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哥给你

火车是通宵卧铺,第二天一早才到。

大学城在郊区,地铁转公交再转公交,辗转要一个半小时。

谈默没有立刻回校。

他几乎不住宿舍,因为不分昼夜在挣钱。

靠着比别人多的社会经历,白天没有课的时候他在餐厅当小时工,晚上再去大学城附近的网吧值夜。

一周有五个晚上他会睡在外面,早上回去上学常常赶不及。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他只说自己无父无母,需要钱生活,班主任除了帮他申请贫困补助之外也拿他无可奈何。

寒假的大学城很萧条,网吧生意惨淡。

“没什么事趁早回家过年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再耗我也不能多给你钱。”

知道老板的难处,谈默没说什么,提起背包走出去,“我年后再来。”

“等等!”

老板给了他一个红包。

“你也别嫌少,是个意思,大家都不容易。”

三十块钱够他两天的伙食费。

“谢谢老板。”

夜色下他拉紧拉链,独自往回走。到校门口附近,三个男的从暗处拦截他。

“曹世贵是你爹吧?”

谈默的眼睛抬起来,冷冷的眸。

“他跟我没关系。”

“地址是你老子给我们的,照片是你老子发的,当我们瞎?”对方狠狠指着他的鸭舌帽,“就是你,眼睛上面有道疤!你老子让我们找你拿钱。”

他深深地吸了口冷空气,肺里凉得透彻。

“是他欠你们的钱,我不欠,凭什么让我替他还。”

“不想还?问问你爹同不同意。”

拨通电话,手机扔给他。

曹世贵在那头喊得撕心裂肺:“儿子,谈默,算爸求你了,有多少给他们多少,他们要砍我的脚,还要、还要拿竹签穿我的耳朵!”

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谈默没有丝毫动容,只低声说:“死了再通知我给你收尸。”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爸答应你下回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别、别……”曹世贵被吓破了胆,嗓音撕扯地恳求,“儿子,别把爸往绝路上逼,不管多少先给他们,先——”

“那是我的钱!”

压抑到极点,谈默的情绪骤然爆发。他下颌绷紧,太阳穴下两道青筋一路蜿蜒到耳际,颈部血管像要割破皮肤那样凸出来。

“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钱,那是我通宵值班挣出来的,是我吃饭的钱,是我活命的钱,到底谁把谁往绝路上逼?”

曹世贵在那边嚎叫,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随便你们把他怎么样,”他面如死灰地咬紧牙,“他不是我爸。”

放高利贷的哪有人性可言,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放过他。幸好,一名年轻的代课老师留校过年,经过那里帮了他。

谈默的手擦伤了,其他地方没怎么样。

他这双手多灾多难,一年前长的冻疮没愈合,骨节上到处是像瘤一样的包,胳膊上还有机器锯齿留下的疤。

对方是女老师,尤其看不得这种。

校医务室放假没人值班,老师赶紧把人送到最近的诊所。看他伤势不重又没带钱,诊所医生起初还不太愿意处理,好在有人作保。

“我姓宋,叫我宋老师就行。医药费我先帮你垫上。”

“那些人是混社会的?你哪个系的,怎么会跟他们有来往。”

“大过年的为什么没回家?”

谈默低着头。

白大褂让他脱掉外套,把袖子卷起来。宋老师盯着他,倒吸了一口气:“现在是二月份,你就穿这么点儿?”

薄得像纸皮的毛衣,棉絮稀薄的棉袄。

“是不是家里特别困难。”

“我有衣服。”谈默说。

“那为什么不多穿?”

因为就那几件,很珍贵,穿坏了就没有了。以后肖嘉映不会再给他买,他想留作纪念。

照顾贫困生的自尊心,当老师的没有再追问。

“叫什么名字这总可以说吧。”

“谈默。”

“你就是谈默?上个月见义勇为救了我们系两个学生的是不是你。”

新闻系的一对情侣,在学校附近的风情街遇到偷手机的。男生穷追不舍,被小偷同伙当场捅伤,女生追过去,后背也挨了一刀。

如果不是一个上夜班的男生恰巧经过,又没有袖手旁观,或许他们会有生命危险。

宋老师记得其他人说过,救人的是个大一学生,姓谈,叫谈默。

“他们伤势好多了,等出了院说不定两个人要一起谢你。”

一边说,她一边盯着这个学生看,感觉对方并不引以为荣,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黑眼圈很重,一看就经常熬夜。坐在那里,腰塌着,背有点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着一部过时的手机,好像想给谁打电话,但又下不了决心。

“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

谈默静默了几秒。

“不想他们担心?”

他终于喉结微动,嗯了声。

离开之前宋老师问清学号、专业,出于善心表示要帮忙他:“生活方面有困难要跟学校讲,学校会尽可能帮你减负,并且也会保护你的隐私。而且怎么没人帮你申请见义勇为表彰?这么难得的行为,不应该被埋没才对。”

“谢谢宋老师,”他神情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用表彰了。”

老师走了。

白大褂进来:“同学,要不要买点止疼药?”

谈默穿上外套:“不用了,我没钱。”

况且止疼药也不起效果。

因为马上就是除夕。

除夕怎么算也不是开心的日子。

肖嘉映一直以为这天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例外,是他们应该在一起度过的24小时,结果事实证明只有他自己这么想。

不过他还是一样过年。

隆冬时节,马路旁的行道树只剩枯树,叶子早就掉光了。

肖嘉映试着给刘惠打电话,没打通,他知道这里与现实并不互通。

不是每个人都会出现在这里的。

不出现也好。

除夕当天晚上,他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还做了件很傻的事。

——把熊摆在桌子对面陪自己吃饭。

怎么会有这么呆笨的毛绒玩具?毛很稀疏,五官歪歪扭扭,手脚针线裸露。

“你变得不可爱了。”肖嘉映低声。

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给我送伞,也不会跟我吵架。

“不需要我就不讨好我了对吗。”

这是不是就叫过河拆桥。

“所以我可以回去了。”

毫无负担地离开。

他像以前那样扯了扯熊的耳朵,然后尽量平复心情,若无其事地吃饭。

剩下很多。

吃完把剩的倒掉,碗拿到厨房,洗着洗着兜里轻微震动。肖嘉映脱掉橡胶手套。

是谈默发的短信。

【哥,新年快乐。】

至少不是群发的。

站在水池边,肖嘉映用冰凉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新年好,今晚吃的什么?】

过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收到一张照片。

鱼,虾,鸡翅,炸的肉丸子,炒的牛肝菌,绿油油抄过水的菜心,摆满一整张六人桌。

但是谈默没有出镜。他一直就不喜欢拍他自己,肖嘉映没有起疑心。

【这是在哪里?】

【老师家里,他请客,请我们留校的。】

【给你红包了吗?】

【没有。】

【那哥给你。】

出乎意料,谈默没有说“不用了”。手机静静地发呆,像从来没有响过。

肖嘉映转了五千块过去。

【太多了。】

【不多,留着下学期用。】

【谢谢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最喜欢的称呼变得很疏远。

不过与其担心谈默过得不好,他倒宁愿谈默高高兴兴地淡出自己的生活。起码现在肖嘉映能够肯定,谈默在那边好好地上大学,生活也丰富多彩,家庭、父母的阴影不再笼罩在他头顶。

【要不要跟我打电话。】

谈默发的,有点不像他。

【你喝酒了吗?】肖嘉映问。

【没有。】

【成年了,可以喝。】

谈默忽然又重复:【打吗】

【先不了,等你吃完再说,在老师家里尽量乖一点。】

【可能会很晚。】

【没关系,我等你。】

谈默没再回。

结果当晚等到凌晨两点多,联欢晚会结束很久了,手机还是没响。

第二天他打来解释,声音很漠然。他说在老师家里玩得太晚,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忘了要通电话的事。

一次次的失望累积到顶点,肖嘉映对他说了很重的话。

“你给我一种忘恩负义的感觉。”

“谈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报答?我从来没要求你报答我,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好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联系,这样你是不是就相信我不要你报答了?”

谈默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想挽回关系的意思。

挂断电话,肖嘉映把屋里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通通收起来,再也不想多看它们一眼,包括熊在内。

收到书桌的时候,蓦地想起来时的事。

也许毁掉电脑就会回到现实?

好,明天就把它泡进水里,总不可能再倒回五年。

肖嘉映把自己埋进被子,等待一觉睡醒之后,大年初一大清早就穿棱回他自己的世界。黑暗里他一直紧闭双眼,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夜晚太漫长了,他希望它赶紧过去,又不想现在这一分钟就离开这里。

他总是很矛盾,不够洒脱,不像谈默那么拿得起放得下。他爱上一个人慢吞吞的像只乌龟,发现自己爱着一个人更是迟钝的像只蜗牛,胆小如鼠,缩在洞穴里很久都不出来晒太阳。他的病治好了,谨慎软弱的毛病却没能痊愈,被人爱,不敢确信,还以为自己可有可无。

半夜下起雪来,窗户外结了厚厚的冰。肖嘉映冻得蜷缩。

恍惚中很漫长的一夜。

睁开眼,看到窗外白茫茫,他感觉应该已经十点多了。

拿起手机,表情从模糊到凝滞。

确实是十点多,但今天不是大年初一,是除夕。

时间不是在后退,而是快进了一年。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让我经历第三年?就因为谈默已经变好了,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了,所以时间就向前跳格?

肖嘉映攥着手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检查收件箱。

来自谈默的来电和文字消息全都停留在去年除夕,从那以后什么也没有,没有只言片语。

不确定这是因为时间的抽离,还是因为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但不管哪种都改变不了结果。

压抑太久,肖嘉映忽然觉得解脱。

或许这意味着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到现实中去了。

把那台旧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他半晌没下手,怕砸坏了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掀开,输入“jiaying888”,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没漂浮起来也没跌入深渊。

那还能怎么做。

想不出答案,直到屏幕右下角跳出一条提醒:

【密码已过期,是否立即修改。】

他麻木片刻。

“是”

点下选项,手指有血流不畅的感觉。

仓促中忘了枕边的熊。没等到跳出新的输入框,世界就已经颠倒。

生活过整整两年的地方,家具、碗筷,冰箱,和那些被他收在角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天旋地转间消失在巨大的黑色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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