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喜舍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他用下巴扣住她的头,脚缠住脚,两个人互相挨着的地方开始出汗,而脚始终是冰凉的。

“你的脚很寒。”他帮她焐着,把热量传递过去。

“唔。”她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她并不想交谈,昨天的酒好像还在血管里流淌,先是白的,然后是红的,然后又是白的。她吃很多东西来对抗酒精,薯条,鱿鱼,没完没了的花生。胃醉了,不想继续工作。应该敏感的部分都失去了敏感,被动接受一切动作,而大脑是她身上最勤勉的器官,常常不分昼夜地清醒着,痛苦、喜悦、忏悔、肉身的疲倦、睡眠和偶然发作的茫然迟滞,都不能使之彻底罢工。她闭着眼睛计算时间,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也许二十五分钟,然后起来,清洁自己,收拾东西,十二点之前,必须退房,拎着自己的行李离开,退进原来的生活。

窗外是没心没肺的海,明媚又深沉,浅滩上很规律地插了许多粗枝桠,仿佛在波浪的乐谱之上标出黑色小节符。中间挂着网,浸在海里,也许是在养殖珍珠,她没问,她没信心靠打手势完成这个复杂的提问。有时候看见包着鲜艳包头布的当地男人赤裸上身爬坐在枝桠上钓鱼,他们很结实,不穿鞋子,牙齿很白,迎面相遇的时候,露出羞涩的微笑。信号灯一样的牙齿在黑色中亮起,像是一种提醒。

“别忘了你的充电线,”他已经把充电线整整齐齐地绕成了一个小圈,放在桌上,而她从来是乱作一团的,“你有舒服的衣服在飞机上穿吗?”

“有的,我总是带着的。”她穿上她的T恤,薄薄的亚麻裤子和球鞋,把湿漉漉的毛巾扔进垃圾桶。

想到要跟那一团人会合她有点烦躁,一个多星期前,她跟随这个佛教考察团来到斯里兰卡,一团三十号人,有一半是穿着僧衣的和尚和比丘尼,另外一些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还有像她这样,所谓“亲近佛教的人”。

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每天都有大量的参观,组织者是一个手上戴无数手串的童花头胖女士,胖女士做一些水晶碧玺的生意,也运营着一个佛学主题的微信公众号,粉丝不算多,倒都忠诚,黏性很高。

她能参加这个行程纯属偶然,她开一家素食餐厅,因为净尘法师的缘故,在信徒中颇有口碑。素食餐厅生意永远不好不坏,但房租和人工永远在上涨。她本来只做午餐和晚餐,后来为了摊薄房租成本,又增加了早餐,卖养生豆浆和豆腐皮包子,下午供应禅茶,古树普洱,配几味素果,员工三班倒。她算了算,如果营业额再不突破,而成本每年都以现在这个比例递增下去,再过三年,她就不必开张了。

静姑婆把慈云喜舍留给她之后,她花很大一笔钱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之前的装潢太老气了,只能吸引一些初一、十五还烧香礼佛的老人家,价格也就卖不上去。慈云喜舍的房子旧了,但位置很好,闹中取静,不远处就是新建的Shopping Mall。她找了一个年轻的日本设计师,扒掉原来的房顶,改成通透阳光房,重新铺了木地板,打了能把一切都藏起来的柜子,显得偌大空间空无一物。室内装饰全部走侘寂风,枯山水,小桥造景,水声潺潺,熏香炉袅袅地吐纳轻烟。桌子上本来是新鲜的插花,北京天干物燥,花摆一天就显出颓相,太浪费,于是改成插枯枝和干花,那是植物的尸体,也有死者的庄严,一枝斜卧,旁逸横出。

最让她得意的部分是她自己的点子,玻璃房顶特殊加固过,做了个夹层,里面有换气设备,可以养鱼。相当于屋顶就是一层扁扁的玻璃水族箱,锦色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随着天光变化,在室内投下梦幻泡影,粼粼水波纹在墙壁和地板上起舞,浮尘毕现。雨来时叮叮咚咚,敲在玻璃屋顶,人如端坐钟磬中,四面都是木鱼声。

改造刚结束,设计师藤佐秀树就拿了家居杂志的年度设计奖,不是什么权威的建筑奖项,但是传播度很高,各种时尚类、生活方式类的媒体全来了,拍大片的,拍视频的,耽于颜值,或者讲情怀故事,慈云喜舍成了网红店。

以前的阿婆们不敢来了,她想了想,在菜单上保留了之前卖得最旺的几道罗汉斋和素面,价格不变,初一、十五,早餐免费提供素包子。这是静姑婆的店,她不能静姑婆走了,就丢掉她从前的老客人。

静姑婆最后的日子拒绝在医院度过,她变得极度安静,几乎不说话,白天她坐在轮椅上,人已经缩得很小,晒成了一粒葡萄干。膝盖上盖着一条毛线毯子,手在毯子里微微蠕动着,阿晏知道她在很慢地拨动那串念珠。她让阿晏把她的轮椅推在窗前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过了个把小时,眼看太阳拔腿要走,阿晏就把轮椅再挪一挪。每天日出日落,静姑婆在室内上演小型的、慢动作的夸父逐日,从房子的东边追到西边,脸晒得红通通,循环往复。

阿晏小时候在静姑婆家住过几年,每天午睡起来满脸绯红,坐在床牙子上,发茨菰愣,静姑婆看到了总要上来给她搓脸,说不把血液搓开,要生冻疮的。她在阿晏的肉脸上用力揉搓,一双大手如在发面,搓得阿晏晕头转向。那是记忆之中她们最后的肢体接触。现在阿晏看着姑婆干巴巴的红脸皮,她可鼓不起勇气伸手搓上去。

静姑婆死前只留了一句话:莫怕,莫要害怕。她愣了一下,想不出要怎么回答,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待要细问问,静姑婆已经走了。

藤佐秀树获奖后来过店里好多次,日本人礼数大,每次来都不忘给她带小礼物,包扎得极考究的煎茶,传统工艺的日式毛笔,和风果子,冲绳的黑糖,叫她很不好意思。他不像她印象中的日本人,他工作中也会穿牛仔裤和球鞋,笑起来很阳光,并不拘谨,甚至学会了用北京话说“谢您嘞”。但每次这种细节:笔直地坐着,手搁在膝盖上,礼物端放在桌子一角,让他又变回了异族。

“又来添麻烦了。”藤佐搓着手说。他换了合体的灰色西服,不打领带,胸前的口袋很正式地塞了手帕,而衬衫领口敞开着,是精心打扮出来的随意感,身边跟着杂志的记者和摄影师。阿晏一边给他们泡茶一边想,一个男人都这么会穿,真是叫人不放心。相貌帅气的外国建筑师,用东方意境,保护和改建老建筑,中国媒体就喜欢这种调调,每次采访,都要求藤佐到他的代表作里去现场拍摄,藤佐只好一次又一次来叨扰阿晏。

藤佐之前给一个国际建筑大师当助手,后来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设计事务所,日本市场趋向饱和,因此到大陆寻找机会。他跟着大师的时候,接过两个北京的案子,对中国暴发户的一掷千金深有体会。自己来了以后却一直接不到什么像样的案子,第一个非常有把握的大单,几轮竞标下来,不知怎么临门一脚时被另一家路数诡异的小公司撬走了,之后勉强接了两个公司写字楼的室内设计全案,全都被甲方折磨到要死。直到慈云喜舍,规模虽小,可是很出效果,几乎算声名鹊起了。

每次有人来采访,阿晏准备好场地,稍事寒暄后,便借一事退场,她不想因为她在场而让气氛变得尴尬。记者们总是就那个令人惊艳的屋顶创意追问不已,她不止一次在公众号里看到视频,秀树谙练地引用经典,中文脱口而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表情很自然,完全没有口音,不知道暗地里练习了多少遍。

他一次也没有提及她的贡献,她也从不戳穿他。他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设计师,而她不过是面目模糊的甲方。再见面时,两个人依然是客客气气地喝茶,双手握住瓷杯,一起欣赏投射在地板上流动的波光,看见坚硬的固体,同时又是不可能的液体。一尾鱼的影子呆呆地停在他们两人中间,突然一摆尾巴,游走了。

宏声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宾纳瓦拉大象孤儿院,看大象洗澡和拉屎,它们结队走过河滩,庄严,缓慢,如临大事。庞然大物连排泄物都这么惊人。她看过一个BBC的纪录片,讲那些野外摄影师如何利用四周环境制作仿真的隐形摄影头,从而能够近距离地拍摄到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拍摄大象的时候,一开始他们把摄影机隐藏在一个乌龟壳中,在远程遥控这只间谍乌龟爬进大象的族群,象群踱来踱去,满不在乎的巨蹄,把躲闪不及的机器龟踩得扁扁的。后来动物学家发现,大象不管如何鲁莽,他们始终会小心地躲开自己拉的大便,改良后的摄影机就埋伏进了粪便里。有时候这坨大便为了追踪某个特定的拍摄对象,径自开动起来,把一旁其他的大象惊得目瞪口呆,以为大便学会了走路。她回想起那个镜头便乐不可支,继而不可遏止地爆出一连串哈哈大笑,对此,大象满不在乎地甩着尾巴,慢性子又好脾气的巨人。斯里兰卡人对待大象的便便怀有一种更加实用的态度,他们用大象的粪便做成环保“便”笺纸,比马粪纸细腻一些,配上原木枝桠做成的圆珠笔,当地特色花纹的外包装,就是有趣的旅游纪念品。付钱的时候,她把纸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电话,她已经删掉了联系人,删不删也无所谓,那个号码是忘不掉的。

“哎,是我。我来北京了。你在哪儿呢?”这个声音一直那么不温不火。

“我在斯里兰卡。”她停了停,“谁让你来北京的,你来北京干吗?”她知道自己的口气没道理,北京又不是她的,他也不是。

“来见人,谈点事,已经完事儿了,多留几天,以为能见上你。”

“不是说了不见了么?”

他不接茬,“我刚去店里转了转,生意不错,你招店长了?”

“嗯,厨师长也换了,要不要安排你试试我们的新菜?”

“不用,我刚才已经自己点过东西吃了。”

“又是黑胡椒菌菇炒饭?”她举着电话走来走去,刚刚买的东西在腋下夹不住,快要掉下来。

“嗯,挺好吃的。”他笑了。“晏初,我想你了,我来看你好不好。”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在斯里兰卡。”

“旅行吗?”

“嗯,算是吧,考察,跟一个佛教团。”她开始放松下来,语气也没有那么冲了。

“斯里兰卡是落地签,是不是?”言下之意,马上飞过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我要上车了,去下一个地方。先挂啊,回头再说。”胖女士在朝她招手了,她匆匆挂掉电话,朝集中地的大巴车跑去。

几乎是到斯里兰卡的第三天,她就后悔参加这个团了,人太多,所有环节都在互相等来等去。他们的团在中国集合的时候显得古怪扎眼,僧俗杂处,有人穿着僧衣,有人穿着仔裤,到了斯里兰卡,这种违和感竟然消失了,在一个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处的国家,一切都理所应当。吃自助团餐的时候,她看见旁边一位大和尚正在往自己的盘子里大勺地舀着菜,她凑过去,小声地提醒说,“法师,这个是咖喱鸡,里面有鸡肉,荤的。”

大和尚抬头看看她,笑了笑,“没事,我当它素的来吃。”

她赶紧端着自己的盘子走开了。

吃饭的时候,她跟胖女士和几位太太坐在一桌,忍不住跟胖女士打听大和尚,胖女士说,哦,那是和印法师,东雷音寺的住持,也是全国做房地产做得最好的大和尚。他们周围连绵几座山头,以寺庙为龙头,全都开发出来了,除了观光旅游度假,还有高端养老地产。大和尚人脉深,能量也大,懂易经八卦,尤其擅长看风水,凡是他老人家加持过的地段,全都风生水起。

“我知道他,我老公他们公司的房子就是请他看的。”桌子对面有位太太搭腔。

“是嘛尹太,我都没听你讲过哎,是沙河湾紫气城吗?”胖女士身子探在前面,胸口的荡领都要挂到汤碗里去了。

“就是的,你知道那块地,转了好几次手都不成,烂在那里,他们公司也是胆大,不信邪,说可惜了那个好地段,就接过来试试,结果一期工程队才进场,他们董事长就被带走了,这个风声一出,哪个银行敢放款?之前走了手续的也一直批不下来,工程又不能停工,停工了窟窿更大,东挪西凑的,就僵在那里,我们家老尹头发都白了一片。”尹太法令纹很深,说话喜欢撇嘴,像有两根线在牵着嘴角。

“后来呢?”

“也是别人介绍的这个师傅,他对外一般不看,但是房地产圈子里名气很大。去那块地看了好几次,一直不开口,请了又请,后来才说,那地方风水其实很旺,就是东北犄角上有暗坑,一般人扛不住,富贵煞,是个险局,这坑不化解,来谁谁填坑。”

“那最后怎么解决的呢?”阿晏问,沙河湾紫气城现在是京郊最俏的房子之一,靠山望水,连她这样丝毫不关心房价的人都听在耳里。

尹太又瘪瘪嘴,“具体怎么弄的也不晓得,反正是师傅做了法,埋了点什么东西,镇在东北角,神秘兮兮的,还都保密,老尹也不肯讲。他们董事长后来就出来了,对外说只是配合调查,你看他们股价现在涨得。”

“中国人就是这个心理呀,你出事了,又没事了,说明就是后台硬铮呀。这个比看财务报表管用,财务报表还作假呢。”一个穿着藏蓝色布衫的老太太说。老太太姓姜,她有很多件这样非僧非道的中式布衫,同款不同色,一天一件。姜老师跟阿晏住一个屋,天天晚上要拉着人唠嗑,她是第四中学退休的历史老师,先生是北京大学的物理系教授,跟牛顿一样,晚年相信了有神论。先生去世以后,儿女都在国外,她一个人闲着没事干,除了炒股,就热衷于报名参加佛系社团活动,天南海北地乱窜。

“哦?这么灵?那他帮人看阴宅不看?”左手边一位戴着翡翠老玉镯头的女人明显来了兴趣,她皮肤又白又薄,红血丝清晰可见,气质很娴雅。

“应该看的,法师慈悲为怀,回头你托托他呀,怎么李太你要看阴宅么?”

李太不肯多话,只微微一笑,“也没什么,想看看祖坟,可能需要动一动。不知道法师肯不肯帮忙,老家有点远。”

胖女士热心肠,马上发动对面的团友,“尹太太,等下吃完饭我们俩一起去帮着说一说呗,你先生是沙河湾的高管,师傅肯定记得的。”

宏声搭乘的班机到达斯里兰卡的时候是半夜里,阿晏关机了,等他们相见时,阿晏已经摆脱了胖女士和她的佛学团。

“怎么逃出来的?”

“说好回程的时候在机场碰头,团费不退。”

“就这么放你走了?不怕你黑在这儿?”

“她又不是旅行社,我们都是个人按自由行过来的,她不担责任的。再说了,我跑得掉吗?北京的店不要啦?”

“这么说已经进入角色了?不回去了?”

她摇摇头,“回不去啦,房子都卖了。”

“还说这个呢,说起来我就生气,你急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两个人躺在海边,并排两张沙滩椅,棕榈树叶在脸上割出一道道阴影。他从北京来的时候穿着厚羽绒服,完全是意外的旅程,毫无准备,剥洋葱似的,一件一件脱出来,最里面是一件秋衣。临时在机场买了两件短袖衫和沙滩裤,全都是奔放的热带大花,套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滑稽。宏声没那么老,虽然是私营老板,可是有一种机关老干部的风范。在生意场上,这种国有气质竟然很让人放心。相形之下,她是流浪的三毛,妆也不化了,头发在海风里吹得一缕一缕的,披拂在肩膀上,三千烦恼如丝,那一两年她掉发掉得厉害,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现在慢慢长回来了。

他们订的是海边的小别墅,房子有点旧了,视野很好,推窗见海,晚上不拉窗帘,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海面上起伏的细小鳞光,深不可测,具体而微。大海只有在夜里才微微叹息,清晨的时候几乎是严厉的,一言不发。别墅里带厨房,可以自己开伙,太阳起来了之后,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转,他们俩就提个篮子去附近的市场买菜。宏声喜欢做饭,时常在外面应酬,挺贵的吃喝,心不定似的,总像没饱,回家还要自己下厨,煮一碗面,一丝不苟地切着葱花辣子,才能放松下来,消消停停嗞一口宽汤。

“以后退休了,就去你店里,给你打工。”他把碗端到她面前,她一向不太擅长做饭,没承想现在开了餐厅,一天三顿都有着落了。“粉是素的,搁了豆芽,汤就是荤汤,我拿蛤蜊吊的高汤。”

“没事儿,”她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香。”

“可惜没买到面,米粉还是差点意思,这大蒜也不行,要我说,海鲜米粉哪里比得上我们那儿的鸡蛋豆角打卤面。”他们两个算老乡,彼此的村庄只相隔四十公里,从味蕾到胃壁,都是一路的,渴一口热乎的面汤。这里菜场上各种古怪的香料被尊到了主菜地位,堆成小山,按斤大宗采购,两人不太有把握,最后也就只买了薄荷、香茅这几个常见款。小青柠对半切开,丢在茶里,她挺爱喝,他就不乐意,什么怪味道,酸里吧唧的,糟蹋了我的好茶。

活蹦鲜跳的大虾简单灼一下,蘸点酱汁就很好吃,他怕她只是客气说不碍,后来看她的吃相,好像确实也是没什么顾忌,不像在持戒,才放心下来,又去开了支酒。

净尘法师来大陆的那天,静姑婆让她去给法师送一件棉袍,是之前静姑婆自己缝的,絮了极好的丝棉,又轻又暖,静姑婆很虔诚,缝一针,念一声阿弥陀佛。但是静姑婆已经走不动了,阿晏跟净尘法师身边的弟子妙华法师联系了一下,带着衣服就去了,没想到一进去,房间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皈依仪式,六十多个信徒,屏息静气地立着那里。净尘法师是蜚声海内外的高僧大德,此刻端坐在椅子上,双目微晗,声音很小。听静姑婆说,法师年迈,这几年身体越发弱,不但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还做了心脏搭桥,眼睛也不太看得见了。

人们按照净尘法师的指示,跟随持颂,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行跪拜礼,低低的佛乐缭绕,信徒们朗声念诵,气氛庄严感人,她也随之喃喃,六十多号人齐刷刷地跪下去,她不能独自站着,于是也赶紧找个蒲团跪下,双手合十,跟着做完了全套。最后人们排成一个长圈,挨个上前,等待大师伸手为他们摩顶,表赠法物。轮到她的时候,她把棉袍举了起来,说明原委,法师身边随侍的一个弟子赶紧把衣服接了过去。净尘法师并未开言,也不知听见没有,依然是微微地合着眼,在她的头顶摩挲了一圈,然后赠与她一串黄色水晶手珠,她来不及有更多的表示,排在她后面的人已经走了上来。

仪式结束后,这些新晋的佛门弟子都在殿外领取戒牒,当然没有她的。妙华法师特意追出来,向她道谢,询问静姑婆最近的身体状况。她们都认得静姑婆,知道是净尘法师多年的旧交。净尘法师特别交代,要妙华趁着在北京的时候,介绍一个姓雷的名医给静姑婆看病,雷医生是拔尖的肿瘤专家。对方一开腔,阿晏才知道妙华法师是个比丘尼,容颜清癯,没出家前应该是个美人,现在青筋骨骼毕露,没有头发又穿了僧衣,完全看不出女性曲线。

“所以你要说我皈依了呢,我其实没有师傅给起的法号,也没有戒牒,等于没有官方认证文件,但你要说我没皈依呢,我又是按流程走了全套,师傅面前起了誓言的。”她抬起腕子,让宏声看她手上那串黄澄澄的念珠。

吃完饭,宏声有点微醺了,倒在沙发上剔牙,阿晏端了脏盘子去洗。你耕田来我织布,过起小日子来的假象。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是难得的假期。洗完碗,她把盘子一个一个擦干,收进碗柜,抹布用开水烫过,晾起来,然后很仔细地洗手,涂手霜。她希望她走出来的时候,宏声已经盹过去了,他有午休的习惯,中午总要眯那么一会儿。

他拍拍沙发,示意阿晏坐过去,两个人就那么靠着坐了一会儿。

“她好点了吗?”她还是没忍住。

他好像确实是困了,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说,“化疗这两天刚做完,可能后面还要再做一期。”

“你出来了,谁照顾她?”

“薇薇不是放假回来了嘛。她们那种病房,我一个大男人老在里面也不方便。”又停了停,“请了个护工陪夜。”

她拍拍他的手,“你困了,要睡床上去睡,沙发上腰疼。”

宏声站起来,拖趿着鞋子回卧室了。她找根皮筋把头发扎起来,拿本书想去沙滩上找个荫凉地方待会儿,临出门了,看到茶几上宏声新泡的茶,又折回来,倒进一个有盖的玻璃瓶里,随身带着。

太阳很好,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没有戴墨镜的习惯,每年入夏都会买新墨镜,总是随买随丢。试过像别人那样,不戴的时候很潇洒地把眼镜推至头顶,但她前额的角度有点斜,老是尴尬万分地滑脱下来。来斯里兰卡前新买的墨镜,已经毫无悬念地丢在了机场的快餐店里。

站在沙滩上张望,正午的日头,并无一丝风花,每一棵树木,只在正下方吝啬地吐出一小点阴影,这可不是散步的好时候,但她觉得温暖。热量从每一个毛孔里钻进来,把别的什么东西一点点从身体里挤出去,感到一种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大海把人还原成动物:双足,无毛,喜怒不能自理。她脱了鞋子,朝海浪的方向走去,她不会走到海里去的,她可不想打湿双脚。她要始终感觉干燥、滚烫的细沙,偶尔夹杂着粗粝的石子,碎贝壳尖锐的边缘,顶住她的脚心。

店铺装修的时候,跟藤佐秀树商量软装风格,阿晏坚持要把店里原先供的那些石雕佛像、刺绣的观音、莲花灯统统撤掉,只留下一幅净尘法师的墨宝,写的是,“一念之间”。

“你确定吗?要不要保留一尊石雕佛像,放在通道的尽头,也不增加成本,我们可以给他一束光,会美得很高级。”

她想了一下,“还是不要了,太复杂,我希望空一点。”

最初是秀树提出来的,他考察了周边的社区,旧房改造工程之后,年轻人渐渐成为这里的租户,周边新建的商场和创意园区也带来了很多潮人,“他们吃素可不是礼佛,而是为了减肥”。他建议她弱化餐厅的佛教色彩,往养生禅意那个路数去走,没想到她弱化得这么彻底,干脆什么都不要了。

“你简直像个异教徒哦。”他笑着,开她的玩笑。

“没说错,我出生就受洗了,我以前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也笑。

“真的假的?你开玩笑?”

“你呢,你信什么吗?”

他耸耸肩膀,“我信铜锣烧。哆啦A梦最喜欢吃的,你看过哆啦A梦吧?”

“看过,我们那会儿翻译不叫这个名字,叫机器猫。”

“对,就是那个蓝胖子。浅草寺门口,一条街全是小吃摊,红豆馅的铜锣烧特别好吃,我小时候去浅草寺,都是拜铜锣烧。”他笑嘻嘻地挤个鬼脸,做作揖状。跟不同种族的人说话真累,不配合夸张的表情就没办法表示这是一个笑话,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不想说节日里母亲和服盛装起来,一大早就领他去祈福,滴滴答答的木屐小碎步敲在石板路上,让人无端地紧张,觉得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母亲逼他用水勺洗手,在庙前挂上心愿木牌,祈祷爸爸回家,而他惦记着行为举止如果不出错,等下就能吃到铜锣烧。人们的心愿重重叠叠,在风中彼此敲打,喀喇作响。抬眼望着那欲念的巨阵,他可不像妈妈那么好骗。这么多心事如麻,按逻辑和概率,肯定会有张三李四彼此矛盾的心愿,老天爷帮谁不帮谁呢?只有铜锣烧是立等可取的。

正是把室内极简做到了极致的时候,阿晏想出了屋顶的主意。她很兴奋地跑去找秀树商量,秀树一开始很抵触,工程已近尾声,他心里知道这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这一改动,意味着很多地方得推翻重来,整个屋顶要全部扒掉,承重要重新计算,排水要额外设计,订制这个尺寸的特种玻璃需要时间,更何况还要把它改造成水族箱。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女人。这么小的一个案子,他并不想在其中浪费太多时间。

“这样就必须做成平顶,北方的雨雪会给屋顶带来很大的承重考验。之后的清洁维护也是问题,灰霾天气,玻璃屋顶估计一个月就黑掉了。而且这个屋顶的成本可能会比你整个改建工程都贵。”他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专业性说话,希望能就此唬住她。

她想了一下,“我会再找我另外一个建筑师朋友咨询一下可行性,另外也拜托您做一个大致的预算价格给我。”

秀树故意拖了一个星期,然后报出一个不可能的价格。她会知难而退的,他想。没想到,犹豫片刻之后,她竟然答应了,只说要再给她一些时间筹钱。他没什么可说的,真要按这个价格去做,他相当有利可图。他再一次确认了之前对中国客户的认知,他本来都要动摇了,结果他们确实是钱多、任性。

“钱多、人傻,速来!”他想起以前同事跟他开玩笑说的那个网络段子,自己偷偷用生硬的中文学了一遍:“见多、人杀,出来!”

他不知道她怎么筹的钱,也不便细问,阿晏看起来不像有钱人,不过这可说不准。他并不了解中国人,他到中国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了解他们,他们有点像亚洲的犹太人。十天之后,一笔预付款打到他公司的账上。他也不含糊,一周之内他们就出了图纸,把屋顶扒掉重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日本人的专业程度吧,他投入的热情高涨了很多,这个小工程从现在起开始有点儿意思了。

阿晏天天到店里看进度,之前的厨师班子,除了几个自己要走的,剩余的都答应了不辞退他们,装修期间给安排了重新培训,现在培训早结束了,店面装修还没着落。好在屋顶改造只是前厅,不影响后厨,水电气也基本做完了,她就跟秀树商量,白天让厨师来上班,集中在后厨研发新菜。

新来的厨师长陈方奎是个能人,之前在一家叫做天城彼岸的高端素食会所当厨师长,手底下管着四十多号人,会所后来换老板,新老板带来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总厨,想让他只负责白案面点,薪水不变,把原先负责白案的安师傅开掉。陈方奎面子上过不去,直接辞职了。

“这还不光是降级的事儿。你想啊,我不能保护我手下的饭碗,我还自己挤掉手下人的饭碗。我脸往哪搁?安师傅跟了我好几年,其余弟兄又都没走,都还在,他们会怎么看?我以后还怎么带他们?所以我说,你们也别为难了,安师傅面点做得挺好,当个白案主管,尽够了。我走。我走还替你们省钱。我不能拿着主厨的钱,干着他妈的不是主厨的事儿。”面试的时候,阿晏问他为什么离开上一个东家,陈方奎突然就激动起来。

他开口要的工资很高,阿晏也答应了。毕竟是资历摆在那里,又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不肯屈就的。她想想自己对餐饮一窍不通,到北京时间还短,人面也不熟,就算招聘普通厨师,都不知道要招什么样的,直到昨天问了人,才搞清楚打荷、炉头、上什这些工种分别是什么意思,也是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厨师长帮着带带队伍,这个陈方奎,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心,听起来应该肯卖力。

果然,建筑工人在外面敲敲打打,陈方奎领着炊事班手下在厨房里面热火朝天,菜单最后敲定之前,所有的菜品和流程都需要再过几遍,每一道出来,所有人都参与试菜,打分,讨论。阿晏特意吩咐他们每天多做几道点心,端出去给外面的工人尝尝。

慈云喜舍以前菜品比较传统,素菜要鲜,浓油赤酱重调味是最取巧的,陈方奎在的天城彼岸有港资背景,经常光顾的客人里面,粤港澳台的占了不小比例,所以总体上口味清淡,尚食材,格外重视汤品和甜品,这些都跟北方客人的饮食习惯有距离。在这个基础上怎么调和,陈师傅跟阿晏之前已经反复商量沟通了好几次。阿晏是个糊涂人,给不出多少具体的建议,只能提些大方向上的关键词:年轻化、创新融合的概念菜、健康养生、少油、低糖、轻食。

陈师傅果然出手不凡,几道简简单单的菜都料理出了新意,一个黑色小炖盅上来,胖胖的白色淮山药已经焖得绵软,撒了一些橙红的枸杞,颜色很悦目。陈方奎瞪着他的一双牛眼:你们谁能吃得出里面的调味的食材?

“拿椰浆炖的啊。”这个没难度。“莫非搁了陈皮?”有点没把握了。“小豆蔻?”“还是丁香?”另外两个人说。

这种味道清淡的菜,陈方奎想了折中的一招,旁边会额外配有三个迷你小碟,作为伴菜,里面是相对重口一点的时令调味菜,提供口感上的丰富性,一般来说,会有一道咸口的,一道脆而香的,一道辣的或酸的。这道椰汁煨山药的伴菜分别是,老醋花生、辣萝卜丁和海带豆腐。

毕竟是高端料理店出来的,陈师傅做起珍贵食材来毫不手软,他跟阿晏说,素食里面,所谓高净值的菜品,一桌素菜就指着它们挣钱。松茸人参猴头菇,黑松露白松露,接下来是那些有滋补作用的药膳,新鲜的芡实,难得一见的海葡萄,航空运来的蕨麻,产量稀少的石耳,还有黑蒜、羊肚菌、竹荪……高汤也有讲究,荤菜厨房的高汤一般是骨汤或鸡汤,素食厨房的高汤就靠豆芽、菌菇来吊鲜,素汤难以炖出黏稠感,那就需要用熬制的米汤做底。

阿晏心下惴惴,那天妙华法师跟她短暂的闲聊中,委婉地表达了一个意思,慈云喜舍并不算净尘法师的素食道场,但在信徒中颇有声誉,很多客人也知道慈云喜舍是大师加持过的,静姑婆无儿无女,未来如果仙逝,这家素食餐厅应该是交给阿晏接管了吧?如果是这样,还希望阿晏能守住喜舍的水准和口碑。此刻改建工程已近完工,坐在初具规模的餐厅里试尝精心熬煮了八个小时以上的素版佛跳墙时,阿晏想,我是不是把这件事整得太奢华了?

似乎也没什么退路了,为了做这个屋顶,她把石家庄的房子加急卖掉了。五年婚姻,留下来的只有这个壳。现在她必须往前走了,她得再细细地算一笔账,不要失控。她跟陈师傅说,照顾到以前的老客人,菜单上还是得有一些人人都消费得起的平价菜,以前那些便宜的罗汉斋、素面,必须保留。

陈方奎心里老大不乐意,太普通的饭菜,何以值得他出手一做呢?他统统得加以改良,“晏总你放心,我这种改良,只是贴工夫,食材成本上保证不增加”。翡翠炒饭被他升级成了黑胡椒菌菇炒饭,罗汉斋面也添了花样,西红柿卤面、酿茄子面、银丝干拌面。“不过,不能盯着卖这种基础款,不挣钱的。”他嘀嘀咕咕。

她也没空惶惑,太多杂事,已经团团转。菜单的设计、制作,服务员的培训,定做员工服装,消防年审,菜品拍摄,跟大众点评、饿了吗等一堆服务性App纳入合作,开微信公众号做早期营销……她从没想到开一家店意味着这么多琐碎的劳作,像是突然接到了地气,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躺下就睡着了,巨婴一般的睡眠。

施工的时候不需要秀树在场,最后收尾那几天,他来得比较勤,做最后的把关和调整,有几个筒灯,光线打来打去,效果都不对,秀树对梯子上的工人喊,你下来吧。他自己爬了上去。

阿晏盯着藤佐秀树的背影,这种时候比较安全,眼神不会相遇,也不会被发现。站在梯子顶端,秀树抬手去旋一个筒灯的方向,他很专注,衣服被带上去,她扶着梯子,瞥见他腰间的一段皮肤。他穿着粗棒针高领毛衣的样子,干净又温暖。阿晏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看见有这么一个人在店里大步走来走去,对别人指手画脚。夜间灯光亮起的时候她简直要掉眼泪,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啊,她想。穿过透明屋顶,看见月亮在鱼群里游动,水族箱里做了蓝色夜光效果,他们像置身在海底,普鲁斯特描述过的那个似水流年。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涌进许许多多不相连的诗歌,句子和短语,每一句都像一个注脚,从古至今人类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被讲完。鱼水之欢,掬水月在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你知不知道观音有一种相,叫做水月观音?”她问秀树。

“听过,日本也有,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叫水月?”

“观音有三十三种相,哪一种度人方便,就用哪一种相貌示人,水月观音就是一个朝水中望着月亮影子的相。我总觉得这跟时间有关,水中月,在中文里意味着无法触及,以假为真。水和月都代表时间,水会不停流动,月亮变化轮回,它们都是在说消逝,在说一无所有,在说空。”

秀树把仰着的脑袋转向她,“我以为你是基督徒。”

“不知道我还算不算,我受过洗,但十六岁离开家乡之后就不再去教堂了,而且几个月前,我还误打误撞参加了一个佛教的皈依仪式。”

“你自己心里呢?更信哪个?”

“我也不知道,我很矛盾。”

“无论哪种宗教都不想要一个三心二意的信徒吧。”

工人们陆陆续续告辞了,阿晏去开了一瓶红酒,“庆祝一下,”她说,“佛教徒不能饮酒,但是基督徒可以,那是基督的血,为了救赎我们的罪。”

“然后你开了一家素食餐厅。”秀树把酒杯跟她轻轻碰了一下,“你太奇怪了。”

“餐厅不是我的,是静姑婆开的,她死后留给了我,静姑婆是很虔诚的佛教徒,吃长斋,一辈子都没有嫁人。”

他们俩在桌子边坐下来,店里特别特别安静,秀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下,他问,“那她为什么不干脆出家呢?”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在我们家是个谜,只知道她在净尘法师出家之前就认识他了,我们都猜想她有点爱他。她一直不嫁人,其实完全可以追随他出家的,但她也没有,也可能是因为他后来离开了大陆。他现在身边有不少都是女弟子。”

“你没问问她?”

“不敢问,我们见面也不多。小时候不懂,长大以后,又觉得跟她有距离。静姑婆不爱说话的,也不爱笑,小时候我有点怕她,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凶,就是有一种威。”

他又喝了一口酒,点点头,有点放松下来,“那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被带进坟墓了。”

“是啊。”

“敬你。不是佛教徒,接手了佛教徒的素食餐厅,还修得这么美,你是真的懂。”他抬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喝了一大口。

“我哪儿懂啊,这段时间跟着静姑婆,才听到一点皮毛。回想起来,其实我哪一边都不懂。你去过中国的农村吗?”

“没有。”

“我老家在河北,你知道河北吗?就是紧挨着北京的一个省,我家在一个小村庄,到现在都不富裕,但是很奇怪,那里有乡村教堂,清朝起就有人在那传教。我们家后门出去,隔一堵墙,就是教堂,家里的老人都信主。我父母这一辈,因为正好赶上解放了,不敢信,神父修女也撵干净了。那个教堂很朴素,跟我在国外看到的教堂完全不一样。从外面看跟农民房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多着一个尖顶,顶上多一个十字架。把十字架拿掉,就不是教堂。到了我这一代,十字架又装回去了,教堂里又有人了。我一出生,家里就让我受了洗。我小时候经常跑去隔壁,跟修女玩,听神父布道,半懂不懂的,听到赞美诗,心里就安宁。可是,静姑婆最后的日子我陪着她,天天听经,也不大懂,一样觉得安宁。我就想,我小时候受洗,并不是我自己选的。教堂是邻居,这算是宿命?还是偶然?如果我们家隔壁是寺庙呢?”

“可是现在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选择,你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选?”

“我搞不清楚这两个到底有什么区别,我难道不可以同时爱两个神吗?我以前觉得同时爱两个人都是不可能的事呢,后来发现其实也可以的。”

秀树耸耸肩,“不管怎么样,祝你生意兴隆。”

坐在斯里兰卡的海滩上,中午喝的酒被阳光的热量蒸腾上来,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她竟然有点晕,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事后她很懊恼,不应该喝那么多酒,话总是说得太多,人总是不能默默自处。人在伊甸园里偷吃到的禁果,并不是从此明白了羞耻,而是不再能够耐受孤独。幸好宏声已经在屋子里睡了过去。

两天后,她跟宏声告别,在机场回归了胖女士团队,宏声独自坐另一趟班机回国。胖女士看到阿晏很高兴,很有上来拥抱她一下的意思,两只圆滚滚的胳膊抬起来手里全部是duty free的袋子,只好算了。阿晏用眼睛找了一下同行的人,那个和印大和尚显然已经在团友中发展出了一批不小的粉丝群,都簇拥在身边,姜老师走过来,拍了一下阿晏的肩膀,“跑哪里去了?你这只迷途的羔羊。”

阿晏心下一惊,上帝没可能要通过这么一个穿着棉麻袍子的老太太来发出声音吧?姜老师可能只是有点不高兴,旅程的后面几天,她被丢下一个人住一间屋,换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但老太太晚上没人聊天,感觉白瞎了一半团费。

北京天气很糟,飞机下行的时候往窗外看,一团灰黄的雾霾悬在半空,很黏稠,像有人在空中啐了很大一口浓痰,飞机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北京到了。

她做了一晚上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眼睛还习惯性地朝窗外看,那里已经没有海了。她得赶紧爬起来去店里,一个多星期不在,虽然店长每天都给她发微信,汇报一切如常,心里总是不大放心。

网红店有网红店的烦恼,来的客人不少,但翻台率并不高。素食餐厅本来就有一种慢下来的暗示,慈云喜舍尤甚。玩自拍的,聊天喝茶的,拿本书看着的,点了两道菜可以悠然坐上很久。里面的客人不出去,外面的客人进不来,每次看见门口一群人排队,阿晏心里就有点着急。店里给等待的客人预备了甘草茶和海苔脆枣,但这也治标不治本,海底捞可以给等座的食客做美甲,难道她给门口每个客人发一串数珠让他们念经不成。

“怎么不请客人进来呀,里面不是还有位置空着么?”

“那几桌有人预订了,晏姐。”前厅负责接待的小沈头上别着一枚亮闪闪的夹子,她回头得想想怎么说服她摘了它。“再等一下,预订时间超时二十分钟还没人来,我就放后来的客人进来。”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座位早早地订了出去,临了大部分客人变卦不来,她问店长李晓娜,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好像,我怀疑,有人成心在捣乱?”晓娜说得很斟酌。

她们比照着预订本,查了这几天的预订记录,并没找到什么头绪,那些最终放鸽子的客人,并不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如果真的有人恶意做了这件事,那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要不要干脆取消预订?”阿晏问晓娜,“一律到现场安排,以示公平。”

“小桌散客取消预订倒是可以,里面一排隔间基本上都是高端宴请,不能提前预订,恐怕这一部分客人就要流失了。”

“那只好改规矩了,以后隔间预订只保留十分钟,让小沈在预订时间前一小时打电话给客人,确认是不是能来。”

晓娜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周边的写字楼和创意园里年轻人很多,午餐时间紧张,不可能浪费在排队上,可以推一种“每周素一天”的餐盒,搭配好主食蔬菜水果,外卖配送,如果包月订,可以有优惠。盒子外面标明卡路里,并附一张设计得很漂亮的净尘大师禅语卡,可以做书签,也适合分享到朋友圈,“保证每周不重样,秒杀心灵鸡汤。”晓娜说。

城市里正发着一种叫做创业的高烧,也许只是流感。大街上到处是热情的项目在拉拢它们的早期用户,抢占流量,抢占入口,像是“圈地运动”的升级版,这次他们要圈的是手握移动终端的人。圈地运动把人从土地上分离出来,圈人运动把人从旧有的关系链中分离出来。社交软件解构了情感关系和家庭组织,内容创业和知识付费分离了人与职业机构,在线支付、在线医疗、最后一公里投递分离了人与传统社会服务机构。人与人成为了点对点,人变成了只是人自己,他们手中伸出无数触须,一体两面地感受自由和孤立。即使是后知后觉的人们,也隐约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开始摇晃。一轮新的巨潮即将到来,革命性的突破,伴随着革命性的破坏,机会在哪并不十分清晰,但不管是出于贪婪还是恐惧,勇气还是洞见,都必须把赌注押在新生事物这一边。整个世界有一半人都变成了投资人而另一半人成了创业者,把自己投进快到看不清的轮盘,为了赢得一张登上未来的船票,只要还没下赌桌,就都不能算输。

隔壁的创意园区里新开了一家沙拉店,虽然是最传统的餐饮生意,但因为触及了移动互联,也带上了O2O、消费升级等一系列概念光环。这家沙拉店的商业逻辑链条很长,首先,他们做了一款叫做“执意”的健身App,里面有各种健身短教程,增肌减脂力量训练曲线雕塑驼背改善仪态纠正一应俱全,免费的。然后,为了增加黏度和提高频次,补入社交属性,在线私教随时解答你的健身疑问,免费的;健身论坛用来交流和分享心得,免费的;当然还有相册,供那些挥汗如雨撸铁不止的用户适时晒出自己的人鱼线马甲线以及八块腹肌,这些统统都是免费的。健身App烧着投资人的钱,亏损运营了两年,圈粉逾亿,信任和依赖渐渐成型。所有耐心的耕耘都是序曲,现在收割的季节到来了,他们开始贩卖健身器材、运动装备、各种利润率很高的蛋白粉、代餐粉和保健药丸,高歌猛进地在多个城市配送量身订制的纤体或增肌餐食,他们从线上走向线下尝试性的第一步,就是开了一家很酷的同名沙拉店。

这家名为“执意轻食”的沙拉概念店,看起来可真不像一个吃饭的地方,它更像青年人的公共客厅,生活方式迷狂症者朝圣的殿堂,挑空挑高的大空间,墙体挂满文化名人,王尔德伍尔芙奈保尔们在黑白照片里炯炯有神地盯着今日之青年,并给出了他们的格言警句,天顶画是古希腊诸神完美的肉体。中间一张巨大的原木色长桌,有铺张的绿植和慷慨的鲜花,周围一圈椅子,可以开会,也可以坐下来聚餐。巨大的LED屏幕和可供随时书写的白板,让空间的功能得以多元切换。长桌一边是许多独立的高桌,如果是独自一人,或者三三两两,站着就把那份仅够果腹的健康餐吃了。长桌另一边是一排小隔间,像教堂里一间一间的告解室,互不打扰,拉开隔间暗色的玻璃门,里面仅容一榻,不是胶囊旅馆也不是榻榻米,铺的是厚厚的专业瑜伽垫。一灯,一垫,一充电插座,一音乐耳机,一轻体健康秤,此外无他。那些没有地方午睡的公司职员,可以在这里小憩,去不了健身房的人也能打个坐倒个立冥个想,当然,中午吃多了的人,也特别适合来这里扪心自问,残酷地计算一下当日摄入卡路里,并陷入深深的忏悔之中。

慈云喜舍运气不好,“每周素一天”的餐盒刚开始推广不到两星期,就撞上了执意轻食的开业大酬宾。他们当然不会使用“开业大酬宾”这么土鳖的说法,他们创造了一个新词,叫做“baby view”,这个baby一出生就媚眼翻飞,平均每三天掀起一轮事件营销的高潮:“完美肉体方程式”“来邂逅你的瑜伽私教”“那些套套教会我们的事”“减肥不减胸,增肌不增重”“魔盒开启专属月度菜谱”“捐出日益变大的牛仔裤”“旧情人配不上新的你”……与此同时是低到不可思议的价格,烟熏鸡胸藜麦沙拉,甜虾芒果芝麻菜沙拉,油醋汁龙利鱼小番茄沙拉……统统只要十二元,加送鲜榨果汁。

执意轻食很快成为现象级的网红店,他们根本不指望通过线下店铺挣钱,店铺不过是一个为粉丝增加体验的空间而已。因为离得近,阿晏也去实地考察了一下,店里放着爵士乐,连收银员都帅到飞起。这天店里新一轮的活动是“超人执意为你送沙拉”,几十个男模,上身半裸,斜绑着一条黑色皮绳,下半身穿着紧身皮裤,外面套一条银色三角短裤,背上披着披风,手里捧着餐盒,正在店里笑眯眯地拍照,他们的肱二头肌或者腹肌上,有貌似刺青的图案,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二维码,四周围满了兴奋的围观群众,都在拿手机拍合影,发微博微信。

“他们真要穿成这样出去送外卖?今天外头可冷了。”阿晏搓着手对收银小哥说。她点了一份全素的蓝莓南瓜甜百合沙拉,饮料是西芹汁。

“不怕,我们的男模身体都是棒棒哒。”一身黑衣的小哥,一开口竟然特别嗲。

果然,拍完照片,男模们出发了,他们跨骑上门口一排黑色的哈雷摩托,在粉丝的尖叫声中绝尘而去。

她走回慈云喜舍的时候,看见一辆哈雷摩托停在慈云喜舍的门口,一个留着长长鬓角和小胡子的帅哥正从店里往外走,他把披风在胸前掖得紧紧的,恐怕是太冷了,这笔出场费也真不好挣。经过阿晏的时候,他很专业地对她微微一笑。

服务员都很兴奋地簇拥在前台嬉笑,小沈满脸绯红地拿着手机,据说英俊的超人奉上外卖沙拉之后,还挽起她的手合了个影。看见阿晏走进来,大家都有一秒钟微妙的尴尬。

营销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在活色生香面前败下阵来,阿晏倒也没有特别沮丧,因为投入并不多,只是一次性订做了许多餐盒和包装袋,算是资金积压成了库存,留着慢慢用好了。只有一次,一个穿西装背双肩包的男人来到店里,手里拎拿着他们的餐盒,禅语卡上印的是:白马非马,无常是常。他很不高兴地对前台说,给你们提个意见啊,以后饭盒上不要写这种触霉头的话。

从斯里兰卡回来,她去找过一次雷医生,带了礼物。因为是净尘法师介绍的关系,雷医生对静姑婆一直很上心,她不肯去医院,他就来家里望她,甚至对静姑婆最后放弃治疗都很支持,“生命有它自己的规律,有的时候,勉强治疗只会让病人更痛苦。”

雷医生看见她很高兴,“小晏,你来了,你那个店不得了啊,我在朋友圈都看到过好几次了,生意好吧?”

“生意还行,说了好几次,让您来店里试试新菜,您怎么不来啊?”

“我这不是忙吗,刚从贵州交流回来,那里医院专业人手很缺,尤其是心脑血管、外科和肿瘤这几个方向,北京政府跟他们签了对口帮扶,后面可能还得抽调我到贵州去挂职一段时间。”

“雷医生,我有个事儿得找您帮忙。”

“说。”

“嗯,就是,店里想推一点时令的药膳,想找个养生专家,在食材搭配上,给点建议什么的,您看是您亲自出马,还是您帮我推荐一个中医?”

“这要找什么其他人,我回头帮你琢磨琢磨得了,你怎么支支吾吾的,还有什么事?”

“是这,我呢,有个朋友,宫颈癌,三期了,在石家庄动的手术,也做了化疗,效果不太理想,医生怀疑她出现转移了。我想让她到北京来,您帮她看看好不好?”

“怎么现在才找我?应该手术之前早点介入的嘛。”

“就是的,之前她家属给她在石家庄找了熟悉的医生,也是图照顾起来方便。”

“行吧,你到时候带她过来,我先替她看看,如果确定要在我们医院治疗的话再说。”

“我怕我万一店里走不开,我让她家里人陪着来好不好?直接找您。”

她想着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宏声,他不会怪她多事吧,毕竟这样就要向病人解释,为什么要舟车劳顿地去北京,她突然没把握起来。她曾经祈愿过让他成为自由的人,向不同的神,现在她知道这是错误的,她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应验神通。

也许她想错了,她不能以一种罪过去解决另外一种罪过,神也不会通过伤害一个人来满足另外一个人。

跟着静姑婆吃素念经的时候,会想到以前她虔信的时刻,十五岁,在海报上看见大眼睛女孩的照片,她上初三,身上一毛钱都没有,瞒着大人跑了七里地,跑到乡卫生院去卖血,得了两百块钱,寄给希望工程,她没想到自己一年以后也成了辍学少女。“傻死了,居然去卖血!没染上艾滋都算你走运了!”陈重老这么说,他总是有理,毕竟她是在河北的乡村啊。

想起老陈,就想起她对神所有的失信。离开家乡以后,她只进过一次教堂,那时她爱上陈重,带他回家去见奶奶,陈重是律师,年轻有为,身材也很高大,奶奶没别的意见,只是不同意她嫁给一个不是天主教徒的男人。她出了后门就去找本堂神父,“神父,你快去劝劝我奶奶吧,我嫁给教徒,今后只能多贡献一个教徒,就是我们的孩子。我嫁进非教徒的家庭,天长日久的影响,不光我的孩子,说不定我孩子的爸爸,以及他的父母姊妹未来都能信主呢。”

神父被她说服了,那时候她可真敢说。爱是永恒信仰,什么都拦不住她的渴愿。她如愿了。她总是可以如愿的。她活在对自己的信心中:赤手空拳从农村来到城市,为自己挣出一个家。她拼命工作,奋勇挣钱,结交各路人脉,一有机会就去读书,这个世界没有奇迹,只相信实力。

宏声没有异议地接受了她的安排,他和薇薇带病人来到北京,雷医生很快给安排了病房,并重新做了全身检查。他们没见面,只通了几次电话,宏声告诉她,不太乐观,可能得在北京的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了。

转眼已是春天,陈方奎在按照雷医生的食疗方,为他们夏季要推的莲荷清宴研发新菜。雷医生是个渊博有趣的人,他对阿晏说,莲即是佛,你有没有发现,佛学经典里记载的很多植物都是致幻的,简直是毒品,比如曼陀罗,比如曼珠沙华,只有莲花不光没有毒性,而且浑身上下都可以给出去,为人所用。

她想了想,真是这样,花可以观赏,荷叶、莲子和莲心都能入药,莲藕好吃又滋补,就连枯掉了的残茎莲蓬,都可以晒成清供干花。这么一身是戏的食材,正好供陈师傅大展身手,仅是小拇指粗的嫩藕苗一味,他就整出了配水芹清炒、青芥笋丝凉拌、跟莼菜焯汤和裹面粉轻炸后跟松仁荸荠丁包成米纸卷四种不同的料理方法。

店里的生意渐渐上了正轨,她终于学会了看财务报表,偶尔,人手忙的时候,她也帮忙上上菜,跟客人寒暄两句。其间不是没有发生过插曲,有一次她发现,慈云喜舍在大众点评上的网友推荐菜相册里,竟然出现了许多荤菜的照片。麻辣鸭四件,鸭拐鸭蹼直挺挺地在砂锅里伸着,似有无限冤情。烤乳猪按照广东人的习惯,一只完整的小猪卧在大盘子里,眼睛部位装了小灯泡,通上电,咧着嘴笑的仔猪,亮出血红的目光炯炯,留言里出现了差评:残忍!素菜馆里的败类!这很明显了,有人在恶搞她的店。

她想不出谁会怀有这么深的恶意。嫉妒的同行吗?素食生意本身市场很小,就算竞争激烈,恐怕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分上。她辞过后厨一个小伙子,起因是他老在上班时间用手机打游戏,误过几次事,她批评了他几句,年轻人火气大,当场就脱了工服甩在灶台上,老子不干了。那段时间老有客人预订了座位又临时放鸽子,她就怀疑是他搞的鬼,不过也没有证据。听其他同事说,他好像去了深圳,投奔一个在华强北的老表。另外有嫌疑的就是房东,厨房通风改造的问题一直没彻底解决,他们有过几次不太愉快的沟通,房东是个老北京,在事业单位上班,看起来算个体面人,不至于玩阴的,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种作恶成本很低。她只能想办法去找大众点评申诉,要求他们在后台删除不实照片,她问他们,能否查看到发布照片者的IP地址,大众点评的回复无懈可击,充满了政治正确:对不起,除非有公安司法部门授权调查,否则我们有义务对用户身份信息保密。

这件事情本身给她带来的愤怒感,进而被一种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愤怒所代替,她站在明处,而对手是看不见的。阿晏用那个最常见的说法开解自己,不要把宝贵的时间精力,拖到低水平的战斗中去。“狗咬了人一口,难道人要再咬狗一口吗?”但这种说法充满逻辑缺陷,人不能咬狗,但人如果拿不出任何措施,就等于白白给狗咬了一口,狗失去约束,下次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咬人。她有时无法理解这种恕道。

莲荷清宴推出之后很受欢迎,来尝新的客人很多,餐厅陈设也应季地改成了荷花主题,十天之后,店长李晓娜在手机上给阿晏看了一条公众号推送,那是雍和宫附近一家规模很大的素菜馆,也在推他们的夏日特色菜,“夏令清补名医食疗方”,照片里的大部分菜,都跟慈云喜舍荷花宴里的菜品如出一辙。

阿晏想来想去,要么是别家餐厅的厨师来慈云喜舍吃饭,按味索骥,自己悟出了食谱,对有经验的厨师来说,这不算太难的事,要么就是慈云喜舍的厨师,把他们的菜谱外泄了。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陈方奎,因为几乎所有的新菜都是他研发的,对工序食材最为了解。他手下那些年轻厨师,未必每道菜的做法都掌握。而且陈师傅在素食圈浸淫多年,跟同行很熟,有人找上门来,许之以利,要求传几道时新菜,也属正常。雍和宫店跟慈云喜舍压根不在一个区,如果不是微信朋友圈转来转去,可能就相安无事,不会知道。

对荤食餐厅来说,除了那种主打创新菜概念菜的,普通餐厅彼此之间“撞菜”,实在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酸菜鱼好卖,家家餐厅都做酸菜鱼,麻辣小龙虾红火,大家又一窝蜂地加卖麻辣小龙虾。就像粤菜餐厅都有卤水拼盘深井烧鹅白灼芥兰、本帮菜馆子都有四喜烤麸糟小黄鱼腌笃鲜一样,同款竞争,方显滋味正宗价格公道。但是高级素食餐厅不是这样,素食餐厅在食材口味上的选择余地太小,要吸引客人,拼的就是功夫。加上素食餐厅大多走健康养生路线,讲究“不时不食”,菜单常常随四季更换,菜品得不断花样翻新,不能只是几道寡淡的绿叶菜豆制品罗汉斋卖来卖去,主厨不断创新,做出独特的菜品来极为关键。刚刚兴起用Pad代替纸质菜谱点菜的时候,很多高档素菜餐厅第一时间就换了Pad点菜,就是看中Pad修改起来简单容易,无须重新印制菜单。餐厅推出新菜,或者因为进到了某样时鲜或珍稀食材,可以临时“加戏”、“改戏”。高端素菜餐厅,都有自己核心竞争力的主厨,不会贸然去别家抄菜,但是另外一些规模较大、能够跑量的素菜馆,就不会在菜品研发上头下这么多功夫,也不会花很高的薪水去延请所谓名厨。

阿晏性子直,与其猜来猜去,不如把陈师傅叫来,把手机递给他看,直接问他:这怎么回事?

陈方奎眼睛瞪得老大: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不是你把配方传出去的?

不是我把配方传出去的。

两个人句型训练一样说来说去,陈师傅一口咬定,不关他的事,阿晏挥挥手,也就不再多说了。

秀树很久都没来慈云喜舍了,听说忙得脚不沾地,刚刚又在天津和上海各接了一个公共项目,成了炙手可热的新锐设计师,那天破天荒地给阿晏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知道不知道日本有个天妇罗之神。

阿晏说,天妇罗之神不知道,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倒是常常听见说的。

“这就对了,天妇罗之神跟寿司之神齐名,还有鳗鱼之神,在日本大名鼎鼎,三人合称‘江户前料理三神’,这个天妇罗之神下周要来北京,问我有没有什么值得一试的餐厅,我就推荐了慈云喜舍。”

“是嘛?那太好了,我们一定拿出平生绝学招待他。”阿晏笑了起来。

秀树说,他跟这位天妇罗之神,颇有些旧交情,所以他特意央了老先生,到慈云喜舍也露一手,现场展示一下天妇罗绝活,算是相互交流吧。“他们很严格,不可能轻易传授,不过现场做一次,站在旁边看的厨师如果灵光的话,或许能学到个七八成,诀窍主要是火候和面衣的配比,你让厨师事先准备一下。你知道,在日本,由于土地稀缺,我们把蔬菜看得比海鲜要金贵,很多蔬菜都可以用天妇罗的方式来料理,特别适合素食餐厅。”

阿晏惊讶极了,这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难为秀树竟然这样想着她,她心里一甜,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

“你不用谢我,其实一直是我要谢你,您是我的福星,我在中国有一点起步,全是托了您的福。”电话里的秀树听起来又像一个日本人了。“不瞒您说,我本来想着,等我赚到在中国的第一桶金,我就拿出一定比例出来参股慈云喜舍,算作我的报答。但现在店里生意一直往上走,再这么做就不合适了,简直像要占便宜了。”

接连几天都没睡好,晚上,阿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中,她作为嘉宾去参加某个活动,但是活动的地点分明是在北京颐和园里。一进公园,就惊讶地看见陈重,已经先来一步了。他也是嘉宾吗?她看着他,好久不见,竟然有点陌生,新理了平头,露出脸部的线条,鬓角和下巴的骨骼,第一时间不敢相认。负责接待的活动方把他们俩让到休息区,就告辞了,阿晏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要跟陈重聊什么,就抓拿起旁边一本书来看,周围都是旧书,她拿到的这一本,牛皮的封面,书脊上竟然镶着西洋老珍珠,翻开来一看,是一本手绘《圣经》,花体字母,四周画满了描金的纹样。这时候陈重突然站起来,说,“已动”。然后就快步地离开了,阿晏追了出去,看见一个知客僧也在气喘吁吁地追陈重,追上他之后,塞给他某样东西,然后又折返回来,往阿晏的手里也塞了一样东西。阿晏拿起一看,是半个被剖开的铃铛,中间依然悬有铃舌,铃铛外面刻了一个字,“鹊”。她心想,不知道塞给陈重的是不是也是半个铃铛呢,让我来摇一摇铃,看他是否回应。于是她摇动手里的铃铛,铃铛发出洪钟大吕一般的声响,把她惊得醒了过来。

她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是再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似的耗到天亮,起来去店里。她想到一个解决陈方奎事情的点子,陈师傅是个能人,店里正是要用他的时候,何况她也没证据。

静姑婆把店留给她的时候,她很怵自己不懂餐饮,没想到开店会碰到的问题,几乎都跟餐饮没关系,都是人。如果当时不是她遭遇个人生活的停摆,她怎么可能答应接手这么一个店铺,换了城市,换了职业,换了航道和思维方式。

这时候她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好像昏了头,跌跌撞撞地,走在快车道上,鸟的模样很奇怪,身体胖胖的,既不是乌鸦,也不是八哥。这时还是清晨,马路上车辆不多,阿晏心里一动,快步向路中间走去,想要抓住那只鸟。

一辆汽车开过来,那只鸟左顾右盼,也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司机下了车,手脚很快,一把薅住那只鸟。阿晏有点悻悻地,上去对司机说:你把这只鸟给我吧。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着急上班,他看看阿晏,也没说什么,就把鸟递给她,开车走了。阿晏用两只手捧住黑鸟看了看,看不出它哪里受了伤,这鸟可能是养熟了的,并不怕人,恹恹地趴在阿晏臂弯里头。她就带着它,一路走到慈云喜舍。

店里的员工已经在忙早市,阿晏让小沈想办法找个笼子来放鸟,再弄点清水和小米喂它,小沈去了半天,回来拿了一只厨房装菜的大竹篮,把黑鸟放了进去,上面找块板子盖上。好多人跑来看鸟,你一言我一语的,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品种,鸟窝在笼子里不动,只有头转来转去,啜了几口清水,对小米碰都不碰。

上午阿晏要跟司务去大宗采购,以往这种时候都是阿晏开车,但今天她没睡够,头昏昏沉沉,眼皮乱跳,就让司务开车,自己在副驾驶上闭闭眼睛。车刚开到望京附近,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还来不及看清,一桩巨大的东西迎头撞过来,车窗玻璃被砸得粉碎,车顶也凹下去一截,司机一瞬间踩了急刹车,他们俩向前重重地一冲,安全气囊像棉花爆炸一样膨开了。

阿晏一觉睡醒了似的,脑子里突然格外清晰,她看见司务满头是血,赶紧下车,从另一边把他扶出来,幸好车门没有变形,还能打开。她问司务,你没事吧?

司务摇摇头,这时他们已经缓过神来了,看见对面车道,一辆面包车侧身翻在地上,前方斜停了一辆白色轿车,几截护栏被冲得歪七扭八,应该是面包车为了避让白车猛打了一把方向,速度没下来,撞倒了护栏,其中一截护栏被撞飞,砸向他们的车顶。

交通瘫痪了,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警察到了,救护车也开过来。对面的司机,据说刚跑完长途,疲劳驾驶,伤得比较严重。司务和阿晏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目测有一点皮外伤,不过也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车子已经没法开了,得找拖车公司拖走,然后再找保险公司理赔,阿晏想想就头大。这截铁栏杆,看起来得有一二百斤,劈头砸过来没有死伤,警察敲着本子对她说,“你们真是命大。”

轻微脑震荡,医生开了一些消炎和镇静的药物,让他们俩挂水,司务的创面处理过了,看着挺吓人,其实清洗了之后几处伤口都不深,无须缝针。

阿晏惊魂甫定,挂水的时候,她想起昨天那个梦,忍不住给陈重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车祸的事情,这是他们离婚以后她第一次主动给陈重打电话。陈重的声音听起来鼻音特别浓重,他告诉阿晏,自己发烧了,三十九度多,也在石家庄的人民医院挂水。

他们聊了一会儿,她没想到他们终于还可以这样平静地说说话。挂完水她本来应该回家休息的,但她心神不定,还是去了店里,小沈一看到她就迎上来:“晏姐,你没事吧?那只鸟死了。”

她们说不上来鸟是什么时候死的,当时店里事情多,忙完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了,再去看鸟,鸟在篮子里一动不动,怕是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

下午店里客人不多,晚市之前,服务员和厨师都可以休息一下,听歌,聊天,拿着手机打游戏。她把陈方奎喊来,请他坐下喝茶。陈师傅不知道又要对什么口供,表情一度生硬。她先跟陈方奎说了天妇罗大神要来店里吃饭,并且要交流绝活的事,让陈师傅做好准备。接着又说,她想好了,既然那么多人想学慈云喜舍的菜,她也不怕分享,打算从这个月开始,在店里开一个素食班,公开教。主妇和同行都可以来学,每个月两次课程,每次教一道慈云喜舍的素食料理,就利用下午茶的时段,对店里生意影响也不大。“客人来学是全免费的,包括上课用到的食材,都是我们供给。你负责教课,我给你发奖金。对外宣传推广,既打慈云喜舍的招牌,也打你陈师傅的招牌,我要把你打造成素食界的网红名厨。”

热烘烘的太阳转向西边,有光照进来的时候真好,她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像静姑婆了。她希望静姑婆此刻就在这里,设计这个透明屋顶的时候,她想到静姑婆在房间里追着太阳晒的最后时光,脑子里灵机一动,如果把屋顶全部掀掉,太阳不就到处都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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