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好的

工地上用电贵,所以收工以后大家都睡得挺早。

看见谈默又在往笔记本上写什么,老余提着刚打的热水,仰起脑袋眯起眼皮瞅他。

“我说你小子成天装什么呢,下了工不赶紧的放松放松,抱着个破本子在写酸诗?”

上铺空间窄,所以谈默得弓着背。

“记账。”他说。

这半年来肖嘉映为他花的每一笔钱,包括送他的旧衣服、给他做的每顿饭,他都在心里估过价,并且白纸黑字记了下来。

密密集集几十页,本子都快被他写烂了,边缘变得很脏,卷曲。用手把边拂平,他收起笔,看了眼今天的日期。

六月十四。

冬天太冷了,好在已经过去。

四月份的时候谈默报名学叉车,学费2500,有2000是当初肖嘉映借他的,剩下500是他自己攒的。

考下叉车证,经过个把月的实习,现在他已经正式上岗,作为一名技术过关的叉车工,一个月干得好能有五千,再差一点也有三四千。

谈默不怎么花钱,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在工地穿工服在外面穿肖嘉映的旧衣服,就连鞋子也是劳保店买的胶鞋,刮风下雨四季不换。所以五千对他来说足够生活,甚至还能存下一部分。

但是,依然没有存够买手机的钱。

并不是手机有多么贵,也不是他不喜欢手机。每天放工后,工地其他人全都抱着手机不撒手,他能不喜欢?但他不舍得花这个钱,觉得不值。

这一点肖嘉映是同意的,因为本来就打算九月份送他回去读高三。这样一来谈默要补的课就非常多,每天夜以继日的看书做题都嫌不够,根本没有时间玩手机。年纪太轻了,他没有自制力。

不过这里边有个困难,就是谈默的户口还在农村,要想在临江读书需要给学校交借读费,也就是择校费。这项费用后来取缔了,可惜当年还没有,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最普通的公立高中也要两万多元。

肖嘉映不能随随便便把谈默扔进乡下一间高中不管,所以这个钱他得攒。幸好谈默很懂事,从不开口要求什么,复习功课很刻苦也很聪明,这让肖嘉映觉得攒就攒吧,万一给国家培养个科学家呢。

不用手机不会怎么样,少吃一顿肉也饿不死,他们俩抱着这种想法在生活。

对了,谈默很喜欢看电影,虽然他嘴上没说。

他这个爱好肖嘉映知道,也能满足。

有时周末突然有空,肖嘉映会抢好票,再把场次和地点发到老余手机上。老余收到后就告诉谈默,但偶尔干活太累或者没空看手机,等到谈默知道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错过过两三次。后来肖嘉映就提前一天发,这样也方便谈默安排时间。

通常是深夜场,因为那种的票价才便宜。

但是这种场次的电影常常不好看。大片的午夜场他们根本不考虑,只考虑单价在20元以下的,或者在网上抢一些活动赠票。

有些是恐怖片,有些是文艺片,商业片极少。

肖嘉映带着水和廉价的小零食去影院,从偏僻的晚间通道独自上楼,取好票站在检票口张望。

难免也会有点担心,担心谈默有事来不了,所以他一遍遍看手机。

开场前五分钟谈默跑来了,气喘吁吁,满额的汗,灰头土脸的,跟帅气不沾边。

但肖嘉映瞬间松一口气:“这里!”

把纸巾和水递给他,他边过检票口边咕咚喝掉一半!还呛得直咳嗽。

肖嘉映大力拍他的背:“慢点,慢点,急什么,没人催你,错过了开头也没关系。我在网上看过影评,说一般。”

谈默也不是急着看电影,但他不解释。

找到位置坐下,上座率拢共也就三成吧,可见这电影真的不火。肖嘉映把外套脱下来抱怀里,谈默也把鸭舌帽取下来放旁边。

是2D的,不用戴眼镜,所以他的疤很清楚定在脸上。

“刚才你怎么是跑来的?”

他坐在身边,肖嘉映恨不得能感觉到一股水蒸气,从他头顶奇妙地蒸发。

“锻炼。”

“干活还没锻炼够?”

谈默抬抬下巴,示意他集中注意看大银幕。

灯暗了。

肖嘉映把零食拿出来,袋子撕开,安静地摆在两人中间。

谈默看电影的时候很专注,而且什么类型他都爱看,肖嘉映则不然。

他自认鉴赏能力一般,合家欢电影是他的最爱,太高深的、节奏太慢的都会让他犯困。比如今天的这一场。

导演的镜头语言像0.5倍速,肖嘉映又才加完一天班,四肢软绵绵地瘫在座椅上,不一会儿眼皮就关上了。

他的手机就插在水杯槽里。

中途亮了一瞬,谈默视线撇去。

【产品闻经理:基于70%预算再做一版,明天下午发我,周一晨会上讨论细节。】

【产品闻经理:最好亮点突出,上一版跟友商的差异化程度不高。】

伸手把屏幕摁灭,谈默看向肖嘉映。

这段时间肖嘉映迅速消瘦。

本来就没长几两肉,现在更瘦,黑眼圈也更重。前段时间体检没什么问题,但是谈默知道他有多累。

窝在座椅中,肖嘉映人歪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谈默身体靠过去,把他的头压到自己肩膀上。

假如可以不让肖嘉映这么累,谈默愿意做很多事。但愿意只是愿意。不读书,没本钱,一个连地铁都舍不得坐、手机都舍不得买的人,说什么对谁好。

他面朝银幕,双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又松开。

*

电影结束,肖嘉映总算睡饱。

“我的脖子在响。”他小声抱怨。

谈默看都没看他:“落枕了。”

“……”

走到公交站,谈默平淡地说:“下个周末不看电影。”

“你有事?”

他说:“以后都不看了。”

“为什么?”

“省钱。”

其实肖嘉映也觉得这笔钱可以省下来,等下映后在网上看也一样。

夜班公交很久都没来。平时也这样,一等就是半小时几十分钟。

“周末你忙你的事,我自己看书。”

谈默的声音好像某种消沉的乐器。

肖嘉映看向他。

但他的表情很正常,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两只手也插在兜里。

肖嘉映又看向站牌,车还没有来。

“好。”

就这样,有整整一周肖嘉映没有找他。

自从当上叉车工,谈默的时间变得很紧凑,整天运无数趟货,剩余的时间还要看书做题,每天就睡五个小时左右。

白天,他六点起床读英语,读到七点上工。晚上,他七点收工,扒一口盒饭就去做习题。为此他买了张折叠桌,可以放在床上写字也可以放在地上吃饭,很方便实用。

但就是这样时间也还是不够,所以他不得不晚上用充电台灯继续。起初是在宿舍看,但影响其他人休息,一到熄灯点,但凡他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大声喝止。

“看鸡*什么书看,有种上工头那间屋看去,那屋有电!”

老余劝他忍,不要把事情闹大。

“打算读高中的事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也别跟他们吵啊争的。大家本来就对你有看法,要是知道你心里的想法,随便谁想个招就能给你搅黄。听我的,记住了,千万别小看人性,他们呐就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你这种上进的。”

每晚谈默就到外面去看。

但外面太空旷了,台灯那点光微乎其微,必须借着厕所门口那盏彻夜都亮的电灯。

工地上的厕所都是临时搭的,又脏又臭,夏天还有很多蚊虫。刚看没几晚,谈默浑身就被咬得没一处好地方。

周五下了工,工头把他们叫过去发工资。谈默领到自己那份,揣在最严实的一个兜里,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到附近大超市买了许多水果和肉。

拎过去,估计肖嘉映不在,谈默放下就走。

结果还没出小区就碰上了。

夜色朦胧,一个熟悉的身影跟自己擦身而过。肖嘉映回头叫住他:“谈默。”

谈默顿住脚,站原地没动。

肖嘉映问:“你不是来找我的?”

他还是不吭声。肖嘉映干脆就不理他了,转身往家走。结果不出所料,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上楼见到那一大兜子吃的,肖嘉映扭头盯他眼睛:“你买的?”

他采取默认的形式。

肖嘉映心里边无奈又想笑,手从包里摸钥匙。

站后面的谈默拿不准该不该进去。

既然肖嘉映没找他,那应该是不想见他的意思,是他自己没管住腿。

打开门,肖嘉映进屋,又开了灯。回过头,发现谈默还在门口杵着,只能抬抬眼皮:“你不把东西提进来?这么多,谁买的谁提。”

谈默听话地拎进去。

“放哪里。”

“先放水槽里头,你买泡面了没。”

袋子里的泡面被拣出来:“嗯。”

“煮吧。”

肖嘉映上一天班累得根本不想做饭,但他们得赶在室友回来以前用厨房,不然就会很麻烦。

他回房间敞着门,听着谈默在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很心安。

眯着眯着眼,不小心就又睡着了。

窗帘挡住外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窄挤的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两个人,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

他们的生活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这让肖嘉映想起刚认识“谈默”的时候,那回他咳嗽,它帮他拉窗帘免得着凉。

迷迷糊糊眯了一阵子,后来是谈默把他叫醒。

“肖嘉映。”

“面熟了?”肖嘉映揉揉眼,浑身腰酸背痛。

谈默过去收拾桌上的东西,肖嘉映正要去端面,谈默转身制止他:“我去。”

“那我拿筷子。”

肖嘉映喜欢把面卷到筷子上,吹两口,等不那么烫了再吃。谈默却总是狼吞虎咽,吃到后来往往满额都是汗。肖嘉映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吃太快了不健康,但他这个习惯总也改不过来,仿佛是常年饿着肚子。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不讲话,吃完了再讲。关着门的房里只有细微的进食声。

吃完,肖嘉映敲了敲右颈。谈默蹙眉盯着他:“还没好?”

“嗯……还真被你说对了,是落枕。中午我去买了药油,一会儿涂上试试。”

谈默过去找出药盒子,后面有使用说明。

“上面说要推拿。”

“是吗。”肖嘉映叫他拿过来,“我看看。”

的确写着配合推拿会更有效果,也画了动作示意图。

应该无非就是揉一揉吧。肖嘉映自己摸索着涂到脖子上,手别到后面揉了几下,有点不得其法。

谈默看不下去,把他摁到床上。

“趴好。”

接着示意他把衣领扯开。

肖嘉映头朝下,趴着,很傻的造型。谈默坐在床边,一手摁着他,一手拿着说明书在研读,表情认真严肃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想不注意到他满脖子的包都不行。

“你们工地的蚊子这么厉害?”

“嗯。”谈师傅依旧皱着眉。

“上回给你拿的花露水呢。”

“用完了。”

他还想继续聊,谈默把他按回原位,刚用点力他立刻就“啊”的叫一声。

这人手很重!

吃的两碗面大概全变成手劲,谈默捏他的关节能捏出折断似的响声,而且位置找得很准,每一下都正按到酸痛处。

肖嘉映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连连倒吸气,让他轻一点,谈默倒是全程一声无吭。

等被他按完,肖嘉映全身散架,人瘫在床上直喘气。缓一缓,侧眸轻扫,发现谈默脖子和耳朵莫名有些红。

“你热?”

谈默背过视线,收拾碗筷。

“热就开空调,电费没多少的。”

“不用。”

他径直打开房门出去,在外面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挺长时间,再进来就说要走。肖嘉映从床上爬起来送他,他也说不用。

“那你把垃圾带下去。”

将垃圾袋扎好,系紧,递到他手里,肖嘉映站在大门一侧。谈默接过,换鞋时忽然之间打破了沉默。

“繁繁是谁。”

肖嘉映愣了下:“嗯?”

“你梦里叫他名字,两次。”

算上之前那次叫错就是三次。

所以有人很在意。

但肖嘉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在那里卡壳了:“他是……”你。

谈默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提着垃圾下了楼。

外面是银白色的夜。

扔完垃圾回工地,路灯下全是小飞虫,他一直望着路面的影子。

工地其他人早睡了,就老余还醒着,两人头对头。

谈默躺下,老余把手机递过来,口气满是不耐烦:“跟你相好的说,让她注意着点儿时间,这么晚发消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其实肖嘉映就发了六个字:【谈默,买花露水。】

谈默看完,把手机还给老余,说了句“他不是我相好的”。

老余撑起来打听:“不是你相好的那是你什么人?”

“我哥。”

“男的?”老余掀动了两下眼皮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男的你当个宝贝似的,一收到短信恨不得飞过去……”

谈默面无表情地闭上眼。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跟肖嘉映之间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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