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谁惯的

这样互相照应着,虽然多数时候日子过得平淡知足,但偶尔也会有摩擦。

也许跟天气有关,因为天气愈发燥热。

办公楼里有空调,肖嘉映的日子还算好过,但谈默不是。

从上周开始,室外每天三十多度,谈默他们在外面干活,中暑是家常便饭。虽然有高温补贴,但那每人每月300元的数目也补不到什么。

周末肖嘉映特意去医院开了三伏贴,准备这周有空的时候拿给谈默。只是早上发了短信,到午休时间还没收到回应。

【谈默,在忙?】

一般都会收到个“好”,或者“忙”,代表能见面或者不能见面。肖嘉映无心午睡,等到晚上还是没有消息,干脆在下班后打了个电话过去。

老余倒是接了,但讲话不干脆。他说谈默在加班开叉车,没有功夫回肖嘉映的消息,让他转告一声。

对于他们的工程进度肖嘉映也不是完全没有数。现在已经过了最要紧的时期,不至于晚上还加班加点,何况还是酷暑,这也不符合安全规定。

追问了几句,老余就兜不住全说了。谈默胳膊被机器割伤,不很严重,但需要休养。

肖嘉映问清工地位置赶过去。

之前总是谈默来找他,他还一次都没上那边去过。由于不熟悉路线,肖嘉映甚至早下了一站公交,不得不步行一站地。

走到工地大门口,保安将他拦住。

“干什么的?”

“找人。”

不光是穿着,肖嘉映整个人都跟这里格格不入。他是最标准的上班族,身上有种读过书的气质,也就是书卷气,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又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上下打量完,保安让他出示身份证,登记,他都一一照办。

进了大门,里面尘土飞扬,空地停着好几辆挖掘机,往里头走才能看到两层的临时板房,一抹砖砌水池、水龙头,四间临时厕所,以及晾得密密麻麻的工服。

闻到厕所的味道,肖嘉映有点反胃,只好加快脚步经过。

刚才问保安,得知谈默的宿舍在一楼,左手数第三间。

里面打牌声很嘈杂,肖嘉映敲了两遍门才被人听到,毕竟这里根本没人敲门,大家都是推门就进。

工人纷纷停下手里的牌,睁大眼珠子看向肖嘉映:“找谁啊?”

“谈默。”

“呵……”

老余光着膀子从床上跳下来:“你就是谈默他哥?”

“他妈的,还真是个文化人。”旁边咧嘴笑骂,“有点儿意思。”

老余朝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接着打牌别多话,然后朝角落指,“那儿呢。看看去吧,躺一天了。”

屋里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有人抽烟,看东西有些看不清。但肖嘉映还是立刻看到,谈默侧躺在上铺,离门和窗最远的位置,头朝墙角。

他放下公文包,手脚并用爬上去。

“谈默?”

太热了,伤口又疼得厉害,谈默不太舒服。睁开眼看到肖嘉映的脸,他先是定了定神,然后蹙起眉,嗓音沙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肖嘉映莫名也跟着哑了一下,可是这四个字分明说得很疏远。

其实他应该骂谈默,出了事不告诉他,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这种行为依然大错特错,小孩不懂事。

下面打牌的人叼着烟笑:“谈默,你小子真有福啊,这么点儿小伤就有人眼巴巴的来看你。”

“是啊谈默,看样子你哥可是个体面人,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介绍我们也认识认识呗。”

谈默本来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光着膀子的。听着这些人说话,他脸色苍白地坐起来,从枕头下面摸了件迷彩短袖穿上。因为右边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所以他每个动作都很迟缓。

“你别乱动,我就是来看一眼。”肖嘉映唇紧了紧,“这就走。”

但谈默摇了摇头:“出去说。”

“那就拿两件衣服住到我家去。”

谈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肖嘉映不由分说替他装背包,尽量忽视其他人的目光。

几本书、两件T恤,甚至是内裤,谈默的东西就搁在一个铁皮柜子里,肖嘉映一一给他装上了。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

离开时一个采购科的男的正好回宿舍,跟他们俩擦身而过,目光多瞟了肖嘉映几眼。肖嘉映的腰身被西裤包裹得很好,身形很苗条,背影格外好看。

肖嘉映自己没注意到。谈默跟那人对上视线,目光冷厉地收紧。那人讽笑着用口型让谈默滚。

从工地到家里要坐五站公交。

上了车,没有两个挨着的座位了,他们一前一后坐。谈默坐在最后一排,肖嘉映坐在他前面。

没行驶多久,肖嘉映就把头靠在了窗上。

从谈默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睛是闭着的,手在膝间交缠在一起,无意识缓慢地收紧。

他不高兴。

谈默可以确定。

结果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肖嘉映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下车。”

谈默愣了一下。

有时他凶狠得像头狼,有时又莫名单纯,尤其眼神愣住时。

“我说下车。”

肖嘉映重复了一遍,抿紧唇往后门走。谈默随即跟上。

“还没到。”

“我知道!”

车里的人纷纷侧目。

肖嘉映低头不语,谈默一声不吭地刷卡。

路上人不多。

肖嘉映在前,谈默没去并排,识趣地跟在后面。

他们离家还有两站地,肖嘉映又是个不常锻炼的,很快就走出了汗,尽管他西服外套是拿在手里的,白衬衫还是汗透了背。

谈默盯着他后背的湿印越来越大,喉结缓慢地动了几下,提速走上前。

“是我不对。”

肖嘉映脚下一顿,三秒后才继续走。

“不该不回你消息。”

说完,谈默伸手把他的公交包拿过来拎着。肖嘉映手紧了下,但最终妥协。

又走了几步,他压着火,不让自己像个乱发脾气的家长:“谈默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错哪了。”

谈默:“我错哪了?”

“先自我反省,到医院我再好好跟你说。”

“……”

谈默掀起眼皮,目光掠过肖嘉映起伏的侧颈,然后又慢慢收回。

好吧,自我反省。

幸亏去医院的路很熟。

门诊关门了,只能挂急诊。

谈默主张回家:“没必要。”

肖嘉映不放心:“最好还是做个检查。再过一个月你就要开学了,胳膊不好全会很麻烦。”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他写不了字。

但这在谈默眼里只是皮肉伤,不值得花钱。他坐在走廊看肖嘉映为自己跑来跑去,挂了号又买病历本,买完又找笔填名字和证件号,看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懂,肖嘉映到底为什么替自己做这些。

同情?

可怜?

还是别的。

如果开口问,肖嘉映会告诉他答案么。

经过检查他的胳膊确实没什么事,短时间不要沾水,勤换药即可。但这也意味着这几天他上不了工。外面太热了,一干活就会出汗,一出汗就会感染。

医生给开了些消炎药和酒精。

拿药时肖嘉映碰上了同事,就是当年还只是应届生的向征。

“咦肖哥你怎么在这啊。”

“有点事。”

向征盯着他手里的塑料袋:“病了?”

“不是我,是——”

谈默从卫生间出来。他裤子是工地干活穿的工服,鞋是灰裹了三层的胶鞋,上身是那件迷彩T恤,头发还是板寸,一看就是干苦力的。

他的出现打断了肖嘉映的话。

顺着肖嘉映眼神的方向,向征看到谈默,难以置信地瞪了瞪眼。

以谈默的智商,一眼就明白了。

所以他停在原地没往前。

肖嘉映想把他叫过来,介绍他是自己弟弟,但向征仿佛觉得自己过多询问了同事的私事,十分抱歉地笑了一下,自以为体贴地走开了。

就这样,肖嘉映没有把这事处理好。

不过谈默似乎并不在意。

他反应很正常。等人走了,他过来提药,没有问这人是谁。

回到家肖嘉映让他去洗澡,但是他伤口不能沾水,肖嘉映就帮忙用保鲜膜缠。

缠的时候肖嘉映低着头,忽然间抬起来,发现谈默看着自己。可是肖嘉映正想开口说话,他又把视线淡淡地转开了。

“睡衣在抽屉里。”关灯以后肖嘉映才想起来。

谈默衣服脱到一半,动作顿了下,起来把T恤扔进脏衣篓,“嗯。”

“你要觉得热,不穿也行。”

谈默一言不发地找出上衣穿上,动作很利索。

地上铺的是凉席,空调没开,但纱窗能透点风,来回摇头的落地窗也能吹到他们两个人,所以还不算热得受不了。

但蝉鸣让人失眠。

此后两周肖嘉映就没见到谈默。给他发短信倒是回,不过永远都说没时间。

长期不见也不是办法,说到底是自己把他惯成这样的。想想他还是熊的时候,不也是稍不高兴就闹失踪吗?一样的,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现在是若无其事的冷战而已。

周六肖嘉映又过去找人。

太热了,气温恨不得有40度。他坐车坐得头晕,还没见到谈默就先去工地的水池边吐得昏天黑地。

吐完他捧水漱口,忽然旁边冒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声音:“看着眼生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以为是工地的领导,肖嘉映赶忙擦了把脸,解释:“您好我是谈默他哥,过来找他有事。”

“小谈?你是他哥?”

“对。”

对方的眼神黏在他身上,让他很不舒服。他想,自己贸然进来是不是不符合工地规定?

“您怎么称——”

没等问完,对方把手放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肖嘉映浑身如触电:“你干什么?”

一群工人闹哄哄的走过来,有的在剔牙有的在打饱嗝,“马主任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晚饭吃了吗?”

被叫作马主任的男人趁机答应着走开了。肖嘉映用力呼吸了好几下,站直身往背后摸,潮的,联想到那人打湿的手,顿时反胃得更加厉害。

突然发生这么件事,他没心情再找谈默。

谈默也刚吃完饭。跟老余一起回宿舍,经过工地大门口,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觉得像,走近一看,真的是。

“你来找我?”

肖嘉映下颌微收。

谈默盯着他:“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谈默我先回了啊!你也快着点儿!等你打牌。”

转头看了老余一眼,谈默又看向肖嘉映。他头发和脸打湿了水,像是刚用水冲过,睫毛还没干。

视线下移,谈默目光暗了暗。

“衣服怎么也湿了?”

“我来看看你,你不是忙吗。”

意识到手腕被他握着,肖嘉映转了转,抽出来。

谈默松手。

空白一段时间,肖嘉映吸了口气,心里无法抑制地失望。

“随便你吧。”

你愿意不说话就不说话,愿意不出现就不出现。

谈默收紧瞳孔,不太明白他意思。

“我说随便你。”本来想放句狠话,可是话到嘴边嘴唇抖了抖,到底没忍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毕竟心理年龄摆在那里,肖嘉映说走就真走,不会做那些让自己事后难堪的激烈举动。

但谈默不是。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片刻后猛地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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