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鲜花的果园

“把裤子脱了。”

“两腿分开,抬高一点。”

妇幼保健医院的生殖中心,照例人头攒动。这里从早上五点开始就有人排队,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不耐烦的表情,逆来顺受的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妈妈带着女儿,妻子领着老公,有些从郊县赶来,小声讨论着某个颇有名气的主治医生。女人有时会互相攀谈,“你什么情况?”男人们不屑于跟病友做这类谈话,他们表现得似乎自己并不在场。

天稚提起裤子,任何介入性的检查都让她感到紧张。那只白色塑料鸭嘴伸过来的时候,她绷得像个烈士。医生不耐烦地敲着她的髋骨,叫她放松。一只皱巴巴的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裤腿里褪出来,掉在地上。

“右侧,1.7厘米。”两个护士一个负责报数据,另一个在病历上走笔如飞,两个人头都不抬。

穿过走廊,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开玩笑,“这叫我怎么弄啊?有没有护士辅助一下?护士?”根本没有任何护士搭理他。人们瞥他一眼,没有人笑。来这儿的人各有各的问题,没人觉得这里面有任何笑点。

天稚瞥了一眼那间窄窄的房间,一张简陋的桃红色沙发上面不知道坐过多少尴尬的光屁股男人,沙发上劣迹斑斑。沙发对面的地上,斜靠了一幅半裸少女捧着水罐的印刷画,算是用科学态度鼓励这种想入非非。

“我不在这里,”大毛只扫了一眼房间就马上声明,“医生,我家就在对面。”

“这个取样要马上放冰箱,时间长了会影响化验结果的。”医生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快,我很快,五分钟。”

家当然不在对面,结果是大毛一个人跑去医院对面的酒店,花钱开了间房,再百米冲刺回医院。掂住那只白糊糊的透明塑料小盅往医院冰箱里搁时,天稚想,自己的男人还是脸皮薄啊。

化验结果是密密麻麻的一张纸,真长见识。原来精液不但要看总量、颜色、气味、黏稠度,还要看活力、游动速度、游动方向、畸形率、头部畸形、尾部畸形、双头精子(不知道双头精子生出来的孩子有几个头)……有那么几个指标不太理想,但大毛基本过关,无罪释放。

大毛来做这个检查,无非是在道义上力挺老婆。每个月排卵期前后,天稚都要站在这个沮丧的走廊里排队,隔天一次。医生用笔敲打着病历说,最好,再做个输卵管造影吧,毕竟,腹腔做过手术,术后再次粘连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输卵管造影比较痛苦,女同志受罪,所以,啊,建议,男同志先做一个精子检查,先排除男同志的问题,啊。

于是男同志站在了这里,不相信自己有问题,却也不宜流露出“肯定是你的问题”,克己奉婆,仁至义尽。

辜鸿铭说,中国人最大的宗教,是生育。个人无论多么渺小,多么平庸,多么失败,一旦生育,他便成了家族链条中承上启下的一环,宗祠香火得以延续,天地人神各安其位。要是再年轻三岁,天稚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走廊里那些愁容满面的女人们中的一员,她一向以为自己生育能力旺盛。

“我都流产多少回了?”她对钟小河说,“戴套,吃药,安全期,体外……就这样我还能怀上,我就是一沃土!”第一次,她刚毕业,大毛马上要被派驻国外进修两年做访问学者,觉得都太年轻,要孩子的时机不成熟。第二次,天稚在水上世界玩滑梯,尖叫着一头冲下来,血从腿上淌下来,晕染在池水里,还以为自己来例假了。第三次,她吃了某种副作用比较大的药物,咨询优生科的医生,说了一连串胎儿畸形的概率,吓住了她和大毛,回家哭了又哭,还是没敢留。

“总比我好,多囊卵巢综合征,连有没有成熟卵子都不知道。”钟小河一边开车,一边斜她一眼,不过也有可能是在看右侧的后视镜。小河几年前有过一个孩子,现在广东某座寺庙里,供奉着这个孩子的长生牌位:汤门钟氏亡婴永登极乐。

小河跟董天稚是旧同事,刚毕业来到这座城市,天稚租了两室一厅,房租比想象中高,工资比想象中低,想寻个人合租。天稚工作的集团里年轻人很多,五湖四海,无家可归,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在办公大楼的一楼大厅贴征租启事。天稚拿着打印好的征室友启事下楼,恰好小河也在楼下张贴寻租启事,对视一眼,攀谈几句,两张启事团掉往字纸篓一扔,天稚把小河捡回了家。

天稚打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半夜被送进医院挂水,最后认了儿科医生当干妈。医生的亲生儿子,每次看到这个挂名妹妹又被送来就出言相讥:痨病鬼子。天稚病猫一样,恹恹匐在大人身上,并不回嘴。她很小就学会了逆来顺受,又粗又长的针管在脑门上找血管,发烧发到口吐白沫,也一声不吭。长大了,还是药不离口。但越多病的女人越容易怀孕,生物的补偿性,脆弱的动物往往生仔一大窝,自然规律要让它们在短暂的生命之中,寿终正寝之前,多快好省地完成传递基因的使命。

没想到,这三次之后,一晃好几年过去,天稚再没怀孕,到了三十好几,这事成了她跟大毛的一桩心病。大毛常常掐着手指头算:老大,要是生下来吧,今年该八岁了吧,是个男娃子吧;老二吧,要是生下来,今年该五岁了吧,你当时犯困犯成那样,肯定是个闺女;老三,要是生下来,这会儿也上幼儿园小托班了。大毛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唯独在此节上儿女情长。天稚去药房,买回排卵试纸,从此把房事当成精密火箭发射。小区门口的药店里,测怀孕的试纸进货多,测排卵的试纸进货少。好不容易再有货,天稚一下把整个药房里所有的试纸都买了,回家放在糖果罐头里。

“你说,有良家妇女会买两百条排卵试纸么?那些店员会怎么看我啊?要不就是特殊职业,特怕怀孕。要不就是想生娃想疯了,套住富老头!”

大毛埋头扒饭没搭腔,过了一会才说:这试纸管用么?

晨起,抽一条试纸;起夜,抽一条试纸。一次半夜三点,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突然看到一条无比坚定的排卵线。大毛上班远,那天住学校没在家,到了六点,天稚已经背着一个大包裹坐在凌晨第一班地铁中千里寻夫去交配。

包裹里是一枚婆婆特制的、绣着麒麟的红枕头,软硬适中大小合榫,垫屁股用的。

“我第一节有课,来不及了。”大毛被一把薅住,毫无心理准备。

“很快。咱们很快。五分钟。”

于是,这天上午第一节上国际金融管理的学生,就有幸看到了一个满面通红,头发微微凌乱,不太淡定的毛老师。

钟小河长得很美,而她自己对这种美并不自知,在她想要放大这种美的时候,这种美就消失了。她刚刚搬进合租的房子时,天稚知趣地什么也没说。后来熟了一点,成好朋友了,她才忍不住开口:我好想把你那一柜子衣服统统扔掉。

后来小河终于开了窍,成长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男人们看见她,就想要和她发生点什么。在她和天稚短暂的同居生涯中,天稚看见她带回来不同的男朋友。如果是白天,天稚就出门办事,把整间房子留给他们,如果是晚上,她就缩回自己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拧开音乐。她从来没有试图去结识小河带回来的这些人,小河不给她介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似乎成为她们友谊的某种界限。“你昨天晚上带回来的男人跟上上星期不是同一个人。”对此她们心照不宣地噤口不谈。直到天稚跟大毛结婚,搬出了那间房子。

小河一直没有结婚,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爱上相似的男人:已婚的男人、幼稚自私的男人、生意破产的男人、陷入诉讼官司的男人。照顾惹上麻烦的男人,是她的特长。有时候去开房,男人连身份证都被警方盯死了,只能小河出面去开,手机上发出房号,男人悄没声息地尾随而至。

天稚结了婚,小河换了工作。她们不再是室友和同事,这解除了她们之间的某种禁忌,两人开始无话不谈起来。基本上还是小河在谈,她的恋爱信息量太大,掰着手指头都谈不过来。

在一起的时候总在吃东西,有时候是深更半夜开车去觅一碗甜品,黑影幢幢的老城区,有些铺子灯火灭得特别晚,天稚喜欢陈皮红豆沙,小河喜欢芋头花生。有时候吃素,很细的蔬菜手卷,上面撒了密密的豆粉。料理里最喜欢海胆,鲜甜又清润,入口一抿,几乎可以仰脖喝下去。常常在吃云吞,天稚喜欢鲜虾云吞和螺味捞面,于是迁就她。还买了脆的鱼皮,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生吞活剥,打草惊蛇。不知道是什么鱼,皮剥下来炸成笔直一长条,似有无限冤情。冬天打边炉,话都懒得讲,埋头苦吃,各种手工打的丸子在汤锅里翻滚。不知道为什么广东人对丸子的弹性充满执念,牛丸要有会撒尿的汤心,鱼丸要用刀背剁到能像乒乓球那样跳起,这些都是天稚无法理解的诉求。小河擅长踅摸吃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路边小铺,她一眼就分辨得出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有一年她们结伴去澳门,天稚穿的坡跟鞋底太硬,半天下来,已经寸步难行,闹着要去买鞋。小河选的路边食肆,好吃得让人忘记了这茬。鱼翅捞饭,便宜又量足,金黄色浓汤,裹着粒粒分明的米饭。黑椒猪扒包,一口咬下去,芝香四溢。天稚把鞋子踹在一边,晾着起了泡的光脚,吃得大呼小叫。路过一个身材挺括的老外,一看就是天涯浪子,眉眼间纵情的痕迹,见两个女孩吃相忘我,不觉莞尔,径自走上前来,阔手一揽,给她俩一个兄弟式的拥抱。

“这几天例假又延迟了,胃口不如以前。”小河的牛腩粉吃到一半,把筷子放下,开始揉肚子。

“你怀孕了。”天稚头也不抬,笃定地说。她在朋友中间有半仙之称,有点小直觉。

“怎么可能?”

“我觉得肯定是,你赶紧去医院查查。”天稚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专心对付面前蒸笼里凤爪下面埋着的花生米,花生米蒸得胖胖的,肥白又圆满。

她们两个刚从医院出来,小河陪天稚去做检查,上午的妇幼医院人照例很多,抽血结果半天也出不来,于是就去旁边的牛腩粉小店吃粉,吃完了抹抹嘴,再进医院打探。小河看天稚言之凿凿,内心也不免狐疑。等着也无聊,那就抽个血看看好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两张化验报告单一起打出来了。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超标,孕酮指数超标。两个人捏着单子面面相觑,饱餐了一顿牛腩粉的肚子微微腆起,竟然双双怀孕了。

都说女性经期跟月亮、潮汐有隐秘的关联,但城里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潮汐。月经最顽强的关联方,是闺蜜,这是女孩子们信奉不移的身心感应。常在一起玩的女生,到最后生理期都会同步。大学同寝室互相传染,一个来,个个来。体育课上,例假的女生可以免跑步,呼啦一下,半数的女生全部站到一边休息去了。

医生计算预产期,是根据怀孕前最后一次例假周期来推算的,末次月经的第一天为起点,加上四十周,整整二百八十天,终点那天就是预产期。小河和天稚常在一起厮混,几乎每个月例假都同步,所以医生给她们算的预产期也在同一天:第二年开春的2月9号。很少有人能正好在预产期那天生产,这个日期只是一个参考。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好同年同月同日接生。”天稚说。

“不要告诉我你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受孕的,我会怀疑你们连孩子爸爸都是同一个人的啦!”佩佩打趣她们俩,她嗓子很尖,尤其急着要说一句俏皮话的时候。

小河看了天稚一眼。糟糕,连孩子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佩佩是天稚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去意大利学了几年艺术史和油画修复,交了个很帅的男朋友,名叫加利亚诺,还带来给天稚看过。加利亚诺满头金色漩涡,一双大长腿,笑起来仿佛文艺复兴壁画里的美少年。

“他连腰上的汗毛都是金色的。”佩佩得意地说,“金色永动机。”

几年后,金色永动机失去了动力,佩佩跟一个比她大二十八岁的藏家老隋结了婚。老隋年轻时热爱艺术,八五艺术新潮的时候,参加过黄山会议。后来做房地产生意发了财,又收了不少艺术品,命好,房地产业的井喷和艺术市场的井喷都被他踩到了点上。

“老隋就是有收藏命,以前不是有个女画家叫夏彦娜吗?红得不行,老隋在画廊订了她的画,结果被一个香港藏家掐了尖儿。画廊老板看老隋不高兴,说,隋哥,不好意思,要不您换这几幅,我另外再送您张别的。你们猜怎么着?老板送了他一幅曾梵志!当时没名气,现在什么价?他就老有这种歪打正着的命,之前捎带手买的那些人,现在一个个全成大牛了。”

老隋收藏的当代艺术,足够一个美术馆的体量了,这时他的审美趣味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佩佩的。他去意大利小镇看湿壁画,高端定制之旅,佩佩是随团的主讲老师。两人好上之后,老隋私下里对佩佩说,我已经烦透当代艺术了,too much!当代所有的把戏都没办法再让我惊喜,一眼就看光了。

这话公开不能说。他一向以眼光前卫著称,不能唱衰自己的收藏,但他在慢慢地出货了。他悄无声息地卖出自己拥有的当代作品,逐渐替换成古代收藏:文艺复兴早期木雕、大师油画、宋元水墨、魏晋石雕……只有时间能淬去火气,他用大油手摩挲着一块汉代的老玉。自己不便出面,他让佩佩替他去拍卖会上举牌。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这个女孩结婚。

他们的婚礼像夜游博物馆,宾客们在老隋精心设计的大厅里宴饮,满墙鲜花,大团的粉色绣球,清汤狮子头似的。筒灯烘云托月,照着错落的古物。小河擎了支香槟杯,用胳膊肘顶了顶天稚,“哎,你说,这些玩意儿,不会都是真的吧?”

佩佩高鼻深目,甚是明艳,穿一件深V的奶油色缎袍,不戴首饰,连结婚钻戒都不戴,她嫌俗气。只有手臂上端像罗马女祭司那样箍了一个金臂镯,老隋送的古董。老隋腰板笔直,但毕竟是老了,两个人过来举杯敬酒的时候,小河说了句什么,老隋仰脸哈哈一笑,佩佩看到他鼻毛都白了。她心念一动,马上想到金色汗毛永动机。

佩佩曾经试图给金色永动机生个孩子,当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出现问题了,而佩佩还在一心想结婚。有个孩子,可能金色永动机的心就会定下来。她回家问她妈妈,是不是有了孩子,男女之间就有了纽带?就可以从爱情顺利过渡到亲情?她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可不见得!孩子是个放大器,你们本身感情好,有了孩子会更好,你们本来感情差,有了孩子就更差。

有一年小河的单位组织出游,农家乐,大巴车开去郊县的火龙果农场。每位同事有一个携眷名额,单位买单。钟小河没有固定的“眷”,于是把天稚携了去。说是火龙果园,其实果树品种不少,几乎都在成熟季。荔枝,黄皮,累累垂垂,摘下来就可以填进嘴里。摘的时候也不是一颗一颗摘,而是连枝带叶,一把扯将下来,这是热带的慷慨。

天稚是北边人,以前没吃过黄皮,对火龙果也敬而远之。到广州之后吓一跳,在她老家卖得很贵的芒果在这里是马路两边的行道树,相当不稀罕。初夏,自然成熟的芒果半青黄,吧嗒吧嗒直接掉在人行道上,路人走过,捡都不捡。

摘火龙果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们俩只顾在果园里拍照,“像在跟拖把合影,倒插在地里的拖把”。天稚持住一根拖把,对着小河的手机镜头咧了咧嘴,“这树也太丑了吧。”

她没见识过这等相貌古怪的树,矮墩墩,一人高,光秃秃的杆子,到了顶上,突然冒出一丛三角棱状的仙人掌,毫无道理,胡乱支棱着,美杜莎的绿色蛇发。红通通的火龙果就在这堆乱发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冒出来,胖果子上还有鳞序的齿须,如同怪物的毒瘤。第一个吃火龙果的人,简直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勇敢。

“你话树麻麻滴,花就几靓。”一个童花头女人在跟小河敷衍。她斜背了一个帆布包,眼皮有点单薄,很精干的样子,T恤不容置喙地勾勒出腰身。身旁跟了一个童花头的小姑娘,很黏人,软趴趴的,斜靠在妈妈的腿上。这是小河单位另一个部门的女领导,小河一时也不知回说什么好,只弯腰笑着去逗那个孩子。孩子一别身躲到了妈妈身后。

“叫阿姨,讲礼貌啊。”妈妈又把她从背后拎了出来。

“阿姨好。”孩子细细声,眼睛拧开去,不看她们。

姜总似乎谈兴很浓,还在说火龙果的事情。她老家也种过,对习性很熟悉,比划着一个海碗口的大小:“花噶大,好似昙花,仲系又白又香,佢花期就好短。我嘀都系用火龙果花来煲汤嘎,女仔饮,好清补。”广东人反正一切都拿来煲汤的,这也不算什么。

蔫了的火龙果花,也像拖把头一样耷拉下来,花蒂部位渐渐肿胀,变红,成为果实。这是很划算的经济作物,因为全身都可以被利用。果农会趁花朵开放不久,仔细把花瓣完整地环切,采摘下来,只要不伤及中间的花萼花柱,就不影响结果子。真是取卵而不杀鸡。环切下来的花瓣晒干了,可以泡茶,也可以作为食材或者入药。当天中午,她们在农家乐的饭桌上就吃到了一桌以火龙果为主题的菜,不但花朵和果实拿来煎炖熘炸拌,连美杜莎头发那部分都切片,炒成了绿叶菜,放点豆豉,滋味很像海南的龙豆。

姜总不在她们这一桌,小河趁机跟天稚咬耳朵,大谈姜总的八卦。姜总大名姜美丽,她先生曾是电视台的摄像,据说是个才子,平时不苟言笑。同事们大师大师地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大师。去年主动辞职,去西藏拍纪录片,不但没了收入,还常常需要姜总掏钱支持他的拍摄。姜总能干,很会挣钱,一个人把孩子也带得井井有条。有一天大师突然丢下摄制组跑回家来,跟老婆忏悔,说他的初恋女友婚姻不幸,刚离婚了,回过头来找他。他总也放不下她,一时把持不住,好上了。大师好像重新被点燃一般,他又变成了二十啷当岁的莽撞少年,无所惧怕,不计后果,那正是他眼下创作所需要的雄心。他们好了又好,反复确认,想清楚了,现在,他要跟姜美丽离婚。“他把跟女朋友做爱的细节都一五一十地跟老婆交代了,为了证明他们那种干柴烈火是姜美丽给不了的。”小河撇撇嘴,“你说这个男人得有多幼稚?”

姜总要强,一口答应离婚。某次出差,喝多了酒,把心事告诉了同行的小河,还掉了眼泪。从那以后,她们俩再见面就有点尴尬。“出轨其实她过得去。就是老公说的那些细节她过不去。”

天稚一边喝汤,一边点头。一个人把自己的做爱细节告诉别人,别人又总会再告诉别人,到了最后,这场做爱里边站满了围观群众。姜美丽前排观看,而她们看着姜美丽在看,姜美丽混杂了痛苦和羞辱的表情,也天然是这场性爱里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年少总是轻狂,以为自己的爱情普天之下独此一份,他人不过是苟且偷欢。后来渐渐生出同理心,再听别人的故事,会有代入感。姜美丽的老公小有名气,她在网上见过他的照片,长得不能算丑,只是眼角和腮帮已经倒挂下来,一望而知是那种表面默默无语而内心百转千回的人。喜欢穿立领中山装,有几分儒雅。那是在某个国外的小众电影节上,他拍的纪录片获奖了。算他有良心,知道军功章里有姜总的一半。姜美丽在照片上穿雀灰色小礼服裙,挽了他的手一起走红毯。虽然不是明星,但是气质得体,是她自命的那种独立、知性的形象,非常拿得出手。他给了她最后的光辉时刻,她算是他的半个投资人吧,也许还是半个妈。她所有的文化虚荣心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满足,仿佛诰命夫人,按品大妆,上朝觐见。其实他们两人刚刚领完离婚证,只是还没对外宣布。颁奖礼和庆功宴结束之后,两个脸喝得绯红的人儿回到酒店,也只是按下电梯按钮各归各房,临别连句晚安都没说。礼花散尽,如此盛大的孤独。

小河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很奇怪,她第一个想到的念头,竟然是姜美丽。她眼前浮现起那个小女孩软绵绵地粘在妈妈腿上的样子,像两株共生植物,还有姜美丽刻意维持的腰身。她问天稚,“你还记得你是哪天怀上的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所有旨在生殖的性交都像一场紧巴巴的双边会谈。监测到左侧卵巢有卵子即将成熟的那天,天稚在外地出差。医院走廊里全是人,闹哄哄的,她打电话给大毛,喂来喂去听不见,最后她把头从护栏上伸出去,用了很大力气喊,“我要排卵啦!”

大毛指示,马上买张时间最近的飞机票回家,甭管多贵,只剩头等舱了也买。她奔向机场,好像身体里马上有什么东西要漏出来,据说圣杯的形状就是女子倒置的子宫,一杯快要泼掉的酒。

天稚到家是下午三点,大毛已经从单位提前下班回家。两个人都疲于奔命,满面烟尘之色,但还是抱着一种愚公移山的态度拉上窗帘合力耕作,尴尬得快要哭出来。愚公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靠的就是一代又一代人被生活操了又操的无穷耐心。

卵子像一个水泡,长到直径1.7厘米左右,就随时有可能破裂排出。测出排卵之后的48小时都是受孕期,而精子一旦排出,在女性体内的存活时间是72小时。受孕,就是这个两个时间段的交集。天稚在公务中挤出的回家交配时间,精确到小时,算得将将好。有医院卵泡监测的医疗记录和飞机票为证,白纸黑字,一查便知。她很确凿地告诉小河,她受孕是在5月17号下午3点之后的48小时内。小河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她苦着脸翻日历,拿出手机查往来信息记录,又抱着脑袋冥想,还是不能确认受孕时间。

不能确认受孕时间,就不能确认娃娃的爸爸。小河回忆了半天,才把上个月性生活的时间在日历上圈了出来:5号以及6号,有过两次,是跟……我们姑且称作A吧。16号有过一次,对方姑且称作B吧。然后30号又有一次,也可能是两次,那个男人姑且称作C吧。她对天稚说,“我这是《妈妈咪呀》前传上演了?”

这一年小河三十四岁,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婚姻。很久之前她有过一个固定男友,异地恋,天稚没有见过,只看到照片。一个相貌平实的男人,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了肚子,看上去并不有趣,因此显得格外值得托付。那是小河离结婚最近的一次,但男的还是在婚期到来之前变了卦。

很快小河怀上了老汤的孩子。毫无意外,老汤是有妇之夫,在广东做面料生意,所以衣衫格外时髦,能把一条暗绿色格纹裤子穿得好看的男人真不多。广州男人通常长得比较实用,汤如冀的相貌文艺得近乎冗余:混血儿似的大眼睛,鼻梁挺拔,头发烫着卷,脚蹬雪白的高帮运动鞋,像八九十年代的港星。跟小河隔着咖啡桌两两相望,你惜我,我惜你,倒是一对璧人。小河是少数民族女子,有股彪悍之风,对名分、伦常和他人的口水都看得极淡。只要有爱,她是真不怕替汤如冀把孩子养下来。

跟很多婚外情的套路一样,老汤在这个时候犯了怂。但是他的理由跟人家两样。老汤患有肌肉萎缩,难以治愈的疑难杂症。在广州这么炎热潮湿的地方,他常年穿着厚厚的高帮运动鞋,不惜闷出香港脚,不是为了耍酷,而是指望那个耸立的鞋帮撑住脚腕,提供一点助力,不然,他走路会脚软。

家里有钱,但治不好他的病,于是早早地张罗他结了婚。有个女儿已经在读初二,功课之余,每日学画。指望高中就送出国去,大学最好能念商科,修国际经贸,要是成绩不够,第二选择是读服装设计,或者时尚管理,都是为了将来回国,接手家族生意。按这几年病情的发展,汤如冀等不及地想要交班。

小河骑在床上起伏,俯瞰闭着眼睛的老汤。如同暗夜里着急赶路之人,无所依凭,不得不扬鞭抽打自己身下那匹尽忠的老马。要不是他卷曲的毛发上沁着细汗,嘴巴里间或哼哼两声,她微微惊心他已经这样死了过去。

他们总是女上位,其他姿势老汤没办法支撑。偶尔老汤心疼她,可是心疼完她马上又心疼自己。他把她拉下来,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委屈地说,这是我现在身上唯一还能硬的地方了,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他这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软样,让钟小河更想替他生孩子了。

老汤只有一个闺女,跟老婆关系也一般。小河想给他添个儿子,她对自己的肚子有信心。广东人传统,很重男丁。要是有了儿子,老汤的人生就从此改写了。意外怀孕之后,小河想,老汤经济上不成问题,她没指望他离婚,她希望能做他终生的亲人。只要他把孩子认下来,而她则永远是他孩子的妈妈。

听到这个消息,老汤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小河对已婚男人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并不奢求他们会为突如其来的孩子欢喜雀跃,她设想过他可能会尴尬、惊慌、退缩。但是老汤脸上,最初的惊讶过去,剩下的全是悲怆,嘴唇可笑地半开着。给他们俩斟水的服务生一退开,他就马上伸手穿过桌面,兜住她的手,犹豫着要怎么开口。

小河只知道老汤有肌肉萎缩症,却不懂这种疾病属于X连锁隐性遗传,致病基因位于X染色体。通俗来说,就跟红绿色盲一样,传男不传女。

如果老汤生男仔,生下来的男孩百分之百患病,如果老汤生的是女儿就没事,但女儿会成为致病基因的携带者,将来她生育的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得病。

当年妻子怀孕到第四个月,他们私下托了好几个医生帮忙B超看男女,确定怀的是女儿,才大大松了口气。

你听我的,不要冒这个风险。像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生崽的。他对小河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河事后转述给天稚听,这件事情里面,唯一让他高兴的,是他发现自己还有让女人怀孕的本事,可他不想再要任何孩子了。

是的,孩子对老汤有什么用呢?如果生的是男孩,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病人,终身难以治愈。如果生的是女孩就更没用了,老汤已经有一个女儿了。现在这个初中生他都嫌她长得太慢。他恨不得女儿一夜之间成为女强人,把他的生意接过去,好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他哪里还有耐心等待另一个女婴从零开始地长大?如果他死了,留下两个异母所出的孤女,两个彼此敌视的寡母,和一大笔家产……天哪,那意味着官司和无休止的争斗。老汤作为广东生意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八卦,不是明星绯闻,不是政坛风云,而是香港、澳门商贾的豪门恩怨,几房姨太太如何各挟子嗣,争宠,争家产,彼此斗法,在这方面早已练就了极强的避险意识。

久病成医的汤如冀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解释染色体的遗传机理,小河生怕眼泪夺眶,站起身掉脸就走,悲伤不知怎么转为一腔怒气。她撂下话来,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我告诉你,不管是男是女,这个孩子我生定了!

老汤这段时间魂不守舍,他的妻子宛平是心知肚明的,但她并不担心。她晓得老汤骨子里不是一个花心人,因为他怕死。就算在外面偶有风流,哪怕动了真情,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一个病人。

任何深刻的、难以疗愈的疾病,一旦长期相随,就覆写了宿主的性情和命运。汤如冀少时起就是病孩子,肌肉乏力,进而蔓延到心灵,家境的富裕反而强化了这种软弱。纵然相貌生得好,但在任何一段情感关系中,老汤都是劣势的一方。他因此很懂得讨爱,再多的爱也填不满他的自怜之海。那些花边故事,在宛平来看,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死之人的及时行乐。跟一个病人还有啥可计较的呢?老汤不敢抛家,因为他对长期稳定的照顾极度依赖,他也不敢散财,因为他的钱要拿来治病或者续命。就凭这两点,她许宛平的位置今生不可撼动。

小河打定主意保胎,老汤力劝她去打胎,上演了许多苦情戏码。两个人拉锯一样来来回回,时而抱头痛哭,时而摔盘子砸碗,最后小河一气之下再不接老汤的电话。老汤如释重负,也就不再打来。

小河赌气一样,她总觉得老汤还会出现。独自死撑到两个多月,一次重感冒,半夜发烧到39度,咬牙爬起来去医院。刚刚挂完急诊号,胃里翻江倒海,大口大口的酸水不受遏制地向上顶。她之前孕吐并不严重,这个晚上却加倍折磨,来不及跑去厕所,哇的一声,吐在医院的走廊上,衣服鞋子上也沾了许多。跟医生诉病情的时候,闻见自己嘴巴里食物发酵的污浊气味,像隔夜的酒糟。

夜班医生倒也没有流露出嫌弃的神色,简单问了问情况,开了单子,让她赶紧去缴费验血。抽血窗口咚咚敲了半天,里间走出来一个打着哈欠的化验员,白大褂的扣子也扣歪了一个锁扣,把单子接过去就开始备针,一针下去,没找准血管,针头在里面左右捣刺,还是不见血,只好拔出来再重扎一针。她歪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待化验结果,冷得浑身发抖,就下了决心。

夜班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小年轻,理着利索的平头,眼睛毛茸茸的。没有病人的时候,就捧了本医书在温功课。见她拿着化验单回来,赶紧把书合上,接过单子来看。

血相这么高了,不过你现在怀孕,有很多抗生素是不能用的。

能挂水吗?小河有气无力地问。

一般我们不给孕妇挂水,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建议先口服药。医生不看她,在电脑上的药品名录里挑挑拣拣,应该是在选药。

就给我挂水吧,怎么快怎么来,明早还要上班呢。她态度有一点生硬,忍住没说,反正这孩子我也不打算要了。

医生很惊讶,抬眼看看她,怕是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孕妇。她想,真是新医生,一个大肚子女人家,深更半夜看病都没人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退烧之后一个星期,天稚陪小河去做流产手术。进手术室之前,小河想知会一声老汤。手机摸出来几回,想想算了,还是不打,就让他从此悬着心。人流手术室生意兴隆,大开间里,八九台刮宫术同时在做。明晃晃的大灯,架在手术床的尾端,照向人类幽微的巢穴,女人们呈M状打开着。流水线一样,做完一个,马上就要给下一个病人腾床。在手术台上从右往左把一次性垫单一抽,顺势就把一个光着屁股、下身还在潺潺流血的女人从手术台囫囵翻转到了旁边的移动推床上。

胎儿已近三个月,手术很伤元气,出了不少血。麻药过去之后,小河躺在床上想,天稚这人有一点好,从来不会对她说,早劝你你不听,现在吃苦头了吧。她强撑着坐起来,好像有人在扯着她的下小腹,明明是虚空,头发芜乱,出了汗,粘在脖子里。天稚掏出一个灰色保温杯,底盖掀开来就是只碗,倒出一碗枸杞乌鸡汤,说,今天着急过来,来不及炖,瓦罐鸡那家买的现成的,趁热喝,明儿我帮你炖好的。鸡油明晃晃地漂在上面,小河饿了,咕嘟咕嘟,喝下去多半碗,定了定神。那天晚上在医院,烧得昏昏沉沉,她看见自己独自抱着一个男婴,手足无措地站在医院走廊,站在那摊呕吐物的中间。下一秒钟,她自己就成了那个被她生下来的病孩子,歪在长椅上,因为恐惧而伸不直腿,四肢像达利画的那面流淌的钟,正在向椅子下面坍塌,马上就要融化掉了。一辈子都在等待医生下达通知,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小河没想到她还能继续怀孕。上次流产后,在一次复检中,医生跟她说,她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内分泌和代谢异常,这是常见的女性内分泌疾病,但是会导致“慢性无排卵”,影响卵子的成熟和正常排出。

在未婚夫和汤如冀之后,小河的感情生活就进入了乱纪元,有点漫不经心。天稚问她,你也是大意了,就不用套的吗?

我不喜欢用嘛。医生都说我怀不上的。这下怎么办?

想生下来?

真有想过。上回那个,我都想生下来,哪怕我得一个人带大他。

上回不一样,怕是病孩子。

我现在身边这些个男的,没一个能谈得到结婚的。这辈子就算没婚姻,我认了,可我挺想有孩子的。小河低头胡噜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现在一点不显,她的孩子还只是一粒豆芽,哪里摸得出来。可她已经开始穿宽松衣服和平底鞋了。她本来个子就不高,不穿高跟鞋凭空又矮掉一截。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要是再打胎一次,以我的卵巢情况,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有孩子?

你自己想好就行。就算没爸爸,大不了多认几个干妈,孩子照样长大。

那我们就一起生吧?

那我们就一起生吧。

说是说一起生,两个人住的地方相隔太远,根本没办法在同一个定点医院。天稚两个多月的时候有点见红,医生说,怕是先兆性流产,让她每天到医院打黄体酮,七天一个疗程,随时复查。小河陪她去打过一次针,望见她气色虚浮,穿一条粉红色竖条纹泡泡纱的裙子,远看就像一道道很细的血流正在淌下来,配上天稚毫无血色的脸,两股瑟瑟,走路都夹着腿。

打了两个疗程的针,孕酮只回升了一点点,还是没抵达安全区间,小腹隐隐坠痛,医生也直摇头,只好住院,卧床,保胎。其时已近8月,天热得要命。住院洗头、吹头都不方便,想想后面漫长的孕期,长发据说还占着营养,办入院手续之前,天稚去理发。发型师一再问她,你可想好了?确定?不后悔?然后给她推了个板寸。

怎么样?像不像刑满释放人员?她问小河。

释放?想得美!你这刑期才刚开始吧。

住院之后,她跟小河见面更少了,但是两个人时常通电话。一拿到检查报告,就沟通各项数据。小河还是不能锁定谁是孩子的爸爸,每次都试图在化验数字上看出端倪。既然她跟天稚是同一个月经周期内受孕的,那么孩子的各项数值都应该趋同。如果高了一点,那就可能是受孕时间早于天稚,如果低了一点,那就是受孕时间晚于天稚,如果数值一样,那就是受孕时间跟天稚相似。

列成等式,是这样的:

数值高于天稚=受孕时间早于5月17日=A的孩子

数值低于天稚=受孕时间晚于5月17日=C的孩子

数值等于天稚=受孕时间约等于5月17日=B的孩子

这套推算,颇不谨严。不过她也没别的招儿了。孕早期检查很多,各种数据雪片般飞来,有时候比天稚高,有时候比天稚低,不知道到底该采信哪一个,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

天稚是侦破小说迷,热衷推理,陪小河反复沙盘推演,听她分析来分析去,发现生一个人的逻辑,比死一个人的逻辑难多了。生父远比杀手隐藏得更深。你就不能等到孩子生下来,直接去做亲子鉴定吗?她瘫倒在沙发上,气馁道。

从受孕第十二周开始,胎儿颅骨初步成型。在B超影像上,能看到一轮清晰的颅骨光环。从这一周起就可以测双顶径了。双顶径又称头部大横径,指的是胎儿头部左右两边最宽处的直径长度,是医生用来观测胎儿发育程度的重要指标。

你看,你现在双顶径才2.53,我已经2.81了,小河说,看来嫌疑人还是A。

脑袋大也不一定就是受孕早啊,没准儿孩子的爸爸就是个大头呢?天稚还在卧床保胎,每天越睡越困,有气无力地提出了这项推理中的一个逻辑小漏洞。

小河在电话那头不响,脑中并列浮现三颗男性头颅,嘶嘶转动着:正面的,侧面的。比较起来似乎还是C的脑袋偏大一点?B看起来头大,但其实都用力在了长度上。B超上的黑白图片并不清晰,仿佛一扇向下打开的扇面,里面隐约有一处水泡,反复辨认,水泡里似乎蜷着一个浅白色的逗号,逗号的脑袋很大,下面敷衍了事的一短撇,才是婴儿的身子。她想,要是现在能把三个嫌疑人叫来测量一下脑袋就好了。如果她分别打电话,开玩笑式的,让他们各自量量头围,报个数据过来,会不会有点奇怪?

就说要给他们买帽子?

她还没有告诉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非婚怀孕的消息像个定时炸弹,会炸出男女关系中最不堪的部分。她有点怕了。

妇幼医院依然人满为患,收费柜台前面,几条队伍像褶皱一样。大腹便便的女人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位置,在走廊里横着挪来挪去,像充气到了极致、随时都会炸掉的气球,旁边跟着一个丈夫。有时分工合作,一个人站在收费的褶皱里,一个人站在取药的褶皱里。大毛麻利,捏着就诊卡和化验单跑前跑后,天稚心想,小河一个人怎么办啊。

换了她可做不到,光是看见别人产检有老公陪而自己没有,她就要哭了。

再见小河的时候,小河已经换了车子,一辆深蓝色的SUV。看着还挺新吧?她说。二手的,上星期刚拿到。

你原来的车呢?

卖了。那车太小,后备箱放不下婴儿推车。早点换了我还得磨合磨合,不能都等到最后几个月。小河把车拐进一个小巷子,靠边停好,下了车。她屁股好像大了点,走路还是很轻捷,穿条松松的中裤,手指头套在钥匙环里面转啊转。

鱼蛋粉,两碗,勿该。小河对店老板说。鱼蛋很快端上来了,粉白的清汤,芫荽被剪成极小极小的星星。

还那么能吃。天稚笑了。

我没什么反应啊,你怎么能天天抱着马桶吐的?

最近也不吐了,就想吃高热量的,一到晚上,火烧火燎,饿得像狼。

你平时不也挺能吃的?

平时是猪,有的吃就一直吃,现在是狼!吃不到要拼命的,母狼,懂吗?昨天晚上,半夜两点,饿醒了,就想吃个麦当劳,双层牛堡,别的都不行,非得马上吃到嘴,麦当劳现在不是有24小时餐厅了嘛,我把大毛摇醒,撵他赶紧出门,去给我买,大毛那脸,苦瓜似的。我跟他说,不是我想吃,你儿子饿了!

天稚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说。显摆自己有老公,还随叫随到。小河倒好像没啥。

你不早说,早说我就点牛腩粉了。快吃,吃完我带你去买腊肠,我一个朋友开的食品厂,广式腊肠,切片放在电饭煲里,跟饭一起煮,吃的时候拌一拌,猪油都吸到饭里去了,特别香。你要是不怕麻烦,加酱油和葱花,烧煲仔饭也可以,我一口气能吃两大碗。

广式腊肠里是不是放好多酒?

安啦!风干那么长时间,早挥发了。

孕妇稍微喝点也没事吧,你们广东人不是还红糖酒卧鸡蛋吗?那个酒是煮过的,酒精估计也煮没了。

那是月子里吃的,现在吃早了点,还有猪脚姜。我妈妈做猪脚姜最拿手,里面还要放卤蛋,回头让她多做一点。

吃下去不要胖死了。你胖几斤了?

七八斤总好有了,这个时候胖不怕的嘛。生完再减。你裤头买没?

买了,以前的穿不下了,肚子那里好勒。等下要不要顺路去买衣服?我的衣服上身全走样了。

别买。现在反正穿啥都不好看,随便穿穿,等肚子再大点,实在没办法了再说。我看你的肚子,像男孩儿。

这哪看得出来?

能看出来,尖的。男孩会打扮妈妈,你皮肤有变好哎。

白白胖胖而已啰。吃胖了皮肤都好,胶原蛋白就是肥肉。你呢,你觉得你生男生女?

男孩儿吧,我买了好多大眼睛宝宝的图,贴在房间里,怀孕的时候多看,小孩出来就俊。

长相也能胎教啊?

意念很重要的嘛。

你不是指望生出来之后,靠长相认爸爸嘛?真要长成海报上的洋娃娃,线索不就断了?

天稚卧床的这大半个月里,小河办了不少事。她在自己租的小区楼上又租下一间房。后面要请月嫂,说不定还得把母亲从老家接过来帮忙。她的房子太小,住不下。婴儿床、婴儿澡盆、婴儿手推车这些大件,也得提前买好,趁现在手脚还灵便。她大学念经贸的,算没白念。发现自己需要独自一人应付这件事情,她第一反应就是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以及未来三年内所有可能的开销。她可没时间哭。

她当然也想过向男人求助,可她又不愿撒谎。跟任何一个男人一口咬定他就是孩子父亲都是危险的,万一生出来货不对版呢?三个人都不肯认这个孩子固然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万一三个人都愿意出面认这个孩子呢?那时她又该怎么圆场?

大毛每天到病房点卯,他怕天稚营养不够,不让她吃医院的饭。这一天,他拿了洗好的保温饭盒回病房,对天稚说,我刚在楼道里看到一个人,好像你那个留学回来的同学,佩佩。

天稚卧床卧出霉来,马上站起来,趿着拖鞋就往外走,被大毛拉住。说,你别去,她老公也在。

我还怕她老公?又不是不认识。

不是,好像有点奇怪,我看他们脸色不太对头,吵着架似的。你别去了,还是歇着吧。

天稚想了想,又坐回床上,闷闷不乐地抓起枕头边的一本书,胡乱翻着,一本《西尔斯怀孕百科》,粉红色的封面,有一本字典那么厚,跟怀孕有关的一切都是粉红色的,但这个厚度消解了粉红营造的温馨感。医院的床单洗得勤,粉白相间的宽条纹已经褪色,每周护士来拆换一次,床单被套虽换,里头衬的棉絮是不换的。在褥子外面,先包上个一次性的无纺布罩子,然后再铺床单。护士动作娴熟,呼啦一下。天稚眼尖,还是看见垫褥上影影绰绰一摊血,脑中马上浮现出上一个或者上上个病人躺在这张床上,刚做完手术,下身污糟,流血流脓的样子,顿时浑身刺痒起来,一千只虫子躲在皮肤的毛孔里齐声窃笑。

现在每天三顿送饭已经够折腾的了,总不能连床褥都从家带吧?你别挠了,越挠越痒。大毛表示很为难。

天稚想想也觉得没法,又去套上两条裤子,算是给屁股戴两层防毒面具。她得出院,再这么躺下去,没病也要憋出病来,她常常白天穷极无聊就盹了过去,夜里又半宿半宿地睁着眼睛。听病人的咳嗽,隔壁病房抽水马桶的吞咽:咕嘟,咕嘟,有时候突然呛了一口,然后又囫囵吞枣,轰隆隆咽下去了。走廊上几个护士跑动起来,平底鞋急促的碎步跑,移动床的轮子骨碌碌滚着,有女人嘤嘤抽泣。这医院不知死过多少人,可能就死在这张床上,当然在这里出生的人肯定更多,毕竟是妇幼医院。

天稚把手举起来看,手背上几个小窝,生命线倒长,从虎口直到手腕,但是一路杂纹无数。病房门上方的小窗,透进彻夜不息的灯光,照在她的手上,手指肿胖,在黑暗中是肉白的一朵,像佛陀菩萨们肉嘟嘟的拈花手。她来回变了几个手势,试图回忆起“与愿印”和“无畏印”是怎么结的,她在画册上看过。许多影子在空中飘来飘去,像烟一样,淡白色,有形体而易散。

昨天这个病区刚刚收治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听见三个妇人立在病房的开水间闲谈。

一直不来例假,家人还以为她发育得晚。

这个人工做不做得出来?

说是能做,不过做了也没得办法生小孩哎?

活受罪!听宋主任讲,要拿直肠上面的皮做,直肠的皮子跟那个地方最像,疼得不得了,前前后后,分好几次手术,还要把那个地方撑开来,起码要做一年多。

19床啊?是不是19床?我等下去看看。

怎么做了还是不能生呢?

人工做的是那个噻,子宫又做不出来。

啊?子宫也没有?

连子宫都没得,那还做阴道干么事?

你这个话讲的!

将来还能结婚啵?

这种,这种假的,那个的时候,还能有感觉?

这哪个人能晓得呢?

你没问问宋主任?

这怎么问啊?你开得了口你去问哎。

她妈讲,要是早点儿发现就好了,早晓得她这个能算残疾,就能再生一胎,现在生不出了,被乡里头抓去结扎过,还刮掉一个男孩。

这种是不是就叫石女?

要我讲,干脆将来不嫁人还好点儿,何苦来?没得例假就没得例假,没得男人就没得男人,一辈子,乐得干净呢。

手术要一大笔钱,还不定做成功做不成功。

天稚默不作声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去,但她好奇心收不住,经过19床病房的时候,忍不住往里多看了几眼。每个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躺了一个中年妇女,方盘子脸蜡黄,另一张床空着。一个年轻女孩正在走道里走来,一团孩气,笑嘻嘻在那儿说着什么。她扎个独辫子,额头低矮,头发极多,眉毛眼睛都黢黑,长得不难看,但是腰身直上直下,看不出发育的痕迹。牛仔裤的喇叭又长又大,拖到地上,显得膝盖以上都是腰身。旁边的妇人面无表情,一手拎个塑料袋子,里面全是零食,另一只手里是只翠绿的塑料脸盆。乡下女人见老,应该是她妈,看着倒像外婆。天稚走过去,掉头回看一眼,母女俩已经拐进那间病房。

佩佩其实也看见大毛了,但当时那个情况,她没有上前相认的心情。又过几天,她选了个上班时间去看天稚。走进那个病区,她眉头皱了起来。

天稚胖了不少,配着推上去的头发,看起来很怪,她穿一件大嘴猴睡衣,大嘴在肚子那里,被撑得更大了。好像大嘴猴把孩子一口吃了进去,并且鼓起了腮帮。

我妈买的。天稚自己也笑,是不是很土?料子倒是舒服。

你现在好点?

憋死了,跟坐牢差不多,又喝又挂,羊水只上来一点点,过几天我想出院了。

你看着挺精神的,也没胖多少。佩佩有点言不由衷。

你从背后看。天稚站了起来。看我的背影,看!像不像怪物史瑞克?她自己也奋力扭头向后看,但啥也看不见。

佩佩笑了。小脑袋,大屁股,囫囵吞枣的绿睡衣,从后面看,大鳄梨似的,还真是像。她把两瓶妊娠油放在了床头柜上。给你带的,抹肚子。

我没妊娠纹啊,一点都没有。

等有了再抹就来不及了。佩佩床边坐了下来。

前几天大毛说在医院看见你。怎么?你跟老隋也打算要孩子啦?

别提了。佩佩说。前几天,她正在一个画展的开幕式上,突然手机上一个陌生电话过来,她想多半是快递和广告,就掐了没接。没想到活动一结束,手机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这个号码。

她一回拨过去,电话马上通了,一个女的在电话里很神经质地喊:我要生了!孩子是老隋的!

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突然哑了几秒,然后笑起来。真的假的?

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的?

百分之九十吧。

电话那里哑了更长的时间。什么叫百分之九十?

那我说百分百肯定是你的,你乐意吗?

你搞什么?

逗你玩儿。

你吓死我了。我回来了,给你带了礼物,晚上一起吃饭?

不吃,没胃口。

钟小河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男人才发现,她好像真有了。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胖了,但她朝圈椅里坐下去的时候扶了一下腰,那个姿势让他警醒过来。他吓得忘了点菜。

你来真的?

不是说请我吃好吃的吗?小河把菜单从男人手里拿过来,自顾自翻了几页,扬手叫来了服务员。

深井烧鹅,椰子鸡,酿豆腐,再来一例西洋菜谢谢。

深井烧鹅很快端上来了,小河低头吃起来,一块接一块。烧鹅的皮脆脆的,焦糖色的鹅皮上一格一格菱形小方块,像小时候吃的华夫饼干,在黄梅子酱里点一下,一咬下去,油脂在嘴里爆开来。她开始嗜酸了,把鹅皮更深地压进黄梅酱里。知道男人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吃,她反而自若起来。其实她心里没那么笃定,来之前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几件勉强能穿的衣服轮番上身,后悔前几天为什么不跟天稚去买衣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扮,她并不想冲谁献媚,但好看也是一种铠甲。一个女的只要还好看,看上去就不至于太可怜。她背上了她最贵的一个包。

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差点在闲鱼上卖掉这个大牌包,她只用过几次,小票都没丢,应该还能卖些钱。

我真服了你了。男人把身子探向前,压低了肩膀。之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多久了?

三个月了。我也是一个多月前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让我去打掉。小河抬眼看看他。头这么尖,不像大头爸爸。

服务员又端来一个菜,男人等了等,确定服务员走得听不见了才说,你疯了?你知道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小河笑了,你要不要吃块豆腐?这个酿豆腐好好吃啊。

男的喝口水,果然搛了块豆腐,语气缓和下来,我也是为你好,这样下去,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你看,所以我不想接你电话。

你是吓唬我吗?你想怎样?

大佬,能让我好好吃顿饭吗?我说过要跟你结婚了吗?我说过孩子是你的了吗?我说的是百分之九十好吧。

好,你厉害,你牛,你多吃点。男人看着面前滚烫的一锅椰子鸡,汤水清甜,这是他爱吃的,她替他点的,他想端起来泼她脸上,这帮自以为是的女的!

但他们并没不欢而散,道别的时候甚至还互相抱了抱。她腰粗了,抱起来像一棵树那么瓷实,他鼻子一酸,赶紧走了。

你跟每个人都说百分之九十吗?天稚问小河。

那不然怎么说?

四个多月的时候,小河把她的父母从老家接了过来,她妈一看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小河支支吾吾的,事先想了几套说法,事到临头,舌头还是打结。她爸爸性情和顺,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跟她说,出来了就没事,在老家不行,亲戚那么多,跟人家怎么说?还是城里好,邻居之间互相都不认识,谁管谁啊。后来他在小区里每天跟人下棋遛弯儿,说自己的女婿在美国。

我妈妈说,女仔就这点好,起码你能确定你肚皮里的崽是自己的,男的可就不一定了。“伲个崽佢系你格,就得个啦!我嘀都认。”她这么说的。小河告诉天稚。

爸妈来了之后,小河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每天睁开眼就有现成饭吃,吃完也不用洗碗,偶尔她蹴进厨房,想帮帮忙,妈妈总是撵开她,“你走你走啊,冇么嘢事,你去忙你个嘢。”她只好回自己房间。从上初中起就是这样,那时候她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吃完饭就借着做功课把房门关上,只是现在这个学生大着肚子,像不良少女。她爸爸把眼光瞥向她的肚子,她就有点不自在。

她考上大学之后,每次回到老家,总觉得房子里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某种被你抛在身后的味道,像灰尘和啫喱,像反复使用的竹编蒸笼。把爸妈接来广州同住之后,她在房子里又闻到了这股味道。诡异的孕妇嗅觉。这种气息叫人生出安全感,比香薰还让她镇定,她的孩子也将在她熟悉的气味里生长,那是不会被改变的旧日生活。

回房间也没什么功课可做,孕期瑜伽总是半途而废,她新添了一个爱好,看小时候的相册。那时照片真少,每一张都用力过猛。五岁之前仅有的几张,眉头紧锁,腮帮子上的肉虎着。有一张是过周岁,奶奶抱着她,她在打哈欠。后来她妈妈老说她,“影相都唔会笑,唔笑以后唔俾你影佐,费佐钱。”终于有了一张咧嘴的照片,那时候已经大了一点,两个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笑出一粒虎牙,她只有一边有虎牙,另一边没有。果绿色的泡泡袖裙子,剪了个童花头,刘海是她妈妈给她剪的,显然剪坏了。

她有时候看看自己的照片,再抬头看看墙上贴的英俊男童,好像凭视觉就能杂交出一个酷肖自己但又更加好看的婴孩,正是眼前这对童男童女所生。海报上的男娃明显笑得比她轻松。

罢了,她可生不出这样非我族类的深眼窝,无论孩子爸爸是三个人里的哪一个。

她一路看下去,看到好几张她跟丁济的合影,儿童节诗朗诵的时候老师拍的,两个人嘴巴都大张着,大概正拖长了腔调,抒情着一个“啊——”。白衬衫,红领巾,涂着血盆大口,眉毛和胭脂下手太重,导致表情惊悚。丁济脑袋扁扁的,外号小扁头,跟她住得近,天天放学一起走回家,算是青梅竹马。那时他们才一年级,有天她被老师叫上台去给大家讲故事,她识字比同学多,已经可以独立看很厚的《三百六十五夜》。故事太长,她尿急起来,十分憋不住,两只脚挪来挪去,像在裤裆里挤一只酸柠檬。好不容易讲完放学,丁济背着书包走上来,跟她说,“大臣,大臣!不是大巨!”

她反应过来,她不认识“大臣”的“臣”字,讲的故事里念了错别字,别的小孩儿没听出来,可是瞒不了丁济,他识字儿也多,已经能看《三国演义》。她理都不理他,后退两步,掉脸就跑,一个人跑回了家。

丁济以为她在赌气,其实她只是尿在身上了,不想被发现。她像只气球那样被戳破了。幸好是冬天,毛线裤吸饱了水,没有滴下来。初中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丁济的小扁头好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丁济家是外省人,又过两年,听说调回了北方。那时没手机,家里有电话的也不多,小河再没见过他。倒是最近梦见他一次,梦里他还是头扁扁的,细眼睛老在笑,手里拿了一本挂历,跟她说:我已经结婚了。然后就开始翻那本挂历,用手指头点住一个日子,说,喏,你看,这天,我就是在这天结婚的。

她惊醒后膀胱一紧,赶忙起身去卫生间,心里觉得好笑,小扁头,在她的意识深处,永远跟尿急感联系在了一起。

她没开灯,坐在黑暗里,怎么也回忆不起他郑重指住的那个日子是几月几。小河闭上眼睛想,闭上眼睛,时空出现褶皱,也许就能重新跌回梦里。好像是10月,不然就是11月,反正肯定是在秋天。可能丁济真的结婚了,他是前来报告这个喜讯的,他的终身大事,告诉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他想过邀请她,可惜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甚至连她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小扁头喜欢过她吗?一瞬间她也想马上找到他,像小时候那样,摇着他的膀子问:你是不是结婚了?你是不是在秋天结的婚?

他肯定会很惊讶,细细的小眼睛瞪着也瞪不大,说:你怎么知道?

女啊,你把工辞佐,得唔得啊?母亲又在操心。

那你钱够用吧?天稚会这样问。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A那样落荒而逃。B就往她卡里打了一大笔钱,他本来会更积极一点的,但也是被她那句百分之九十伤了自尊心。总的来说,B是个老派的男人,十分欺负女人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

有困难你就同我讲,等细路仔生咗来,去做埋亲子鉴定。B说。

B是个矮墩墩的男人,其社会配置,几乎是老汤的翻版,也是经营着企业,家里有老婆,并且早早地生了女儿。但老汤属于二世祖,B全凭白手起家,拼样貌、拼浪漫,拼殷实,他都不是老汤的对手,可是一路摸爬滚打,反而对自己的实力更自信。年岁渐长,家业渐大,他想要儿子,罚款也得要。干吗不要?又不是罚不起!老婆自然生产无望,他们去做了试管,已经第二次移植了,还是不成功。

你说受精卵这个东西也怪,放在冰箱里冻着的时候还是一级,一解冻,就变成二级的了。质量一下子就下降了。怎么还能变来变去的?B之前跟小河抱怨过。年岁不饶人,他跟他老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大费周章,去医院掏精掏卵。女人尤其受罪,有时候不打针还没卵,像一只被人捏住屁股非要挤出蛋来的高龄母鸡。前前后后,折腾大半年,培育成功的八枚受精卵,里头质量达到一级的,只有两枚,一化冻,还要衰变。成功率低,得省着用,一次往肚子里放两三个,还不一定能着床,就算着了床,后面还有可能胎停。每移植失败一次,相当于流产一次,女方起码得将息六个月,才能进行下一轮移植。现在已经有六枚子弹哑膛了,老婆连续流产,面如苦瓜,早已斗志全无。还剩最后两枚,冻在医院生殖中心的冰箱里,按月缴纳保存费。

有时在宴席上,阿B哥用贝母小勺,舀着满满一盅鱼子酱,玄黑见紫,粒粒饱满,含进嘴里,舌颚为之一凉。心想,还是鱼好,这么多。

为了求得男丁,B看过不少房中术的书,看来看去,技术都是末流,至要紧还得是妙龄少女。种子不怕老,土地不能老。老夫少妻还出圣人,比如孔子。他在生意场上应酬不少,夜总会没少去,总体还算把持得住,欢场女子再妙龄也不宜当他孩子的妈。他已经过了贪欢的年纪,积年的喝酒、熬夜、操心,也没有贪欢的体能了,强行寻欢,等于自取其辱。不能生孩子的交配,在阿B哥看来,统统属于不务正业,属于不良资产,属于非生产性损耗,他是做企业管理的,视效率如生命,也向生命要效率。

回头如果他真要做亲子鉴定,把你家孩子的样本借给我吧?小河对天稚说,我查过了,头发或者唾液都行,不一定现场取样,也可以自行提交。

你不想是他的?

万一是的话,会很麻烦。他太想要个男丁了,肯定会控制我们的生活,或者把孩子要走。

你觉得你一定一举得男?

作为妈妈的直觉吧。

那你直觉一下孩子是谁的。

这个很难,有情感偏向,会干扰。

你是不是希望孩子是A的?

小河不响。A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单身汉,但他麻烦在身,欠了一屁股债,前段时间还去了国外避风头。

我现在生死关头,一步都不能走错,你懂吗?他说。

都是独木桥,一腔孤勇。A有时也会说说自己手头这笔烂账,一会儿银行,一会儿政府,股权要怎么拆分,投资人要怎么摆平。她毕竟学经贸的,并不是傻白甜,见他着急上火,老试图帮他捋捋思路,给点建议,但多问两句对方就急。听得多了,她渐渐疑心,他跟她也没都说实话。

她帮不上他,他也帮不上她。怀孕十二周建小卡,提交的资料里面,第一项就得单位开具初婚初育证明,加盖公章有效,然后拿上夫妻双方的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以及单位的初婚初育证明,再去社区开生育证明,所有这些都齐备了,才能到社区医院建小卡。她们公司的行政大姐斜她肚子一眼:结婚证呢?冇结婚证我点俾你开初婚初育证明?

你就证明我未婚未育就得个了。我问咗社区医院,未婚也可以建小卡,只要单位俾证明。

我点知你系唔系真未婚未育呢?你嘀平时又唔坐班,你在外头生没生过我点知啊?

她看看行政的鼻子。当地人里面有一大堆这种鼻子,鼻梁塌,鼻翼外扩,鼻孔不朝下而朝前。好像是橡皮泥捏的,捏完又被人恶作剧地迎面拍了一掌。幸亏她没长这样的鼻子,她的鼻梁挺拔,侧面有一个好看的弧勾,继承自她爸。不知道她的小孩会不会长这种塌鼻子,C好像鼻子就有点这样。

行政大姐见她表情涣散,以为她要得失心疯,赶紧指她一条明路:你去埋你住个街道社区,开个证明来,证明你未婚未育,拿过来,我根据这个证明再帮你开。

小河笑了。我就系要拿咗个单位的证明,才能去社区开证明,而家你又要我先去社区开证明先?

她应该就是在那一瞬间下定决心的,工作不要了。先全力以赴把孩子生下来。老跟猪鼻子打交道,孩子不可能好看。一旦横出这条心,反倒简单了。她麻利地办完了辞职,直接跑去跟社区的人说,我无业,未婚,未育,现在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要生小孩,要建小卡,没有单位证明,要么你们自己去调档,去查公安资料。社区人员愣了愣,二话没说,赶紧给她开了证明。

佩佩也在跑手续,她跟老隋已经把孩子认了下来。老隋对孩子早没兴趣了,他跟前妻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上大学,另一个已经毕业,明年都要结婚了。他可不想再添一个跟孙女一样大的闺女。

给笔钱算了。不要管。他跟佩佩说。

不管?不管她将来就变成她妈!

事情来了之后,佩佩气得搬了出去,但老隋天天给她送花赔罪,婚礼上那种粉色绣球,一天一捧清汤狮子头。一开始她还把花插瓶,后来家里所有的容器都用完了,连汤碗里都斜着两把花。再有花来,她包装都懒得拆,就让花靠底下包的那点营养花泥活着。一个月后,佩佩租的房子里堆满了花,盛放的跟残了的混在一起。她心软了,女人的花期太短。

孩子的妈妈比佩佩还要年轻不少,她和老隋一起去医院看过她,她从病床上慢吞吞地坐起来,一脸受害者的表情,倒像是她和老隋在合伙欺负一个少女。她长得好看,皮肤白净,星星眼,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块玉,但一开口就变成石头。

没办法,没读过书。老隋说。

他在夜总会里认识玲玉的,见她好看,也乖觉,不招人烦。一头乌黑的长发直披到腰,现在哪还有女孩留这种过时的发型?他倒忍不住遐思起来,这把好头发,必得披拂在一丝不挂的奶油色光身子上,才能既清且腴,手感的层次也才够滋味,仿佛鹅肝配苹果。于是每次都点她相陪。她从十六岁就跟了老隋。问她,说是老家在伊春,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老隋离婚多年,这辈子没想再结婚,总要定期解决生理需求。觉得她是苦人家的女儿,新出来混的雏,还算干净,也没有城市里艺术女青年那一身惯出来的毛病,省心,就固定下来。“其实就是看她可怜,租套房子,按月给钱,让她别上班了。”老隋跟佩佩讨饶说,以前他还常去,后来年纪上来了,对男女之事,需求渐淡,只是这姑娘,跟了他十年,算是个旧人。念书念到初二,没有一技之长,又吃不得苦,他不能踢她走。她就像早年他买过的画,也合眼缘,也贪过拥有,但是画家没红,不增值。眼光上去之后,现在也不怎么打开来看了,就裹起来在仓库里撂着。

“你年纪还轻,才二十六岁,大城市里好多你这么大的女孩儿,书都没念完,男朋友都没处过,三十几岁还没结婚的,大把!没必要跟我这个老头耗一辈子,你再找一个。找个好的,我就当嫁女儿。”决定结婚之后,老隋做过姑娘的思想工作,他要发遣散费了。

玲玉有点懵。她对老隋谈不上爱,老隋明确说过,不会娶她。她跟了老隋的第三年,老隋带一批藏品去巴黎参加中法文化年的交流活动,有一系列的展览、沙龙,打算在法国住一段,顺便周边玩玩,把她也带了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嫌住酒店不舒展,租了栋三层的小洋楼,洗衣、做饭、宴客的空间就都有了,据说还是一八几几年的老房子。那年老隋心情特别好,生意上也赚了不少钱,想带她见见世面。“你有什么要好的小姐妹,你想邀请一起去的话,费用我出。不过她们不能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帮她们订好酒店。来回机票,吃的用的,都算我的。”

她有一种忐忑的雀跃,她在城市里没啥朋友,在夜总会待的时间太短,并没交情深的,出来之后,老隋也不许她跟夜店小姐妹再有来往。老隋朋友的太太团,她混不进去。她去做美容,做指甲,能跟美容小妹聊好久。想来想去,玲玉邀请了她在初中时的同学,喜琳和万瑾。虽然高全梅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可高全梅后来辍学嫁人了,她老公在伊春开地下赌档,兼放高利贷。而喜琳刚考上中央民族大学,她初中是语文课代表,还写诗。万瑾长得漂亮,职高一毕业就结婚了,老公是当地的机关干部。相比起来,她们是更拿得出手的朋友。

老隋的法国之行春风得意马蹄疾,但对于玲玉却并非如此。在公开露面的宴会上,她穿着老隋喜欢的麻纱袍子,盘髻,耳环垂丝的末端,水滴形状的白玉,是大颗固体的眼泪,晃啊晃,就是掉不下来。她温驯而沉默,像一枝清供的折枝花卉。她知道老外都在看她,打听她是谁,神秘禅意的东方美人。一次在大皇宫里的晚宴,连总统都来了,她不认识,但隔着长餐桌,她认出坐在她斜对面的是个电影明星。她起身找不到厕所,过道里一位高大英俊的金发侍者马上把胳膊端起来,示意她搭着他的手臂,几个拐弯,把她引到了卫生间门口。她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外面等她。玲玉脸一红,对他说:Thank you。小伙子马上又递上膀子,咕噜咕噜,殷勤地对她说了一串子,她一句没听懂,连他说的到底是英语还是法语都没分辨出来,只好报以微笑。他又带她回去落座。

老隋的社交胜利不是她的。她很快发现了,所有跟外国人的宴会老隋都把她带上,反正她不必开口,只负责出尘入画。但如果是中国人聚会,他就会把她撇开。我们几个大男人喝酒谈事,挺无聊的,你还是跟你的小姐妹去玩吧。

喜琳和万瑾没想到玲玉现在混这么好,都有点瞠目。玲玉能想象,关于她的描述很快会在熟人中传开来,这就是她的胜利。她绝不再回去了,但她将成为传说,在故人们的口头衣锦还乡。

她带她们去逛老佛爷,一层一层逛过来,看她们什么都不敢买,格外慷慨地嚷着要帮她们付账。必须买,买大牌。可真等她们选了,她又嫌她们眼光太土,忙不迭地否定,她英语不好,自己说不来,非要喜琳去跟营业员说换这换那,几个来回下来,大家就不大开心。有天她们包了车要去凡尔赛宫,老隋临时传唤,说有个重要的法国策展人来访,让玲玉换身旗袍待在家里泡茶,给老外见识见识东方茶道,玲玉马上放了她们鸽子。喜琳比较文艺,为了去凡尔赛,提前做了好多功课,一赌气就非去不可,结果来回车费贵得很,换算成人民币叫人浑身肉疼,她和万瑾分摊着付了,她们都指望玲玉事后会想起来,结果她完全忘了,提都没提。

如果老隋不愿意结婚,玲玉就希望他永远别结婚。“我们家老隋,独身主义呀。”她跟人这么说。她偶尔跟老隋出去,大家也认她是老隋的女人,这就够了。

她有点后悔带了同学出来,她们太笨了,也没见过世面,她说的好多东西她们都不懂。她要她们妒忌她,可她们真妒忌了,她又觉得孤独。每次她们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老隋会很快走开去。如果老隋跟朋友聊天,她借着泡茶送点心,想凑在旁边听一会儿,老隋就不动声色地挥挥手。她通常就知趣地退下了,但还是觉得那个手势很像赶苍蝇。

法国之旅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喜琳她们以为她在老隋那个世界里,但在老隋看来,她依然在喜琳们的世界里。其实她哪边都不在,在这两种世界之间,有一个被折叠起来的透明夹层。

大概也是法国之行以后,老隋渐渐淡了调教玲玉的心。有些东西她学得很快,比如茶,比如酒,她很快就能上手做西式早餐,会给老隋泡地道的手冲咖啡,知道怎么挑选西班牙火腿和五花八门的奶酪。但有些东西却怎么也教不会。老隋在拍卖上入手了一幅林风眠的油画,是林风眠最典型的那种斜挑眼梢的美人,剑襟扇袖,环鬓天真,正抱膝而坐,痴望面前摆着的几张扑克牌。老隋心下得意,不由得问玲玉,如何?

玲玉说,嗯,挺好看,一个人怎么打牌呢?

老隋马上没了兴致。粗鄙!怎么是打牌呢?美人明明在占卜,多半为了情事,你看她腮边两团蒲公英一样的绯红,还有眼角眉梢的春意。但他懒得多言了,没读过书就是没读过书,教不出来的。

玲玉并不是很有心机的女人,这也是老隋能跟她长期相处的原因。她接受了老隋的遣散,房子归她,再给一笔钱。她只是默默流泪,并不吵闹。她明白自己完全没有可以相胁的筹码,她能得到多少未来的保障,全在老隋一念之间。惹恼老隋是毫无意义的,她不是他的对手,从来不是。

发现自己怀孕,她觉得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了,又偷偷塞给她一张底牌,让她放手一赌。老隋已经很久不沾她了,说完让她再找个小狼狗,他就当嫁女儿,他反倒来了邪兴。爬在她身上,吃不着似的,狼吞虎咽。

她做了她能做到的最有心机的事,九个月里不找老隋,直到孩子生下来。幸亏老隋是铁了心要和她断,这九个月里,他也没找过她。

佩佩的电话号码,她早就打听到了,这一点不难。她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佩佩的采访,照片上一个大额头大嘴的女人,光脚坐在一幅大画前面。画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用刀划的几道口子。这女人身材娇小,但是身上什么东西都比别人的大,戴的首饰也大,眼睛鼻子都大,胸,她仔细看了看,这么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隋不喜欢大胸的。她连两个眼睛之间的距离都比一般人大,看起来很有主意。老隋是被她拿住了,号称永远不结婚的老隋。

佩佩没想到老隋居然连孩子都不想认。老隋是为了向她表忠心,但这一动作并没取得她的原谅,反而激起了她的反感:这男人竟凉薄至此。

老隋的解决方案永远是钱。他打听过了,马耳他比较简单,给母女俩办个永居,如果考虑语言问题呢,菲律宾也是个选择,菲律宾毕竟华人多些。他对佩佩是认真的,他不想中间夹着个孩子,搞得佩佩每天不开心。为了佩佩,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他都快被自己感动了。没想到佩佩竟然不领情。她对着老隋骂回去,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不管这个小孩,等到十六年后,她可能就在夜总会里,被一个色眯眯的老头带走,就因为那个老头像他爸爸!

天稚的肚皮已经有一只西瓜那么大了,肚脐部分被顶出来。洗澡的时候,她想,终于知道胖男人看不见自己的小鸡鸡是什么感觉了。

睡觉怎么睡都不舒服,翻过去,翻过来,没有一个姿势是对的。身上像扛了一只煤气包,硬邦邦,煤气包里还突然擂出一拳,或者踹出一脚,好像嫌谁碍着他的事。囚犯一天天地长大了,而牢笼渐紧。有一天大毛刚把手放在她肚子上,里面马上精准地在他落手的位置飞踢一脚,就像能看见,而且很生气。大毛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来。“我操!”他说。

天稚吃完饭就摊手摊脚地躺着,要么在沙发上,要么在床上。大毛推她,“起来,后期要爬楼梯,老这么躺着不行的。”

天稚看过一集分娩呼吸法的视频,刚看几秒就吓得关掉了,一个汗潺潺的外国女人在镜头里用力地喘着。

她已经出院了,并且恢复了上班。工作让她夜里睡得踏实。同事们见她还穿高跟的鞋子,健步如飞,都说,这就是婆婆相啊,看来要生儿子。她愿意工作,不愿意爬楼梯。她得把自己假想成给人送煤气包的工人,才能完成每天爬八趟六楼的量。一边爬,一边玩味着身体里正在发力的部分到底哪一块叫盆底肌。

据说盆底肌像一张吊床,兜住了女人下小腹里的一切,这张肌肉织就的网需要紧致和弹性,大到生儿育女,小到拉屎撒尿,全靠肌肉吊床来兜底。生育对这张网是一次大破坏,所以必须提前练。

一侧输卵管被切除之后,她问过主刀的主任,输卵管不是连接子宫和卵巢吗?输卵管切掉,那这一侧的卵巢不就在肚子里乱跑了?

医生白她一眼说:你以为卵巢是断了线的气球呢?还能飘到你胳肢窝去?这不是还有肌肉牵着嘛。

小河问天稚,要不要一起去影楼,拍孕妇照,露肚皮的那种。天稚摇摇头,我一个连婚纱照都不拍的人。

她看过不少这样的照片,女人撅着滚圆的肚皮,乳沟半露,有时候还在肚皮上画卡通,丈夫也出镜,耳朵贴在肚子上,露出一脸讨好的蠢笑。但她还是拍了几张,在卧室里,让大毛拿手机随便摁了几下。没露肚子,只是一个穿着黑色高领衫的短发女人端盘子一样端着那只瓜,表情严肃,背景是大团大团的花窗帘。

天稚不肯去拍孕期写真,小河也就没去。一个大肚子女人独自去拍孕照太奇怪了!要有天稚陪着还好点。

她转念一想,不对。天稚如果去拍,她家大毛还不得跟着?她要是跟他们两口子一起去,不就成了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大肚子女人拍孕照?这他妈更怪!

小河发现自己老是在下意识里把大毛排除在外,她总觉得她跟天稚还是两个单身女孩,并且会永远单身下去。即使生了孩子,也不会沦为妇女。

拥有孩子不会让女人自动变成妇女,稳定地从属于一个男人才会。小河想,自己暂时还没这个机会。C前几天到她家里来了一趟,她有点冷淡,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因为尴尬。从父母的反应来看,他们大概都把C当成是孩子的亲爹了。他们越是这样,她就只好越冷淡。

母亲给他们切了盆杨桃就出去了,关上房门,让他们在房间里自在说话,小河连百分之九十是你的这句例行台词都没说。

房间小,小河让C坐。C拉开椅子坐下,发现这是卧室里唯一一把椅子,又站起来,让小河坐。小河说,我坐床上好了。C凑过来,想坐一起,小河又站起身,去坐椅子。两人扯了这一阵,男的笑了,你怎么这么倔?

他一笑,小河倒心软起来,她看着桌上那盆黄绿色的五角星。他没有百分之九十,肯定没有。虽然安全期不见得安全,但相比之下,他几率肯定最低,反而一听到消息就颠颠地说要来看她。她让他别来,说我爸妈都在,他忍了两天,还是来了。手里拎着点心,倒像是乖女婿。

你哪里哪里都变大了。男人玩味着她身上徒然深陡的曲线,不认识了。女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像一枚饱满的浆果,熟透挂枝,手一碰就会爆出甜浆。

嗯,心大。她知道他的意思,不接茬。

你可真能瞒啊,你还瞒了我多少事?男人问她。

小河哑然。她其实可以跟每个男人都坚称孩子就是你的,演一出苦情戏,然后看看谁肯接盘。但她知道自己演技不行,天生不会装。这种事情,一装就得装很久,自己心理上过不去,对别人也不公平。有意思的是,她跟男的说,谁说是你的了?都跟你说了,不一定。男的反倒越觉得事情不只这么简单,哪有女的会这么悍然?一定是在赌气。她越坦率,他们越心虚,生怕她后面还埋着什么大招。

你是不是怪我不肯离婚?你也知道我情况的啦。C拉着她的手问。她生活里并无男人的痕迹,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她母亲对她父亲使了个眼色。他们很客气,近乎殷勤,但克制着什么都没问。

眼前这一颗头,很大,毛发甚多,如果不是剃得勤,应该有点连腮胡,鬓角星星点点白,现在男人怎么回事,白头发来得这么早。距离近了,小河看见他鼻子上的黑头,忍住伸手去挤的冲动。C长得不算帅,但是忠厚相,小孩要是像他倒也不错,除了这个鼻头。

她最怕男人问她:你后头有什么打算?她撅着这么大一个肚子,一意孤行,好像主意起码也应该有这么大。总不至于糊里糊涂就生了,她又不是无知少女,她三十多了。但她能有什么打算呢?她现在的打算都无比具体:大后天她得去把张琴专家的号挂下来,提前预约才能避免排队,这号太紧俏了,她定了闹钟,掐着点在网上抢,抢不到的话,就得去找黄牛了。餐后血糖必须尽快降到正常水平,她的预警打分已经上去了。现在再不生,一过三十五岁,高龄产妇打分咣当直接加十分。这不是生孩子的最好时候,但哪有什么最好的时候?她能安排的就是这些实际的事情,月子怎么坐,月嫂哪家靠谱,进口奶粉从香港一次只能带两罐,奶粉得算好时间开始屯才能保证既不过期又不断档……至于她自己,从她决定要孩子开始,就抛给了随机。

最后的几个星期,天稚一直被奇怪的梦折磨。她梦见自己在非洲大草原上骑着马,一匹玉花骢,皮毛雪白,微有浅色斑点,四只蹄子是黑色的。马儿本来是低着头悠然踱步,马蹄嘚嘚,不知怎么竟生出了翅膀,腾空而起,像旋转木马那样转起圈来。旋转木马的圆形顶篷,走马灯一样,在播放着什么,她无暇细看,只知道是累生累世的剧情变幻,上一世,上上世。叮叮咚咚的音乐,像远方的泉水,一个瞎眼的和尚,敲木鱼一样,笃、笃、笃,敲着她的头,说:时间没到呢。

还有一次她看见自己躺在冰岛的悬崖峭壁,山壁上像悬棺一样,被凿出了仅容一人的凹槽,她就躺在里面,冰冷,坚硬,翻身不得。一翻身,下面就是大海,海面正自下往上地整体倾斜过来,跟自上而下倾斜的天空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天上的星星像要被倒出来了,全部泼进海里,而海里是墨蓝色的万仞寒冰,闪着银光。为了看清这危险的美,她吸着气把身体侧过来,背脊贴紧悬崖,那冰凉让她尾骨一紧。她发现悬崖也是向内倾斜的,作势要把她泼进海里。她是这个世上仅剩的一人。天、海和山峦组成一枚奇特而硕大的三角形,正要从内部坍塌,缩成一个奇点。它们此刻还保持着倾覆前最后的平衡,危如累卵的一瞬,静止里蓄满了势能。

她惊醒了,发现自己正在试图翻身,怎么也翻不过去。心脏泵一样一缩一张,血液向全身涌出,心脏却空空荡荡,流出的血液都不再回流,这只泵拼命地挤着,它在自救。熟悉的惊惶袭来,就像之前每次心脏病发作时一样。

大毛睡得正香,发出嘎吱嘎吱的匀速磨牙声,在很多个失眠的晚上,这就是她的夜之绞刑。他长期磨牙,上下牙彼此咬合的地方都被锉得平平的,仿佛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最后两败俱伤。天稚没有推醒他,她彻底醒了就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捶着左胸胁,按照脉搏跳动的节奏,同时把身体的其他部分缓缓放平。还没到需要喊醒大毛的时候,床头柜里有速效救心丸,不用开灯就能摸到,尽量不吃,里头大量冰片,会流产的。她冷静地估算了下最坏的结果,三十三周了,现在早产的话孩子也能活。

天稚回想着刚才那个梦,梦一直是她的引路人。两年前,她做了一个古怪的长梦。梦见她跟佩佩一起在上中世纪艺术史的课,佩佩刚刚从希腊旅行回来,给老师带了一幅很大的古旧壁毯,老师把它张挂在黑板上,正在给同学讲解壁挂上不同的图示,各自有什么象征意义。天稚坐在佩佩的后排,佩佩转头递给她一卷小小的壁毯,说:我给你也带了一份礼物呢。

天稚打开一看,蓝色锦缎的壁毯上,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孩。天稚哈哈大笑,问佩佩,这是送子观音吗?希腊怎么会有送子观音呢?这时铃声大作,下课了。天稚用力蹬着自行车,向家的方向骑去,前方正要落下的太阳,给两棵如盖相连的树勾出一道金边。少年们纷纷骑着单车,按着铃铛从她身边超过。

刚回家就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穿着一件淡紫色的T恤衫,白白胖胖,脸上板板的,没有表情,自我介绍说是设计师,房东要装修,他受房东的委托前来量尺寸。天稚是租户,只得配合,让他进来。他这里那里地量了一气,说是房东要添孩子,打算把其中一间房间一隔为二,做成婴儿房,然后掏出一份合同,对天稚说:这是装修合同,麻烦你签字。

我怎么能签?不是应该房东跟你签字吗?

房东现不了身的,她说委托你签。

天稚狐疑地接过合同,又问: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报酬那些,我又不能替房东做主。

设计师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只箱子说:她答应给我这个作为报酬。

可这是我的箱子。天稚更糊涂了。

房东说给我一辆车子,就在这箱子里面。设计师说着竟自己动起手来,他把箱子只一拉,箱子就倒了,里面的东西滑落出来。最上面是一条紫色的格子连衣裙。

这里面都是女生的衣服,你一个大男人,要女生衣服做什么?天稚有点生气了,她讨厌别人这样翻她的东西。

衣服下面有一个信封,信封下面有一辆车。设计师坚持道。房东答应给我一辆车。

天稚伸手一摸,果然。她拿出来一看,是一辆汽车模型,流线型的白色轿车,车身两边嵌着金色的线条。天稚突然毛骨悚然,她知道了!房东是鬼,所以她无法现身,眼前这个设计师也是鬼,所以他不需要开真的车子,车模就可以了。

这时房间前门被人挤开了,无数的鬼魂,烟一样从前门涌了进来,天稚赶紧跑去,拼命把他们撵出去,试图拴紧房门。然后她跑回后面的房间,设计师已经不见了。她的床上坐着一个女童,正面向她,女孩儿穿着淡紫色的T恤,白白胖胖,脸上没有表情。

从女童身后的窗子里,无数的童鬼飘了进来,原来设计师就是这个女童鬼。天稚吓到尖叫,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手枪,她对着这些童鬼一通乱打。

突然,天亮了。所有的鬼在天光进入的一刻消失不见,房间里一派清净。天稚松了口气,她推开房门,外面春光明媚,太阳正好,岂容鬼怪。她心情大好,决定出门去散步。

室外芳草萋萋,草长了半人高,她走过去,看见前方一道关着的铁门,门上贴着彩色的蝴蝶和花朵,童趣鲜艳的图案。大概是个幼儿园吧,天稚心想,她走过去,透过铁门,朝里张望。

铁门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坟,小孩子的坟墓。里头不是幼儿园,是一家妇幼医院,太多婴孩曾在这里死去。天稚吓了一跳,醒转过来。

那天上午她忙忙碌碌,来不及吃午饭,切了一只木瓜,挖掉瓤,把牛奶倒进去,权当一顿。MSN上看见佩佩上线了,天稚心念一动,想起这个梦来。

我昨晚梦见你了。她写。

我梦见你从希腊回来了。我们一起在上中世纪艺术史的课,你给了我一卷蓝色的壁毯,上面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我以为是送子观音,可是希腊怎么会有送子观音呢?她又写。

网络那头佩佩惊呼了半声。

天呐,我是出国刚回来,你等等。佩佩说,我给你看张照片。

天稚等了一会儿。佩佩的照片发过来了,她站在修道院的走廊里,笑得有点矜持,背后墙上一张旧壁毯,已经褪色了,不像梦里那么簇新,但仍然看得出是蓝色的,画面上是圣母抱着圣子,依稀就是梦里的样子。

好事儿啊,看来你要有喜了。佩佩说。

天稚心头闪过不祥的感觉,佩佩不知道后半截,这分明是个噩梦,关于夭亡的童鬼。

大概只隔了三天,天稚发现自己怀孕了。看到试纸上确凿无疑的两条红线,她竟一屁股坐在自家楼梯上嚎啕大哭起来,无法自控。大毛在电话里不知所以:怎么了?你怎么了?

佩佩一点没想好她要拿玲玉这个孩子怎么办。之前她跟老隋吵架,骂老隋寡情,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能不要。冷静下来想想,真认下这个孩子,玲玉就得永远在生活里出出进进。

我就当她是你另外一个前妻好了。她对老隋说。

不是的。她不是。老隋正色说。她只是我小孩的妈妈而已。

男人真奇怪,有人觉得孩子更重要,有人觉得老婆更重要,有人觉得有了孩子的老婆更重要。佩佩想,这算老隋的情话了。老隋显然觉得自己的品位最重要。老婆要郑重挑的,就跟看画一样,岂可走眼?墙上宁可空着,也不可挂一幅凡品,说出去,招人耻笑。

这人跟人的区别啊,比动物跟动物还大。小时候爸爸经常跟她这么说。别看外头样子都是人,其实有的人是熊,有的人是老虎,有的人是狗子,有的人是爬虫……她不到六岁,真信了,从此以为人都是各色各样动物变来的。幼儿园的老师是只大白鹅,园长肯定是穿山甲。她爸爸是一匹灰色的斑点马,眼睛忠诚又温柔。她的妈妈,开心的时候是只鹭鸶鸟,但大多数记忆里,她都是独来独往的黑猫。

有时候,她觉得妈妈会在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之后,在黑暗中跃上屋顶,绿色的猫眼睛,闪着幽冷的光,突然腰身一长,变成飞鸟,噗啦啦就飞走了。

她长得跟母亲不像。出国读书的时候,因为好玩,她去买彩色的隐形眼镜,毫不犹豫就选了绿色。黄种人根本驾驭不了绿眼珠,在她脸上却很浑成。

你的眼睛,我已经淹死在里面。金色永动机这样对她说,一边用手指卷着她腮边的长发。意大利男人个个是情话高手,能与他们匹敌的只有土耳其人。他们俩暑假背包去旅行,民宿的土耳其房东天天笑容可掬地叫她:My sunshine!My sweet moon!腻得像块杏脯。

浣熊。她想。

成年后她依然保持了这种习惯,所有人在她眼中被分类成动物。这种判断通常在相识的第一时间就完成了,但有时候会被修正。她跟金色永动机头一回亲热,没完没了的长吻,他的手脚比别人都长,平时显得无处安放,缠绕着她却很合适,灵活地摸到她背后,解开那组暗扣。她被一只大章鱼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八只爪上一路都是吸盘,湿答答的。她还一直误以为他是沙漠羚羊。

法国人?土耳其房东问她。

她摇头。再猜。

越南人?韩国人?

不是的。

难道是埃及吗我的美人!

哈哈哈,不是。

可考倒我了!莫非是,阿尔及利亚人?

她还是笑。她在旅行中常常被人问起。每次她说她是中国人,他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像。你不像。

她天生深棕色头发,但是有点卷。深棕色眼睛,但是眼窝很深,眼裂极长。黄皮肤,但是肤色暗沉。她的脸不是亚洲人里常见的小扁平,她的胸也不是亚洲人里常见的小扁平。因为这种大开大阖的容貌,异族的感觉从小伴随着她。跟她一同出国的留学生,刚来时都吃不惯西餐,隔三差五要去中国城换口味,让家里论箱给寄腊肉和榨菜。只有她,一上来就能啃臭奶酪,吃薄切的生牛肉和渍橄榄,配学生公寓旁买的便宜红酒,嘎巴嘎巴吃得好开心。

你这番邦女子。她的中国同学笑话她。

老隋第一眼见到佩佩的时候,也以为她是混血儿,起码是移民二代。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你长得特别像她。熟了以后,他对她说。

谁?

老隋给她看幅画。画里的女人有着宽大的鼻头和嘴巴,硕大无朋的忧郁眼睛,眼角略垂,完全不合比例。给人的视觉印象是,脸上一半是眼睛,显得疏离和神经质。佩佩一看就笑起来。

吕西安·弗洛伊德。佩佩说。

幸亏我只是像他画的大眼睛,不是像他画的大胖子。不过他画的大眼睛也都像妖怪。佩佩又说。

老隋一生所见美女多矣。他不以为然,他对佩佩说,你错了,你这是很高级的长相。

老隋并不是佩佩的菜,佩佩倒飞快地接受了他,大家都觉得因为老隋足够有钱。佩佩有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她觉得老隋本质上跟她爸爸一样,都是马,一匹灰色老马,鬃毛耷拉下来。她在他们身上,闻到相似的皮革、烟草、旧木屑和马厩的味道。不过,她爸爸属于把自己舍出去为人所用的马,老隋不同。老隋这匹马,血统纯正、傲娇、鼻腔歙大,惯于盛装舞步。一匹以为自己是孔雀的马。

她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一直都知道。大人们以为能把她蒙在鼓里,他们都小看了孩子。

她出生的时候是“文革”末尾,等到她懂事,政治的气压早已没有那么迫人,她感受到的不过是人们的戚戚磋磋。偶尔她走过的时候,耳朵里刮到的只言片语。

像不像外国人?

她妈妈寻过死呢。

她生活在部队大院,爸爸妈妈都是军医,爸爸是外科医生,妈妈在药房。好多年后妈妈调回了眼科,转岗那天,她放学回家,以为家里没人,正想去开灯,看见妈妈坐在躺椅里,脸上全是眼泪。她吓得一句没敢问,假装没看见。

幸亏她没有更像外国人。她的头发虽然不够黑,但也还可以勉强算成是中国人里的黄毛丫头,她的眼睛虽然颜色有点淡,但也没人能说她不是黑眼睛。如果她在相貌上再叛国一点,她妈妈可能已经被斗死了。

人们的狐疑始终无法坐实,大概是因为她爸爸。他对她太好了,当着外人的面毫无底线地疼爱她。老秦心里会这么没数?爱操心的人这样反问。

反倒是她的妈妈对她一般,有一次她不知犯了什么错,妈妈操起一把筷子就开始揍她,劈头盖脸地抽,一边抽一边骂,早知道就不生下你来。她高中走读,一周回一次家,如果爸爸值班在医院,她妈甚至连饭都不给她做。那时候她迷恋看外国小说,上课的时候把小说塞在课桌肚里偷看。因为胸部发育得太好,她长期含胸驼背,上课佝偻着也不甚引人注意。有时候在小说里看到“私生子”或“私生女”这三个字,她耳朵就嗡嗡作响。

她无处打听,伤疤太大,揭开谁也受不了。她爸倒是整天乐呵呵的,好像完全不知道别人都在背后看不起他。没啥可想不开的,条条大路通向火葬场。这是她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毕竟是动手术刀的,死不知道看了多少,活着时候那点事,根本不算事。

她为自己编织了身世,她知道爸妈医院里来过外国专家。青春期最心事重重的时候,她怀疑过她爸爸对她的疼爱,只是非常年代里一种策略性的伪装,为了保护她妈,保护这个家,因为她妈,显然不会演。

你说我有什么资格让老隋撵走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我自己都是这样的。佩佩对天稚说。我爸爸不在了,我没来得及孝顺他,我大概只能把欠我爸的还在这儿了。

住在医院里午觉都能做梦。

天稚梦见自己穿了一件紫色格子连衣裙,她正从上方俯视着自己,肚皮上被人打了四个洞,里面空空如也,肚子上的皮肉像面皮一样被撑开去,她折饺子皮一样,把自己肚子上的皮肤折叠来折叠去。醒来她把这个梦告诉了小河和病房里临床的女人。她们安慰她说,白天午睡时间不能太长,容易发乱梦。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肚子疼,满地打滚,剧疼了一夜,值班医生做不出判断,让她等天亮主任查房。熬到早上八点,主任医师摸了一下她的肚子,马上对身边的医生助手说:这个人可以马上进手术室了,她的子宫都浮起来了,漂在血里。

天稚这才知道所谓大出血,并不一定是像电影《活着》里的凤霞,哗啦哗啦,殷红的鲜血顺着大腿流下来。她的内在无声地出血,没有出口,全憋在肚子里。

每天跟在主任身边的助理医生是个小年轻,在她们住院病区很受欢迎。他长得干净好看,个子又高,妇科男医生本来就凤毛麟角,每天一堆婆婆妈妈的病人围着他问这问那。“花医生,你有对象没有啊?”竟然问的不是病情。医生也一副受用的样子,笑眯眯地承受着女病人们无处安放的热情。花这个姓太少了,除了《红楼梦》里的花袭人和她的哥哥花自芳,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姓花。花和尚鲁智深当然不算。

天稚已经换好手术服,就是几块布片,仅可蔽体,连接处系带,方便在手术台上被快速解开。她看见花医生白皙的手,骨节清晰,像慢动作一样戴上胶皮手套,工具盘里发出金属滑动碰撞的声音。她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备皮”,没人给她解释过,这太尴尬了,她必须躺下分开双腿,让花医生在她下体忙碌着。脸凑得很近,酒精一凉之后,剃刀滑过。花医生的手很轻,一场轻巧的酷刑。

你放松呀,你别这么紧张。

我放松不了。她哭丧着脸说。

好不容易结束了,天稚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术前穿刺,也没人给她解释什么叫“穿刺”。穿上的裤子又被脱了下来,又得分开双腿任人宰割。一个人的脸凑得很近,定睛一看,还是花医生。他也换了衣服,刚刚备皮时穿的还是白大褂,现在浑身都是绿色手术服、绿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抱歉地望着她。

这个不能打麻药,因为小腹里有很多脏器,你必须保持清醒,才不会被误伤。会有点疼,你忍一下行吗?

他手里有一支很长的粗针管,针头大约十厘米出头。

穿刺是为了验证之前主任医生的判断,看她腹腔内是不是已经出血,针管要从下方插进她的身体,抽取一部分积液出来。她惨叫了一声,为了防止疼痛产生的移动,她是被牢牢绑在手术床上的。

专家就是专家,她肚子里果然全是血,输卵管已经破裂。住院三周,直到大出血了才确诊宫外孕,她马上被安排了接下来的第一台手术。

家人们都来了,围在她病床边,她的婆婆在抹眼泪而她的妈妈满脸怒容。住院这么久,病友们都以为她的婆婆是她亲妈,而她的亲妈是婆婆。此刻天稚已经神志涣散,一夜未睡的疲倦、疼痛加上不断地内出血。护士进进出出,给她量血压,低压跌到了34,高压也只有45。她平躺着,像失去了河床的河流,听任细细的水从四面八方淌走,像一条条蜿蜒游动的小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从她身体里逃散了。有人用棉签蘸了点水,涂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可能是她两个妈妈中的某一个,她不知道。她不能喝水,会影响麻醉效果的。

麻醉来得好快。她再次被推进另一间手术室,这里空调打得极低,她衣不蔽体地躺在金属床上,如同卧冰。但冰冷的触感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主刀医生进来了,是早上查房的那个女医生,花医生是助手,她在问他什么,天稚一句都没听清,她眼前一黑,然后就有个人在大力地掴她耳光。

我。在。哪?她调动了全部注意力,才说出一句话来。

那人不答,继续猛扇她的脸。

她感到茫然无辜,很想问,你为什么打我?但是这句话太复杂了,她的舌头又大又重,塞满了整张嘴,吐不出这么多字来。只能无法申诉地继续挨打。

天稚睁开眼睛四下一望,她已经不在手术室里了,女医生和花医生都不见了,身边只有一个麻醉师,她认出他是因为他的绿衣服比谁都旧,大概洗了太多次。刚刚围着她手术床的人穿的都是绿衣服,只有他像一把青菜里唯一的烂叶子。他把她掴醒了,确认她神志清楚,就让护士把她推了出去。

刚才是哪?她还在问。推床停了下来,等电梯。

苏醒室。推着她的护士说。

大毛面无血色,他们本来都在手术室外的走道等候,中途出来了一个护士,手里拎只塑料口袋。董天稚!谁是董天稚家属?她喊道。

我。我是。大毛心下一惊。怎么天稚没出来,护士先出来了?他心想。难道出事了?

这是切除的部分,家属过来确认一下。护士一边说,一边冲着大毛和妈妈们打开了塑料袋,展示内容物。他们探头往里一瞧,乒乓球大的一团,圆溜溜的,紫黑色,血糊淋拉,连着一根管子。胚胎长在输卵管伞端,越长越大,直至把输卵管撑到爆裂。大毛从来不晓得做手术还有这么一个家属认货的工序,他晕血,此时只觉腿软。

圆的,是女孩。天稚妈妈后来说。看胚胎就知道了,长的是男孩,圆的是女孩。

她想要件紫色格子连衣裙呢。小河说。

谁?谁想要?

你想想你的第一个梦!设计师说,要箱子里的东西,箱子打开最上面不是一件紫色格子连衣裙么?

对啊,我还问他要女孩衣服干什么。天稚终于把两个梦联系起来,两个梦里都出现了同样的紫色格子连衣裙。她并没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小河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比她敏感,难道真是未能出生的女儿想要条裙子?

她吃了很长时间的药,中药,西药,每天护士抬着气囊来给她做下肢复健是她最为享受的二十分钟。卧床无聊,看药物说明书解闷,中医术语古雅而语焉不详,“主治:恶露不净”,女体排出的一切都被视为不洁。天稚想,恶露,仅从字面上来对偶,轻而易举就能对出下联:祸水。

有时候她躺着刷手机,在淘宝上长时间翻找,有没有跟她梦里相似的紫色格子连衣裙,找一件好看的,女童穿的。

她想要。你买一件烧给她,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去庙里烧。小河说。

天稚做完手术才知道微创手术是怎么做的,她的肚子上被开了三个洞,一个开在肚脐上,两个在下小腹,像一个大三角。据说切开之后,要往肚子里鼓气,让皮肉和内脏分离,以便腾出空间来让手术工具进去操作切除。竟然跟她梦见的一样,她的肚皮空空荡荡,皮肤像面皮一样被撑起来。她醒悟到梦的预示作用,但这些梦都被层层编码过,她并不具备解码的能力。该发生的事情还是照样发生,她一个危险都躲不掉。

为什么我梦见肚子上被打了四个洞呢?明明只打了三个洞啊。

还得加上穿刺。穿刺也算一个。小河提醒她。

天稚梦见自己在大街小巷游走,所有的房子都是清水混凝土的砖块模样,灰白,干燥,棱角分明。空气炎热地抖动着,如在沙漠之中。突然路遇一具尸体,倒在路边,无人收尸。一个浑身血污的男人,上身赤裸,身材很厮正,右边上臂处被齐齐截断,缺了一只胳膊。墙上贴了公安局的告示:现发现无名男尸,望广大路人协助辨认死者身份,如有知情者,请速速与警察联系。天稚好奇,走到尸身近边,俯身细看,不认识,那张脸是完全陌生的,但男尸胁下用刀工工整整地刻了一个血字:董。半凝固的血跟印泥相仿,一枚朱文私章。

咦?这是我们家的人呀!他也姓董。天稚在梦里自言自语。醒来后,她觉得惆怅。那具男尸或许就是她生殖系统的象征,右侧截肢了。

她渐渐能下床走路了,先是重新学会了上厕所。然后能扶着病房外墙壁上的扶手,慢慢挪动到走廊一端的露台。露台上什么都没有,却连接着整个外部世界,跟医院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时区。山洞里的人突然见到天光,一瞬间目盲,巨大的光球焰火,里头是银炭的底色。等眼睛逐渐适应这种光线之后,就转个身,再一步一挪地回病房。备皮部分重新发芽了,硬茬短短,像裤裆里夹了只刺猬,痛楚难以言说。

真是恍若隔世的绵长往事,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现在她竟又要生产了。一次做检查,她在电梯里遇到花医生,天稚按住开门键,等他进来。他礼貌地冲她笑了笑,但显然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不过是这个医院里每天穿梭着的成百上千个大肚子中的一个,他每天不知道要帮多少女人备皮,才不会记得他曾经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判刑她再次怀孕几率低于百分之五十。

预产期过了十天了,天稚已经生下一个足月的男婴,小河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肚里的这个孩子甚是安静,连踢动都不太多,不像天稚常常被肚子里的拳脚踢懵过去。有次她俩一起去听交响音乐会,算是胎教,全程弹的都是巴赫,她困到要睡着,天稚却拧着脸说,哎妈,这还是巴赫,要听的是摇滚,这肚子得踢稀碎。

辞工之后,小河减少了见人,她现在这个情况,跟一般的同事朋友也说不着,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天宅在家里,她养成了自己跟自己肚子说话的习惯,后来母亲也加入进来,对着她的肚皮叫乖崽。

孕后期检测越来越密,到了预产期前,三天一检。胎动检测一切正常,她看见周围孕妇露出来的肚子布满花纹,红通通像只毒蜘蛛,她的肚皮干干净净,只有几处浅浅的妊娠纹,不仔细看就看不见。

她找了个司机,把车和车钥匙都留给了他,说好让他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不管什么时候她发动了,他就得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她不是找不到朋友帮忙,但这种时候找朋友显得她孤立无援,用钱购买社会服务反倒最省心,她不用介意司机怎么想。小河看过所谓“孤独的十个等级”,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唱卡拉OK和一个人吃火锅都不算什么,最高等级是一个人做手术。她想,还应该加上一个人生孩子,虽然生孩子也是一种手术,但一个人生孩子是一个人做手术的顶配。

她想做剖腹产,因为这样可以提前安排时间,免得在某个不合时宜的后半夜手忙脚乱。她妈妈也是剖腹生下了她。小时候跟妈妈一起去澡堂洗澡,她看见那条伤疤,皱巴巴的,周围也塌陷着,像老巫婆抿着的瘪嘴,觉得很恐怖。那时候她刚刚长到妈妈的肚子那么高,正好可以跟伤疤平视。然而她妈满不在乎地用毛巾用力搓着肚子,一点都不担心那里会绽开。一具带有疤痕的身体,就像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那时候剖腹产是竖剖,开膛破肚的感觉。她看她妈妈杀鱼也是这样,直直一刀,竖着,从上拉到下,往鱼肚那里剖进去,然后手掏进去,一挖,一拉,一个发亮的鱼泡泡和一串结结实实的鱼籽就被拽了出来,血淋淋的。被掏空的鱼张大了嘴巴,愕然地死不瞑目。难道女人生小孩也是这样吗?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头,去触碰妈妈肚子上那条疤,洗澡的时候,乘凉的时候。摸上去像一条虫子,周围软软的,中间硬鼓鼓,肉身成的化石。

痛唔痛啊?她问妈妈。

点会唔痛嘎?至痛即系女人生崽啦。

据说现在剖腹产的手艺进步了,都是Bikini Cut,刀口不切竖的了,切横的,还带点弧度,月牙型。这样生完孩子还照样可以穿比基尼,露不出破绽。缝合线也改蛋白线了,时间长了会被身体自然吸收,疤痕会平整些,不会像她妈那辈,留条蜈蚣在肚皮上。如果生二胎还要剖腹产,还可以在原来的刀口上重新切开,这样只留一道疤痕。

为什么不干脆装条拉链算了?拉链拉开,把孩子拿出来,然后再拉上。洗完澡她站在镜子前,打量全裸的自己,肚皮上添一道下弦月般的疤痕会是啥样?配上两只乳头,大致就是个笑脸。眼球暴凸地笑着。以后她的孩子也会用手指头划着那张微笑的嘴巴,问她:妈咪,我系唔系伲度出来嘎?

再一次做检查的时候,张琴医生建议她直接住院待产,她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加上有几项数据不理想。“干脆挂催产素吧早点生出来,正好今天有床位空。”医生飞快地替她填好了入院单。小河想,这下倒好,省得提心吊胆了。她问医生:不能剖腹产吗?医生看她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你条件非常非常好,阴道像奶油一样软,胎儿的重量、大小和位置都合适,你自己生。

张琴是整个妇产科名气最大的医生,小河孕后期一直在她手下检查,早习惯了专家说一不二的决断风格。好医生都这样,绝不模棱两可。既然医生让自己生,那就自己生吧。像奶油一样把她震住了,没想到医生还有这种修辞。

挂催产素的时候,旁边床位另一个女人正在呼天抢地,太疼了哇!我要死了!妈呀,救救我呀我不生了!小河肚里阵阵抽动,但并不疼痛。她想,有这么夸张么,这女人是不是在做戏啊?她挂了一天催产素,毫无反应,又自己走回了病房。

第二天她就成了她自己鄙视的那种人,她也呼天抢地起来。她爸爸在病房里百般坐不住,走了出去。小河之前看孕期百科全书里说,生产,就是一个西瓜大小的玩意,要通过一个菜豆大小的通道。现在,为了打开这个通道,她的骨骼正在被撑散架。医生司空见惯,来都不来,只有一个护士,时不时地过来探手到她下面检查一番。

早呢,才一指半。护士说完,翩然走了。

小河以为进了待产室就可生产,好不容易挨到三指,才知道进待产室不过是换个地方接着喊叫,这里没有心烦意乱的家属,只有一堆光着屁股的女人集体哀嚎,此起彼伏。连通的大开间里有几十张床,每张床上都有一个惨叫的女人。小河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早已没力气了,带进来的随身小包里有面包和巧克力棒,顺产是需要力气的,但如果吃了东西喝了水,就做不了剖腹产手术了。她拉住任何一个从她病床前经过的护士,说:求求你,给我剖。

每个护士都作势给她检查一番开度,然后让她继续等待,她们全都练就了一副对哭闹充耳不闻的好身手。最后一个给她检查的胖护士不耐烦了,对她说,不能再查了,再查底下都戳烂了。

小河一直疼到昏迷,才被护士推出去打了杜冷丁。一针下去,神志回来,腹内一阵翻腾,她像只被人掀了个底朝天的口袋,哇的一声,肚子里所有东西吐将出来,起身不及,尽数吐在自己前襟上。

无痛分娩是另外一种针,从后腰脊椎骨节之间的缝隙推进去。打针的是一位臂力过人的男医师,他让小河侧卧,弯成虾米状,两根手指在小河后腰上只一捻,就找准了那个腰椎间隙的凹陷,一针穿刺进去。

所谓无痛,不过是消弭了巨大疼痛的波峰和波谷之间的落差,在一种均衡的、混沌的痛感里走向最终的分娩。但是谢天谢地,这终于让她平静下来,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被推进了产房。之前的红包没有白给,医生给她分配了一个金牌导乐。导乐戴着粉红色的护士帽和口罩,只有一双眼睛在外面,小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只记得她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的铛铛钟声。“现在我们开始,妈妈再坚持一下,我有把握在二十分钟内结束。”

她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士,进入产程之后,就开始以妈妈相称,还会模拟宝宝的甜美口吻。妈妈你要加油哦。这是一种身份绑架,都为人母了总不好意思再怂。两个导乐围着她,一个在下面拽,一个在上面压。她们教她如何用力,如何控制节奏,像喊劳动号子一样,用朝气蓬勃的口令指挥着她的扩张和挤压。怎奈小河已经毫无力气了,在上面负责推压她腹部的高个子导乐说:我怎么感觉全是靠我在推,妈妈发力啊。

我没力气,我四顿没吃了。小河此刻倒是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夜间卧谈,讲起生孩子,那里要剪开,要出半桶血,都是听来的,一知半解,也觉得骇人。现在真的是有一只桶摆在她的胯下,半条命都快没了,半桶血又何足惜哉。

坐在她下方的金牌导乐只往她打开的通道里瞅了一眼,就说:男孩儿哦。

这都看得出来,能看见什么?

头顶。

看头顶能,看出男女?怎么看?

导乐倒又说不出了。看多了就知道了,我们天天看。

生育的时候没有自我,是把一个人砸碎了成就另一个人,躺在血腥气和呕吐物的气味里小河想,根本没有什么母性的光辉,生育是最把人打回牲口原形的,是赤裸裸的动物性。一代一代人歌颂母性,不过是歌颂牺牲。高个子导乐呼了口气,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一块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了。她们举给她看,你看,妈妈快看,儿子。小河木木的,她觉得导乐比她高兴,可能因为她们不疼。金牌导乐手里举了一个粉红色的皱乎乎的东西,完全看不出相貌像谁,也看不出头大头小,眼睛闭着只是一条缝,鼻子也只是一个含混的突起,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生了一对硕大的耳朵,脑袋尖尖的像只洋葱头。她配合不出喜悦的笑脸,这件事情里唯一让她喜悦的是漫长的产程终于结束了,卸货了,她如释重负。胎盘没有顺利娩出,接着是手工剥离胎盘。现在没那么疼了,即使是导乐在缝线她也没觉得太疼,她感觉到穿针走线的拉扯,她也成了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我给你缝得比绣花还细,一毫米缝一针,将来完全看不出来的,不会留疤。导乐一边绣花一边让她安心。小河哑然失笑,谁还在乎呢?她像一团撕烂的布摊开在那里,谈什么奶油和绣花。

高个子导乐正用力扇打孩子的屁股,她发现孩子不哭,一点都不哭。

金牌导乐赶紧丢下绣花针去帮忙,两个人拎住孩子的一只脚,把孩子头朝下倒提着,然后清理孩子的口腔,继续用力拍打他皱巴巴的屁股。小河竟不觉得紧张,她事不关己地看着她们乱成一团。

这是她的孩子,她生下他来,堵上全部的信心,她知道他会没事。虽然他被套上防水手环,仔细地包裹起来,从她身边抱走,送进婴儿观察室。临走前护士让她抱抱孩子,她虚弱地半抬了下手,任护士仪式化地把这团软软的肉在她身上贴了贴。

有了孩子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除了最初难熬的几个月。天稚陷入严重的产后抑郁,她生下的孩儿也夜啼个不停。卧室本来不大,被一大一小两张床挤得满满的。大毛穿一件皱巴巴的黄棉袄,茫然无措地站在两张床尾窄小的过道,左边的也在哭,右边的也在哭。哭得人心乱如麻。他可以抱起其中一个,用自己的身体模拟起伏的海浪,或者用奶嘴把哭声堵住。但是拿另一个大放悲声的女人却毫无办法。

月子里孩子突然拉稀,大毛和天稚都没经验,看见尿片上暗绿色诡异的一摊,孩子又哇哇大哭,都吓坏了,赶紧去翻育儿百科,书上啰里啰唆,说了一大堆,发黄是如何,发绿是如何,发黑又是如何,同时要看味道,如果是酸的是如何,是苦的又是如何……大毛毫不犹豫,飞快地用指头蘸了一点尿片上的稀屎放在嘴里尝了尝。

酸!

天稚目瞪口呆,怎么你……不恶心吗?

自己儿子的屎有什么恶心的?!大毛理直气壮。

两个人调水喂药,手忙脚乱了一阵,到了晚上,小孩安静睡了。大毛坐在床头,气馁地说:其实,还是有点恶心的。

你现在回过味来了?对了你当时有没有去漱口啊?

大毛靠在床头,两只手交叉起来放在脑后。主要我后来想了想,要是我爹妈病了,也需要这样,我会不会去尝他们的屎。我想来想去,还是不会。你说,人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永远不如对自己的孩子好?

这就是《红楼梦》里《好了歌》写的呀,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

也不是,我想明白了。这个爱就是单向的,永远往下一代的方向去流动。我们对父母的感情,也是通过爱我们自己的孩子,去还的。

他们将来也不会念我们的好。我们是在培养自己的叛军呢,有去无回的爱。天稚想着,又问:那要是我病了呢?你尝不尝?

不干,绝对不干,你体质这么孬,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毛一把拉过被子,翻身睡了。

经过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大毛和天稚,决定给他们的孩子起名为:壮壮。

小河奶水不足,被母亲逼着喝各种滋补靓汤,不放盐。木瓜鲫鱼汤,花生猪脚汤,乌鸡山药豆腐汤,汤淡而白,看上去跟母乳相仿佛。她觉得自己就是根胶皮老化的瘪管子,只负责从这一头把奶白的液体硬灌进去,再由那个埋头苦干的崽马上从另一头大力吸出来。小河带他去医院检查黄疸,小宝宝在监控室里照蓝光,她躲去厕所用吸奶器泵奶。东拉西扯地,泵到生疼才泵出来半瓶,装在奶瓶里,油润的乳白色,摸摸还有点温度。她想,干脆直接把汤倒进去请他喝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当天母亲煲的是瘦肉火龙果花汤,汤里飘着几粒枸杞,有股温淡的气味。不知道火龙果花开满果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好像从没人在乎。

C在她生活里出入,不定期地来望望她。他很谨慎,在她生产的全程都没有露面。孩子满月时他送来贺礼,一枚足金锁,一面镌着龙凤呈祥,另一面是长命百岁。一套衣服和包被,一组摇铃玩具。礼物不厚不薄,介于好友和至亲之间。

她把之前B打给她的钱退还给他,他不收。勿使费事验佐,个崽勿系你噶。她说。

刚生出来的时候容貌是一团混沌,慢慢的,孩子的脸张开了。那张脸上看不出端倪,他长得跟小河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皮内双,嘴唇丰端,皮肤比小河要黑红些,穿件天蓝色连体衣,衣服上印着只恐龙。阿B哥倒很喜欢,还逗孩子玩一玩。偶尔他们约着一起吃顿饭,阿B都会叫小河把孩子带上。子恩是个敏感、安静的小孩,已经会坐在儿童椅里自己吃饭。给他一只摔不破的塑胶碗,他就认真地用勺子对付碗里的食物,漏在桌上的米,他也一粒一粒用胖手捉起来,塞进嘴巴。阿B哥痴看一会,说,仲系有点似我,我细路仔个时食勿饱,都几爱惜食个嘢。

小河怕日后再生事端,前后几次要把钱退给他,B坚辞不受。你一个人带个崽好难,我嘀也好过一场,即系我俾契仔(干儿子)的教育费啦。

A杳无音信,连手机都停了。听相熟的朋友说,上次回来,募资没搞定,债主催逼得紧,又躲去了国外。

最好都别回来了,现在名字上了公安局的千万级老赖榜了,再回来除非隐姓埋名,用假证件,不然都走不脱。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商会秘书长说。

小河心里竟没啥波澜,男人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真奇怪,有了孩子之后,她像是在这世界上有了锚。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血亲呢,她想。

非婚生的小孩不好上户口,有人给小河出主意,每七年一次人口普查,人口普查前,为了普查数字的准确,会有一小段窗口期,在这段时间里超生的、非婚生的去报户口,不予追责。但小河等不了七年,上幼儿学、上学,都需户口。最后还是C出面帮忙,他老家在乡下,花四万块钱,就可以托人办一个农村户口。先进入户籍系统再说,将来再慢慢地办农转非农,就容易了。

子恩开口说话晚,发音也有点含混。小河教他管阿B哥叫契爷(干爸爸),他口齿不清,一直发不好那个音。一回阿B带了盒巨大的乐高玩具过来给他,子恩一激动,走过去抱住B的小腿,叫了一声,老豆(爸爸)。小河有点尴尬,想想孩子可能懂事了,小区里小朋友一起玩,人人都有老豆,他也想有个老豆。偏生那段时间,因为报户口一些手续上的事情,C也往小河家跑得勤。小河问子恩,怎么不喊人?子恩就露出迷惑和为难的神色,眼睛垂着朝地下望了一会儿,喊了声:叔叔老豆。

我就发现小孩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小河后来跟天稚说。

她们见面少了许多,再也没有一起逛街吃宵夜的闲暇时光了。为了有更多自由时间带小孩,又要努力增加收入,小河兼着三份不用坐班的part time的工。天稚的单位正在改制,她生完孩子回去,原先的岗位已经没有了,天稚要强,更是开足马力要证明自己在公司不是废人。佩佩很久不见,听说老隋已经中风了两次,虽然请了专业护理在照顾,但佩佩也脱不开身。老隋成立了一个艺术基金会,想建一座小型的美术馆,中风之前,美术馆的基建才刚做到一半,现在全靠佩佩在盯。

一晃几年过去,这年夏天,她们兴兴头头地约了一次集体出游。三个孩子都要上小学了,幼儿园毕业的暑假,一起坐游轮去看海。

小河有个朋友绮凤,自己开一家很大的旅行社,今年有一趟去韩国的游轮之旅跟电视台的综艺频道搞合作。电视台打算做一档大型游轮相亲节目,宣传语叫做“在海上,认识来自星星的你”。游轮,作为一个浪漫的封闭式空间,正好给相亲男女提供了大量共同相处的时间,电视台设计了游戏和真人秀,可以在旅行中考察对方性格。“钱锺书先生在《围城》里说:结婚和蜜月旅行的次序,应该反过来。”文案里这样写道。

考虑到游轮是中老年人和小孩青睐的旅行项目,这次大型相亲专门增加了中老年组,也欢迎离异人士带着孩子共同参加——有时候重组家庭可能双方都有子女,不光大人要合适,孩子彼此能不能处得来,也得提前匹配匹配。一轮轮的宣传攻势提前十个月就开始了,冠名招商进行得很顺利,游轮行程的费用也就相当优惠,报名者甚多。

这么大的项目,我得跟着去盯一下。绮凤说,我留了几间阳台海景套房,你们要不要一起带娃去玩?

大家都说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小河带着子恩,天稚带着壮壮,佩佩带着Opal。她本来想让玲玉也一起来,结果玲玉说,你海上一走好几天,万一老隋再有事怎么办?都是你的朋友,你带小石头去玩,我留下。

海面风和日丽,甲板之上,人来人往。几个女朋友一边啜着鸡尾酒晒太阳,一边大为惊叹。

这么多人,全他妈是来找对象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没对象?

有的很老了哎,还穿泳衣披纱巾。

哎哎你看那边那个人,好像很受欢迎啊,好几个女的围着他。哎呦怎么还有个男的也围着他?

那是电视台主持人!你多久不看电视了?

跑步机上那个人是在秀肌肉么?

荷尔蒙爆棚了真的,我觉得我们在围观一个大型发情现场。

买菜现场吧,爱情超市。

两个并不年轻的男人走过,非常注意地把这几个女人从头到脚看了一下,她们也用力地看回去,小河冲他们吹了声口哨。男人踱开了,她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跟你们讲,报名的时候才叫好玩哪。当时我们公司安排了差不多十个客服专门处理这趟游轮的报名,咨询的问题千奇百怪。一般女的会问,你们招募的男嘉宾素质怎么样?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但是男的就会问,哎你这个游轮相亲,成功率怎么样?如果相亲不成功,游轮费退不退?

女的真可怜,这么老了还在憧憬爱情。

绮凤前段时间也添了孩子。文森特曾经是她在加拿大的供应商,华裔,祖籍香港,第四代移民,离异,人到中年,突然厌倦了之前的行业,跑去当了演员。他中文不会说,但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在加拿大的剧里,他演中国人;在香港的剧里,他演外国人,戏份都不多,路人甲,律师乙,阿sir丙。绮凤单身,年纪渐渐大起来,觉得文森特长得帅,人也还实诚,就跑去跟他说,我觉得你不错,想跟你借个精子生小孩,行不行?

文森特很认真地考虑了几天,同意了。于是两个人一起去美国检查身体,取精,配卵。绮凤后来才知道,文森特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已经做过结扎手术,必须通过睾丸穿刺才能取出精子。这让她好生过意不去。

他们前后去了几趟美国,每次都一起租住Airbnb,一起讨论医学生殖方案,一起面试墨西哥代孕母亲,一起研究长达数十页的英文代孕合同。

绮凤打算做两个,最好是两个女孩,一个叫艾米,一个叫艾玛。面试选中了两个代母,就在签完合同,付完定金,等着把受精卵放进她们肚子的时候,她跟文森特好上了。

早晓得这样你不如自己上了,可以省一大笔钱,也生两个,一个叫哎呀,一个叫哎呦。

大家笑得打跌。

现在苦了吧?花钱请人家生,自己还得戴套!大家又笑。

不用啊,他都结扎了,自己亲自上也生不出来,还不是得取出来往里放!生俩孩子,少说耽误三年,有这时间不如我多赚点钱,代母费几倍回来了。

文森特正在学中文,听是基本听不懂,见她们笑得如此开心,总是试图强行加入谈话。“三爪,Where's your带毛?为什么他doesn’t come with you?”他们之前见过,他知道天稚英文名叫Sandra。大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带毛是指大毛,更是前仰后合,纷纷学舌说,三爪三爪,带毛带毛。也就没人注意到天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此刻子恩、壮壮和小石头正在游乐场里撒欢,一大群孩子闹起来了,其中一个在嘹亮地哭泣,妈妈们站起来观望了一番,发现纠纷尚在可控范围,也就没去拉架,继续坐下来喝酒。

还是朋友的孩子一起玩比较好,要是小区里邻居家小孩,现在我就得给人去赔礼道歉了。佩佩说。她看得分明,小石头已经把玩具都霸在了自己手里。

说是都不肯生小孩了,生育率年年下跌。怎么这么多小孩?一茬茬打哪儿冒出来的?

嗯,条条大路!通向产房。这不连结扎的单身汉,都有孩子了。佩佩脸喝红了,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艾玛胎死腹中,艾米活了下来,健康,漂亮,被装在一只婴儿篮里拎回了中国。代母附赠了三个月量的冰冻母乳,提前挤好,在冰箱里冻到邦硬,临上飞机前取出来装进硬质保温箱,四周围满冰袋,保证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上不会化掉。艾米还小,不能进游乐场,此刻正倒在文森特胸前的婴儿背带里酣睡。之前大家已经参观过一轮孩子的相貌,一致认为孩子长得像墨西哥代母。

天稚暗想,真是荒诞,她们姐妹聚会,唯一没有缺席的男伴竟然是个捐精人。可惜他语言不通。她们聊得投机,哪里还想得起来要跟他中英文双语,说着说着就又把文森特晾一边了。文森特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她们嘴皮子都动得飞快,想插嘴又插不进,很像她们带出来的一个菲佣。

入夜了,海面上起了风,大部队人马分成数组,在几个大厅参加录播活动,文森特带艾米回去休息,女人们转场到其中一间套房里接着聊天喝酒。孩子们难得可以晚睡,房间里又有一堆零食和玩具,也兴奋得晕头转向,把大床当成蹦床。佩佩已经醉了,坐在地毯上憨笑着,不一会就出溜了下去。一头乱发披拂在脸上。其他人笑着想拖她起来,发现自己也都微醺手软,拖拽不动,只好拉倒,由她地上去睡。很久没有这样浪了,大伙儿哧哧笑着,接着倒酒,任孩儿们在地板上蹦来蹦去,故意用脚去踢佩佩的背和小腿,佩佩毫无反应,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就像亲眼看见孩子们踩着我们的尸体狂欢。

佩佩这几年太苦了。小河说。

你也很苦,谁不苦啊?

哎哎Opal,你不能这样,她是你妈!绮凤一把把小石头拉了起来。小石头虽然是个女孩,皮起来比男孩还野。她正猴在地上笑嘻嘻地往佩佩裙子里钻。

这就是下一代啊。以后坟头蹦迪就靠他们了。天稚说。我昨儿做了一个特恐怖的梦。

什么梦?

梦见一艘游轮永远也靠不了岸。船上有人得了一种怪病,会传染,一个传一个,所有人都吓坏了,但没处可逃,他们把病人反锁在他们自己的小隔间里,不许他们出来。染病的人没办法说话,除了喉咙里的嘶嘶声,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像被人勒住了脖子。沿途可以停靠的国家,都不允许他们上岸,储备的食物和淡水一天天减少,但尸体一天天增加,只能继续漂在海上,怀着一线希望,从一个港口开向另一个港口。海上黑色的滔天巨浪,天空火红火红,好像烧起来一样……

别说了,太他妈瘆人了,我们现在就在游轮上呐,你这个巫婆,你干嘛整天做这种梦?

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做的梦有时会应验的,拜托你做点好梦行不行?

怕啥?梦是反的。

好梦。为好梦干杯!

哎孩子呢?孩子们哪儿去了?

她们回头一看,小孩子一个挨着一个,陷在大床里,已经睡着了,被子也没盖,肉乎乎几节胖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横七竖八。都累坏了,佩佩还在地毯上,已经变成了脸朝下趴着,睡得极沉。夜很深,月亮不见了。醒着的人继续醒着,喝下去的酒都变成汗,发掉了,此刻竟觉得凉浸浸起来。她们面前是黑色的大海,海面上一无所有。只有到露台上探头往下,才能看到船舷侧畔劈开一道雪白的海浪,哗哗声如同大力的叹息。在高山歌唱,千峰万壑都会给你应和,而在大海的腹地发出任何人声,瞬间被消音。她们说出的话,一离开她们的嘴唇,就被风吹走了。船身在叹息声中微微起伏,正是最原始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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