻,“甜甜,如今我是个妖界最惨的内修,而何为承袭上古神兽血脉,又得天火灵精,现在实力只稍逊于江浩然。它是我的徒弟,体内又还有我的一颗珍珠,绝不敢逆我之意。只要它在我手,妖界生不起事。如今道宗能人不多,即使老头死了,道宗也翻不了天。少衾在宫中,道门在本朝会继续得势,一切都不会改变,别害怕。”

那不惊轻尘的语气无形中安定了人心,叶甜深吸一口气,突然重重点头,“嗯。”

而那以后,河蚌开始晚睡早起,天天汲取日月精华,存储灵气。叶甜有时候几日见不着她面,连于琰真人都觉着她的存在感微弱了许多。就连想骂一顿出出气也要找半天。

不几日,宫中传来皇帝遇刺的消息,国都戒严,庄少衾也不敢随意走动。及至十月末,新帝初登基,为笼络民心,采纳了庄少衾等人的谏言,放回了先前强征的五百童男童女。祭祀皇陵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十一月,庄少衾抽空回了一趟清虚观,叶甜还在生他的气,他只能去找河蚌,河蚌见到他来倒是欢喜,“少衾,你看知观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庄少衾替他把脉,只觉其体内元气充盈更胜以往,不免也有几分喜悦,“希望师兄早点醒来。”

河蚌贴着容尘子的胳膊,眸光如水,“一定会的。”

庄少衾却还想问别的事,“你……到底如何取先皇心头血的?”

河蚌为容尘子擦完手脸,将毛巾递给玉骨,“很简单呀,我托梦给一个孩子的父亲,告诉他如果新帝继位会大赦天下,他的孩子也会得救。顺便给我了他一根竹筒,教了他一个隐身咒。他很聪明,用隐身咒潜进宫里,把皇帝杀了,我顺便取了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也暗暗捏了一把汗,“何盼,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河蚌毫不在意,“问。”

“上次,王上梦见群蚁噬蛇,是不是你搞得鬼?”

河蚌望了他一眼,浅笑不语。庄少衾到吸了一口凉气,“我一直奇怪,皇上祖陵本就是季度机密之事,那鸣蛇受伤之后自顾不暇,怎么会找到这里。你故意将皇陵位置透露给它,引它前去。又托梦给圣上令我等前去降伏,就是为了让龙气融化它身上的邪气,待百余年后皇朝气数一尽,便可将它带出,重新修行。这打的倒也是个好主意。”

“这有什么错?将鸣蛇关人皇陵,至少可延王朝国运五十年,我本没打算害他,若不是他擅自开启皇陵机关,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害知观魂魄受损,我又何必取他一碗心头血?”河蚌摸摸容尘子额头,又在自己额头试了试温度,语笑嫣然,“这就是因果,此事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庄少衾看了眼榻上沉睡不醒的容尘子,“你对那个鱼妖,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哪怕只剩一丝残魂也这般眷恋不舍。”

河蚌垂眸,“少衾,我和你们不同。你们心很大,可以装很多很多人,可我的心很小,里面能装的太少。所以装在里面的每个人都特别特别重要。”

“只是……你还是放弃了他。”庄少衾轻声叹气,河蚌却已经释然,“我说过了,心很小,装的也少啊。有人要进来,自然就有人必须出去。”

她将脸贴在容尘子脸颊,笑得又得意又狡猾,“你现在只管可怜我吧,等知观醒过来,你可就只能眼红我了!”

庄少衾也带了一丝笑,目光却是看向榻上的容尘子,“其实我现在有些眼红师兄。”

这个冬天,于琰真人开始咳血,叶甜和他的弟子衣不解带地照顾,庄少衾也很忙,宫中新帝初初登基,他地位不稳,难免还要多多用心。

容尘子这边自然就只有河蚌照顾了,河蚌日日为他汲取灵气,如今他体内龙气流转顺畅,只是整个人仍然没有意识。

于琰真人拄着拐杖进门,在他榻边坐下来,他胡子都白了,眼看活不到来年冬天的燕子,清玄跟在他身后,也是愁眉不展。于琰真人再度替容尘子把脉,不知道怎么回事,容尘子体内竟然适应了龙气,如今内息顺畅,灵气充沛、却一直不醒。

他长吁短叹地坐了一阵,冷不丁,那条被河蚌取名何为的三眼蛇爬了进来。见河蚌不在,它多少有些失望,又见于琰真人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由得就要开导一番,“真人,依我看哪,知观现在已经复元了,说不定啪的一下,就给气醒了!”

于琰真人对河蚌没好感,对它更没好感——道门本就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与妖物为伍?这时候他也对何为的话听若未闻。

好在何为脸皮不薄,也不以为意,“清玄,俺师傅呢?”

清玄视它为师弟,倒是和气得多,“师……咳,陛下最近经常不在,好像在采集灵气,你去后山看看吧。”

何为应了一声,随后就爬向后山,翘得老高的蛇尾巴上还挂着一条干鱼。

何为走后,清玄低声道:“真人,晚辈觉着这何为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刺激师父一下……师父还真醒了呢?”

于琰真人也是没有办法了,病急乱投医,他轻叹一声,只要别太胡闹,且作一试吧。

小道士把所有能刺激容尘子的事都想了个遍,于是先有清玄推开门,老远就嚷:“师父师父,咱们膳堂的水缸着火了,师父你快醒醒啊!”

后有清素紧跟,“师父师父,鸣蛇又出来吃人了!”

随后又有清韵冲进来,“师父师父,官府要买下清虚观开洗脚城啦……”

如此折腾了三天,容尘子依然没有醒转。

这一天,河蚌趁着外面日头暖和,将容尘子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池子边玩水,池里从南海观音处偷摘过来的荷花终年不谢,河蚌在池边陪容尘子坐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人,开始偷偷脱衣服。

她皮肉细嫩,本就不喜欢衣物的束缚,现在无人管束,更加无所顾忌,再加之天气暖和,有水有阳光,难免她就想泡泡水。她趴在容尘子身上,左右望望,“你还不醒啊?”容尘子自然没有反应,河蚌索性将衣裙一件一件搁在他身上,“那你帮我抱着衣服吧。”

她三两下脱得清洁溜溜,鱼儿一样悄无声息地入了水。在水中嬉戏游玩一阵,她出得水面,淡金色的阳光调和了水光,为她镀上一层柔美的光晕。如丝黑发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黑白交加,更衬得肌肤如玉。她伸了个懒腰,足尖一点站在一朵荷花上,双手掐诀缓缓吐出一颗比珍珠更圆润通透的明珠。

此珠虚浮于她双手之上,周围所有阳光仿佛都被它吸引,缓缓注入它体内,它光芒流转,五彩斑斓。

“何盼!”河蚌正吸收日之精华,突然身后一声怒喝,她回过去头,见藤椅上容尘子一脸怒容,“你……光天化日,你竟穿成这样!让人撞见如何是好?”

河蚌收回内丹,歪着脑袋看他,“穿成哪样?我明明什么都没穿!”

容尘子肉体久未活动,有些不灵便。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指着河蚌的手气得直抖,“你给我上来!快把衣服穿好!”

河蚌站在荷花上一动不动,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她怕稍微一动就会醒来,醒来后容尘子仍躺在躺椅上,任她百般呼唤,不言不语。

而容尘子的声音将其余人给招了来,先是守在外面的玉骨,她奔进来声音更大,“知观!知观你终于醒了!”

容尘子怀里还抱着河蚌的衣裳,他只怕玉骨的声音引来别人,更是气急败坏,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声训,“我刚醒过来你就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河蚌眯着眼睛想了想,终于轻轻一跃跳到池边,容尘子赶紧用外衣将她裹住。随后进来的是清玄、清素,二人也不顾礼仪,一把抱住容尘子,只叫了声师父,就再说不出话。

随后叶甜也奔了进来,整个清虚观都被惊动。容尘子却在想别的事:“给我回房,马上把衣服穿好!”河蚌转身往卧房跑,容尘子赶紧又补了一句,“去密室换!”

于琰真人闻得动静,也匆匆赶来,容尘子任他们围观,这一番醒来,大家都有许多话要说。容尘子见于琰真人和叶甜都憔悴不堪,自是愧疚心酸。他跪在于琰真人脚下,“晚辈无能,令真人费心了。”

于琰真人伸手将他扶起来,眼眶温热,“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师哥!”叶甜紧紧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裳。容尘子拍拍她的背,也是低声安抚,“没事了,这段日子……难为你们了。”

众人又说了许多话,终是担心他的身体,于琰真人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你自行运气,查看体内是否还有异样。”

容尘子点头,于琰真人也出了房门,顺手带上了门。

容尘子立刻按下房中的山松图,进得密室。河蚌还裹着一件衣服坐在床上,正对着一床的衣服纠结,容尘子皱紧眉头,“还没换好?”

河蚌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在想哪套衣服最好看嘛!”

容尘子的心霎时变得无比柔软,他上前将河蚌紧紧抱在怀里,“小何穿什么都好看,都最好看。”

过了很久很久,河蚌才回抱他,“知观,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容尘子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再也不会了。”

河蚌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如果下次你再离开的话,走之前一剑把我杀了吧。”

容尘子心刺如针,“傻话。”

容尘子刚刚苏醒,道门、故交、善信,前来探望的人不计其数。于琰真人却突然精神起来,他们始终担心容尘子的身体,也就将这些人挡在门外。

容尘子的身体已经无碍,却也极少见客。河蚌最近格外黏他,一次他替河蚌擦壳,突然惊觉她瘦了好多,连壳都小了。他心中暗惊,方才注意到她晚上总是睡不好,最近吃的也少。

容尘子安排清韵天天做拿手菜,也装作看不见玉骨做荤食,可她依旧吃不多,天天黏在他身边,不见片刻也要四处寻找。

夜深人静,她又翻来覆去不肯睡。容尘子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在这里,睡吧。”

河蚌嘟着嘴,“睡不着,会不会我睡着了,你也睡着了,然后你又不醒了。”

容尘子伸出手让她舔,“要怎么样才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河蚌揽着他的脖子,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要不我把你吃了吧?吞进肚子里,省得再想。”

容尘子解开衣领的系扣,翻身压住河蚌,很是大方,“吃吧。”

房里的灯被熄去,好久好久才传出河蚌的声音,“我是说用脑袋上这张嘴吃,讨厌!”

次日,天还没亮,容尘子睁开眼睛,发现河蚌已经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以往只要夜间有活动,她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容尘子起身着衣,许久之后他将河蚌扯起来,语声像发誓一般郑重,“如果此后你我再有分离,我会在离开之前杀了你!”

河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容尘子初醒来,难免要考核弟子武艺和道法修为,再加上各路贺客,他至交好友甚多,实在是疲于应付。

夜间,叶甜做了许多吃的,清韵更是大显神通,摆了满满一桌吃的。所有的小道士都聚集在膳堂里。沉寂已久的清虚观终于重又现了欢声笑语。席间于琰真人居上,容尘子坐在他右手方,河蚌自然是坐在容尘子身边。

“体内真气流转如何?”于琰真人神色和蔼,连面上的病态也去了几分。

“劳烦真人关心,一切无恙。”容尘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于琰真人也放了心,“日后行事须慎之又慎,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容尘子自是应下,倒是叶甜给于琰真人夹了菜,“真人,饭桌上能不能先别谈这些码。”

于琰真人也笑了,“都吃饭吧。”

诸小道士免不了要以茶代酒敬容尘子一番,容尘子频繁应付,河蚌就老大不高兴,她夹了两箸菜,食之无味,又坐了一阵,索性回了房。

房间里安安静静,河蚌在容尘子榻上趴了一阵,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怒之下爬将起来,又跑回密室的牙床上趴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眼前是凌霞山的后山,河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明知道人家不喜欢走路,这谁呀这,做梦都要让人家走一段,太缺德了!”

前面一声笑,清朗无比,“孩子这里来。”

河蚌老大不高兴,还是嘀嘀咕咕地走过去。前面是一大块山岩,岩石上摆着几碟小菜,对面坐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长得倒是慈眉善目,穿一身道袍,胳膊里还靠着一把拂尘。河蚌还没坐下来就一手抓起筷子,尚没下嘴呢,就发现那边于琰真人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老友,别来无恙否?”白胡子老头招呼于琰真人也坐下来,河蚌突然灵光一闪,“你不会是容尘子那个叫紫心的师父把?”

白胡子老头笑得温和慈祥,“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河蚌这货最经不得夸,立刻就对着这老头生了几分好感,“你这个老头眼神倒是不错,我当然是最聪明的啦。”

“贫道岂止眼神不错。”白胡子老头给她夹了箸菜,言语温和。河蚌尝了一口菜,咂了咂嘴,“你的菜也好吃,嗷嗷嗷嗷,听说你早死啦?”

白胡子老头含笑点头,河蚌一脸遗憾,“可惜哇,天道不公,不该死的死了。”话落,她又瞄了一眼于琰真人,继续嘀咕,“该死的偏偏活着。”

于琰真人气得差点吐血,紫心道长伸手拦住他,“孩子,容尘子醒来,你开心吗?”

河蚌歪着脑袋,“当然是应该开心的啦,”她又想了想,颇有些费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开心。老头,你说为什么知观就有那么多人关心?有那么多人对他好呢?”

白胡子老头又给他夹了箸菜,“因为这就是他的道啊,他是正神,注定了为维护天道秩序而生。他的道就是仁德济世、普度众生。孩子,你呢,你的道是什么?”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想了半天,“不知道,我的道是什么?”

老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想了四五千年,都没有想到吗?”

河蚌摇头,“以前我只是想活着,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在皇陵里知观的魂魄被龙气融化的时候,我想让他活着。现在他活了,我是不是应该继续吃好多好吃的?”

那边于琰真人气得牙都倒了,“你是猪吗?就知道吃吃吃!”

河蚌大怒,“你这个死老头,再敢骂我我打你哟!”

白胡子老头止住于琰真人,又给河蚌夹了豆皮儿,河蚌吃着豆皮儿,顿时就老实了许多。他随手一挥,岩石上便多了一壶茶,三只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米兰的时候有两种选择,一是随便选一个方向走。二是跟着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跟着知道路的人走吗?”

老头将茶递给她,语声亲切,“至少不会走错对不对?”

河蚌点头,但还是有点郁闷,“可是关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岂不是一点都不重要了嘛。”

于琰真人觉着和女人沟通实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里只有这些小情小爱,你身怀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甚至得缘成仙,却哪里有半分仙者的胸怀?”

“呸!”河蚌唾了他一脸茶叶,“少拿你们忽悠人那一套来训我。你口口声声仙者胸怀,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难道是你喜欢知观,所以要杀了我独占他不成?”

于琰真人又要吐血,老头又替她倒茶,“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可他心里有很多人,你觉得不公平,是吗?”

河蚌嘟着嘴,老头笑如暖阳,“孩子,你抬头看。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唯一的一个太阳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阳底下的每个人却都能得到温暖。”

河蚌难得开动了一下脑筋,想了片刻,低声重复,“跟着认识路的人在……”

老头拈了拈漂亮整齐的胡须,“这个人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你,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河蚌又低头开始吃菜,“老头,你的豆皮儿真好吃!”

老头又摸摸她的头,“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这妙手豆皮,来,再吃一块……”

吃完豆皮儿,河蚌就醒了。三个人围坐的岩石只剩下两个人,于琰真人还在气愤,“老友!”

紫心道长笑如明月清风,“她不知礼数,行事也确实不择手段,但是四千余年的妖,经历过多少炎凉?比容尘子更果断,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坚强率性,老友啊,她也是个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着玉骨做的鲜虾蟹黄粥,突然想起什么,“知观,我昨晚梦见你师父了!”

容尘子往她碗里夹了块炒地瓜,“师父说甚?”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头想了大半天,终于灵光一闪,“哦,我想起来了!你师父说,他座下有个童子最会做炒手豆皮儿!”

上座的于琰真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连人带椅仰面栽倒。

容尘子身体大好之后,清虚观又恢复了往日气象,庄少衾大喜,赶回来同容尘子秉烛夜谈了一个晚上,随后迫不及待地将道门这个大皮球一脚踹给了容尘子。

何为也几乎视清虚观为固定住所,容尘子见它统领鸣蛇一族,说不得也总得教点本事。何为也好学,日日跟着清玄等人修道学法。河蚌觉得反正容尘子教他们也是教嘛,就把玉骨也一并踹了过去。

容尘子在观中生活十分规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做完早课把河蚌抱起来吃早饭,吃过早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香客。

容尘子或接待香客,或看书、习字、练剑、占卜,而大河蚌要么是和清玄、清素、叶甜、何为他们玩儿,要么是和观里的小猫小狗玩儿、要么就和后山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玩儿。

中午吃过饭,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午课。河蚌一般睡觉。

及至下午,容尘子教诸弟子经书、乐器,辨识一些常用的药草,了解简单的医术。而河蚌醒来后会继续玩,玩得开心了,半个清虚观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傍晚用过晚饭,容尘子领着诸弟子做晚课,河蚌也玩累了,玉骨会给她擦壳。擦完壳之后她会跟容尘子玩儿,玩完睡觉。

针对这种猪一般的生活,于琰真人一直颇有微辞,但想着紫心道长的嘱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了。

过了半个月,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当真痊愈,也就动身回了洞天府。容尘子依旧时常带着弟子下山走动,为附件百姓驱妖捉邪,附近百姓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依旧上清虚观求药。

这个春节,凌霞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玄、清素领着师兄弟贴完对联,大河蚌高兴坏了,在后山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还和清玄他们滚雪球。

容尘子是个严肃之人,顾忌仪态,自然不会参加。他在一边烹茶,河蚌和叶甜、玉骨三个女孩子一伙,将所有小道士都砸得满身雪。何为命三眼蛇们搬了许多烟花爆竹上得山来,见他们满山打雪仗,一时尾巴痒。它尾巴卷起一个大雪球,用力掷出去。真是蛇有旦夕祸福,雪球“噗”的一身正中河蚌脑袋。

河蚌冷不丁被暗算,顿时大怒,追着它一通乱砸,砸得它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容尘子竟也没有阻止他们胡闹,径自低头看书。河蚌砸得何为跪地求饶,终于心满意足,抬头见容尘子在这边煮茶看书,冷不丁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知观!”

人未到,一个雪球先飞过来。容尘子袍袖一抚挡开,语带薄责,“别闹。”

河蚌整个人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脑袋往里面用力一拱,兔毛的围脖又暖又软地贴在他颈窝,“知观,和我们一起玩呀。”

容尘子啜了口茶,翻着手上道经,“长不似长,幼不似幼,成何体统。”

河蚌狠狠抓了一把雪,冷不丁塞进他领子里,笑得又狡猾又得意。容尘子怕炉火烫到她,一歪身将她压在雪地里,再不许她乱动,“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打你,嗯?”

河蚌在他身下左右挣扎,奈何力气太小,如蚍蜉撼树。她怕容尘子也往她衣服里塞雪,立刻就哇哇假哭,一边哭还一边嚷:“救命!救命!”

容尘子怕雪化在她衣服里,只是将手冰得透凉,随手伸进她衣襟里取暖,河蚌急得双腿乱蹭,“甜甜!甜甜救命!”

叶甜赶过来,见二人于雪地交颈重叠,只有河蚌一双小脚在容尘子身下蹬来蹭去。她顿时红着脸和玉骨跑开了,连何为这种二货都知道绕着道走,又有哪个真会来救她?

一年到头,道宗也要对年轻一辈的弟子进行考核,这是道门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给少年弟子一些扬名的机会,让秀木早些崭露头角。以往的考核都定在于琰真人的洞天府,由于琰真人主持,道门大凡有些名头的都须到场。

今年若按于琰真人的意思,本是在清虚观举行的。但容尘子虑及于琰真人身体,仍是定于洞天府。

清虚观容尘子的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有资格参加,容尘子也便将他们都带上,一并前往。这种热闹的地方,河蚌是肯定要去的。

容尘子考查几个弟子的远行术,清玄、清素、玉骨等都是各自行走。河蚌站在容尘子的剑上,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缩到容尘子怀里,容尘子语声温柔,“待会儿到了洞天府一定要听话,于琰真人再如何也是我的长辈,最近又有恙在身,你万不可再气他。”

河蚌嘟着嘴,“那他气我你怎么不管?”

容尘子吻她额头,“要乖嘛。”

河蚌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不乖!”

“啪”。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乖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洞天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无数道门精英汇集于此。河蚌叼着个糖牛,她还在耿耿于怀,“不带我出来玩,你想带谁出来玩?”

容尘子也知道小人与女子难养,听若未闻。一路上许多人同他打招呼,河蚌气哼哼地跟在后面。

洞天府也是个大派,弟子无数。容尘子牵着河蚌,难免引许多人明里暗里偷望。容尘子一边走一边低声教育,“记住我说的话。”河蚌哼哼,不合作,容尘子又低声道,“回去给你抓腓腓。”

河蚌这才有了点兴趣,“真的?”

“嗯。”

正逢年头岁末,于琰真人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有迎出门外。容尘子同众人入内拜见,于琰真人虽然对容尘子带着河蚌到处晃的行为颇有微辞,但众人都在,他也没有发作。

河蚌坐在容尘子身边,小辈自然要向于琰真人拜个年说点吉利话。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喂了个果脯到她嘴里,“要乖。”

河蚌这回还算是合作,全程一声不吭。

于琰真人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了红包,钱不多,也就是图个喜庆。能够亲自给他拜年问好的都是各宗派嫡传、优秀弟子,每年都是早就记载在册的。于琰真人在发的时候就发现问题——少了一个。

道宗嫡传弟子就那么几十个人,他抬头一望就知道原因——容尘子带了河蚌进来。历来也没有给鼎器发红包的道理呀,所以登记的弟子也就没敢记。

于琰真人虽不喜河蚌,但到底也是长者,再如何也不能让个女子当众难堪。他不动声色地将红包每人发了一个,除了自己的大弟子于守义。

河蚌拿着红包看来看去,她可没见过这个,“这是什么?”

容尘子淡笑,“压岁钱,每年年头,长辈发给晚辈,镇恶驱邪、辞旧迎新。”

河蚌打开看了看,容尘子就知道不好,但手没她嘴快,河蚌已经嘀咕出声了,“这么点钱,镇得住恶吗?”

旁边几个弟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于琰真人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半天咳嗽一声,“守义,你是我大弟子,洞天府的重担早晚要交个你。所以今年为师就不给压岁了,你已长大。”

他将洞天府的掌门印信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

后辈满堂,于琰真人难免颇多感慨,“道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当年,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毛手毛脚,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现在你们也都长大了,成了道门的中流砥柱。咳咳……”他咳嗽不停,身边有弟子赶紧递了药过去。他喝了口茶,又缓缓道,“人啊,总是活着活着就老了。还没察觉,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已时日不多,但是看到今日的你们,又觉得像是看到初升的太阳,让人充满希望。”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河蚌从容尘子背后探出头来,“我说老头儿,不要说得那么悲观嘛,我看你的身子骨倒还是蛮好的,暂时也死不了。”

她一说话,难免就有许多目光聚集过去,河蚌又摇头晃脑,“凡事用手做就行,别往心里搁。你管他朝阳夕阳,管他头发是黑是白呢。心眼就那么小,”她用两只手比画了个小圈圈,随后又比个大圈圈,“你非要装那么多的东西,不早死才怪。”

容尘子再喂了她一粒果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不愿打扰于琰真人休息,起身告辞。容尘子牵着河蚌出去,经过于琰真人榻前,河蚌弯下腰,迅速往他嘴里填了一块杏脯,“我是说真的,老头。”

于琰真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嘴里一甜,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零食,顿时皱紧眉头。容尘子不由得又拍了拍河蚌的头,“不许调皮。”

午饭安排在洞天府的大厅,因为道众太多,容尘子也不好单独给河蚌安排荤食。好在玉骨随身带了不少肉脯,哄着劝着,河蚌也没闹,乖乖吃完饭。

饭后容尘子还有许多应酬,河蚌却是坐不住的。当时大雪未融,洞天府旁边有处湖泊,积雪成堆,湖泊里鱼都冻得不再游动。河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鱼挤在水底,高兴得不得了,就在湖边玩耍。

她用鲛绡做了个渔网,将鱼一条一条网出来。那鱼又肥又大,她馋得不得了,又有了些捕猎的满足感,玩得不亦乐乎。

外面天冷,容尘子让她穿了那件白色的羽衣,护体的法衣抵挡了冬日的严寒。衣裙无袖,叶甜给她做了双兔皮的长手套,一直护到手臂。脖子上也戴着白色的兔毛围脖,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兔毛的绒花。寒风一过,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娇俏可人。

“哪里来的女娃儿,竟然敢私闯洞天府?”身后一声低喝,河蚌抬头看过去,见一个蓝衣道人缓步行来,看模样当是洞天府的守山弟子。

河蚌歪着头看他,“谁私闯了,讨厌。”

她语声又软又糯,来人微怔,待走近之后更是心神大震——她虽玩得一身雪,却容貌端丽、俏不可言。湖泊地处偏僻,平日本就少有人来。来人顿时就起了歹念。

河蚌还在那里网鱼,旁边已经放了十几条了。她网得开心,也不管吃不吃得了。来人轻轻走到她身后,冷不丁突然抱住了她。

她转过头,身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年道士,五官本来端正,却掩不住一双眼睛的淫邪。河蚌眯起眼睛,“你干吗?”

壮年道士喉头微哽,埋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嗅,“你上山何求?寻人?还是求药?美人只要你从我一次,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河蚌歪着脑袋,“可是我也不用寻人求药呀。”

对方哪管那么多,右手握住她的脚踝,手就缓缓往上摸。河蚌右手掏出个小勺子,还是上次用来吃螃蟹时留下的。那道士已经快摸到她大腿了,她却突然收了勺子,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

河蚌先看到的是于守义,他后面跟着容尘子。

“干什么?”河蚌一脸困惑,“我在抓鱼啊。”

容尘子的目光却是看向那个还搂着她不知所措的道士,更刺目的是那只脏手还搭在河蚌腿上!于守义一脚将人踹开,也是羞愧难当,“是贫道律下不严,竟然出了如此败类,实在是污了洞天府门楣。此人交由道兄全权发落,贫道这就前去向师尊请罪。”

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跪地不断求饶。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河蚌从地上爬起来,拍怕一身落雪,她倒是满不在乎,“你们那老头本来就身体不好,心眼又小,别一下子气死了。”

于守义望向容尘子,容尘子上前两步,将河蚌牵在手里,淡淡道:“洞天府门规,身犯淫行者该当如何?”

于守义抽出宝剑,“剁其双手,逐出师门。”

“掌门师兄,饶命啊!”小道士一个劲儿磕头,容尘子语声冷淡,“门规处置吧。”

于守义点头,他已经牵着河蚌回房。河蚌讪讪地搭话,“知观,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容尘子只牵着她往客房走,一言不发。河蚌讨好地蹭蹭他,“你不是在陪那些道士聊天吗?”

回到房间,容尘子关好房门,就想将这河蚌痛打一顿。河蚌见势不对,赶紧哇哇大哭,容尘子举起的巴掌这才没打下去。她哭了一阵,见容尘子坐在桌边闷声喝茶,不由得又挂着泪花儿蹭过去,“知观,你生气啦?”

“不生气。”容尘子几度深呼吸,随后放下手中杯盏,良久之后又怒喝,“不生气我还是人吗?别人心怀不轨,你就不知道躲?不知道杀了他?竟然由着歹人轻薄!”

河蚌怕他真打自己,赶紧又退回榻上,“法衣有三重结界嘛,他又没摸到。而且我发誓我是正准备躲,你们就来了。”

容尘子一想到方才不堪的情景,怒气又噌噌往上冒,“你还敢狡辩!”

河蚌缩了缩头,又可怜巴巴地凑过去,抱着容尘子的胳膊撒娇,“那人家在湖边玩儿,也不知道会有坏人过来嘛。”

她的身子又软又嫩,容尘子一想到竟有好色之徒心存龌龊念头,就急怒攻心,“先送你回清虚观,日后就给我待在观中,好好读书写字!”

河蚌大惊失色,“知观,人家错了,人家再也不敢了!”

容尘子开始收拾她的衣裳,她急了,这回是真哭了,“人家被坏人欺负了,你还骂人家!呜呜呜呜,跟你出来玩儿,你不给买吃的,也不理人家,就知道和一帮人聊天。呜呜呜,现在还要赶人家……”她一边擦眼泪一边从指缝里偷瞧,见容尘子还在收拾衣裳,不由得哭得更凶,“我要回东海,我要去找江浩然,呜呜呜……”

容尘子微怔,河蚌一看有戏,赶紧又哭开了,“江浩然还知道带人家玩儿,给买好吃的呢……呜呜,他会打坏人,不会骂人家。”

容尘子良久才叹了口气,“过来。”

河蚌哭哭啼啼地走过去,容尘子握住她的手,许久方道:“以后无事就在房里玩儿,要出门让玉骨跟着。我忙完带你到外面走走。等考核结束我们就去霍山抓腓腓。”

河蚌这才收了眼泪,整个人都窝进容尘子怀里,她抬头在容尘子下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笑得阳光灿烂了,“嗯。知观最好了!”

容尘子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展臂,紧紧抱住了她。

五月十五,上元节。

正逢道门考核结束,山下有灯会,容尘子自然带着河蚌去玩。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挂满花灯,中央还有彩纸糊的灯轮,高约十余丈,上挂彩灯无数。远远望去如同仙阁。

河蚌兴高采烈地东瞧西望,人群拥挤不堪,容尘子生怕她走丢,一直牵在手上。有玩的地方自然就有吃的地方,河蚌从豆腐脑一路吃的烤肉串,容尘子将她嘴角的酱料擦拭干净,一边责她贪吃贪玩,一边替她寻下一个好吃好玩的地方。

前面锣鼓喧天,有人在踩高跷、舞狮子。河蚌挤过去,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迂回处绕着一片草地,因为临近水潭,官府专门划出来燃放烟花、爆竹。

河蚌冒头一看,赶紧又往回挤。容尘子揽住她,“怎么了?”

她吃着鸡蛋糕,许久才纠结道:“他们在放鞭炮。”

容尘子点头道,“走吧,过去买。”

旁边鞭炮一声响,河蚌缩了缩头,“还……还是不要了。”

容尘子这才发现她怕鞭炮,他顿时也有几分好笑,“怪不得上次何为扛上来的烟花你也不玩儿。”

河蚌摸了摸鼻子,“以前啦,我还是个河蚌的时候,有一次爬到岸上,不知道是谁突然丢了个鞭炮,“砰”一声炸在我壳上,太讨厌啦!“

容尘子笑不可抑,牵着她挤到买烟火的摊子面前,买了许多仙女棒。河蚌开始不敢放,容尘子一点燃她就躲得远远的。后来见那烟花燃烧时并没有鞭炮惊天动地的声响,她犹犹豫豫地靠过去,容尘子握着她的手,把燃烧的烟花交到她手上。

她放着放着胆子就大了,举着一把燃烧的仙女棒到处乱挥。她的笑声混在人群里,那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素手旁雀跃舞动,将隆冬夜色撕扯得残破不堪,燃尽了一季寒凉。

容尘子驻足于旁,只见亭台灯火中,世界烟花里。

而她站在小河畔,笑得比烟花灿烂。

清玄清素随于守义一众人逛灯市,玉骨眼神好,好远就看到河蚌在河边疯玩儿。

“主人?”她远远唤一声就想奔过去,于守义伸手挡住她,“玉骨姑娘,贫道想,这时候他们估计不需要人伺候。姑娘还是同我们一道吧。”

河蚌玩够了仙女棒,又要烟花筒,容尘子怕她炸伤自己,手把手和她一起放。烟花在长空绽放,点点泛金缀入河中,水草都被晕染得变了颜色。河蚌靠在容尘子怀里,突然低声道:“知观,我爱你。”

容尘子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许久才道:“嗯。”

河蚌还在抬头看烟火,容尘子将她脑袋压下来同她对视,“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这才终于没有装傻,她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容尘子知道她不怎么动脑子,细细给她分析,“如今鸣蛇已除,我可归神位。你也已渡仙劫,我们可以回神界。如果你不愿意,我便以肉身修地仙,按如今仙缘来算当不成问题。到时候陪你天涯海角,也是可以的。”

河蚌还是想了许久,“可是他们说天界仙规好多的,动不动就被打下凡尘,我不想去。”

容尘子只是淡笑,“听谁胡扯。”

河蚌振振有词,“当年那个什么卷帘大将啊,不过打翻个酒杯,就被打下凡间了呀!”

容尘子将她揽得更紧些,仔细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高空抛物,在哪里也是很不文明的行为吧?”

“啥?”河蚌的三观裂了,“不是因为他打坏的是上头最喜欢的东西吗?”

“一个琉璃盏算什么,天庭是按高空抛物判的。”

“唔……”

考核结束后,容尘子带着河蚌回了清虚观。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时间一年一年过得特别快。第三年,于琰真人仙逝,容尘子带着河蚌前往洞天府,以弟子身份协助于守义料理后事。

因要守孝,便将河蚌留在了清虚观。河蚌也没有胡闹,乖乖地跟叶甜玩儿。

两日后,凌霞镇外五十里的钱家庄闹僵尸,已经连续三日发生家畜失血过多而死的现象。为历练清玄,容尘子索性由着他们自己处理。

清玄担心时日过久,邪物壮大伤人,只得连夜赶往钱家庄。那个时候河蚌本来在啃百香果,见他和清素要走,顿时就要跟着去。

清玄哭笑不得,“师娘,师父说这次只准我们自己动手,不许长辈帮忙。”

河蚌歪着脑袋,“那我去看就行了吧,不帮忙。”

清素也是劝,“可是师父说了让您好好在观里玩儿……”

河蚌不依,“不管,人家就去,就去!!”

清素比较灵活,向清玄施了个眼色,两个人赶紧施缓兵之计,“师娘,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钱家庄的事也不急,咱过两天再去。”

河蚌一听,只得作罢,又回房里啃果子。

清玄清素偷偷出了清虚观,做贼似的下了山。

河蚌半夜睡醒,得意地带好自己的玩具、零食,一个水遁就遁到了山下。清玄还在御剑,清素站在剑后,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师兄。”

“嗯?”清玄回头,清素大拇指向后,清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河蚌也站在剑上,笑得又狡猾又得意。

两个人没办法,也只得带她一起。

及至二更,三人行至钱家庄,清玄、清素手持罗盘在庄子里转来转去。河蚌跟在身后,不停地打哈欠——往常这时候她早该睡了。

又走了一阵,她终于不想走了,坐在地上不动。清玄只得让她变成原形,用鲛绡打成包裹绑在身上。

容尘子虽在洞天府守孝,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徒弟,他以传音符同清玄联络,清玄那边已经探得邪物踪迹,正一路追踪。容尘子正要说话,便听见那头一声欢呼:“花生,嗷嗷,我要吃花生!”

清玄来不及跟师父说话,赶紧追过去,“师娘,花生是别人种的,我们不能不告而取的!”

容尘子皱眉,“谁带过去的?”

清玄语带无辜,“非要跟着来,打都打不走!”

容尘子眉头皱得更紧,“你们打她了?”

清玄慌忙改口,“谁敢打她呀师父,哄都哄不走!”

容尘子无奈道:“看见邪物了吗?”

清玄点头道:“看见了,人形、腥气很重,罗盘有反应,可能真是僵尸。”

容尘子略略沉吟,“双目呈何颜色?行动速度如何?”清玄一一作答,容尘子心中便有了数,“让清素把她给我送过来,钱家庄的事你自己解决。”

河蚌到了洞天府,一切如故。许多道宗的人前来吊唁,容尘子将她也接到灵堂,点了炷香给她,“来,给真人上柱香。”

河蚌倒没闹,正正经经地给上了柱香,还像模像样地嘀咕,“老头,你的徒弟很能干的,你安心走吧。”

容尘子将她送回房间,摸摸她的头,河蚌返身抱抱他,“知观别难过了。”

容尘子揽她在怀里,“嗯。”

又过了几年,清虚观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收了些资质不错的弟子,凌霞镇一片安宁。何为的炽阳诀心法修炼到一定程度,河蚌便将它踹给了行止真人。玉骨现在用的玉的身体,乃是玉妖,修行路数同何为大致相同。河蚌现在有容尘子伺候,便将她踹去跟随何为。容尘子要么闭关,要么带着河蚌远游,常常不见踪影。

十余年后,容尘子算定自己阳寿将尽,将众弟子叫到面前,细细叮嘱自己的身后事:“大道理当说的都已说过,以后清虚观就交于汝等之手。只有一言须记,吾身若故,焚化为尘,洒于后山。讣讯不必声张。若蒙旧友相询,就言为师远游了吧。”

河蚌趴在他怀里,仍是水灵灵的,鲜艳娇艳如同十八岁的小姑娘。容尘子握着她的手,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几个弟子,他们都是稳重的孩子,知道分寸。最不省心的家伙就是面前这只。

“星宿归位,手续繁复,我须先至地府消去阳寿,后至天庭报到。你就在清虚观等一段时日,待办完手续,我回来接你,好不好?”

他低头看下去,河蚌清幽幽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脸,容尘子柔声哄,“这里好吃的多,天地之间九万里,我实在不愿你随我奔波。”

河蚌还是讲理的,“噢。”

结果第二天中午,容尘子沐浴更衣,准备顺应天命。诸弟子都换好素服,三拜九叩之后,河蚌抱着容尘子号啕大哭,死不撒手。星宿归位是件大事,天际仙乐飘飘,祥瑞千条,阴司自然有人前来相迎。

大庭广众之下,阴司的人笑得脸都僵了,好话也都说了个遍。这河蚌就是哇哇大哭。容尘子拨开她的手,“乖,要不了多久的工夫。”

河蚌死攥着他不松手,哭得泪雨滂沱,“知观,你别丢下我呀!”

容尘子微怔,蓦地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一种酸楚层层涌动,他将她拥在怀里,细细拭净她眼角泪珠,深深叹气。再顾不得什么颜面,他语声温柔,“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舍得丢掉?”

阴司的人这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容尘子挥手道:“诸位先回吧,明日我自行前往。”

对方没有办法,也只得领命而去。

第二天,李家集。

当年的许老早已过世,他的儿子许铁柱也上了些年岁,但有当年河蚌滴的一滴元精,他容色丝毫未显老态。许铁柱自然是认识容尘子的。当他早上开门,看见容尘子站在门外时,顿时喜出望外,“容知观,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孩儿他娘,容知观来了,赶紧做点儿吃的!”

容尘子衣冠如雪,他牵着河蚌进了屋,摆摆手不让许家人麻烦:“今年庄稼收成如何?”

许家人将他和河蚌迎到桌前坐下,将年成一一都答了,容尘子略略点头,外面已经有人给河蚌摘了最大最红的橙子进来。河蚌一见橙子就乐坏了,容尘子给她一一剥好,她吃得满脸都是汁水。

一直耽搁了大半天,天色将大亮了,晨雾将散。许家人做了丰盛的早饭,容尘子却婉拒了,他细细拭净河蚌的脸和手,牵着她出了门。许家人一直送到门外,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有人从山路那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容……容知观昨夜仙逝了。”

许家人闻言大惊,待回首看去,浓雾已散,哪里还有容尘子和河蚌的身影?只有房里桌上还留下好几块橙子皮。

山路尽头,河蚌走得越来越慢,“知观,人家困了。”

容尘子将她变回河蚌,用鲛绡小心翼翼地裹好绑在胸前,山间清冷的空气中带着湿寒,前路隐在雾中,漫漫无边。容尘子抱着她走在山路上,河蚌张壳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她没有问容尘子去哪儿。

——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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