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潭

黑水潭公园在城市的西面,围着黑水潭有几家大医院。一家胸科,一家脑科,一家肿瘤,外加一个全科的人民医院,这奠定了黑水潭周边的生态:快餐店、寿衣行、廉价小旅馆、鲜花水果档……公园不收门票,有个卖金鱼的天天来,一天也卖不出几条鱼。街面上,一天24小时里头,16个小时交通拥堵。

公园的西北角,常年聚集着一帮老头老太,有遛鸟的,有打毛衣的,有下棋的,有反剪着手在人堆走来走去眼珠子逡巡的。城市大了,凡事就得有个专门的去处,不然无从抓挠。买婚纱,去婚纱一条街,买珠宝,去珠宝一条街,买日杂,有小百货批发城。就算挑棵葱,也得知道投奔哪个菜市口去挑。黑水潭公园大名鼎鼎,本地人都知道,这里是老头老太太吊膀子的地方。

老姐妹一般都相跟着,一个人站在这算怎么回事儿?又不是买卖。老大爷很少有结伴的,反剪着手的居多,看着像干部,主要也是手没地方搁。也有买菜归来顺路来瞅一眼的,手里拎着一兜水芹几颗土豆。

龙大爷得天独厚,他上班就在对面的肿瘤医院。他是陪夜的护工,偶然白天也要陪个化疗啥的,没事的时候,就来公园来坐着。这儿都是熟脸,要是有了新来的老太太,他第一眼准能发现。

公园的这个角落装了一些简易健身设备,也有大妈搁这儿锻炼的。有个爱穿白色练功裤的老太太在这里跳剑舞,每天到了点儿,雄赳赳就来了。腰身怪俏的,扎个宽绸带,背上背着宝剑,一抖开来,还是雌雄双股。一开始老大爷们都以为她来秀才艺,比武招亲,还起个哄,有脸皮厚的,竟想凑上去摸摸她的剑开刃没有。后来发现人家真格的是来练功,正眼不看男的,刀光剑影,唰唰唰舞完一气,收势,擦擦汗,水也不喝一口,背起剑就走了。

几个长期蹲点的老大爷,没事也议论议论,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这里是相亲的地儿,怎么就专踅摸到这里来练?练了,又不找汉,这不是浪费表情么?没人知道老人家姓甚名谁,是否鳏寡孤独,搭茬问过,老太一概不理。后来他们就给她起了个名,叫“浩然正气”。简称“正气”。

“正气最近胖了,是不是又发育了?”

“正气今儿换了条真丝的白绸裤,我瞅见她裤衩子了,花的。”

“正气下腰挑剑的时候闪着了,明天不定来不来。”

正气就是黑水潭的天气预报,虽然没什么花头,每天也得在大爷们嘴边播报五分钟。龙大爷顶喜欢正气,他每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他看得出来,正气身体好,耳朵粉红粉红,印堂明亮。

“挑病人都得挑个身体底子好的,不然,深更半夜的,折腾死你。一般,癌症病人,能撑大半个月,还是小半年,不用医生说,我瞧瞧面皮颜色,再闻闻身上那味儿就知道了。”龙大爷跟旁边的顾老头吹牛。

“还闻味儿?你属狗的?”顾老头不以为然。

“是人就有味儿,小孩有奶味儿,男人汗大,女人体骚,年纪大点就开始有老人味儿,快走道的,死之前大半年,身上就开始飘死味儿了。”

“去去去,说这干啥,不吉利。”

“你不信?你怕死?怕死你让我闻闻?”

“去你妈的!你怎么不闻闻你自己,我看数你最臭,一股医院味儿。”

龙大爷还真抬起腋窝闻了闻,他有自信,医院澡堂子便宜,他爱干净,天天洗。医院里头那股酒精味他也喜欢闻,那是可以跟腐烂抗衡的味道,酒精是病人的香水。

当护工,没什么技术含量,能熬夜,有把子力气就行,毕竟要把病人架来架去。不过癌症病人一般都越治越轻,最后剩下一把骨头。有时候得扛轮椅,但医院也都有电梯。再就是得有眼色,最好跟医生护士都套得上话,抽个血、B个超什么的能加个小插。大多数人不爱干这伺候病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卖方市场,价格噌噌地上去了,重症、逢年过节还得加钱。人手不富余的时候,家属也就不便挑三拣四,是个活人,能守夜,突发情况知道给家属拨电话就行。毕竟久病床前都无孝子,一个雇来干活儿的护工,还指望他肝脑涂地不成?

像龙大爷这样手脚麻溜、腰板瓷实、脸上没有丧气的护工,大家都排着队想要。一个病区里,张家刚得了手,李家就默默盘算,巴望着张老汉要么赶紧出院,要么赶紧死球,好让龙大爷空出来。他们管龙大爷也不叫龙大爷,省了个“大”字,叫“龙爷”,听着好大的体面,像社会人里不露声色的大哥。龙爷就像三甲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位那么紧俏,上一个刚刚抬了出去,床单一卷一换,姓名卡一拔,下一个就躺了上来。

龙大爷今年五十八,跟主家说自己四十六,看不出破绽,跟洗得勤也有关系。老人味儿,他在自己身上也闻过,有时病人半宿半宿地折腾,熬了夜,第二天醒来就闻见自己身上的酸腐气息,嘴巴也像食堂里隔了夜的潲水缸,他就赶紧去洗澡,一通搓。皮肤吃饱了水,皱纹撑开来,又年轻两岁。

讲是讲陪夜,其实大多数时候晚上还是有觉睡的,单人病房里有陪护床,三人病房就睡行军躺椅,反正挨哪他都照睡不误,他觉得这份工作挺好。

“就是欠点体面,这活不赖,不比你在北京屙风吃屁的强?”

“你才吃屁呢!”儿子一句话给他堵回来。

其实他也是说说,他没指望龙小虎能从北京回来。儿子年轻爱俏,能干这?儿子在北京风光过一阵子,最近这几年,游手好闲的,也不知道在干啥。不过,真要在北京混不下去,回医院来临时找口饭吃总是不愁的。一天净赚150,连租房的钱都省了。食堂管做饭,洗澡有浴室,白天时间全归自己,也不影响孩子找对象,慢慢再找别的工作。经济再不景气,医院的大门总开着,何况这还四家医院,每年总有这么多人要死掉。坐在黑水潭公园用眼睛品咂着过路大妈的龙爷踏实得很,他心里有底,医院就是他的底。

“个老不死的骚胡子。”小虎挂上电话,骂了一声。

龙小虎继承了龙爷的身板,相貌跟龙爷是两回事,龙爷是个红脸膛,小虎皮肤白,穿得邋里邋遢,留个披肩发。

“不男不女的,像什么样子?”每次龙爷都这样说。他倒不怀疑儿子取向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图个艺术家风度,导演必须留大胡子,搞音乐的披肩发,画家最好剃光头,龙爷什么没见识过?

龙爷不知道小虎最近也变成光头了,临演的活儿不好找,钱虽然不多,优点是日结,而且管盒饭。大头跟他一说,他收拾收拾就来了。不上班的人日常连洗漱都省掉,牙膏瘪塌塌得挤不出货色来,他寻了根一次性的筷子,像擀面杖那样在牙膏皮上来回碾着,才碾出一截来,赶紧用牙刷接着,搁到嘴里去漱。出租屋里唯一的一面镜子也早碎了,不过这好办,他顺手拿起一张废弃光盘,哈口气拿袖子擦擦,就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看见自己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镜子里的人面如死灰。

“选得上吗?”他心里有点没底,问大头。

大头看看他,“没事,抗日神剧,没那么讲究,最好让你去演饿殍遍野的饿殍,连化妆都省了”。

到底是当了几天编剧,大头说话都文了,小虎嘎嘎嘎地坏笑起来,笑得像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鸭。“饿嫖,你说得倒轻巧,饿了还有力气去嫖?”

小虎十六岁就到北京混,想当歌星,但是一开始只能在夜总会当小弟,负责跑堂送酒。夜总会里的小姐姐穿得太少,走来走去的,他没经验,火气又足,看一眼就硬邦着。刚开始的两个星期,每天都得自己撸一发才敢去上班,就这样,上班的时候还是管不住裤裆,吃不消了只能弯腰跑厕所。小姐姐们看破他是只嫩鸡,还特为要挑逗他,拿他取笑寻开心。强刺激之下,不到一个月,他就麻木了。女人穿再少,他都淡定得很,像看一块肉。

后来在酒吧驻唱,那是他的好时光,客人里有不少捧场的,男的女的都有。也因为他那副淡漠的样子,又生得干干净净,很多人猜他不喜欢女人。银蓝色灯光转啊转,他只管垂着眼皮唱歌,头发挂下来遮住半张脸,倒确实像是集浪子和处子于一身。

唱了两年多,演出费快涨到了酒吧驻唱行当里的顶格,然后,就停那儿了。知足的时候,他想,他一农村孩子,混到这个田地也该满意了。可还是不知足的时候居多。小虎读书不行,电影倒看了不少,电影里,主人公到了这种被透明天花板挡住、内心极度苦闷的时候,就该有命运的使者来破局了:要么是被资深的音乐制作人或星探相中,“你的歌声太迷人了,这是我的名片,打给我”,要么就是他主动找上门去,“这是我录的demo,你听一听”。对方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接过去,最后彻底沦陷在他的歌声里。他常常发着这种白日梦,可惜,这种电影桥段从来没在小虎身上发生过。客人主动找上门来的情况时有发生,但是想包养他的人有,想包装他的人没有。

没有包装,小虎的弱点就很明显了:他缺乏专业训练,全凭天生的一条嗓子在拼,也没创作能力,只会唱别人的歌,市面上流行什么就唱什么,唱也是模仿原唱,谈不上个人风格。整宿整宿的真嗓子唱,加上喝酒、抽烟、熬夜,吃辛辣的烧烤,有时候还被客人引着,一起抽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三年下来,他的嗓子彻底倒仓了。

北京那些玩乐队的,主唱不唱歌了,还能给人当吉他手、贝斯手啥的,小虎不行,他没那本事,他拿积蓄开了家小披萨店,很快亏了个干净,这时六宝找他,他转行去给六宝当了助理。六宝以前也一起走过穴,唱得还不如他。但人家能写歌,尤其歌词,写得贼溜,好几首歌都成了网络神曲,又参加电视综艺节目,呼声很高,很快就发达了,当年就上了春晚,从此身价倍增,到处有商业演出抢着请。小虎想,这就是命,人家有那个明星命。自己还是不该一到北京就去夜总会当小弟,头没开好,定下了伺候人的命。跟唱歌似的,一开头调门就起错了,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唱。

小虎确实点儿背,六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人一红就烧得慌,吸毒吸得凶。小虎劝他收着点儿,他还满嘴理由。一会儿是说,要找灵感,没有这玩意儿,新歌就算能写得出来,也他妈不炫。一会儿又说,当偶像压力太大,绷不住了,得按摩按摩神经。小虎稍微说多两句,六宝就拍拍他肩膀,“兄弟,你没红过,你不懂”。

小虎只好收声。六宝待他不薄,他见过别的明星,气头上骂助理骂得跟孙子似的。也算识于微时,虽然他干的也是碎催活儿,六宝起码还总是喊他声兄弟。

所以六宝出事的时候,他没太犹豫就帮六宝顶了包。艺人吸毒是大忌,六宝房子里搜出来的量够得上判刑了。一方面是哥们义气,另一方面也是算得过来的账:关了龙小虎,不耽误马六宝招财进宝,可要是六宝的人设塌了,小虎也得跟着喝西北风。

龙爷新交了个女朋友,正在热乎头上,女方五十三,原是连锁超市的收银员,新近下岗了。超市安装了几十台自助扫码结账的机器,一开始还让收银员站在机器边指导顾客使用,三个月后,就陆陆续续开始裁员,余姐这个年纪的首当其冲。

“你说我这命,以前当营业员,结果商场没生意了。还以为超市收银总是不怕的。”

“还不都是马云坑的。”龙爷有点心不在焉。

“哎,你说,我要不要去开滴滴?”余姐用胳膊肘顶了顶龙爷凑过来的腰窝子。

“你还会开车?”

“学过,好几年了,有个本儿,回头再练练呗。”

“这么大能耐,怪不得胳膊那么有劲儿呢。”龙爷悻悻地缩回了手。

“可还得买个车吧,最不济也得十来万呢。我手头凑凑,恐怕也还不够……”余姐今天是真没心情。她望望龙爷,龙爷不吭声。

“你说句话呀。你觉得开滴滴咋样?来钱不?”

龙爷想了想,“不好说。太吃苦,司机都有老胃病,还有腰间盘突出,我们病区,胃癌,好几个都是跑车的,你一女的,我可不放心你”。

“你不放心,你不放心你养我?”

“没问题啊,走,我请你吃饭去。”

“请我吃饭,稀罕,太阳西边儿出来了,你不是开房都要自带盒饭的吗?”

“我那是爱吃医院食堂的饭,干净!说吧,你想吃啥?要不我领你吃地锅鸡?”

余姐也不客气,走,吃就吃,天塌下来也得吃饭。跟这老头认识才两个多月,也不是什么阔佬,自己又何必刚才心凉一下。再不济,以后到医院看病总还能帮衬着找个医生。这么想着,她就又把龙爷的胳膊拐了起来。

余姐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到老了还留有一些剩余资本。以前在百货公司的服装柜台,什么时髦穿什么,营业员也是商场的门脸儿呢。后来当收银员就没那么讲究了,超市发一个大红背心,上面印着超市的Logo,一只大胖鸟,料子滑叽叽的,连个腰身也没有,两个腋窝处一缝就是一只面口袋。主要是她也没那个心气儿打扮了,老公之前做建材生意,在建材城有个摊位,想让她去看店,她闻不了建材城里那个味道,头昏。老公不算什么大老板,一开始生意还行,后来说是货款难收,几家长期供货的房地产商那里都拖着钱,一年倒有一半到处催账,好些年没往家里正经拿过钱,也不着家。后来才知道,生意亏损是假,在外头跟人又生了个儿子是真。那个女的,年纪比余姐的闺女也大不了几岁。

离婚没什么废话,民政局两个人见面还透着客气,确实也是陌生人了。余姐那天重点打扮了一下,头发焗了黑,盘起来,脸上化了淡妆,还穿条裙子。签完字一起往外走的时候,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早点离了倒好,耽误我这么些年。”

男的一脸无辜的样子,“还不是怕伤着孩子,现在女儿成年了,都快找工作了。”

余姐正从台阶上往下走,一时没缓过神来,到家之后才被这句话打在地上坐了半个小时,大放悲声。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她看见有个女的在他车上等他,坐在驾驶座,手扶着方向盘。只看到一个侧脸,梳着丸子头,好多碎头发掉下来,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女子,并不是什么妖媚的狐狸精。听说那个男娃十岁出头了,推算起来,这姑娘跟了自己老公的时候还未成年,多半也是苦人家的孩子。她对她谈不上多恨。做小做了十几年,没闹过,也不容易。坐在车里,那个气定神闲,倒比自己更像老婆。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盘这个老气的发髻。

后来的人生就一路走低,就像下坡路上刹不住车。她急于在彻底色衰之前抓住一个男人,结果陷入了几段更加不靠谱的肉体关系。她怀疑自己选男人的眼光,开始接受别人介绍。这是另一重羞辱,因为事关他人对自己的估值。眼看着相亲对象一个不如一个,就像看见了自己身上贴着跳楼大甩卖的标签,每次相亲都是可以量化的贬值:一个价格被划掉,写上更低的一个。

这样一晃,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离婚的时候老公没给什么钱,把房子留给了她。她卖掉房子,买了一个更小的住处,只有原来一半大。反正女儿在外地工作,过年才回来几天,一个人五十平米尽够了,再大了晚上反而心慌。拿到房款的那天,她去驾校报了个名,她也想坐在驾驶座,把方向盘捏自己手里。剩余的钱便存了起来,她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这笔钱。

驾校教练是个油旺旺的中年大汉,眼乌珠凸得像个甲亢。每次出车都是四个学员,对年轻女学员尤其上心。大油手一包,就擒住了小姑娘握在变速杆上的嫩手,来回摩挲地演示:“这个是一挡,这个是倒挡,这个是一挡,这个是倒挡。”余姐在后座看着他槽头肉上剃出的两个豁口,心里好一阵冷笑。教练从副驾驶伸过手去,捏住女学员的耳朵,“我刚才讲的你都没得听见?!啊?”

轮到余姐开,就简单多了,教练手抱臂着,“朝左打!朝右打!”或者猛一脚踩下副驾驶的刹车,甩得全车人脑袋集体朝前一冲,“你开的什么屌车子哦,你都要开到树上去了!”

第一次路考,余姐没过,全程脑袋是懵的。只有一次补考机会,人家给她出主意,给驾校教练拿上两条烟,老酒也行。她想了想,最后啥也没拿,直接把教练拿下了。

薅着教练槽头肉上的发楂子,她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补考的时候,眼看过单边桥她的轮胎又要掉下去,坐在旁边的教练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帮她带了一把方向盘。

反而是在黑水潭公园她找回了一点自信,她才去了两次,就引起三个老头为她争风吃醋,其中有一个还是退休的大学教授。陆先生夏天穿的短袖衬衫都是烫过的,据说家里有保姆,条件应该不错。但她最后还是跟龙爷好上了。说不出为啥,可能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往下找,这样心里没那么慌。

龙大爷优点还挺明显,起码是永远有个笑模样,腰身板正,讨人喜欢。有些男的,找老伴就像做买卖,翻来覆去调查对方经济情况、子女家底儿,还美其名曰,我们是要正经过日子的。有的满嘴养生经,可是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半拉了。还有的好吹牛,整天就是自己当年那点事,来公园不过是为了有个地方口头发表回忆录。龙爷倒还有股子谈恋爱的劲头,直勾勾的,这点很招余姐喜欢,她缺。龙大爷越害馋痨,余姐就越相信自己依然是浪花一朵。第一次带余姐去看电影,工人影城多年没装修,地毯都秃噜了,又是白天档,活生生把一个大厅电影看成了包场,龙大爷的毛手毛脚就伸进了余姐线衣里头。

两人处得久了,也说些体己话。余姐把积蓄计划一五一十讲给龙爷听,偶尔也说说前夫,说自己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岁竟然蒙在鼓里,本本分分守了十来年活寡,龙大爷并不答腔,只把她裹在身子里头反复揉搓,像大冷天捉住一个尚有余温的汤婆子,也搞不清到底谁暖和了谁。龙大爷喜欢讲医院的逸事:医闹在医生办公室里突然亮出把刀子,把整容医生的脸给划拉了,刀口很深,一地血,整容医生后来飞去了韩国整容,就像理发师没法给自己剃头一样,整容医生也很难出手给自己缝脸;太平间晚上少了一具尸体,东找西找找不到,值班人员都打算作为事故上报了,尸体竟然又回来了,尸体上的头发不翼而飞;有位高干已经靠机器维持了三年,家属早就不来探望了,只是不同意拔管,老头子在名义上还活着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上次医护给他擦身,喊我去搭把手,那个前列腺肥大,都快耷拉到这了。”龙爷比划了一下膝盖的位置。老干部上面吊一只盐水袋,底下挂个尿袋,两个袋子长得几乎一样,就一个里头是白水,一个灌的是黄水,上头冷的滴进去,底下热的漏出来。“手像个柴火棍,个尿袋摸上去还是暖和的。你说,人活到这分上,再有钱还有个屁用?”

龙小虎出狱之后回过一趟家,他说的家,其实是龙爷租来的房子。离医院不太远,老房子瘤子一样挤在一起,道路曲里拐弯,几年前这里就说要拆迁,于是各种违章建筑像雨后蘑菇一样东一团西一团地生发出来,这里大多是外来人口,迁入户口没戏,都想着多占点地,拆迁条件好谈。但不知道怎的,拆迁迟迟未见启动,这些蘑菇就很尴尬地杵在那里。

好多年没回家了,按照记忆,从红星裁缝铺往左,连续拐两个弯,有个铁皮顶的平房就是龙爷的住处。小虎狐疑地左看右看,裁缝铺已经不见了,左右的门脸换了主,一家福利彩票店和一家串儿店看着都像是裁缝铺转世。拐角处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拿扫帚往树上扔。小虎抬头一看,树上挂了一只飞机。扔了两下,都砸不到,小虎走过去:我来。

他像投飞镖那样把扫帚投了上去,树枝被猛一撞,飞机掉了下来。小男孩捡起飞机,也不道谢,看都没看小虎一眼,撒腿跑了,扫帚都忘了要。

这种小巷子里问门牌号码有点徒劳,小虎想了想,选择了彩票店,往左,再往左。

倒还有个房子是印象中的样子,房前养了几盆花,都是好活的,鸡冠、凤仙、小辣椒,还搭了个南瓜架子,几根秧子在上头龙飞凤舞地爬着。小虎不记得龙爷爱种花,他敲敲门,出来个汉子,不认识。

你谁啊?

你谁啊?

你找谁?

我找龙明传,他不住这?

汉子想了想,哦,你说龙大爷,他把房子转租给我了,里面有一间屋子是他的。

我能进去等他吗?

汉子踌躇起来。他那屋锁着呢。而且他也不常回来,要不你去医院找他吧?

小虎没去医院,他在市里转了转,一个人吃了顿火锅,点双份毛肚,双份羊肉,一个小二,吃得满头大汗,然后坐车去了长江边。他点上一颗烟,风大,点了一会才点着。他觉得自己这趟回来得莫名其妙,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见他爹。

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去的就是医院,医院吸干了他的家。为了给他妈做透析,他们卖掉了农村的宅基地,进城在大医院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来,都说这医院的医生厉害,老家看不了的病,都往这里转。可医院是怪物的巢穴,有的人被吃进去,嚼一嚼又吐了出来,有的人就彻底不见了。他妈几次寻死,说不治了,都没死成。几年下来,积蓄耗尽,他妈也被吸干了,变成了一张纸。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爹还能情愿继续在医院里当孙子,还以为自己从此就算城里人。

他的感官变得无限敏锐,吃得过饱会有微醺的感觉,血液向胃涌去,大脑微微窒息,就像小时候游泳,跟人赌赛,把脑袋埋进河水里憋气,一点点小声音,都在耳膜上敲钟磬,又近又远。抽了点东西,人放松下来。他解开皮带,对着江面手淫。他爹真没出息,好色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女人算什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什么女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这一套他已经很熟悉了,重要的是节奏,起承转合,欲扬先抑,在接近终点时反复引吭,就跟唱歌一色一样,在他十几岁时早已无师自通。

强制性戒毒对他没什么用,他瘾头原本不大,出来之后,反而抽得更猛了。人不能枉担了虚名啊,既然当了流氓,就得有个流氓的样子。

出狱以后,工作就不好找了,这行圈子不大,大伙都有点躲着晦气。他是在监狱阅览室看到六宝的死讯的,心肌梗塞,猝死家中,已卖出数百万元的演唱会门票无法兑现,歌迷自发为偶像守夜……报纸上用了整整一个文娱版,六宝在照片里笑得德艺双馨。他赶紧翻看报纸的日期,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旧闻。

江面上远远有一艘轮船,汽笛呜了一声,像抽了他一鞭子,让他很兴奋。人对着虚空自摸是件极度无聊的事情,最好有他人在场,才称得上娱乐。他目力甚好,看见船身上写着“东方之星”几个字,船舷上竟有人遥遥对他挥手,于是他也把另一只闲着的手举起来,颇具风度地挥了挥。船上的人来了劲,更多的人把手伸过头顶,朝岸上摇着。在他看来,他们像一群欢天喜地的溺水者。不知道从他们那个距离,看不看得清楚他在做什么。他感觉自己即将冲着他们燃放一发礼炮,或者开启一瓶摇足了气泡的盛大香槟,于是大喊一句,台下的观众你们好吗?然后嘎嘎狂笑起来。

警察打电话来的时候龙小虎还以为自己又被盯上了呢,结果是龙大爷出事了。“你们爱怎么关就怎么关吧,这个老不要脸的跟我没关系。”龙小虎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其实也不太方便关,也只能批评教育,吓唬吓唬,毕竟不是多大的事。虽然眼前这位大娘哭哭啼啼,非说龙大爷意欲强奸。警察有点不耐烦,像龙大爷这把年纪的骚动分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推给子女,让子女教育老子,用羞耻感约束他们要点脸。

没想到这个儿子这么不配合,讲话还不客气,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没辙,挂上电话,警察对大娘说,“您家住哪?警车送你回家。”

他急于了掉这桩破事。今天还有一大堆的社区走访任务,马上就要片警考核了,其中一个指标就是电话抽样调查,看辖区里的居民能否喊得出片警的名字,对出警速度、态度等情况是否满意。因为事关先进派出所的评比,所里很重视,每个片警的照片和手机号码都被打印了贴在辖区所有小区的楼道里,派出所还订做了许多指甲钳套盒,盒子上印着片警的姓名电话,让他们走访时发放,尤其是那些有可能帮他们美言的重点居民。片警的职能是各种鸡毛蒜皮,安抚了这个,得罪了那个。他想,辖区里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妈的,就是黑水潭公园这帮意乱情迷的老家伙。大娘还在嘀嘀咕咕地想要说什么,他赶紧站起来挽着她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一个指甲钳盒子塞给她。

“您记住我名字了吧?我叫戴凤起!”

龙大爷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虎坐在船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他走过去,扳过他的身体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死去的老伴,脸上根本没有眼泪,反而诡异地笑着。死老头子,你怎么不来帮我搬家?她问道。

搬家?龙大爷很奇怪。你搬到哪块去?

家里淹水了,你快来帮我搬家。老伴说完,站起来就往前走。使不得,前头是水。龙大爷想拉她,一个没拉住,人就不见了。他一惊,醒了过来,四周漆黑一片,病人床上发出匀称的鼾声,龙爷自己倒是有点内急了,他看了看钟,才六点不到。

白天他还在一直回想这个梦,咋回事呢,老太婆死了以后,他还从来没有梦到过她。要是余姐还在就好了,他想找个人讲讲这个梦,也没人可讲。打电话给小虎就更自讨没趣了,自从他妈死了,小虎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这梦啥意思呢?莫非老太婆怨我?龙大爷想。

上次的事情之后,龙大爷好多天没去黑水潭公园,他有点没脸,他没想到警察非要给小虎打电话。

他手头正在照顾的这个病人已经是三进宫了,每次都是治疗出院了一段时间又被送进来。叫他好好休养,偏要作呀!傅教授的女儿恨恨地说。

龙大爷倒是很喜欢傅教授,他一点都不像个病人,虽然瘦得两个颧骨全部凸出来,但是两只眼睛明亮明亮的。坐在病床上,还要纸要笔,要画画,要写字。化疗已经褪光了他的头发,他戴一顶大红色的贝雷帽,据说是他女儿的,他觉得颜色漂亮,抢过来戴,“戴着这个才像个新郎倌儿呀,冲冲喜!”

傅教授写字的时候龙大爷就在旁边看,曲里拐弯的,很多字不认得。好在傅教授常常一边写一边念,而且大声自我表扬:这个字,写得太好了,神来之笔呀,简直是,满纸烟霞!

他不但右手能写字,左手也能写字。有一天,画了个大胖裸女,自己得意,让龙爷给他找点糨糊,贴在单人病房的墙上欣赏,嘻嘻而笑。

龙爷,你说我这个美女画得好不好?他问龙爷。

好!好!就是,嗯,胖了点。龙爷也笑了,看着画面上那两条骇人的大粗腿,他是真不懂画,墨怎么能用那么浓?乌七八糟的。两条大白腿胖得像个萝卜,到了脚腕子那里又突然收成一小点。勾的粗黑线,墨全部都晕出去了,像长了浓重的腿毛。这哪是美女哟?怕是个黑熊怪吧。龙爷心里想,没好意思说出口。傅教授可是文化人,电视里头都请他去开讲坛的。

胖才好嘛。傅教授很满意,他倚着靠枕,两只手交搭在肚子上面,歪着脑袋玩味新鲜出炉的美女。可惜没有朱砂,这个乳头,还是要有一点点朱砂色才对头。龙爷,你打电话,让我女儿马上送点朱砂过来。

又过一秒,傅教授想起来:医生写病历不是要盖戳子的吗?医生办公室肯定有印泥,你去,现在就去,赶快,跟朱大夫讨一点印泥来我用用,红药水也行。

等龙大爷跑腿借了印泥盒子回来,发现大胖裸女的乳头已经有了,粉嫩的一点玫红,极小,画得翘翘的。傅教授得意得鼻头都快翻过去了。看出来没有?老龙?这是小周护士的口红!

傅教授每次住院,都把住院部搅得人仰马翻。医生给他定的治疗方案,他兴之所至就要推翻。常常拍着床板叫他女儿火速给他办理出院。还哄龙爷帮他偷偷去买香烟。他在空八宝粥罐头上挖一个孔,把香烟插在里面抽,烟都飘在罐头里,不让查房的护士闻见,抽完把罐头冲着龙爷摇摇,一脸坏笑:你要不要把这个罐头扔到对面妇科楼里去?我这就是催泪弹。护士来给他量血压,他趁机就要拉护士的手。小周护士明明瘦得像棵南瓜秧子,他非跟人家说:你看看我画的这个美女,我画的时候,脑子里的原型就是你呀。人小周护士还是个姑娘家,面皮薄,当场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夺门而逃。

两个星期前,龙爷在傅教授的病房里碰到了熟面孔,公园里那个衣服永远挺括的陆先生。他跟傅教授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好像傅教授还曾是他的上级,所以前来探视。陆先生看见龙爷,不知怎么竟不好意思似的,急着告辞走了。傅教授哈哈笑着告诉龙爷,看不出这个老陆,平时闷声不响的,像个老实人,上个月新续了弦呢!哈哈,他走得太急,我刚才应该写一幅字贺他的,眼前新妇新儿女,一树梨花压海棠。

龙爷心里倒是一抽,余姐,他也好久没看见余姐了,打电话过去,一直是停机。公园里的露水情缘可不就这样?说断就断了。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没办法证实,他可没勇气追出去问陆先生。

傅教授的女儿给龙爷加了钱,让他白天也在医院候着。傅教授虽然笑声朗朗,常有掀翻屋顶之势,病情其实一路恶化,他的鼻咽癌已经扩散到了肺部。有时候,鼻孔里插着管子,还让龙大爷扶他起来写字,写着写着,笔就掉了下来。他哈哈大笑的时候,龙爷开始闻到那种名叫死的气味,但他总觉得傅教授会是个例外,他会永远生猛下去。

黑水潭公园是不去了,黑水潭公园里的人却约好了似的径自往医院里来。又过几天,龙爷推傅教授去做检查,在外面等叫号,看见旁边一张推床上躺着的人雪白裤子十分扎眼,定睛一看,竟是正气,闭着眼睛像在昏睡。旁边一位个子很高、气宇轩昂的老先生陪着,原来正气的老公是这等漂亮人物。他忍不住要去攀谈两句,您老伴儿?也做核磁共振?

老先生看他一眼,往旁边让了让:我妹妹。这里。他点了点脑袋。

长东西了?

还不确定,医生说再看看。

我好像见过您妹妹,对面黑水潭公园,她经常去锻炼的。

哦。老先生点点头。

他看出来他话不多,便又逗着他讲。她舞剑舞得可好了,每天在公园舞剑,好多人围着看。

老先生还是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说,我这个妹妹命苦,一辈子没嫁人,她耳朵听不见,不然,绝对是专业舞蹈演员的料。

你他妈的坟到底在哪呢?龙大爷有点急了。他没想到自己的梦竟然应验,几天之后,他接到陵园管理处的电话,下个月河流改道,让他赶紧前来迁坟。他急急打电话给小虎,这次小虎倒二话没说,买了张票就回来了。

小虎娘死的时候,他为把她葬在城里还是葬回老家费了半天踌躇,最后决定还是葬在城里,毕竟自己也不太可能回乡了,这样祭扫起来方便。说是城里,其实也是郊野荒山,那里墓地便宜些。

可自从进了这个林子就像是鬼打墙,他记得真真的,从红杉林的侧面上一个坡道,有半拉砖墙,然后绕过一个小池塘就是,怎么竟会找不到了呢?坟地的东边有一处沼泽,里面接连淹死过几个小孩。都说那里就是以前日本人屠城时的万人坑,直到现在还闹鬼,每次来上坟,都得避着走,那里的树木和草都比别处长得盛,高出一大截,隔老远就看见了,可是现在四下里张望也瞧不着。他不敢多说,只小声嘀咕着,咋回事,咋回事。小虎的眼神又凶又冷,越看越不善。天渐渐暗了,说起来是亲生的儿子,可看着完全像个陌生人,如果这会儿真走到那片沼泽地,他把自己往里头一推都有可能。

小虎从小胆气弱,月子里哭个没完没了,像只羔子,给他起名叫“虎”,也是为了添些男儿霸气。龙大爷心想,还是北京厉害,甭管啥样的崽,是绵羊,是兔子,是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还是小乌龟,只要到北京住几年,全能给变成狼。

我前年清明还给你妈上坟的。他像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小虎解释。真奇怪,走熟了的路,咋变了呢?

路上零星看到一些墓碑,有的修葺完好,有的东倒西歪。那些夫妻合葬的,一方死了,名字泥金,另一方活着,名字也已经提前刻在碑上,只是填红,提前把坑占了,只等一死,便可前来,生同衾死同穴地相聚。

龙爷是不大相信死后有灵这一说的,但小虎妈这一场明明白白的托梦,又让他胆战心惊,自己是不是太荒唐了些?小虎妈,你活着的时候,我可没有对不起你啊。他在心里辩白。

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小虎指着旁边两截树茬子说道。四周的辨识物并不分明,所谓的路也不过是前人走过草迹略稀疏的小径而已。偶有几堆牛粪,见人走过,惊起一滩鸥鹭似的,哄飞起一群绿头苍蝇,附近有人散养了几头花牛,体格比乡下的牛大,龙大爷以前来时见过,据说市里的牛奶企业每天都会来收牛奶的。

龙大爷踢了一脚树桩子,一屁股坐下了。算了,歇会,心焦走不动道。他摸了摸口袋,问小虎:有烟不?小虎嘴巴歪向一边扯了扯,要笑不笑地说:我的烟,你抽不得的。

龙大爷又饿又渴,气急败坏,正在擦汗,突然头上一大片乌云也似的东西笼罩,竟是许多许多蚊子从四面八方嗡嗡地来了,每只都体型巨大,自带轰鸣声,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终于等到了猎物。哎呀妈呦!小虎跳了起来,脱下衣服挥打着,两个人撒腿就跑,蚊子的巨阵不依不饶地在身后穷追不舍。

两人终于跑到一处开阔地,零星仍有跟来的追兵,身上开始发痒,细看已经起了不少疙瘩,通红,摸上去硬硬的。小虎打死了两只,仔细一看,花腿,腿奇长无比,简直是蚊子界的走秀模特儿。

还他妈的是毒蚊子!小虎骂道:敢喝老子的血,他妈屌蚊子比苍蝇还大!

这夏天都快过了,哪块来这么多屌蚊子?龙大爷也骂。他四下里一瞧,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血向脑壳冲去,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小虎怕是已经闯进了沼泽丛生的地方,周围那些高大的树大概叫什么人给砍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在夜幕来临之前。

小虎,你站好了,你千万不要乱动。他去拽儿子的袖子:找到这里就好办了,我们要往西边走,你妈会保佑我们的,你下脚要当心,一定要踩实,踩实了再走。

父子俩前后跟随着,眼睛盯牢脚下,一步一探,每一步都是虚惊,狼狈里竟有几分滑稽,小虎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声了。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他想,这难道不是嗨大了之后的另外一个幻觉吗?黑夜来得十分突然,好像就是一分钟的事情。一分钟之前的光线被吸进黑洞,然而无数的星星漂浮了起来,忽上忽下。爷俩被四周景象惊骇得作声不得,星星跟长腿的蚊子一样大小,近身在他们侧畔,随风跳舞,轻盈得如同呼吸,被他们的动作和气息拂动,不知道到底是萤火虫还是磷火。夏夜的巫灵和童鬼开始了例行的庆典,静默的喧嚣如同合唱,歌声噬骨,钻进了他们每一个毛孔,为了人世间极度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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