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数数之前你在想什么?

宋谧向来不是个在言语方面见长的人,因此他专心充当着晏清河的司机这一角色。

一句“节哀顺变”怎么都显得很苍白,细细询问车祸的起因经过又未免对晏清河显得过于残忍,看着晏清河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的眼神,他感觉心口难过得有些苦涩。

必须说点什么。他手心潮湿起来,下意识开始留意起车窗外倒退的路灯。

一,二,三……

有节奏的计数让他心跳重新平稳,他酝酿许久,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白烂的台词。

“今天的天气真好。”

晏清河蓦地回过头来,他的表情愣了一瞬,眉头皱起,像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生涩的寒暄,虽然他理解宋谧无言的体贴,但还是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宋谧,我没有那么脆弱。”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放空,眼神没有聚焦,只是保持着凝望前方的样子,“我已经能够正常生活了,只不过想起他们来,还是会……”

会怎么样?

晏清河没说下去,只是打开天窗,询问宋谧是否介意自己吸烟。

宋谧站在他楼下看过他吸烟的样子,自然毫不意外,空出一只手向他抵过一只打火机。

看着对方点燃香烟的熟练模样,宋谧忽然想起自己接晏清河出院的时候,医生反复提醒自己注意对方的心理健康。

晏清河的确显得过于健康了,他做到了一个模范伴侣应该做的一切,以至于有时候宋谧会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因为相互喜欢才走到一切,而不是冲动闪婚,为了替家破人亡的晏清河保全最后一丝颜面。

晏清河呼出烟气的时候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态,这一闪而过的脆弱让宋谧心口紧缩。

“咳、咳……”晏清河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却被烟呛到了。

宋谧急急地把车靠在路边上,拧开瓶盖把水递到晏清河手里,看着对方缓慢地吞咽,拍打着对方的背部,想起了他们初遇那天下午。

那时候晏清河的背脊还有些硌手,现在他西装下的身体看起来似乎已经重新回复了健康。

“你在做什么?”晏清河喘匀了气,问道。

宋谧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道:“……拍背?”

晏清河错愕中忍不住笑出了声,他面上最后一丝忧郁也消弭了,他问道:“不是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刚才你说‘天气很好’之前,你心不在焉念念有词,是在干什么?”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善意的调侃,但是宋谧的眼光还是躲闪了起来“在……数数。”

“数什么?”

“路灯。”

“为什么?”晏清河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因为数字给我安全感。”宋谧把车开回快车道上,斟酌着用词,“数字是很确定的,以前……有人教过我,当你情绪不太稳定,有点紧张或者不太高兴的时候,可以试试数数。数什么都可以,叶子,云,飞鸟,树……”

“宋谧。”晏清河突然打算他。

“嗯。”

“数数之前你在想什么?”

宋谧这次沉默了很久,他的眼角余光又开始扫过窗外的路灯。

一路无言,车停在了山脚下,宋谧嘱咐晏清河在车上坐一会人,他打开车门去一旁买了两束白色的菊花交给晏清河。

他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不去了。”

无论晏清河是否要和他的父母介绍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宋谧都会感觉到失落。

精于花艺的晏清河没有嫌弃这包装得有些简陋的白菊花,他也同样没有邀请宋谧一起前往,只是礼貌地道谢:“那一会儿电话联系。”

他步子都得很快很稳,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了,看起来像是不再需要轮椅和拐杖的样子。

看着汽车后备箱里无人问津的拐杖和轮椅,宋谧内心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落寞,很快他又因为这乘人之危的想法而羞愧起来。

他一直看着晏清河的背影消失了,才重新走进之前的便利店。

便利店老板翘着二郎腿吸着烟,歪在摇椅里看着老旧的闭路电视,不耐烦地问他要买什么。

“一壶酒,一包花生。”宋谧目光略过货架上千篇一律的白菊花,最后看到电视旁插在塑料瓶里面的栀子花,“这个卖吗?”

夏日正是栀子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便利店里的栀子花已经开到荼蘼,或许到了明天就要换掉,卖相算不上太好。

“那个不卖。”老板没怎么搭理他,以为他在说笑。

“再来一包玉溪。”宋谧拿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压在玻璃柜台上,“不用找了。”

老板对着纸币上人像的衣领摸了又摸,把花带着塑料瓶一起递过来:“你要就拿去吧,我老婆自己种的。”

宋谧拿了东西,朝着半山腰的地方走。

宋谧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墓地。

医院是能不去就不去,生病全靠个人体质扛过去。

墓地则是每年清明去一次,但是维护费却一直都没忘记过。

他走到某个墓碑面前,拆开那个人生前最喜欢的玉溪,点了两根放在前面,撒了把花生,一瓶酒全给浇在墓碑上,随后在空酒瓶的一旁摆上一束快要凋谢的栀子花。

他哑着嗓子道:“爸,我来看看你。”

他随意地开口打招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他不太记得了。父亲去世在他七岁那一年,留给他的记忆除了“数数”这样的方法之外,只有一个模糊却坚毅的轮廓。

再也不会有人在学校门口接他放学了。

母亲在过了半个月以泪洗面的时间之后,便决定继续创业,连带着父亲的那一份一起努力,把小小的宋谧留在老太太身边。

墓碑上父亲的面容显得很年轻,中年男人英姿勃发地笑着,穿过静止的二十年时间和宋谧对视,似乎在问他最近怎么样。

“妈妈的话,还是老样子,公司越来越好了,她不怎么提起你,但是她一直很想你。”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再嫁,她总是说地球离了谁都能转,但总会记得在节假日的餐桌上多加一只空碗,那是留给父亲的。

父亲喜欢栀子花,因为初遇的时候,母亲的头上别着它。

“婆婆不太好,今年年初摔了一跤,一直住在医院里面,妈妈回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才回公司那边。”

“至于我……”他迟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那本红色小册子,小心翼翼得展开了,给墓碑上的男人展示,语气柔和起来,“爸爸,我结婚了。”

“前不久,我和我喜欢的人领证了,”他措辞很严谨,“我喜欢他很久了,从大学一年级开始。”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墓园里四下无人,笔直的石板路被扫的干干净净,宋谧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到:“我感觉到很高兴。”

“他今天也在这里,虽然没有和我一起过来,不过,你可以远远的看看他,他家里出了点事,最近不太好。”

“不过他对我很好,真的。”宋谧把所有的烟都点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来,“爸爸,希望你保佑婆婆早日恢复健康,保佑妈妈开开心心,保佑……”

宋谧对于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他想要的东西他自己会去做到,于是他把最后的愿望留给晏清河。

“也保佑他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墓园的青石板小路上落了几瓣白色的菊花花瓣,兴许是有什么人来过了,宋谧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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