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和谁睡觉

严格来说,那只熊并非谈默母亲手作。它从工厂的流水线下来,是只被淘汰的残次品,后来被谈默带回了家。

但的确是谈阿姨把它缝好,使它完整,再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儿子。

谈默把它放在工地床上,每天跟自己睡在一起,想事情的时候也在一起。作为唯一的、沉默的观众和听众,它看到过谈默的生活,听到过谈默内心的想法,也陪伴过谈默一个个无眠的夜。

所以渐渐的,它就不再是它了。

它是谈默。

是谈默的另一面。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知道,谈默曾经想过要找到肖嘉映寻求帮助,念念不忘过一些点点滴滴,那也只可能是这只熊了。

工地的日子很苦,每天就那么点钱,再不发泄人要憋死的。

周三那天忙完以后,工头张罗着去按摩。谈默刚来三个多月,老余他们把他也带去了。

虽然他性格孤僻,但工地这些人还算是善待他,毕竟年纪小又没有父母,欺负这种没有软肋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好,大家也不傻。

七拐八拐到了某个隐蔽的按摩房,进门就是一张大沙发,前台正在修指甲,脸上抹着浓艳的妆。

“哎哟!刘哥你们好久没来了,还以为把我们这儿忘了呢。”

“工钱被拖欠了大半个月,他妈的谁舍得上你们这儿来花销?”

其他人熟练地跟女人打招呼,又点了自己相好的“技师”,也就老余还惦记着谈默。

扭头一看,这小子站门口跟站桩的一样。

“进来啊!杵着当门神?”

前台望着他笑得很暧昧:“余哥这你们新来的?”

“新!新得很,愣头青一个,带他来享受跟上坟一个样。”

老余说着,出去把人往屋里扯,压低声音:“你板着张脸给谁看?带你来是看得起你,别给老子找不痛快。懂事点儿,大家都搞你不搞,往后别想混得开。”

“玲玲在吗,让她给他按,她技术好按得来,这小子身体素质绝对凶。”

在工地这种鱼龙混乱的地方,不跟着工头走就是不识实务,工头有一万种办法给你穿小鞋,甚至把你从工地弄走。况且来之前谈默不知道是这种情形,他没按过摩,只在街上看到过盲人按摩的招牌。

他看了工头一眼,淡声:“我没钱。”

老余扯他:“给脸不要是吧!”

“行了行了老余,”工头刘哥挺着肚子摇摇手,“年轻人嘛,第一次来难免的,搞不好人家小谈还是个童子鸡,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嘛。”

笑过之后就没人搭理他了,也不说让他走也不说他让等,给冷板凳他坐。

里头的小隔间至少有十几二十间,满身汗臭的男人迫不及待分头钻进去,把辛苦赚来的票子塞进女人胸罩。

谈默坐在沙发上没走。

算算时间,今天肖嘉映该联系他了。

他们一般两三天见一次,周末肖嘉映有事就不见,没事会带他去看电影吃饭。跟肖嘉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谈默都很高兴,尽管从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前台女人见他无聊,贴过去搭讪:“帅哥多大了?”

他侧过头,看了女人一眼。那个眼神不至于嫌弃,但实在是非常冷淡,搞得女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二十。”

“喔哟,年轻得很啊,难怪看着这么嫩。”

谈默没理她。

要不是看你长得帅,看我搭不搭理你,小穷光蛋。女人腹诽。

她下巴朝谈默递过去,略带点肉的胳膊贴上:“读过书嘛?”

谈默三缄其口。

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胸脯往他身上挤:“嗯?”

“你呢。”

“我什么?”

“你读过书没有。”

女人以为他坐不住了,脸上立马堆满笑意自嘲:“读过的呀,人家正经初中毕业呢,后面家里不让读了。”

“为什么?”

“下面两个弟弟等钱用。”

谈默转过脸来盯着她,盯得她心里直发毛才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初中毕业。”

“那帅哥你是为什么不读了?”

“我妈死了。”

“那你爸呢?”

“坐牢了。”

女人哎哟一声,眼珠子依然在他脸上打转:“咱俩好可怜呐弟弟。姐姐跟你同病相怜,往后多来照顾姐姐生意。”

想白嫖老娘,门儿都有!老娘可不会同情你。

谁知谈默说:“我不可怜。”

“啊?”

他没再继续往下聊。

走的时候他给沙发上放了二十块钱,作为借用这地方的淋浴房洗头的费用,再多他也没有。

出了门就径直去约好的路口等。

现在是晚上八点,肖嘉映一般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下班,从公司出来坐地铁,差不多八点能出地铁站。

天黑了,下班高峰,也是学生去补习班的高峰期。

谈默靠在路边墙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来来去去,脸上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老成得不像是未成年人。

他没手机,所以等待过程总是特别漫长。

二十多分钟后,肖嘉映拎着购物袋出现。谈默正打算过去,忽然注意到他身边还有同伴,应该是同事吧,跟他一样西服革履。

不想再过去。谈默转身就往回走,可是没走多远又停下来。

他两手插袋,神情因为不甘心而冷凝,慢慢攥紧拳。

……

肖嘉映正气喘吁吁地爬坡,忽然间手上一轻,有只手把袋子接了过去。

转头发现是谈默,他很惊喜。

“你怎么来了?”

今天没有发短信,刚才在路口也没看到啊。

谈默没解释,只帮他拎东西,步伐很稳健。肖嘉映一边感叹十几岁的人体力就是好,一边心想这要是在五年后,自己恐怕压根无心在下班后逛超市,每天都只是得过且过而已。

走着走着,肖嘉映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小子身上有股劣质的香水味。仔细观察的话,衣领上还有粉底印。

“你今天……”

谈默停下和他对视。

肖嘉映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莽撞发问比较好:“你吃饭了吗?”

谈默蹙着眉摇了摇头,表情明明冷酷,却可爱至极。

“到家下两碗面吃。”肖嘉映说,“正好买了挂面。”

谈默嗯了声。

到家后肖嘉映洗手做饭,谈默进房间就没再出来。

隔壁那个无业游民搬走了,房子目前有两间都空置,房东正焦头烂额,天天诅咒谈默和他妈,说是他妈的死搞得自己房子租不出去。所以谈默来这里都尽量低调,尽量不引起人注意,免得被房东知道。

面煮好,肖嘉映端到房间里去。

“好烫!”

他匆忙摸耳垂降温,谈默皱眉看着他:“下次叫我端。”

“你就不怕烫了?”

“我手糙。”

肖嘉映默默地难过了几分钟,吃面的时候也没说话。谈默大概觉得奇怪吧,时不时就会盯着他看,肖嘉映察觉了,抱着碗移到桌角:“自己吃自己的,吃不饱就饿着,不许惦记我碗里的。”

谈默嘴角抬起来。肖嘉映看他,他又移开视线。

他现在在肖嘉映面前不戴帽子,但偶尔还是会不习惯长时间对视。

肖嘉映敲桌:“吃面,不要东张西望了。”

结果他才吃到一半,谈默就把汤都全部喝掉了。

肖嘉映张嘴:“有这么饿?”

谈默没吭声。

犹豫了好几秒,肖嘉映终于还是把面匀给他两筷子:“我明明特意煮了很多,怎么还是不够……你们工地都不放饭的吗……”

谈默闷着头,边吃边无声地笑。

因为早上上工太早,谈默基本不会在这过夜。

肖嘉映也有自己的事做。

三十岁的脑子二十五的体力,他如今工作做得很好,待人接物也比原先强得多,跳槽升迁是意料中事。

而且最重要的,他现在有了上进的动力。

不光他自己需要钱,谈默也需要钱。肖嘉映心里有些计划,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实施,经济基础决定每个世界的一切。就像是打怪升级游戏里找到了boss,他每天浑身用不完的精力。

吃完饭谈默洗碗,洗完肖嘉映把他叫回房间,找出冻疮药给他。

人一共就十根手指,谈默手上长了十一个冻疮。

他席地而坐,右手给左手上药,上完以后默不作声。肖嘉映出去倒完水,回来路过,见他一动不动,问他怎么不继续。他说左手有药膏,会把药管弄脏。

“弄脏了擦擦不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肖嘉映还是拖来椅子坐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谈默仰头望着他,眼中除了他没别的。

肖嘉映低头,松松地抬着谈默的右手,一点一点把药膏仔细涂上去:“一个小时不要沾水。刚才洗碗的时候你手不痒吗?手套就在池子旁边也没见你戴。”

谈默喉结动了下:“痒。”

“痒就听话。”他拿出哥哥的款,“干活要戴手套,洗碗也要戴手套,你这手再严重点就写不了字了。”

谈默把肖嘉映的样子装进眼睛里,但冰山脸硬是不带变的。

肖嘉映拿药管轻轻敲了下他的头。

“今天去哪里野了?”

谈默不躲不避,还是那么看着他。

肖嘉映:“不想说?”

“没去哪。”

“撒谎。”换上稍显严厉的语气,“没去哪里,衣领上的粉底是谁的?”

谈默垂低视线观察自己。

“身上还有香水,自己闻不到?”

谈默又嗅了嗅自己。

肖嘉映扯他两边耳朵,跟对熊那样如出一辙:“说实话。”

谈默:“按摩房。”

肖嘉映诧异地松手:“什么?”

“他们带我去的。”

“谁带你去的?”

“工地上的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种按摩房。

那帮人到底在干什么,还不满十八的男生,他们把他带去那种地方?

肖嘉映拧紧眉,严肃地审他:“都干什么了?”

“洗头。”

“还有呢?!”

谈默眼皮上掀,平淡地问:“还有什么。”

肖嘉映双唇紧闭,显然是生了气。

一段空白过后,谈默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以后不去了。”

“你知道?”

“嗯。”

肖嘉映审视地盯着他,他目光落在肖嘉映身后的床上,抬了抬下巴,“睡觉的。”

……

“那你——”

“没有。”

没有就好。

肖嘉映刚松一口气,忽然谈默低声说:“我只和喜欢的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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