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软耳根

长梦方醒。

肖嘉映四肢沉得抬不起来。

睁开眼,天花板跟记忆中有所不同,周围站许多人。

“醒了?”

“醒了醒了。”

没等他缓过神,就有谁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吓死我了!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大夫你快过来看看,我儿子好像还是不太舒服。”

这里是医院?

勉强撑起身,一阵头晕目眩之后,肖嘉映想起自己是从梦里回来的。

以前做梦醒来不是每回都有记忆,这一次他本来也做好了失忆的准备,没想到记得一清二楚,就是身体格外地虚。

等医生来测完血压,刘惠惊魂未定地说明情况。

原来两天前她就乘飞机找来了,因为肖嘉映一直没接电话。凭着之前他给过的租房地址,刘惠硬是报警把锁给撬开了,这才发现肖嘉映人事不省地晕在床上。刘惠当场差点也跟着吓晕过去,结果即刻将人送到医院做检查,什么不妥也没检查出来,病因归为疲劳过度。

后来通过刘惠对儿子住处的排查,不光找到了之前的重度抑郁诊断书、遗书,还找到了他放在抽屉里的安眠药,于是她就武断地认定肖嘉映肯定是吃了药,想自杀但没死成。

“哪有你这样当后人的,有什么事跟妈说啊!动不动就不想活了,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下半辈子还怎么过?!”

被他妈搂着痛骂加痛哭,肖嘉映表情有些麻木,而且还难以自处。

“妈……别喊行吗,这是在医院。况且我也没想自杀,我的病已经痊愈了,情绪很稳定。”

安抚没起到效果,刘惠不信,逼着他跟自己保证不会做傻事。

“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真想死有一百种方式,不会等到现在。”肖嘉映平静地说。

刚刚结束的这场梦,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一次次的割腕,一次次修改遗书,反反复复地撕开伤口又再度愈合,全都是因为内心并不想死,反而认真想要活下去。

他的的确确曾站在悬崖边,但他渴望的不是跳下去,而是拉他一把的那只手。

被在乎,被需要,被珍视,被尊重。

只要得到这些,哪怕只是其中一两样,谁还会想结束生命呢。

残缺的梦,给他的不仅仅是难过和遗憾,还有充实温柔的内心。

隔天回到家,肖嘉映被刘惠批评日子过得糙,让他自己找找条理。

“在医院你身体没好我不想说你,瞧你这个样,都是要当副总监的人了,怎么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这怎么带得好下属?”

“副总监?”

“是啊,我听你领导说的。喔,对了,你昏迷那两天你们公司同事来过几个。”刘惠脸上浮现与有荣焉的神色,“个个都还挺服你的,在我面前夸你年轻有为,工作做得好,说我教子有方。”

打开公司电脑,他惊愕地发现母亲说的是真的。

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通知邮件,下月1号起他就是公司最年轻的副总监。

邮件里说,过去几年间他在部门里矜矜业业,任劳任怨,专业素质也很出色,啃下了其他人都不愿意接手也不看好的埃克森项目,因此被破格提拔重用。

这个埃克森项目,他倒是有印象。决定让谈默重新读高三的时候,这项目刚刚上马,他是初始成员之一。

慢慢地反应过来。

改变的不光是谈默的命运,还有他自己的。

过去的那两年他拼命挣钱,咬牙上进,本意只是为了让自己跟谈默的生活别那么窘迫,攒更多钱让谈默安心上大学,没想到无心插柳,随之而来是事业的真正起步。

“我看你干脆搬到公司附近去住。”刘惠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劝他,“想都知道以后会越来越忙。既然要搞事业那就专心搞,妈也想通了,不成家就不成家,你把事业搞好了也行。”

肖嘉映不置可否。

帮忙收拾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熊不见了。

那天时空错位,熊在自己眼前消失。

当初它是为什么会出现?

仔细回想,它好像一直在让我帮他找家,各种暗示我收留它。

既然它是谈默,冷漠自私、彻头彻尾的大反派谈默,那肯定是因为谈阿姨不在了,它孤单无依,就想找个耳根子软的靠山来靠靠。

什么靠山……

现实当中收留他还不够,还回到五年前从头帮起,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供他吃供他喝供他上学供他见世面。

我肖嘉映哪是什么靠山,就是个冤大头,被他摆了一道的冤大头,给他当了两年家长兼出气筒不说,还——

肖嘉映绷住眼皮,不往下想了。

动心都是假的。

现在对方的人生变好了,不需要谁当他的冤大头哥哥了,当然就不会再出现。

不出现也好。

同一个坑傻子才跳两次。

肖嘉映眼神呆板地低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回公司销假,同事都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弄得他很过意不去。

“这段时间我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工作?”

“天哪,求你歇歇吧劳模。”余妙如今矮他一级,但说话还是跟原来一样,“都把自己送进医院了,就不能让我们跟你一起喘口气?大家跟着你都够苦了。”

听她怨声载道的口气,还有其他人对他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肖嘉映大概猜到自己现在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了。

“好,辛苦你通知大家开晨会,下午我请大家喝咖啡。”

没有谁会讨厌当上级,不出三天肖嘉映就找到感觉。

而且他发现,他的工作能力的确有长足进步,不仅反应快,精力集中,个人风格相比之前也更沉稳。

又开始当上班族,挣薪水钱,生活回归正轨。

谈默,或者说熊,很少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除了有的时候下班太晚经过漆黑小路,有的时候去超市买东西看到冷柜里的酸奶,还有的时候路过工地,路过学校,看到个头跟谈默差不多的男生,肖嘉映会有一时半刻的恍惚。

这么数下来,恍惚的次数会不会太多了。

肖嘉映让自己别想了,不要再记得。

掏出家门钥匙,他把门口的快递纸箱拿进去,预备周末搬家用。

刘惠已经回老家了,他爸肖维也来过电话,问他身体好些没有,还说他们单位组织国外游,问他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

这些突如其来的关心当然是因为父母以为他动了自杀的念头,这个肖嘉映清楚。不过说真的,他的确是已经不需要了,他的病好了,好得很彻底。

周五晚上接到一个奇怪的来电。

是串陌生号码,完全没有印象。

开始肖嘉映以为是推销,结果对方锲而不舍打了三次,他匆匆从浴室出来接起。

“喂?”

“喂喂,是肖嘉映吗!”

“你是——”

“是我,兔子啦。”

这个尾音立刻就让肖嘉映福至心灵。

是那只会装可怜的坏兔子。

她怎么有我手机号?喔,对了,以前她还发过短信给我,用她的傻天才儿童手表。

“兔子,嗯,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喂肖嘉映,你讲话怎么变得这么冷淡?”

“有吗。”

“当然有!你是不是很忙啊,那我快问你快答,问完我就挂电话。”

“你问吧。”

她毫不含糊:“熊去哪里了?快告诉我它的下落。”

肖嘉映嘴唇立刻僵住。

“不知道。”

“少糊弄我,是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快把它交出来,我告诉你,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它也是我朋友!”

“……我挂了。”

“等等!”兔子肯定把手机塞在耳朵底下,它一激动电流声就变得毛绒绒的,“好啦好啦我太凶啦,不要生我的气,请告诉我熊的下落,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它!”

“什么重大消息。”

“当然是跟它本人有关的消息啦,我知道在哪里有可能找到它的身体了。”

“哪里?”

兔子保持不必要的警惕:“休想套我的话。这是熊的隐私,我只告诉熊一个人。”

……肖嘉映很想提醒她,“熊”字和“人”字连在一起用很怪,但转念一想,也没错。

“它走了,自己走的。它不想再住在我家了。”肖嘉映尽量平淡地说,“所以应该不会再回来。”

兔子听完,木木地噤了会声,小声问:“真的啊。”

“骗你干什么。”

肖嘉映的语气更淡了,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握手机的手却悄然收紧。

兔子似乎有点伤心,在电话里呜咽了几声。肖嘉映轻轻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它、它能去哪呢?你说说看,肖嘉映,熊它没地方可去啊,它连个桥洞下面的窝都没有。它那么爱逞能,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不想让我们知道才走的。”

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这只多愁善感的仗义兔子。

“你在什么地方,还在桥洞那里?”肖嘉映没办法不心软,“我去看看你吧,给你拿点旧衣服和被子过去。”

“那……谢谢你。”兔子嗓音变得有点闷,好像刚哭过,埋着头,“我还需要一点干净的纸巾。”

“好,我带过去。”

入夏了,天黑得晚。

伴着傍晚的霞光,肖嘉映心情复杂地出了门,手里拎着给兔子带的细软。

凭记忆找到那个桥洞,大概是因为外面人多眼杂,兔子不仅没有像上次那样出来迎接他,反而还用几个纸板把门口给遮盖住了。

他屈指敲了两下。

“兔子在吗。”

里面做贼似的声音:“进来进来。”

肖嘉映猫着腰,挪开纸板掀开帘子,发现兔子缩在角落。

喔对的,兔子都胆小。

“刚才有人经过外面差点发现我,吓死了!”它朝他眨巴眨巴眼,白白的小身体一扭,跳到中间,“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怎么那么像特务接头。

“带来了。”

它一把夺过去,视礼貌如浮云,“哇,好新的小被子!我就知道你这么傻肯定会相信——”

“什么?”

“咳咳,没什么,你坐你坐。”

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小的床,要我坐哪里?

肖嘉映最终席地而坐。

兔子忙着收拾窝没空理他,他目光在这地方看了个来回,忽然发现角落的小外套。

深色牛仔布料,袖管黑色皮质,清爽的连帽卫衣样式。

他敛眉,神情不自觉变得黯然。

正好扭过头的兔子注意到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角落,一蹦一跳地跑过去,把小衣服拿来塞肖嘉映手里:“给!”

“给我干什么。”

“这不是熊的衣服吗?”兔子说,“连我都知道,这是它最喜欢的衣服,平时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拿走吧,万一哪天它回去了替我还给它,就说我大人有大量帮它想办法缝好了,让它不要太感谢我。”

“我不想拿。”

肖嘉映侧着眸不接。

兔子脑袋歪过来盯着他:“什么啊,你们两个吵架了吧。其实它根本就不想走,是你把它气跑了吧?你真是个大坏蛋,为什么总是要气它?它那么在乎你,你对它一点儿也不好,老是让它伤心。”

这一大通莫名的数落让肖嘉映气不打一处来。他沉着脸跟一只兔子对峙:“我们之间的事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对它不好,它跟你说的?”

“还用它说吗,我有眼睛我自己会看,而且你上回是不是忘记带它去超市?”

“就那一次!”

“一次也是忘了!”

“你们不可理喻。”

兔子大声讽刺他:“是啦是啦,我们不像你们,我们喜欢谁才跟谁在一起,你们会跟不喜欢的人过日子,和不喜欢的人谈恋爱,还会让不喜欢的人亲自己!”

“……”

它就是什么都跟兔子说。

它的嘴怎么那么松!

肖嘉映气得脸都红了,脖子硬邦邦的:“它还跟你说什么了?”

“它还说它也亲过你!你喜欢它喜欢得要死!”

空气唰地安静。

兔子捂住嘴,一副闯祸砸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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