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泡泡

悬浮地铁站散发着银冷的光芒,车门打开,涌出面无表情的人类。梦境贩卖站的霓虹灯光闪烁。

一个男孩,正在把视听头盔往头上套。

我跟着一个人在火车站的轨道上跑,他边跑边向我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

为了赶上某趟火车,我们要通过这个月台,去往那个月台。而这个月台上停着一辆火车,我俩爬了上去。

“快点,火车马上就要开了!”那人转过头来对我大叫。

我正要往下跳,火车已经开动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车带离站台,束手无策。那个人站在旁边轨道上,继续对我叫道:“错了错了,这趟车,是往北京的!”

北京,夜宴。一个巨大的桌子,坐着一众大腕导演,他们在宴请李文,而我被拉来作为陪客,看戏一样。李文全程都在发嗲,饭毕,导演顾念之一脸谄媚地拿出了送给李文的礼物。突然天空中爆出礼花,我们坐的大桌子,在露台之上,视野非常开阔,我以为这是有钱人的余兴节目,仰头一看,原来并不是烟花。天空中所有的星座都被金线连接起来了,中间是一只巨大的凤凰,尾羽辉煌,正在喷发流星雨。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凤凰座流星雨啊!在座的人纷纷赞叹,喜不自胜。

我在心里嘀咕着:有凤凰星座吗?

对星座,我一向知之甚少,只听说过英仙座流星雨、仙女座流星雨……听起来都是像女性星座。正想着,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在掉落下来,像盛大的烟花。夜空极美,宇宙正向我们抖落钻石。

城市里所有的人们都出来了,他们走上街道,赞叹这场盛大的欢娱。每个人都仰着头,没有发现街道上出现了像潮水一样多的黑色虫子。这种虫子又像蛆虫,又像甲虫,是一种会蠕动的带壳的虫子。它们窸窸窣窣,爬上人们的脚面,然后又顺着裤子爬上小腿。我的裤腿里爬进了好几只,它们随即开始啮咬。皮鞋上布满虫子,淹没了我的脚。

我大骇,尖叫着跳将起来,不断跺脚,想把虫子抖下去,但却越抖越多。先前只顾抬眼望天的人们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所有人都在惨叫,跺脚,乱跳,浑身拍打,有的人全身都爬满了虫子,虫子越来越多,终于占据了城市里所有的平面。

……

我大叫一声竖起来,闹钟鸣声大作。我叹了口气,又跌回枕头上,数着自己悸动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这种觉睡了比不睡还累,但是此床不宜久留,我懊丧地爬起来,前去尿尿。

二十五分钟后,我已经出发在去博物馆的路上,每天早上九点打卡,每个月累计迟到五次以上,我将失去全月工资的一半。人们先是按照人的样子设计出了机器人,接着人们就开始用管理机器人的方式来管理人。

大家曾经以为,当AI盛行之后,人类将因为清闲而变得多余,他们错了。这种历史时期只维持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最初的幸福过去,游手好闲的人类变成了地球上最大的灾难和不稳定因素。最后,政府不得不武力逼迫人们回到工作岗位。他们取消了大量机器可以代替的工作,重新启用人力。大家一致同意,让世界维持原状可能对人类比较好。在多次全球领导人大会、激烈的博弈和争吵之后,各国政府统一封存了很多人类业已掌握但却可能导致系统性崩溃的高新科技,比如说永生。

但是科学依然在高速进步,这台机器一旦开启,就永远关不掉了,就像人类的好奇心。大多数国家继续秘密从事各个领域的尖端研究,只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有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就喜滋滋地发布科学论文和科普文章向老百姓吹嘘了。

当然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上班地铁里一个愁容满面的男子,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依然能闻见自己嘴巴里的臭气,刷牙都没用,那是噩梦的味道。

经过梦境贩卖站的时候我加快了步伐,老秦还是看见我了,他从格窗里探出头来,大声跟我打招呼。可我来不及把我的梦卖给他了。

“早上好,程墨,欢迎回来。”博物馆门口照例排着长队,我从另一侧的员工通道进去,人脸识别装置认出了我,报以电子化的甜美女声。我习惯性地微笑点头,像是对着空气寒暄,忘记了对方只是一个机器。然后继续往前走。

“你终于来了,”真实的女声没有那么客气,“你来晚了。”汤铭铭把一件白大褂拍给我。她已经穿好了,她穿什么都要勒出她的腰身,连工作服也不例外,她的腰像刀片一样薄。她很少笑,总是抿着嘴,因为牙齿有一点龅。她是我们博物馆最出色的研究员,尤其在史前文明这一块,很多独创性的研究方法和假说,都是在她的带领下开启的。

“咕噜可没判我迟到。”我嬉皮笑脸地说,一边套上白大褂。

咕噜是我们博物馆的内部管理系统机器人,也就是进门时我听到的那个甜美女声,不知道它的设计者抽了什么风,竟然给这嗲姑娘起了“咕噜”这样的名字。

汤铭铭不置可否地耸了一下肩膀。“巫留已经等急了。”

我们穿过长廊来到实验室门口,她按下几个按钮,实验室的门打开,巫留美貌的眼珠瞪着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对她的样子烂熟于心,但每次劈面相见,还是觉得眩晕,心脏猛捶几下。常有人争论埃及艳后和纳芙蒂蒂谁更美艳,我想,以后,这个名单里应该加上巫留。

她跟纳芙蒂蒂一样,拥有一个长到不可思议的脖子,角度前倾,后脑勺很深,似有惊人的脑容量,脸比纳芙蒂蒂更神秘,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像比目鱼一样能看270度吧。”汤铭铭说——这有点夸张,不过她看你的时候,目光好像能把你往左右两边扯开,中间是她的鼻子,锯子一样,高而尖锐,朝你直锯过来,嘴角一点讥俏的微笑,像看着她的刀下之鬼。

“怎么办?我觉得我爱上她了!”测绘师小李夸张地托着自己的腮帮子说。“我被掰直了?”

“你照样当你的小受,”汤铭铭耸了下肩膀,“我猜巫留是雌雄同体的。”

小李朝空中扇动两手,笑得近乎娇喘。但汤铭铭一点没笑。我看这个女人多半也是雌雄同体的,在实验室里,她比我和小李都更像男人。

一开始我们以为巫留的眼珠是古琉璃烧制的,把上面的风化层做了小心的清理之后,发现那是暗绿色的宝石,根据化学结构分析,这种墨绿宝石并非祖母绿、高古绿松、碧玺、沙弗莱这些常见的绿色宝石,它的结构更接近黑钻。

黑色钻石硬度跟钻石相当,但成分并不相同,成因迄今是谜。有科学家认为,黑钻是超新星爆炸的产物,他们在黑钻中发现了大量的氢元素,表明它来自富含氢元素的外层太空,甚至早在地球诞生之前,黑色钻石可能就已经存在于宇宙之中了。黑钻出产极为稀少,目前已知的只有中非共和国和巴西,南非也有极少量的发现,出土于中国湖南的巫留是怎么拥有这一对奇幻眼珠的呢?

巫留是去年在一处大型墓葬中被发现的,刚刚发现这个墓时,考古人员猜想可能是一处王公贵族的陵墓,墓葬规制十分尊贵,保存也完好,并无被盗痕迹。开掘之后,墓中没有发现骨殖,更像是一处衣冠冢,有亚麻的织物、青铜礼器、陶器、漆器、绿松石器、玉璋、玉琮,最惊人的发现就是这尊雕像。

雕像的身份是从随葬青铜器上的铭文确认的,从铭文上我们得知,这个叫“留”的女子自西而来,善卜,能医,通晓生死,被尊为大祭司,八方有惑,咸来问辞。除了面目模糊的随葬俑之外,华夏文明历来甚少为凡人造像,同时期几乎找不到同类的出土物。头像的雕刻风格也有外来文明的影子,石像背后刻有文字,这些文字跟青铜器上的铭文相去甚远,难以辨认。

学术界早就开始启用计算机识别古文字了,他们利用人工智能的图像捕捉和识别技术,开发出大型复杂神经网络的Deep CNN(深度卷积神经网络),在海量数据训练之后,Deep CNN学会了利用现有的青铜器铭文字库来辨认古文字。

AI技术被叫停之后,人工智能计算机的学习能力也止步不前。它们像智力停止发育了的孩子。机器识别系统依然可以辨认大部分的甲骨文字,但是不再融会贯通,尤其是抽象映射能力和泛化能力,一旦字体字形发生变异,就难以随机应变。

“要是现在还能找到古文字专家就好了。”

“你想找哪个?王国维,杨树达,容庚,陈梦家,李学勤,裘锡圭,董作宾……”小李又说怪话,“活人早就不学这冷学问了,他们只有一个几代单传的弟子,就是计算机。”

“有一个人,可能还活着,”汤铭铭说,“可惜,他早年因为盗卖博物馆的国宝,声名狼藉,早就被文博界除名了。”

“还有一个笨办法,把计算机里的已知字库调出来,然后跟同时期其他可能的文字进行人工交叉比对。不过这样工作量很大,类似大海捞针。”

“哪怕能认出其中一部分字也好,有时候,关键的几个字,也能做出突破性解读。”

“要不,让我试试。”我一直没怎么吭声,此刻从汤铭铭手里接过了从巫留身上拓印下的文字。

星期三,我每周例行的“相亲日”。今天晚上的这个,约在离博物馆不远的一家健康餐厅。这姑娘可能在健身,从交友软件里的照片看来,她身形相当健美,日常也穿着紧身的运动衣。我对那些严格自律的女孩充满敬畏,我更喜欢随意、慵懒、放任自流的女人,虽然她们的身材缺乏管理,相处起来却更轻松,也普遍更有幽默感,我爱能让我开怀大笑的女人。

系统把朱莉推送给我的时候我并没拒绝,除了健身这一点让我有点怵之外,她其他方面看起来都还OK,嗜好一栏里面竟然填的是阅读、摄影和古董。

我点了同意约会的按钮。这种约会,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周一次例行发给自己的药丸,类似维生素,甚至连维生素都不算,只是那种药物实验里对比组服用的安慰剂。

推开芥绿色的餐厅大门,朱莉已经坐在里面,她很漂亮,看来她在社交软件上的照片并没有作弊。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谢天谢地,穿的不是运动衣。一看见我,就笑了起来,露出很白的牙齿。

“我迟到了吗?”我一边脱下外套坐下,一边问。

“没有,是我习惯性地早到了。”她还在笑,“女生等男生显得有点猴急,但我总是提前出门的,以防路上遇到什么特殊情况。”

“好习惯。”我应和着。我们俩的目光在社交礼仪允许的范围内快速地彼此掠过,互相秤了一秤。每次约会,最让我不舒服的就是开头这十分钟,但这十分钟总会过去的。

朱莉打开菜单,开始点菜,果然不出所料,她点了一堆素的。

“素食主义者?”

“并不严格,”她耸了下肩膀,“但这个月我是。”

“你想吃啥吃啥,这家虽然是健康餐厅,但他们也有荤菜的。”她安慰我说。

我浏览着菜单上的肉类,不过是些无趣的牛排、鸡胸、三文鱼之类,我胡乱指认了其中一种,要了柠檬冰水。

侍者收走了菜单,我们俩又陷入了相对无言只好注目微笑的礼节之中。但我眼尖,瞬间看到了可以成为话题的东西,那是我最在行的东西,老东西。

“你的项链很好看。”

“啊,谢谢你。”她笑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朝脖子那儿抚了抚。

“英国新艺术时期的古董,”我的眼睛依然离不开那挂星芒和鸢尾花交织的项链,趁机欣赏她的锁骨,“著名的GWV款。”

她吃了一惊,很快醒悟过来。“识货!我忘了你是博物馆专家。”

我抓起水杯喝了一口,心里小得意。古董珠宝并不是我的专业方向,不过长期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一点。辨认GWV款很容易,这类珠宝必定要镶嵌三种颜色的宝石,绿色(Green)、白色(White)、紫色(Violet),这三种颜色的字母开头,恰好也是Give Women Vote(给女人选票)的缩写。经历过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英帝国国力前所未有地强盛,到了二十世纪,女性地位日隆,开始团结起来为自己争取选举权。一时间,佩戴三色首饰成为风尚,仿佛进步女性宣言。一般说来,绿色的是翠榴石,白色的是野生海珠,紫色的是紫水晶,都不算非常昂贵的宝石,新贵或中产阶级的妇女都能佩戴得起,更保障了这场运动的普及性。

“所以你是女权主义者啰?”我问她。

她哈哈哈地笑了,“真正的女权主义者会觉得靠戴首饰来宣扬政治观点,是在物化女性吧?好像我们除了臭美,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现在女权主义者应该都在产房外等着男人生孩子呢。”

这时候点的东西上来了,我们马上吃了起来。我有点饿了,觉得加了芝麻的鸡胸肉很好吃。这个夜晚远比我料想的要好,对面的女伴看起来也足够聪明,我发现我已经在跟她聊起博物馆的事情来。

“出土的位置离子弹库不远,就是之前发现楚帛书的那个地方,但是年代比楚帛书要更早。”

“我知道那个,”她点点头,又问,“所以上古的巫师都是女性吗?”

“不一定,不过女性通灵者确实更多。巫的身份可大可小,有时候,他们结束祭祀之后就会被杀掉祭天,也有一些高明的巫师,有预知能力,能占卜,或者通星相,会成为王族争相延请的国师、帝师,权倾朝野。有些厉害的巫师,地位甚至在君王之上,因为他负责与天沟通,代表神的旨意。”

“巫留属于这一种吗?”

“很有可能,从墓葬的规格和陪葬品来看,她生前权力不小,起码是相当受宠的。”

朱莉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可是你又说她墓里没有尸骨。”

“是啊,是个谜呢,而且她的墓里有象牙、瘤牛和印章,这些都是外来文明的迹象。”

“她好看吗?”

“嗯,”我犹豫着措辞,“不是标准美女。她长得有点奇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看起来有点凶,但你却会一直忍不住看她,算是个性美女。”

“有照片吗?”

“没有。”其实我手机里是有的,可现在还在保密状态,不能轻易示人。“下个月就要公开展出了,到时候你来看。”

回家路上,我再一次经过梦境贩卖站,深夜这里还是挤满了人。他们戴着视听头套,从机器里下载别人的梦。

我站着等一个快结束的男孩站起来,他眼睛红红的,低头避开别人的视线,走出去了。我接手了他的机器,戴上试听头套,屏幕上出现两个并列的选项按钮:

I HAVE A DREAM

I NEED A DREAM

我刚要按下第一个按钮,老秦看见了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还会做梦的人不多了,看到我这样定期的梦源,老板一般都很客气,有时候他甚至让我免费看看别人的梦。给你点灵感,他说,要是哪一天你们全都不会做梦了就不好玩了。

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化得不做梦了,他们只好买别人的梦。梦境贩卖站也卖机器合成的梦,但是人造梦更珍贵,也更受欢迎。像我这样还保持着做梦能力的人,可以在梦境贩卖站上传并出售自己的梦,收入可观。

老秦曾是很棒的造梦师,每天都做极其精彩的梦,人们源源不断地跑过来专门下载他的梦,他的梦在机器里是有署名权的,属于名家名梦。不像绝大多数人贩卖的梦,只能按情节分类。

老秦酗酒,喝得越多,梦越杂花生树,暗夜盛开。如果梦也谈个人风格,那老秦的梦,就像把达利、博西、庄子、瓦格纳以及马克·吐温倒进了同一只调酒器里使劲摇晃,最后撒上一小撮塔可夫斯基作为点缀。有一天老秦像往常一样喝足了大酒,歪歪扭扭,回家酣倒,等待奇梦如约而至,结果一夜黑甜,早上坐起来的时候,他像个喝到断篇儿的人那样茫然。

“我两手空空,一个梦也没有。”

他在脑中拼命搜罗,连一丝片段都打捞不到。从那天开始,老秦就再也没有做过梦,做梦的能力像鸟儿一样飞走了。他尝试各种办法,折磨自己的身体,刺激自己的神经,但无论他喝酒,他不喝酒,他喝咖啡,他不喝咖啡,他嗑药,他不嗑药,他跑步,他不跑步,他节食,他不节食……全都一点屁用没有。他比失恋还丢魂落魄,梦残忍地离开了他,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曾经做过的梦现在仍是经典,被整理成若干专辑,包装精美、隆重,价格也连续翻了两倍。在“人一生必看的100个梦境”里,他依然榜上有名。可年轻人渐渐地不太下载他的梦了,可能因为太贵,或者太老。

老秦用自己的版税收入,加盟了一家梦境贩卖站。他像一只大蜘蛛一样守着这张网,去粘别人的梦,卖给更多的人。这让他觉得自己跟梦还有关联,方便他遥想能够做梦的好年华。他认真查看每一个梦源卖出的梦,试图从中寻找天才造梦师。

“你最近的梦有点走下坡路啊,不如以前那么吸引人了。”老秦在机器里把我新做的梦归到“惊悚/灾难”的类别之下,标上时长,说,“你要不要看看我新发掘的一个梦源?”

“我看你的旧梦就够了。”我阻止他进一步说下去。已经很晚了,我只想赶紧回家。每次我上传我的梦,这厮都要凑在旁边虎视眈眈,真是怕了他了。我不止一次想过换一家梦境贩卖站,但看见老秦眼巴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况且,这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贩卖站。

老秦给我的梦开了个不错的价钱,我点头跟他作别,站起来往家走。真是漫长的一天,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也许能梦见朱莉。

第二天我到达博物馆的时候,馆门口挂起了临时闭馆的招牌,许多辆警车停在广场上,四面围了安保围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出示员工证件,警察拨开护栏让我进去。怎么了?我问。警察像没听见。

馆里乱作一团,有人夜闯博物馆,很多展品的玻璃展柜被敲碎,满地狼藉,工作人员在紧张地清点着藏品,还有人在跑来跑去,衣服飘扬在身后。

现在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东西丢失,汤铭铭说。库房他们没去,只有展厅遭到了破坏。这些歹徒,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似乎并不想洗劫文物。

馆长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歹徒们彻底黑进了博物馆的夜间警报系统,这可太丢人了,红外警报器像被集体麻翻的狗,一声也没叫。

可是这很奇怪不是吗?汤铭铭问我。

是很奇怪,他们是在找什么吗?

博物馆里的文物价值连城,但闯入者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他们费这么多事只是图砸个高兴吗?在确定藏品没有丢失后,馆长长长地松了口气,马上召集全体工作人员开大会。

博物馆必须闭馆数日,一方面要配合警方调查,另一方面,所有的玻璃展柜、展窗重新订制安装也需要时日,紧急安保措施也必须马上出台升级办法,防微杜渐。

我和汤铭铭被抽调去协助史前文明展厅的藏品重新分类整理,对巫留墓出土器物的研究必须先搁一搁了。也好,我正好趁这几天去办点杂事。

“来了?”

“来了。”

走廊上有人跟我打招呼,看着面熟,多半是病友。久住医院也跟坐牢差不多,对外边来的人都很关注。而我看他们都一样,分不清谁是谁。我含糊其辞地点点头,走进病房,看见莫教授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鼻饲管,眼睛闭着,不知是醒是睡。我站在床边研究了一会儿他的眉毛,他整个人都已经停滞了,只有眉毛像抹了生发剂一样,不停地长,长到挂下来,像老寿星,里面有不少白的。

他的眼睛动了动,喉头咕噜一声,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又闭上了。

“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还是没睁眼,“你别签字,我不想受罪。”

我拿一张纸碰了碰他的手,又碰了碰。他睁开眼睛,我把纸举起来,横在他面前。

“看看这个,认识吗?”

莫教授皱了一下眉头,示意我把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我帮他戴上,又把病床靠背摇了起来。他盯着我手上的纸,“有意思,哪来的?”

“初步判断是在商周时期,商晚期的可能性更大,能辨认吗?”

“需要点时间,可能要查一些资料。这个文字跟甲骨文有相通之处,但变体很多,又不是同时期常见的鸟形文……你看这几个字,有从印章文明演变过来的痕迹,你回头帮我把电脑带来。”

“身体能行?”

“放心吧,”他抖了抖手中的纸,“这不就是特效药吗?”

看完莫教授,我站在楼外面抽烟,他的主治医生走过来。

“还有多久?”

“不太理想,估计就是这一两个月吧。”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手术,不过风险也相当大,他本人拒绝。今天叫你过来,本来想让你劝劝他的。”

“他不听劝。”

“你考虑帮他办出院手续吗?有的病人希望最后能在家里。”

我沉吟片刻,“家人没人照顾。尤其这几个月,馆里最忙的时候。我也腾不出手。”

医生拍拍我的肩膀,表示理解,“要不,你再去黑市想想办法?”

在任何国家,时间都属于特供商品。由政府统一收购,控制产量,提取时间的尖端科技只由极少数科学家掌握。一罐一年容量的纯正时间罐头,价格相当于普通人十年的薪水,这是只有金字塔尖的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我从没见过真正的时间罐头,我周围的人也没有。但在黑市,有不少所谓的民科自行研发的仿制时间罐头,这种交易当然是地下的,价钱也高得吓人,但比政府渠道的还是便宜不少。

因为是非法交易,时间罐头的品质注定良莠不齐。那些买到假货的,或者使用后疑心剂量不足的也不敢报警,有人私下去找卖家算账,都被打了回来。很快,这一行当就被黑社会把持。高额利润加暴力维系,天然是黑社会属性的行业,比毒品还好赚。他们不断推出不同剂量、不同品牌和不同包装的时间罐头。这些罐头真真假假,但为了那点可能的疗效,依然有人铤而走险。

时间罐头的问世说来话长。随着医疗科技的发展,人类突破了寿命限制,越活越长,他们面临一个系统性的bug,刨除掉那些实在活腻歪了的人自寻死路之外,绝大多数人还是不肯轻易死掉。曾经嫌生育太麻烦的年轻人,现在也乐得生几个孩子来玩玩。毕竟,当你有永恒的时间可供挥霍,孩子就不再是侵蚀,反而成了一种消遣。死亡率下降,生育率上升,地球上的资源迅速匮乏,星际扩张又一直不太顺利。人们开始醒悟到,如果说在此之前千万年的人类历史,都是一部分人奴役另一部分人,那在此之后的历史,恐怕一部分人必须得去杀掉另外一部分人了。

永生技术因此被封存了起来,这被视为全球科技史按下了一个暂停键。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全世界的报纸,用不同的语种发出了天问,《我们还希望科技继续进步吗?》。另有很多相关的争论,让大家吵破了头。在一连串混乱之后,人们达成了基本共识:永生是个好东西,但永生一旦普及,就成了坏东西,科学带来的其他东西也是这样,比如核武器,比如基因编辑,比如AI……

联合国全球大会投票决定,科学可以继续发展,但是科技的普及和应用,必须慎之又慎。科技成为各国政府重点把控的行业,比军工行业还要机密和显要。日常生活的科技水平,人们选择了退步,各国统一调整回2019年5月。在这个时间点之后研发出来的任何新技术,投入民用之前都必须进行反复论证和多次全民公投,只有那些确保对绝大多数人有利的技术才有可能进入实际应用,同时国家元首还拥有一票否决权。

他们设计了一系列程序正义又极度繁冗的流程,来保障这一系统行之有效。“把科学关进笼子!”人们叫嚣着。所有民间科研机构全部被收归国有,私自从事科研被定义为违法。科学再次成为了少数人的特权——那个曾经为人类带来过巨大进步、便利、平等和自由的科学。

总有人想偷偷长生不老,位高权重的政要、富可敌国的企业家、还有那些直接掌握这一技术的科学家们,他们忍不住要给自己开小灶,于是人们又设计出一大套互相监督和惩罚的机制。只有那些饱受爱戴的人物才能得到局部翻盘的机会。上个月某个声音如同天籁的女歌手就通过了全民公投,得到了基因重组以延长寿命的机会,但每人拥有这样的机会不得超过两次。

就在这时,时间罐头被秘密发明了出来。当然,政府封锁了消息,人民一开始并不知情。直到黑市上出现了仿制品,大家才发现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

品名:时间罐头

容量:一年

功能与主治:为使用者提供与容量相对应长度的时间体验,从而达到间接延长生命之功效。

性状:无色无臭,使用时为喷雾状,瞬间消弭。

使用方法:用产品附带的生物电极贴片置于左右太阳穴和前额叶,打开产品顶端的安全阀门,拔出喷头,在使用者头顶部,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轻喷,喷完后产品会发出提示音。可以一次喷完,也可视使用需要分多次喷完。

保存:请在密闭阴凉处避光存放,开封后请尽快用完。

副作用:经动物临床测试未发现明显毒副作用。

时间罐头的说明书,像一切可疑的保健品那样语焉不详。不妨让我们举个具体例子吧:如果你今年40岁,而你此生的寿命原本应该是96岁,如果你有本事买通作弊,偷偷给自己用上永生技术,那么你90岁之后就会活在怀疑和监视之中,活过100岁马上会被检举揭发,接受审判,处以酷刑。可如果你在40岁这年消费了一罐容量为一年的时间罐头,你并不会为此增寿到97岁,但是你40岁的这一年会过得悠长而缓慢,每一天都无比从容,一年里抵得别人两年的体验。换言之,时间在你40岁的这一年变慢了,这种变慢,仅你可见。

你当然也可以购买更小的剂量,那样总价会更便宜。如果你买一个星期的量,那你的一个星期会有14天,如果你购买一天的量,你在那一天里会有48个小时。

世俗意义上对所有人都有效的时间,不过是一种刻度而已。一直以来,我们对时间都存在诸多误解,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就是以为时间像直线一样流淌。那么,使用了时间罐头之后的时光,就相当于变成了两点之间的一条曲线,曲线跟线段相减,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你赚得的福利。

垂死的老人,用时间罐头增加了自己跟亲人相处的体验。临时抱佛脚的考生,买了时间罐头,好多背一会儿英语单词。终于鼓起勇气约会的羞涩男孩,出门前像喷香水一样给自己喷了时间罐头,跟意中人对视的每一秒钟,都像慢镜头那么意味深长:一颦,一笑,心里面突如其来的一甜,慢镜头里所提供的充足思考时间甚至治愈了他的口吃。

为了秘密制造时间罐头,政府鼓励穷人们出卖他们的时间,他们开出了很好的收购价格,人们趋之若鹜。但这种时间的萃取技术到底是怎么实现的却始终是个谜。表面上穷人们的寿命并没有因此缩短,可他们每一天里的有效时间却暗中消失了。富有之人优哉游哉,长日如小年,贫寒之人忙忙碌碌,弹指一挥间。

集贤街曾经是这座城市的粮食果蔬和水产集散地,现在是贫民窟。鱼虾摊位不见了,但腥臭味道已经渗透进了街巷的毛孔。一到下雨,这里就污水横流,人们不得不穿上套鞋,掩鼻而行。四周招牌林立,几乎每一个平方米上都开着店面,这些店彼此增生的样子仿佛一朵朵暗绿色的西兰花。

人行道很窄,一个穿着紧身裙的女人走过,我刚想侧身让她,她的胯已经蹭上了我的。她娇笑半声,向我投来了待沽的一瞥,卷翘的假睫毛是彩虹色的。

玫红色的按摩院,洗头房,理发店,美甲店,超市,货币兑换,银行,药店,水果摊,算命摊子,菜场,点心店,茶叶行,刀具店,酒庄,干货行,参茸燕窝馆,戏院,鞋店,金银首饰铺,假发店,美妆店,私家侦探社,律所,牙医门诊,正骨中心,讨债公司,打手直营店,器官专卖店,刺青店,乐器行,肉铺,瑜伽馆,婚纱礼服店,香料行,布店,钟表行,米店,服装店,小型赌档,当铺,保龄球馆,健身房,胶囊旅店,钟点房,书店,成人玩具店,儿童玩具店,内衣店,催眠师工作室,酒吧,迪厅,游戏厅,卡拉OK,棋牌室,歌舞厅,电影院,二手服装店,旧货行,唱片店,电子产品市集……一个人一生中需要的所有东西,不出方圆一公里全部可以办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而且价廉物不美。

唯一物超所值的是大大小小的食肆,这里价格平,客人多,食材流通快,所以格外新鲜味美。曾有好事者专门整理过集贤街“天堂苍蝇馆子排行榜”,出了详细的3D手绘地图,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连本国元首和外国元首都按图索骥,亲自来吃点心,人气一时无两。这里就是美食的天堂,天使们挥动着苍蝇翅膀。

但是,哪里有卖时间罐头的呢?

“时间罐头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这儿卖另外一种容器。”彩虹睫毛妹妹已经用手指头在绕我的领带了。

我们耳鬓厮磨,我轻轻地对着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她听闻后脸色大变,一把把我推开,“滚!”

我不滚。我还黏着她。“你不是有什么容器要卖吗,拿我看看?”

她咬牙切齿地指了一个方向,“往东走,香兰讨债公司楼上。”

于是我把领带正了正,转身往东边去了。

香兰讨债公司,看起来就跟健身房一样阳光,一大排透明落地窗,里面摆满了健身器材,过路的人都能看见,一众彪形大汉在当窗表演跑步和撸铁。

落地窗两边贴着对联,字写得相当娟秀文雅。上联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下联是:香兰一怒,血流成河。

我一边疑惑着讨债公司竟然起了这么娘炮的名字,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电梯毫无反应。我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只好从安全楼梯往上爬。二楼是一家卖美发用品的商店,橱窗里满满一整面墙各色各样的发胶发蜡,三楼是一家定做男士西服的裁缝店,四楼是串店,一排人埋头苦吃,店里飘出浓重的椒麻油气味,连地板都滑腻腻的,有点粘鞋。五楼是一家成功学培训机构,公司前台架着一尊红色战鼓,旌旗飘飘,印着“不成功,便成鬼”。旗子下面坐了一个瘦子,身上穿的西装明显就是在三楼做的。六楼玻璃门紧锁,里面人去楼空,一个办公隔断被推倒在地上。此刻我已经爬到顶楼了,没有一家像卖时间罐头的。我甚至爬上天台看了看,天台上有不少烟头,几盆枯死的花,从这里俯瞰弯弯曲曲的集贤街,就像一挂大肠,盘在城市的下腹部。

天台上风很大,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我捋了一下头发,突然开了窍,转身往楼下走去。我怎么这么笨呢?

二楼的发胶店里坐了一个光头,真是近水楼台辜负了这满屏的好发胶,他的下嘴唇很厚,脖子处好几道褶挂下来,像一只忠诚的沙皮狗。

“先生买发胶吗?”他两手交握,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想看看,你们有没有,嗯,那种特殊的发胶。”我举起手来,做出在头顶处喷洒的动作。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有一瞬间,我怀疑我还是找错了地方。我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光头摸摸自己的脖子,然后伸起一只手指头,恍然大悟似的说了一句,啊哈。

这时,一个细眉细眼的溜肩美人从内室走了出来,穿一件改良麻纱旗袍,弱不禁风,拎一只黑色的塑胶袋,雪白的手腕细得好像要被塑胶袋拉断了。沙皮狗马上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女人也笑吟吟地看看沙皮狗,又看看我,说,呦,又有生意?沙皮狗慌忙丢下我,送女人一路走出去。我听见他说,慢走啊香兰姐。

回来以后,沙皮狗明显放松许多,直接问我,多大剂量的?我犹豫一下,说,没来过你们家,先来个三月装吧,我试试货。

沙皮狗点点头,又问,是第一次用吧?我不置可否,眼睛在架子上看来看去。沙皮狗接着说,不建议这样买,如果需要三个月,建议买单月装的,买三罐。分散使用,时间分配更匀质,现在还有新出的缓释版和平行版。他带我看货,满满一货架的发胶,大概都是时间罐头。我不知道平行版是啥意思,正待细问,突然一群警察制服的人从店外包抄过来。

沙皮狗很有经验,他飞快地在柜台下面按了一个键,然后就迎上去跟警察周旋。警察应是早就摸清了情况,已经在搜查发胶货架。一个小警官很有把握地抓起一罐造型发胶,一按喷嘴,怪叫半声,还真是强力发胶喷进了眼睛。其他警察急了,抓起罐头查看,趁机一起乱喷,地上很快被扔得一片狼藉,刺鼻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奇了,货架上每一罐竟都是如假包换的发胶。

沙皮狗叫屈连天,他捧出往来货单,向警察自证清白。我趁乱悄悄向门口退去,购买时间罐头也是犯法的,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退出店门之后,我马上从安全楼梯往下跑,这身西装平时上班挺合身,这时却紧得碍事,每一步都像被人扯着,皮鞋底也太硬,在楼梯上撞出很响的声音,像打了马掌。有一层台阶上我还滑了一下,差点跌下去,我觉得每一个警察应该都能听见我溜了,似乎他们正在我身后追来。

跑过一楼落地玻璃窗,我愣了一下,扭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彩虹妹妹,她正急切地跟香兰姐说着什么,隔着玻璃窗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脱水的鱼。她也看到了我,一只手隔窗对我指来。

就是他!

我叫苦不迭,赶紧发足狂奔。虽然只有一秒,但我相信我已经看到了香兰姐眼中的寒光。香兰一怒,血流成河。

之前的恐惧现在成真了,我身后真的有人追来了,不是警察,是三个彪形大汉。我口腔里弥漫出血腥味,多半是肺部充血,跑太快了。我拼命绕小路,频繁拐弯,希望能够甩掉这几个巨型怪物。再这么跑下去,我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得智取。

突然,我灵机一动,朝集贤街尾的关帝庙跑去。三个彪形大汉在路口辨别了一下方向,也向这里追来。

关帝庙一向香火很盛,一开始人们过来求财,求事业顺利,后来,有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在这里烧香时邂逅了他的梦中情人,一个小他二十四岁的女明星,并迅速闪婚。这夫妇二人都热衷于在电视节目和网络上秀恩爱,女的声称自己爱的不是他的钱,因为认识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多有钱,男的则说爱的不是她的貌,因为自己有脸盲症,根本看不出她有多好看。两人循环论证了否定之否定和无中生有的爱情,很快把关帝庙也捧成了求姻缘的圣地。百年好合的木牌挂满了山门两边的柏树,来求签问卜的痴男怨女特别多。不少古装扮相的算命先生守着“文王课”的布幌和签筒,逗游客开心。正殿前香火缭绕,仿佛是谁投下了催泪弹。三个彪形大汉不得不放慢脚步,其中一个人劈面撞上了一位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帽和墨镜的算命瞎子。瞎子正从庙里往外走,似乎走得也急,竟直通通地往三个人身上撞,伸在前面左右探路的导盲杖甚至扫到了其中一人的腿上,大汉一抬手就搡开了他的导盲杖,瞎子应声倒地。

瞎子哎哎哎地叫着,大汉上去就是一脚,喊什么喊,赶紧滚。

他们三人互相示意了一下,决定分头往左右厢房和正殿搜人去。于是我爬起来,抠抠索索地摸到我的手杖,出庙去了。

朱莉问我,“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你姑姑?”

再见到朱莉是在我的住所。这是我第一次带她回家,我之前好多次想象过这一场景,但我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一进门就展开暧昧的亲热。我只是紧张到无法在任何公开场合跟她见面。

电视新闻正在播放发生在集贤街的火拼。据称,武装警察今天下午查获了一个非法制造和售卖时间罐头的地下团伙,搜出暗室中的大量违禁制品,在执法过程中,该团伙跟警察发生了械斗和枪击,目前已逮捕七名犯罪嫌疑人,另有多人在逃,执行任务的警察有两人在与歹徒搏斗中因公殉职。

我跟朱莉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住电视,生怕漏掉一个镜头。沙皮狗被绑在担架上抬了出来,好像受了重伤,另几个被抓捕的人中,除了两个面相凶横,其他几人看起来都文质彬彬,应该是研发人员。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还有警察的尸体,全部被白色的床单覆盖着,镜头一晃而过,没有看到血迹。

我的小腿肚子此刻还在微微痉挛,下午跑太狠了。

新闻播完了,朱莉转向我。

“所以你现在是被盯上了?”

“应该是,他们看到了我的样子,不一定真的看清楚了。不过,黑市以后肯定是不敢再去了。”

“那你干吗要冒充警察呢?”

“她缠得我心烦意乱。”

朱莉点点头,见我一副怂样,她竟笑了起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你点太背了,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被你撞上。”

我靠在朱莉的肩膀上,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想,我已经逃出来了,城市这么大,他们既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换个发型,从此不再穿这套倒霉西装,不去集贤街,估计他们就找不到我了。这帮人现在忙着应付警察还应付不过来,哪里顾得上找我寻仇?我越想越觉得有理,人一松弛下来,马上闻见朱莉头发上飘出来的淡淡松枝香味,忍不住凑过去亲她。

香兰一怒,血流成河。朱莉闭着眼睛回应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竟然闪过这八个字,极度娟秀,极度杀气腾腾。

朱莉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推开我,问:

“对了,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我一时不明所以。这是要见家长吗?为什么不是父母而是姑姑呢?我还没答腔,朱莉接着解释道,“嗯,说起来是我姑姑,其实她比我还小一个月,她是我奶奶五十岁时生的孩子。”

朱莉的奶奶四十九岁高龄怀孕,一开始,例假接连两月没来,朱奶奶以为自己绝经了,根本没当回事,她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坦然接受更年期潮热和躁狂,结果却等来了孕吐。

“我奶奶羞愧难当,因为那会儿我爸妈新婚,我妈刚发现怀孕,婆媳俩肚皮都一天天大起来,我奶奶竟然要跟儿媳妇同时分娩!”

为了体面,朱奶奶决定及时结果了这个孩子。她偷偷吃了打胎药,天天在家蹦跶,孩子却怎么也掉不下来。不得已,只好瞒着家人去医院预约流产手术。手术当天,出门的时候,奶奶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小腿骨折,卧床两个月,错过了引产的最佳时间点。奶奶是个狠人,她咬牙切齿地想,一生下来,便想办法弄死这个倒霉孩子。

“也因为动了这个心思,怀孕后期,我奶奶几乎是什么不该干偏干什么,她吃冰棍,抽烟,喝大酒,跳广场舞,熬夜,怎么不合适怎么来。临盆的时候,吃了大苦头,在产房里死去活来了三天,挂催产素,孩子就是不出来。奶奶疼得受不得了,挣扎着爬起来,在产床边扑通跪下,跟观世音祷告发誓,‘菩萨,我错了,我一定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是健康,是残疾,我都认了,我绝不弄死她。’”

表了这个态之后,孩子一骨碌就生出来了,滑溜得像一条鱼。奶奶给她起名,单名一个“诺”字。提醒自己不可对神佛失信。

“朱诺?所以你奶奶给孩子起了罗马神话里天后的名字?”我哑然失笑,简直难以置信。朱奶奶你还活着吗?请受我一拜。

“很奇葩吧?你知道,朱诺也是婚姻女神,掌司人类姻缘的,可我这姑姑,偏偏是个私生女,没人知道她爸爸是谁。”

“你爷爷怎么说?”

“我爷爷娶我奶奶的时候就是老夫少妻,那会儿早去世了。我奶奶很酷的,她有好几个男朋友,可死活不肯说孩子是谁的。不过,她倒是让我姑姑随了我爷爷的姓。”

于是,朱诺和朱莉,相差一个月,像一对双胞胎那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她们俩都在同一个班,可是一个得管另一个叫姑。到了高中,她们就自觉避免了这种尴尬。

“有时候追过她的男生又会跑来追我,这会让我们有一种乱伦的感觉。我们都不想这样,所以中学升级考试,姑姑报考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顺理成章地寄宿了。她一直是学霸。大学就跑得更远,直接去了英国。”

“你俩长得像吗?”

“你看到就知道了,小时候很像的。”

朱莉的姑妈长得就像毁容版的朱莉。

不,这么说有点太刻薄了。朱莉长得像美颜相机拍出来的,而朱诺则是用普通相机拍的、没有经过滤镜和美颜的真身。微整形医院可以分别拍下她们俩人的照片,登出去打广告,把朱诺作为“医美前”,朱莉作为“医美后”。

朱诺,英国牛津大学天体物理辍学博士,女神,疯子,在精神病康复中心的花园长廊接见了我们。

我第一次到这种医疗机构,我以为精神病院都是铁窗森森的幽闭之所,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座花草庭园。草坪修剪得很好,四边长廊环抱。有人在踱步,作沉思状,也有躺在草坪上读书的。草坪上安置着一些木质的连桌椅,供人休憩,似乎我们误入了某个大学的操场。

不远处有个男人,身材特别高大,看上去裤子像短了一截,头发有点卷,汗潺潺的,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衫,鞋子脱在一边,在他面前的连桌椅上,放了一瓶橘子汁。他试图伸手去够那瓶饮料,手刚伸出去,就跟被烫了似的缩回来,身子也为之一大晃,大脚趾紧紧地抠住了地面。他不死心,又想伸手,又缩回来,他开始咬手指甲,过一会又两手交握,好像在祷告,祷告给了他力量,他突然前跨了一步,勇敢地上前抓住了瓶子。

哎呀,他又败下阵来。此刻他已经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他不断地上前,退后,薅头发,天人交战,仿佛那瓶橘子汁是充满诱惑的恶魔,是恐惧本身。男人用颤抖的手捂住了嘴巴,手指的骨节巨大,仿佛随时可以把自己闷死。阳光下他一米八几的个头跟那一小瓶明黄色的饮料已经置换了力量对比,橘子汁才是霸权的一方,而他弱得像个婴儿。

“你看什么呢?”朱莉走了出来,她今天刻意打扮过,鹅黄色的铅笔裙,裁剪很合体,一顶黑白条纹的宽幅遮阳帽,伊斯特鲁坎古董炸珠耳环,衬得脸只有巴掌大。

我心里替汉子着急,我指指他,示意朱莉别出声。

男人心无旁骛,眼里满是痛苦,他又抬手去薅头发,套头衫被带起来,露出一截肚皮。他闭上眼睛,鼓足勇气,终于把橘子汁一把抓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转身问朱莉,“探视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医生说她现在在理疗,让我们稍等一下,估计二十分钟之后下来。”

我们在长廊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朱莉在医院小卖部点来三杯瓶装饮料,男子同款橘汁。阳光静好,如果没有刚才看到的一幕,我不会意识到这里是疯人院。

“那是你没看到重症病人的区域。”朱莉扬起下巴对庭院北边努了努嘴。我扭头看过去,只见毗邻的墙壁上缘布了一些铁网,而且立了一排探头和红外报警器。“我们在的这个区域,是给症状较轻、也没有暴力倾向的病人住的,会见一般也在这,看起来比较人性化。那道墙后面嘛,就不好说了。”

这时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响起来,“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男朋友?”我扭头看去,看见了朱诺。她比朱莉略微高那么一点点,头发很黑,眼神也更严肃,眉毛皱着,嘴角向下抿。

朱莉跳起来跟她拥抱,朱诺身体很僵硬,被动接受了这一洋派的甜蜜礼节。她嘴里很嫌弃地说着好了好了,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柔情。于是我们三个人坐下来,一起喝橘子饮料。

“烟呢?”她问。朱莉马上打开手袋,递了一包给她,朱诺撕开包装,谁也不让,叼了一颗在嘴里,自顾自点火,见我盯她看,她衔着烟咧嘴一笑,“这可是我的棒棒糖呢。”

她深深地嘬了一口这棒棒糖,眯着眼睛吐出烟来,拿下巴对我点点,“说吧,找我啥事儿?”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正踟蹰间,朱莉已经接手,吧啦吧啦说了一通。平时觉得朱莉聪明过人,没想到逻辑这么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一件事情被她说得支离破碎。我不忍心打断她,只好由着她说。可能思维跳跃的人都是这样吧。

朱诺没什么表情,眼睛望向虚空中的某个点,我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有一个瞬间的闪念,这姐妹俩莫非都不太正常?啊,不对,是姑侄俩。这时朱莉也住口了,她也盯着朱诺。朱诺说,懂了。

我一时没忍住,问,懂什么了?

朱诺像看一个白痴那样看看我。说,放心吧,你懂的我都懂了,可能你不懂的我也懂了。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朱莉却放下心来,说,那就好。然后很悠哉地喝了一大口橘子水。一时间无人说话,各自喝水,连草坪上那个男人也在喝水,好像某种奇怪的默剧庆典。

又坐一会儿,朱诺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裹了裹外套的衣襟,说,走吧,带你们去参观参观疯人院。

她领我们穿过长长的回廊,路上擦肩而过的医护人员都含笑跟她打招呼,看得出来,朱诺大神在这里很受重视。一楼门厅上方垂下许多顶黑色的礼帽,帽子上绣着:Crazy Hat。我笑了起来,我们竟获得了爱丽丝漫游奇境的待遇吗?

康复中心的多功能楼正在举办展览,我们刚才看到的帽子,就是布展的一部分。这是一场精神治疗回顾展,名为《癫狂的历程》,参观者竟然不少,其中很多看起来是医疗工作者,或者病人家属。展厅里一眼望去有些恐怖意味,这里陈列的是人类应对疯癫的历史。疯狂自古存在,但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才开始有了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当时的很多医疗器械,今天看来如同刑具:有把病人脑子紧紧绑住的铁箍;有女病人赤身裸体被钳住接受检查的板床;有浸入冰水希望激走邪灵的封闭浴缸;还有把病人绑住并高速旋转的吊椅,似乎这样就能把滑丝的脑袋转回正轨……对于我们脑子里发生的一切,人类真是知之甚少。

另一个展厅收藏了大量精神病人的艺术创作,这个时期治疗已经趋向人性化,患者被鼓励去做创造性的工作:画画、捏泥巴、手工乃至雕塑,他们甚至被认为是具备了特殊艺术天赋的人群,有人专门收藏和研究他们的作品。我们一幅一幅地细看这些画,大部分色彩都呈两极态势,要么重彩厚涂,艳如迷幻蘑菇,要么只有繁复的黑白。有些画面奇怪地呈现俯视状态,仿佛画者的灵魂已经飘浮了起来,正从空中俯瞰这个世界。

展厅里专门布置了一个房间,里面每样东西都被赋予了人格。这个病人看来痴迷于捏泥巴,成千上万张泥巴捏就的人脸附在拖把、鸟笼、扫帚、丝袜上,眼睛是戳出来的两个小洞,嘴巴是茫然的一个大洞。

不管你转向哪里,都是几百张这样的脸在看着你。

我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这趟探视意义何在。眼前这个房间也令我惊恐,这些意象如果今晚出现在我的梦里,恐怕又要被老秦归到“惊悚”类别。我正胡思乱想,朱诺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来,刷开了展厅隔壁的门,说,来吧,带你们参观参观我的工作室。

这是一个极其混乱的大房间,堆满了书和仪器,第一视觉印象跟外面那个密集恐惧症的屋子差不多。我很惊讶地看着这些仪器,看起来似乎是实验设备。我对科学仪器知之甚少,但也认出了天文望远镜和显微镜,大量的量杯和烧杯安置在架子上,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机器,搞不懂是派什么用处的。按说民间研究科学是非法的,没想到在疯人院里竟还有人能拥有这么多科研装备。

朱莉显然之前来过这里,她很轻巧地避开了一只正在移动的机器臂,凑到其中一台仪器前看了看,问朱诺,“差不多了吗?”

朱诺说,原理应该是没错,不过大剂量的还没试过,没有那么多原材料。

她们两个人又互相聊了几句,我只听懂她们提到了宋代的汝窑瓷器。在她们的语境里,我完全是个局外人。为了打破尴尬,我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于是我又在朱诺脸上看到了那种看白痴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不耐烦和近乎同情的眼神。还是朱莉体贴,她笑了起来,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安抚道,“差点把你忘了。不过,如果朱诺之前的实验结果没错,她就能帮你制作时间罐头了。”

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怀疑朱诺就是集贤街黑市的一分子,朱莉可能也是。

这时朱莉已经拉上窗帘,打开幻灯机,对朱诺说,还是你来解释吧,科普讲座,我讲得不如你。

以下部分就是朱诺当天说的话。我只能有闻必录,并不代表我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全部含义:

几年前我来到这里,原因我就不说了。但很快我发现,要想展开独立研究,没有比疯人院更好的地方了。我已经厌倦了高校,也不想成为政府的棋子。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我的朋友,我帮过他很大的忙,他也愿意帮我这个忙。

因为周围接触到许多精神病患者,我开始沉迷于精神分析和神经学,尤其是意识的传递,以及意念对物质的扭曲,我发现那在力的形态上跟时空涟漪有某些相似之处。这又把我导回我的老本行,天体物理,进而是量子力学。宇宙是一粒尘埃,尘埃是整个宇宙,每当我们往宇宙中的极大处、极远处探究的时候,都带我们理解了那些最微小、最本质的东西,反之亦然。爱因斯坦,我想逃开这个老家伙,可每次都又绕回到他,绕回相对论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世界。但这次,我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了“时间”这个维度之上。

约定俗成的说法其实不对。当我们考虑时间时,我们总忍不住把它视为一个独立维度,去跟多维的空间去咬合、匹配,但是时间有没有可能也是一种多维结构呢?

人类对时间的认知局限,是因为我们总把自己作为参照系投射进去。人能体察到的自我生命,是一个单向度的短暂旅程,我们认知的时间,也是一段有方向的线性存在,一支从生射向死的箭。——我们以为时间会流逝,有过去,有未来,像一根直线,从无限远的过去,流淌向无限远的未来。因此我们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和“过客”,都意味着一个先入为主的视角。从局限性看无限性,犹如坐井观天。

为了破除这一定见,我们不妨先把时间想象为一个空心的圆球,像一个透明的泡泡,它包裹着我们,它在所有的方向上都存在,所以它也就不分方向,没有前后左右,没有过去未来。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时间是一个泡泡,它是包住了我们所有人?还是只包住了我一个人?这个泡泡,是不动的?还是变化着的?

既然这一切都是假说,那不妨让我们大胆一点。从日常经验里我们不难知道,不同的人对时间的感知是不同的,甚至在人的不同阶段、不同心境下,对时间的感知也是不同的。繁忙都市里的人和幽居空谷之中的人,他们的时间流速不同。人在年幼的时候,每一天都特别漫长,而成年之后,日子却过得飞快,几乎是以加速度在流逝。科学家们早就发现,对时间的感知,取决于单位时间内大脑神经束所接收和处理的信息数量,数量越多,则时间越慢。

许多遭遇过车祸、自然灾害或濒死体验的人都曾经描述过这种时间变慢的体验,有趣的是,一见钟情或热恋中的人往往也有相似的描述。原因是一样的,在特殊时刻,人所有感官全部打开,神经变得极度敏锐,因此接受到更多的信息。人在幼童时代也是如此,孩子的大脑神经网络的传导路径比成人短,传递阻力也比成人小很多,这就是为什么孩子的信息感知能力远超成人。

古代人对时间的认知,跟现代人不同,似乎古代人对应着人类的童年时代。在进入现代社会后,时间以加速度飞跑,表面上看人们普遍承载的信息量呈爆炸式递增,我们置身于一个信息碎片的海洋里,但我们的感受力反而大幅度下降,在单位时间内感受到的有效信息因此变少了。

为了便于理解,我们把时间视为一种物质,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描述:不同个体在不同阶段下,时间的“质量”和“密度”都不相同。

我们所共同拥有的时间,我称之为“社会时间”或“大一统时间”,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刻度而已。世间从不该有大一统的时间,就像世间本不会有天然的国界线一样。大一统时间,只出现在精准调校的钟表之上,而且依然要被地球的不同时区所割裂。

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悟到,时间泡必不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有之泡,每个人在每个时刻都有自己的时间泡,我称之为“个体时间”或“去中心化时间”。这些泡泡之间彼此存在力的作用,它们会互相吸引、碰撞、挤压、摩擦、排斥、分裂、合并,同时这些泡泡本身也在自旋。

201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Barry Barish说,“理论认为,引力波可以从宇宙诞生传播到现在,而不被吸收或漫射。我们预计可以用LISA(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做的是,在宇宙诞生10的负12次方秒后,会有一个电弱相变,改变非常基本的物理学定律……如果这个一级相变发生,就会形成泡泡,就像水中的泡泡,或者水蒸气中形成的水滴。在泡泡中有新产生的电磁力以及新的自然规律,在泡泡外面没有电磁力。这些泡泡会以光速扩张相撞,根据理论推测,会产生引力波”。

天哪!2017年!我怀念科学没有被按下暂停键的好时光,人类在下坡路上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那时候你可以在互联网上查到你所需要的几乎一切科学知识!而现在我只能把这段话背下来,强行记在我脑子里。

受他的启发,我做了幻灯片来模拟动态的时间泡。你看,想象你自己置身在这片肥皂泡之中,每一个最小的时间单位里(我们称之为普朗克时间)都有无限多的时间泡泡,每一个最小的时间单位内都有泡泡在坍塌和新生。每一个时间泡,都是对上一级时间泡的分形和模拟。每个泡泡都代表了你在时空中存在的一个可能性,你进入其中任何一个泡泡,其余的泡泡就会自行坍塌,下一秒亦然。

“共时性”是我们理解宇宙中万千平行世界的钥匙。当你与他人处在集体记忆、相似情景、相似空间、或者相似的信息认知体验之中时,你们的时间泡泡会彼此重合,形成交集,乃至发生变化。举例来说,当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时,你们共有的时间泡会变大,而你所占有的时间泡越大,你的“个体时间”流速越慢。量子纠缠也是通过共享时间泡来实现传递的。

我们对时间的传统感受是匀速的、匀质的,因为每一个时间泡,都处在“红后效应”之中。看起来稳定、低熵,但无时无刻不在拼命迭代、修补和复制,才能把时间泡维持在一种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的程度。

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时间的时候,时间就不复存在了,它本质上就是一种空间。

对于这些无所不在、方生方死的泡泡,人类早就有过最贴切的描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我试图验证这些假说的时候,我发现政府也在做着同样的研究。以前这些科研进展很容易被查阅,但现在全部封锁了。我以前那些同学和同行,都被招募进了政府的科研机构,然后他们就彻底被禁语了,连打电话都会被监听,因为怕他们泄密。我们再没有办法讨论科学,即使我作为一个疯子都不行。

如果我没有发疯的话,我现在也肯定是这些机构中的一员。要么为他们服务,要么被他们干掉。

医院里的人很容易接触到时间罐头,这是病人最喜欢的探视礼物,总有家人会想尽办法从黑市搞来。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玩的东西,这是我刺探时间研究前沿成果的好机会。

毫无疑问,时间罐头就是基于增加“个体时间”这一原理展开的发明。我在自己身上试用了几个罐头,测试记录了神经元的运作变化,又拆了几个罐头,分析了内容物的构成,这很容易,接着我花了点工夫,破解出了它们的制作方法,这稍微难一些,但最后也搞定了。具体过程我就不展开说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

政府和民间黑市分头炮制时间罐头的风潮,让我意识到,我们正处在人类社会的一个关键性的历史时期:我们就像原始社会的原始人逐渐见证了氏族产生和财产私有化一样,我们将见证时间被私有化。

这一类似“圈地运动”的进程会快得惊人,因为对时间的私有化,从一开始就是以垄断和掠夺的方式展开的。时间资源的分配不平等,将取代财富分配的不平等,成为人类不平等的终极因素。

因此我开始反思我们现有的萃取时间的方法,我称为“活体萃取法”,是从活人身上榨取他们未来的时间值,这就必须说服(或者剥削与欺骗)他们让渡他们未来在时间上的可能性。我周围有不少病人志愿让我在他们身上做实验,利用他们来提炼时间罐头,但我忍住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人道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最简单,成本也最低。

我进而想到,既然时间无向性,则我们认识的所谓“过去”没有被固定。换言之,除了从“或然率”中萃取时间,从我们以为的“既然率”中应该也可以萃取到时间。比如从古代器物上提炼出时间,这些穿越时空的幸存之物所占有和携带的时间泡泡往往够大,也许可以实现转化。我做了大量的实验,朱莉从她的古董店先后给我带来了一些北魏石雕的残片、宋瓷和一些明清老玉,想看看不同年份、不同材质的器物,在萃取效能上是否也有高低。

我目前还没找到特别明晰的规律,朱莉那儿的老物件都太小,而且年代不够久远。要是我也能去你们的博物馆砸橱窗,我可能会先试试商周时期的青铜鼎器,尤其是祭祀用的,然后是史前玉器和石器,我还想测试一下汉代老金……反正从古物上萃取时间已经被证明是可行的,而且转化效能比活体萃取高,只是萃取方法更复杂。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是:你需要做多长时间的罐头?以及我们是否能找到足量的古物?

我不能否认,当我听朱诺说着这些的时候我心跳加快,可她说完我跌入又一片茫然。房间里很安静,幻灯片的光打在朱诺脸上,在她的脸上也制造出许多泡泡,让她看起来像一条严肃的人鱼,正准备消失在泡沫里。

我突然明白了朱莉为什么会在社交软件上选我约会,我是博物馆研究员,我有大量的机会接触到古物。

我马上打消了这种胡思乱想。现在需要时间罐头的是你自己好不好?我暗暗提醒自己。

“我本来去黑市,也只想购买三个月的罐头。”我说,“不能因为我们留恋过去,就无限延长人的寿命,那是一种作弊。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世界会乱套的。”

朱诺耸耸肩,“你这么想很合理,你就是被科技暂停洗脑的一代。”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以前有过两次世界性的战争吧?战后的青年被称为‘垮掉的一代’。那么科技暂停之后的青年应该叫做什么?‘傻掉的一代’?”

朱莉试图转移话题,“三个月时间,够他破译出那些铭文吗?”

“开玩笑,如果资料凑手的话,个把月就可以了,莫教授可是最顶级的古文字专家。要不是他现在身体虚弱,每天能集中精力的时间不多,他能进展得更快。”

朱诺突然问我,“从我刚才说的那些里面,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我本来毫无头绪,被她这么一问,我倒灵光一闪,像是脑袋里有个电灯泡突然被通了下电,想起来了。“啊,那个!”

我还没来得及说,朱诺就鼓励似的肯定道,“没错!”

“黑市帮应该也研究出这个办法了,所以他们才会去砸博物馆,却不拿走文物,他们多半是带了设备,现场就把时间萃取了。”我急忙说。

朱诺点点头,“朱莉跟我说博物馆被劫,东西却一样没少,我就猜到了。毕竟现在文物有定位追踪,要销赃非常困难,抢劫之后没办法脱手,也是个大累赘。卖时间罐头会好赚得多。”

“所以要么是黑帮干的,要么就是你干的。毕竟你也知道这个方法。”

朱诺耸耸肩膀,“我倒希望是我。可惜我不能离开这家疯人院半步,不然院长不会同意我在这里做科研,太容易暴露了,会牵连到他们的。”

我心想,这可说不准,谁能保证你晚上不会偷偷溜出去?有本事搞定博物馆报警系统的人还能被区区一家医院关住吗?

朱莉说,“黑帮跟政府不一样,他们有充分的动机研发活体之外的萃取源。政府可以用各种名义鼓励平民去做萃取源,黑帮毕竟是地下操作,如果长期只能从活人身上萃取时间的话,牵涉的人太多,很容易招人耳目的。”

这倒有点道理,砸了一整个博物馆的橱窗,需求量应该很大,不太像是眼前这两个个体户所为,我暗自思忖。我正待好好理一理思路,看清我目前的混乱处境,朱诺已经急不可耐地搓搓手,一脸兴奋地问:

“所以,你什么时候能把巫留偷出来给我?”

“程墨,这个人怎么长得有点像你啊?”小李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电子报纸上浏览当天的新闻。他最近在节食,每顿都在软件上折算自己摄入的卡路里,咖啡也换成了清咖。

我正在细看金杖上面拓下来的纹样,有趣得很,龙鸟嘴里衔着一枚叶子,叶子上成螺旋转地在滴落水珠,水珠掉下来变成了青蛙。中间两个蛇尾交缠的人,对应伏羲和女娲,右下方还有一些图案难以辨认,隐约能看到兽足和火焰纹。汤铭铭倒是走过去瞄了一眼报纸。“哪儿像了?看不出来。”

“眼睛啊,鼻子也像,要不是程墨最近改了发型……”小李拿着报纸来跟我比对。我不知他们在说啥,接过报纸一看,本地新闻的角落里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上面那张照片,我觉得就是我。但是细看又觉得不像,嘴巴比我更阔,下颌也变方了,眉毛很粗。

张群峰,男,36岁,身高1米75,右脸至耳部有黑色胎记,左手轻微残疾,于三日前在北城区失联,走失时身穿深灰色西服,白衬衫,黑色皮鞋,知情者请联系****(下方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你看,不是我,是个残疾人,个子比我还矮点儿。”我轻描淡写地把报纸还给小李。

汤铭铭有点不耐烦了,她问小李,“你很闲吗?”小李转身刚走,我赶紧用电脑查了一下刚才硬记在脑中的那个号码,显示该号码属于北城区警署。

我接连几天都没见朱莉,我怕我们见面又会陷入不欢而散。我也想不出能把巫留偷出博物馆的方法。

“最近博物馆安保都升了等级,根本没有空子可以钻。如果朱诺能来,那我倒是可以晚上用员工卡带她进去,她可以就待在我的实验室里现场萃取。”

“她答应院长决不离开疯人院的,她这个人一诺千金。”

“所以她就让我犯法?”

朱莉做了一个天知道的表情,“她对法律没概念,她私自做科研也是犯法的。”

“我会被抓起来的。”

“你只要下班时候最后一个走,把巫留的定位系统关掉,包起来放进你的背包,然后第二天上班之前再放回去,以你们现在的安保级别也不至于工作人员出入都要搜身吧。”

“为什么非要巫留呢?”

“她的材质足够特别,年份也够老,石材本身已经是不错的萃取源,她眼睛的材料更加特殊,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万一中间出什么岔子呢?”

“还能出什么岔子呢?中间所有的过程你都可以在场,全程盯着我们萃取,萃取过程并不会损坏文物本身,你就当是博物馆的展品正常借出做展览,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嘛?”

“那怎么一样?借展是公开的,有合法程序,有高额保险,在那种情况下展品有任何损坏和丢失,工作人员不会丢工作,也不会去坐牢。”

“你不觉得值得冒这个风险吗?如果没有时间罐头,莫教授可能撑不过这个月。”

“我还是没把握。”我有点烦躁,“你知道对文博系统的人来说,信誉有多重要吗?一旦我在任何一个环节被人发现,我这一生的职业生涯就完了!你确定朱诺没疯吗?”

“不,她精神上确实有问题。”朱莉有点沮丧,“当时她是在学校里发病的,甚至发生过攻击行为,学校没办法接受她继续完成学业,因为她对其他同学的人身安全有威胁。她本来还差一年就要博士毕业了,而且她是导师最看好的弟子。”

“可是她不是说,她为了继续实验,才主动选择了精神病院吗?”

“那是她的胡思乱想吧。把她接回国以后,这家精神病疗养中心是我帮她联系的,我向你保证,她以前并不认识院长。但她后来确实说服院长让她偷偷弄了个实验室,还有这么多仪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问她,她都含糊其辞。”

“她到底是什么病?”

“精神分裂,妄想症,中度躁郁,伴有幻视和幻听。她常常说自己是宇宙中另一个星系的来客,那个星系叫做荷云星系,是银河系的平行星系,类似镜像,但属于更高维度的文明,诸如此类吧,听起来荒诞不经,我也复述不来。我们猜测她发病的诱因是她过于沉迷研究,彻夜读书、思考和实验,她的室友说她常常接连好几天不睡觉,人却极度亢奋,嘴里经常喃喃自语,量子物理的研究深入到一定层次以后,我看也类似玄学。”

“你们都没想过她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你是说她是装疯吗?”

“这很难吗?她那天也暗示了这一点,不是吗?她熟悉精神分析法,以她的智商,她知道怎么回答可以骗过医生,甚至骗过仪器。”

“就为了能躲在一个清净的地方做独立科研?”朱莉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敢相信。”

“可是你相信她所做的全部研究!而且说服我要帮一个疯子去犯罪,去偷我们博物馆的馆藏!老天爷,要么是你疯了?”

“朱诺在科学这件事上可没疯。”朱莉有点闷闷不乐,“可能是我疯了吧。”

下班之后我又去探望莫教授。医生说,最近这些日子,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只要清醒,他就手里拿张纸在那琢磨。我给他带去的资料和他的电脑堆在床头。

“有一天他竟然跟我要咖啡喝,我可没敢给。”胖护士施施说。虽然丰腴,但她长得美,极深的酒窝陷在腮里,走路两瓣屁股互相摩擦得厉害,把护士服绷得紧紧的,总让人心惊胆跳,担心下一秒衣服就要绽开。每次她走进病房,连终日躺着的莫教授都是肉眼可见的精神一振。

“快了,”莫教授把纸展给我看,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到他在纸上像填字游戏一样打了格子,大部分字已经被填了进去,只有七八个字还没有确认,以空格示意,周围标注着一些可能的选项,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已经辨认出来的部分是这样的:

天旁日月□在战无

而陵山□未卜谶定

天□□而竭唯王兹

□尔邦危□天报有勋

留乃遁去。

“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读不通啊。”莫教授像在问我,又像在喃喃自语。

莫教授在床上已经小了一圈,看起来像风干的肉,只有眼睛还孜孜以求。幸好他够有钱,能为自己安排单人病房和陪护,不用跟那些呻吟的病人挤在同一间房间里。我能出国留学,也是拜他所赐。我冷冷地想,你有什么资格鄙视莫教授,你自己就是既得利益者。

如果莫教授面临我现在的选项,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巫留从博物馆里带出来,让两个姑娘捣鼓一气,再偷偷放回去?

我跟朱莉在博物馆的古代佛造像馆碰面,她戴了一顶棒球帽,帽檐扣在眼睛上,正对着一尊犍陀罗雕像看得入神。这是一尊转轮王思维像,有局部残缺,转轮王身佩龙头缨,一腿单盘,另一腿垂下,头部微侧,以手扶额,陷入沉思,似有无限心事悬而未决。

“兴都库什地区出土,公元二世纪前后。巴黎集美博物馆有相似的一尊,但完整程度不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我走近,很客气地微笑着跟她握手,“欢迎。”

她转向我,“我们又见面了。”

“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喝杯咖啡?”我领着她,向办公区域走去,一路佯作交谈,但是她明显话少,我感觉她有些紧张,她甚至都不朝我看。

昨天,朱莉已经正式拜访过我的办公室,以老年大学艺术史讲座教师的名义,联系我商议艺术公教活动的安排,她带了一个包扎好的大礼物盒,是给我的见面礼,一套艺术丛书之类的东西,总之又大又沉。我收下礼物,存放在员工区域我的柜子里,并带她做了来访登记,咕噜登记下她的面部特征、身份、ID和来访目的,我领她在博物馆的办公区域参观了一圈,好让她把路线默记在心。按照我们的计划,第二天,她会以游客身份进馆,我需要带她混过安保系统,让她在馆内想办法留到闭馆之后。等所有工作人员下班,她就从礼物盒里拿出仪器,按照朱诺事先教给她的方法,开始萃取巫留雕像上的时间。

朱诺有她的原则,她不肯离开疯人院;而我有我的原则,我不肯带巫留出博物馆。我们两个都很犟,谁也不肯让步。折中的办法,只能是好说话的朱莉出面顶替。

“会很难吗?”在电话里我问朱莉。

“很难,我试试吧,她会写一份详细的说明手册给我。不行就现场边查边干。”

最近博物馆安保升级,除了警报系统加码,人工巡查也增加了班次。闭馆前工作人员会对所有展厅做例行清场,但是博物馆的公共卫生间不能安装摄像头,人工巡查有先后顺序,能摸清规律路线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时间差。

每次闭馆,博物馆咖啡厅、卫生间和礼品店是清场最麻烦的地方,游客们总免不了有人拖拖拉拉,在这些路线上出现漏网之鱼,即使被视频拍到也不会引起太大的警惕,除非发生事故,否则不会有人去回看这些海量的即时监控。

“说实在的,把一个活人带进博物馆办公区,可比把一个文物带出博物馆办公区容易多了。”当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我感到一阵轻松,对朱莉说道,“刚才那个保安突然改变巡逻路线,我都快急死了。”

朱莉已经披上了我的白色实验服,戴着白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略带憔悴的眼睛,她正在从昨天就带进来的大礼物盒子里往外拿设备,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看起来这么紧张。

巫留被记忆棉包住,固定在仪器内的圆形托盘底座上,看起来好像大变活人魔术的志愿者,等下这个底座会被高速旋转起来。幸好她不是陶制的,我想,否则可能招架不住这样的折腾。

朱莉话很少,她注意力全在仪器和旁边的操作手册上,确实有一大堆配件需要她去操心,看起来相当复杂。我发现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凑在旁边反而让她更紧张,便退到一旁,免她分心。按之前的计划,被分离和萃取出来的时间会被压缩在一个特制罐里带走,进一步的稳定处理就可以回朱诺的实验室再做了。我们需要三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任务,完全可以在午夜的例行巡查前从容离开博物馆。

离开博物馆之前,朱莉被自然史侧厅的海报吸引住了,巨型球幕多功能厅正在上映经典太空科教片《暗物质与暗能量》。她像看见冰淇淋的小孩一样呆了两秒,然后问我,你会放吗?

没试过,不过应该不难吧。我看了看表,10点38分,这部科教片全长只有二十分钟,应该问题不大。我一只手拎着礼物盒,另一只手轻轻牵住朱莉,从边门绕进影厅,影厅里一片黑暗。

我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电源开关,灯光亮起时,我们俩的眼睛无法适应,赶紧闭上了。

你去找个位置坐下,最好的位置就对着天顶球幕的正圆心。

不,我宁可坐稍微偏一边,这样离球幕更近。她的声音在空荡的球体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比平时要沙哑一些。

我以前在纽约看过类似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Dark Space。她又说。

现在可能效果更好了,我们馆的这个版本整合了哈勃和韦伯两代太空望远镜拍摄到的最清晰画面,而且现在的座位还有体感模拟功能。我说。

她已经坐下,我在放映室调试了一会儿,播放开始了。灯光暗下来,音乐和解说员的声音响起,头顶的星空开始旋转。我从放映室的玻璃看出去,看见她抱着膝盖,仰头坐在星空之下,半张着嘴,在巨大的空间里完全是个小孩。

星光洒在她的身上,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从放映室里出去,摸到她身边的座位坐下,像丢了什么东西,心脏狂跳不止。

球幕的效果太赞,当星星在黑暗里向我们纷纷落下的时候,视错觉是我们正在被太空慢慢吸进去,在宇宙的漩涡中心做着身不由己的无重力漂浮。人渺小如恒河沙粒,必须抓住一点东西才能够确认自身的存在。我只好抓住她。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星空更好的宗教了。她说。

无数光点在我神经深处闪耀,我感觉我同时长出了几百万双眼睛,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一只眼睛,直到看清了每一颗具体而微的星星。

时间是奶油般的绵密,又如泡泡一样轻盈,一个巨大的时间泡包围住了我们,大到连头顶的夜空都似乎囊括其中,以缓慢的稳定性旋转。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她的眼泪流在我的脸上,跟我一起在星星里跌落。

我没有戳穿她,她也没有戳穿我。

这是什么东西?时间罐头?莫教授拿着我给他的铝罐,颠来倒去地看,又摇了摇。

哪搞来的?他问我,不是说黑市被警方端了吗?

你天天躺在床上,消息倒灵通。

病房里也有电视的好不好!这玩意儿一断货,住院部里唉声叹气的。

你倒没用过,算我失误,没早点搞来孝敬你。

很贵吧?

我朋友研发的仿货,可能是假冒伪劣,不包效果的啊,要不你试试?

莫教授笑着摇了摇头,把罐头又放回了床头柜上。生何欢死何惧,我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

你就当帮我做个实验小白鼠。我不由分说地把电极给他贴上,拿起罐头对着他的头顶喷了几下。

莫教授倒没反抗,只半闭着眼睛说,行了行了,悠着点使,我有点困了,你帮我把床摇下来,我想睡会。

我前脚刚迈进梦境贩卖站,老秦就从柜台里出来,很热络地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好久不见,他说,你是不是不做梦了?最近忙什么呢?

博物馆下个月有个大展是我们部门在负责,天天加班,连觉都不够睡,哪有时间做梦?我说。

最近好梦不少,我跟另外几家贩卖站做了资源共享,你要不要看看,找找灵感。

做梦还要找灵感?又不是写小说。我咕哝着,他已经把一个头套硬塞给我,很熟练地在机器键盘上按了几下,我来不及说不,梦境已经扑面而来:

漫天黄沙的楼兰古国,我正顺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上爬。这是当地人建造的塔楼,也是用黄土垒成,站在塔楼的顶部,就可以俯瞰下方整个的墓葬区。

梦境深处传来鼓声,在下面大片的黄沙里,有许多圆形的大洞,像一个个陨石坑。当地气候十分干燥,白天炎热,夜里苦寒,活人死后尸体会被迅速风干,经久不腐,因此他们并不急于入土为安。族人们相信,死去的亲人依然以某种形式与他们同在,他们保留尸体,事死如事生,以期待灵魂随时来作归乡之旅。这些尸体斜靠在这些半人高的洞里,下半身倚着洞壁,上半身探出洞外,仰面望天。

每隔一段时日,他们还会过来,帮死去的亲人做清洁擦拭,抹去风沙。每一个洞可以放置十具尸体,从塔楼往下看去,黄沙中像盛开着花朵,每一朵花都有十个花瓣,每一个花瓣是一具尸体。

其中有一朵花,才刚刚只有五片花瓣,像是只开了半边,其他花看起来已经是干花,只有这半朵还是鲜花——那些尸体都新死不久,肉体尚未消褪掉色泽。

最边缘处的一枚花瓣,是斜倚着的一个老者,身体精瘦,他的媳妇正在旁边帮他擦身,换衣服,老人的身体还很柔软,被摆弄着,去适应那些袖管,显然才刚刚咽气。

此刻时当正午,烈日当空,人如隔岸观火,眼看着空气被灼烧,一切视觉皆轻微抖动,远处传来呼吸一般的铃铛声。我在塔楼上俯瞰着这超然的生死,竟如日常家务,毫无怖惧之意,仆仆风尘把景色虚化,仿佛置身海市蜃楼。正在这时,原本第一视角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又分身出一个我外之我,站出来俯瞰这个站在塔楼上的我。

镜头这一往后拉开,我外之我分明看到了我的样貌:我有一个硕大的后脑勺,满头浓密头发高高挽起,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像比目鱼一样可以看270度,褐色眼眸,眼梢高挑入鬓,下巴尖俏,脖子很长。

原来我就是巫留。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视听头套摘了下来。老秦的大脸很兴奋地凑在近旁,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我就知道你们搞文物的人最喜欢这种风格的东西。

你这梦是哪来的?我问。

老秦翻查了一下电脑记录,是兴隆大街一家梦境贩卖站的梦源,没有留下姓名。

我越来越频繁地接到莫教授医院的来电,他的拼图已经快要完成,每认出一个字,都意味着令人雀跃的决定性进步,所以每次当他终于又解出一字,他都会让胖护士给我打电话,或者给我留言写出那个字。我感觉我们已经快要破解巫留的故事了。

说实话,甲骨文我固然是难以辨识,但莫教授破解之后的字,我常常也不认得,比如说今天护士发来的短信上就只有一个字:。天知道施施的胖手是怎么把这个字打出来的。

我掐指数了数,这已经是倒数第五个字了,拼图马上就要完整了,即便是现在,铭文也大致可以通读,古代碑文常常这里那里残缺几个字,有时也并不影响理解上下文。

莫教授看见我来很高兴,他指了指床头柜上不知谁送来的枇杷,示意我吃。

“你小时候院子里也有一棵枇杷树,记得吗?”

“记得啊,种下去的时候那棵树苗还没我高,我那时不肯好好吃饭,你们总叫我跟树比赛,看谁长得快,骗我多吃点。”

那年我六岁,刚刚被接回我爸妈身边。头一两年,我还能赢得过小树,后来哪里还追得上?十岁以后,树干上一年一年地划着我的身高。那棵枇杷树结的果子卖相可不如这个好,又小,颜色又淡,吃起来倒很甜。

“我这几天也老是想起过去的事。”莫教授说。

“是不是时间罐头起作用了?还有什么别的感觉?有没有觉得每一天都特别长,时间过得特别慢?”我问。

莫教授把手垫到脑袋后面,慢悠悠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对一个卧床等死的人来说,时间变慢其实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哪……”

“要死你也得等到把所有文字破解之后才能死啊,我就不信,要是还有字没认出来,你能舍得去死?”

莫教授微微一笑,“这罐头要是早点发明出来就好了,现在都奄奄一息了,没质量了,偏倒要延长。”

“如果有得选,你最想延长哪一段啊?”

莫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天花板,好像陷入了长长的思索,我也不催他,继续抓起小碗里的枇杷剥着吃。

“我不后悔。”莫教授突然说。我有点愕然,不知道他指什么。

“就是有点对不住你,害你在文博界隐姓埋名,连真名都不能用。”他说。

“跟真名也差不多。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那些外国朋友也都喊我‘Chen Mo’。”老外都把姓放在后面,我也习惯了。

“你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见过那幅画没?”

我点点头,“只见过一次。”他们轻易不肯拿出来展,古画太脆弱了。不过那次特展规格很高,不但展出了那幅传为东晋顾恺之所作的《洛神赋》图卷,还从伦敦博物馆借展了宋人摹本,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借了馆藏册页,从北京故宫博物院借展了有赵子昂题跋的卷子,再加上他们馆自藏的陆探微画卷,存世的《洛神赋》图卷聚齐了大半数。真迹本身已经存疑,摹本又似镜像,放在一起看的时候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像在玩找别扭的游戏,又像是在猜真假孙悟空。所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神女无心一瞥,世间多少缱绻官司。

我心里打鼓,莫教授跟我一直存有芥蒂,他知道我怨恨他,他也从不提那事,今天为何主动挑起话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时间罐头带他频繁回忆起过去?我不想接茬,过去的疮疤,何必再去揭呢。

“画是我卖的,不过,我可把画卖了个好下家。”莫教授挡不住地要说,“当时的博物院不像现在,那时候管理很混乱。我们又只是地方性的博物馆,接连好几任馆长都不学无术,到了刘馆长,更是个欺上瞒下的家伙。就是他把馆里将近三分之一的字画都用赝品替换了,真品他自己拿出去偷偷交易。那年头,展览也少,藏品常年在库房里落灰喂虫子,没人管,林风眠、黄宾虹、张大千……卷轴一拿出来,扑簌簌往下掉粉,作孽啊。

“一开始他偷梁换柱,只拿近现代的字画下手,也是因为近现代的好仿,这倒罢了,后来不知怎么,猪油蒙了心了,海外有个实力很强的私人藏家,暗中接洽,点名要收《洛神赋》图卷,开了个很大的价钱。刘馆因为过手了太多东西都平安无事,也是有点托大,竟应承下来。

“我那时候年纪不算大,‘文革’刚过去不久,我在博物馆也还是靠边站的状态,刘馆的事情无意之中被我发现,我就一直盯着。我想,这幅画太紧要了,我可千万不能让姓刘的得逞。”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是你拦截了国宝外流吧。”我出言相讥,老家伙大概是把自己臆想成民族英雄了。

“当然不是。”莫教授翻了我一个白眼,“姓刘的千算万算,没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顺着丫铺好的路子把画给卖了!哈,那可真是一波神操作!不过,我才不会卖给私人,我卖给了一个更值得的买家。”

“屁个更值得的买家。”我气得站起来,“你为了赚钱,把国宝拱手卖给了外国人!害得现在我们要看这幅画还得买张机票飞出国还不一定能看上。亏你还有脸说,你是博物馆专家,监守自盗这种事情,行业败类好不好?”

莫教授鼻子里出了一口冷气,不屑地说,“你跟你爸一样蠢。”

我气得差点把手中吃了一半的枇杷砸过去,我爸爸一生郁郁不得志,最后不得不忍辱改行,就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爹!我狠狠地瞪着莫老头,却看见他的眼神竟落寞起来。

“你刚才不是问我,最希望延长哪一段时间,我最想延长的就是你爸爸出生的头几年。那时候我太忙了,恨不得晚上都睡在所里,每天时间都觉得不够用,还没怎么参与,孩子就长大了,跟你就不亲了。老婆跟你也不亲了,一屋子里跟你最亲的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古董。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他顿了顿,又说,“妈的,本来这桩事情我想带到坟墓里去的。今天既然说起来了,索性跟你说说清楚。当时,明里暗里最顶尖的几个,说好听点叫摹古高手,也就是造假高手吧,跟我都熟,我摸清楚了刘馆的节奏,专等他把赝品定制完成,入库,真品掉包出来,我就潜入他家,把东西偷走。这时候刘馆有苦说不出,又不能去报警,我就可以从容操作。再把真品放回去是不可能的,就算这次搅黄,下次他说不定还会再卖掉。东西留在我手上太不安全了,而且不合法。普通人家根本不具备长期保存古画的条件。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接洽一家靠谱的正规机构卖掉,找一个能够彰显这些宝物真正价值、并且能够尊重这种价值的学术性机构。”

“所以你就找外国人?”我依然一脸讥诮。

莫教授摇了摇头,“国内文博系统都是一体的,要找机构买家,我当时没有太多其他选项。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时代,你没有见过成箱的字画被画家泡进浴缸踩烂,冲入下水道。我不懂国的概念,考古做得越多越不懂,历史上国、政权、边界,永远是变来变去的,谁也没见过所谓永恒的国,我只理解什么叫做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

“你就不能提前去报警吗?在他没有把真品置换出来之前?”

“我想过,把握不大。此人一手遮天,如果这个置换动作没有完成,那我也没有确凿证据,反倒把自己暴露了。我一个博物馆坐冷板凳的研究员,在各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唯一有把握的办法,只有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小偷的办法抵制小偷。”

“所以后来东窗事发,把你和他当成了一路。”

“这个法庭上倒是辩得清,我只恨我偷少了。早知道这样,与其被他偷,不如我来偷。你看,我也没把东西托错人。几年前,当年来找老刘的那个大收藏家在纽约死了,他的收藏被几个孩子打官司争来抢去,好几幅重要作品都下落不明,据说老头儿还活着的时候画就被自己人偷去卖了。而我经手的画,现在还好好地珍藏在美术馆恒温恒湿的库房里,位列镇馆之宝。”

“但是你把自己搞成了文博界的丑闻,现在就算你的学术研究再牛逼,也不可能用你的名字发表了。”那几年,刘馆和莫老头都进了班房,报纸上长篇累牍的讨伐,连我爸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总得付出代价的,不是吗?”莫教授说,“这笔账划得来。何况我还收了钱,一大笔钱。钱这东西,不得不说,很他妈管用。”

朱莉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开展览筹备会,她听起来方寸大乱,又陷入了说事情说不清楚的状态。我问了半天才听明白,朱诺不见了。医院监控拍到她在晚上悄悄潜入了监控室,然后通向大门的监控就被关闭了。医院报警后不久,警方在附近江边找到了朱诺的一双鞋子。

我觉得朱诺最近的状态稳定。时间罐头的顺利萃取对她是一个莫大的肯定,她每天花更多的时间泡在实验室里,甚至连以前那种刻薄的态度都消失了。我和朱莉每次去看望她,她都表现得十分温和,嘴角时常萌生出笑意,好像在独自玩味着一件有趣的事情。

从巫留身上,她萃取出大量的时间,远超预期。除了给了我一罐三个月的时间罐头,还剩余不少可供她实验,但具体是什么实验她却不肯多谈,可能也是体恤我们的智商吧。我们三人还像以前那样,坐在长廊里,一边喝橘子汽水一边聊天,我们聊艺术和古物,聊精神病人的怪癖,聊星辰的排列组合方式,我再也没有从她眼睛里看到以前那种看白痴的眼神。

但是医生的看法却跟我们恰恰相反,他拿出最近的检查记录告诉我和朱莉,病人这几周的情绪都不太稳定,额前叶受损情况出现恶化倾向,时常表现出莫名欣快和妄语,有两次抗拒治疗的记录,且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无法集中,幻觉加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她会自杀。”朱莉对我说,“就算她要自杀也绝对不会用溺水的方式,她从小最怕水,学了那么多次游泳都没学会。”

警察确实在水中没有打捞到尸体,很快他们就放弃了搜寻。按朱莉的理解,朱诺把鞋子留在江边,就是为了给一个合理结果,让大家在社会化的层面上放弃寻找她。“同时留一个信号给我,告诉我她并没有死。”朱莉说。

我无言以对,到了死生重大关头,才显示出亲缘关系的深刻。我就没办法用朱莉这种肯定的语气说出任何判断。虽然我跟朱诺惺惺相惜,聊过很深的话题,自以为彼此是精神上的同类,但事到临头,我还是发现我并不了解她。我不确定她因何出走,又去了哪里。她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也让我心里一寒。

我们之间一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我知道那天晚上来的是她,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已经知道她不是朱莉——这说起来可太绕了,简直是灵魂绕口令。

对我来说最纠结的是,她是否以为我以为她是朱莉才跟她如此亲密?换言之,她接受我,是否只是在尽一个女朋友的义务,因为有任何的反抗,都很容易暴露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女朋友。她按朱莉的样子化好了妆,戴上朱莉的古董首饰,而真正的朱莉,那天却换上了她的病号服在康复中心信守寸步不离的诺言。

在那之后,我总试图从朱诺看向我的眼睛里读取到一点点与众不同的情意,但这就跟时间泡泡一样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我曾专门去了一趟兴隆大街的梦境贩卖站,打听出售楼兰古国干尸之梦的人,老板只能回忆起是个女的,很少来。再问长相,就一问三不知了。我给他看了汤铭铭和朱诺的照片,他依然犹犹豫豫,无法指认。这个老板空长了一副蜻蜓也似的大凸眼,但对梦源完全缺乏老秦式的热情。

所有关于朱诺的事情,都像一个不确定函数。就像我永远无法确知朱诺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她确实提炼了一个时间罐头给我,但这并不能证明她在科研上的成功。莫教授也并没有证实那罐头起没起效果,就算他明确认为起作用了,也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这几乎可以视作时间罐头最重大的一个缺陷了,即个体时间是难以被测量的——莫教授变得怀旧、沉静,终日湎于往事,我们不再针锋相对,老爷子甚至对我流露出舐犊情深。但这些,也许统统只是一个老人垂死前必经的心路历程。

焦头烂额如我,无力参与朱莉旷日持久的搜索,只有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寻找朱诺。我甚至无法跟她分享我的疑惑,我们一直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提那个夜晚,为了免除尴尬。莫教授也在经历最后的考验,他已经无法进食了,说话变得困难,对插管也很抗拒,每次这种时候,他就用痛苦的目光谴责我,而我只能逃也似的离开病房。

展览日近,除了这次出土的这一批文物,博物馆还借了辛追墓和妇好墓的一些有针对性的藏品作为补充和对比。汤铭铭很有策划头脑,她给展览想了个颇有卖点的标题:《王权与红颜》。这是最能吊起观众胃口的角度,在一个日渐固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需要传奇。

莫教授解出的铭文,在展签上只是短短的几行,但这几行却是我们理解遥远过去的钥匙。也可能万事万物之中都有钥匙,有时候我们只是这些钥匙的保持者,在一代一代的传递中,钥匙时有遗失,这时候我们不免怀念那些拥有开锁能力的人。

“这些字不是按中原习惯从上往下竖行书写的,而是从左往右横排书写的。我先从我可以辨认的字入手,在我认出大部分字之后,我觉得很疑惑,有些句子能够读通,但有些又不明其意,我就开始怀疑有些字我认错了。这中间走了不少冤枉路。后来我发现,在这些排列里,有些词似乎是反了,比如第二行里的‘陵山’多半是‘山陵’的反置。第四行里‘邦危’,也可能是‘危邦’的反置。这让我突然联想到,印度河流度失传的古老文明哈拉帕文明,他们的书写体系里面,第一行从左到右,第二行即从右往左,交错往返,如牛犁田。我试着用这个方法再去看这些字时,就豁然开朗了。”我按照莫教授教给我的说辞,对研究小组解释道。

按这个方法再去解读,并加上句逗,这段文字是这样的:

天旁,日月,在战无定,谶卜未祥,山陵而天霝,晷而竭,唯王兹勋,有报天成,危邦尔祀,留乃遁去。

受西亚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影响的哈拉帕文明,是人类史上灭绝的早期文明之一,这一文明跟三星堆文明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相似关系。“部分史学家相信,当时失去家园的哈拉帕人,有一部分进入了东部的恒河平原,然后借由蜀身毒古道,进入华夏,最远甚至到达了长江流域下游。所以,咱们的巫留,很可能就是来自印度河流域的一个通灵女。”

莫教授给出的文本,隐约勾勒出巫留的故事:在一次重要的战事之前,王公多次请巫留占卜,得出的都是战败的结论,但是仗又不可不打,当地的王族生怕颓了斗志,密议杀巫留以祭天。巫留提前知道消息,她在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尊小像上刻下文字,“留乃遁去”。

墓葬里的青铜器上也刻有铭文,那是巫留走后,当地人为祭祀而篆刻的,仿佛后传。在巫留离开之后,战事竟取得完胜,巫留从此再未现身,楚地小邦的王侯厚葬巫留石像,建衣冠冢,以志不忘。

不得不说,对于我们的展览,这可是完美的奇情。这两篇铭文被放大,喷绘在两匹夏布之上,悬挂在展厅中央,成为整场展览的线索。

“其实莫元涛就是你爷爷,对吗?”开展前的最后一天,布展的工人们都走了,我们在博物馆里做最后的检视,只剩下汤铭铭和我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我爸以前听过莫教授的课,那天我在家里翻到一张老照片,是他在莫先生家里拍的合影,照片反面按顺序写了照片上每个人的名字。照片最边上站着一个小孩,表情很严肃,手里抓着个玩具,是一匹带着翅膀的飞马,那个男孩的名字叫莫澄。每次我们在铭文上遇到麻烦,最后你总能搞定,我才突然联想到,有可能你就是这个小孩。”

我正蹲在地上调整一个展柜的柜脚。这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就像一个礼物。我想,他倒没有给我起个名字叫莫辩。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只说,“我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改进现在的机器识别系统,有一些古文字的辨识补丁,但是需要重新做整理和录入,这也是过去的专家遗留下来的。”

汤铭铭点了点头,说,那就好,我爸爸过去常说,莫先生的学问是很好的。

我事先给朱莉发去了邀请,开幕那天,我在观展的人流里看见了她,她穿一身极简的黑裙,配白底布鞋,脖子上挂了一坠古玉,汉代的生坑寒蝉,手里竟提着一只透明的方盒子,盒子里是几只夜光水母在一吞一吐地漂浮,态极雍容。

“怎么不让我去接你?”我快步迎向她。每次看见朱莉都让人眼前一亮,我不得不承认,当她跟我站在一起,我的男性虚荣心总是隐隐得到满足。

“我估计今天是你最忙的时候,就自己进来了。”她指了指博物馆门口排队的人群,“很轰动啊。”

“之前宣传攻势做得足,我们还专门帮巫留拍了一个动画短片呢。”

“我没想到她这么美,她的后颅骨,非我族类哪。”

我朝她看看,她自知失言,马上转移了话题。举起手里的鱼缸给我看,笑得憨态可掬,“我把朱诺养的水母带来了。”

“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新款的手袋,用来配衣服的呢。”我开玩笑道,“原来这是朱诺的宠物吗?”

“是啊,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很想来看,我带她的水母出来遛遛,就当是她自己来过了一样。”

“幸好她养的不是猫或狗,博物馆不允许遛狗遛猫的人进来,遛鱼的倒还是第一次碰见,我看以后也要加进禁止名单。”

“喂,我这个鱼缸密封得很好的,不会漏水。”

这时候博物馆馆长领着一位要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汤铭铭也陪在旁边,一边讲解着什么,态度谦恭。看得出来,对方一定是位贵客。那个女客身材亭匀,穿一身很考究的高领旗袍,这种衣服特别难穿,穿不好就像饭店端盘子的服务员,她却穿得如珠似玉,颇有闺秀之风。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吗?我突然心里一惊,想起来了。那是香兰姐。

我下意识地别过了身体,他们没注意到我。这时候我应该迎面上去,勇敢地检验一下之前她们帮我使的那招障眼法是否生效——那则寻人启事一定是朱诺的主意,她跟展柜里那个眼睛闪着幽光的女巫一样,她们都擅长金蝉脱壳。

但我还有另外一件勇敢的事情需要去做。

“来了?”

“来了。”

忙完展览首日的事务已是深夜,医院的走廊上居然还有不睡觉的病友认出我来,我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推开了莫教授的病房门。

他仰面躺在那里,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连鼻息都不甚明显,但是病床旁的机器还在鞠躬尽瘁地记录着他的心跳。真希望我可以穿越进梦境,那我就可以帮莫老头儿脱下这身倒霉的蓝灰色条纹病号服,把他开成一朵鲜花的花瓣。

他好像觉察到身边有人,微微睁开了双眼,看见是我,又闭上了。

我坐下来,周围很安静,我得小声点。

“听着,我知道你说话很费劲,那我说你听,听懂了你就眨眨眼睛。”

莫教授眼睛动了动。

“展览很成功,来的人非常多,很轰动。汤铭铭接待了一个女的,是个富婆,看了展览之后,说要给我们博物馆捐一大笔钱。”

莫教授眨了眨眼睛。

“汤铭铭说她爸是你学生,你想想,你学生里有姓汤的吗?”

莫教授眨了眨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然后又眨了眨眼睛。

“所以你看,搞文博这一块的,都得是家学渊源。你留下来的古文字笔记,我打算拿起来学,行不行?”

莫教授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都没顾得上眨眼睛,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是学成了,是不是也算你的弟子?那我岂不是跟我爸爸、跟汤铭铭的爸爸都成同辈了?辈分全乱了?你就喜欢这样对不对?喜欢犯规。”

他还是毫无反应。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也这样。她躲在一家疯人院里做科研,被发现是要坐牢的。你们都是藐视规则的人。”

莫教授眼睛里开始涌出泪水,我也是。

“你听着,你要听清楚我下面说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你在受苦,可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让医生放弃抢救,毕竟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你可真他妈能活啊,我爸爸要是像你这么能活就好了。”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更多的泪水。

我握住了他的手,放低了声音,“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走廊上被人看见了。所以等下我会守着你,你听好,你先睡觉,尽量让自己睡着,等你睡着,我就关掉你的氧气,这样比较没有痛苦。等我确认你走了,我会再次打开氧气,然后我会趴在你病床上接着睡过去。等明天早上大家发现的时候,就是你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否则我会要坐牢的。”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一直说我爸爸怂,我其实也很怂,我现在,特别特别害怕。如果一件事情,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应该这样做,别人都说,你错了,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判断失误呢?我不知道我现在这样做对不对。天哪,我在杀人。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他把我的耳朵拉向他的嘴巴,我听见他说,“快点,下手,不然,就找,那个胆子大的,女孩来下手,你个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带她,来见我?”

我跌坐在凳子上,定了定神,看见时间罐头还摆在他的床头柜上。我抓起来,摇了摇,好像还剩一点点,感觉像是朱诺和莫教授联手给我留的。我对准自己的脑袋喷下去。接下去的动作就很连贯了。我深呼吸,站起来,关掉氧气,坐回床边,抓住他的枯手,说,“你睡吧,我就在这。你现在不需要时间罐头了,但是我很需要。爷爷。”

我跟朱莉的关系止步不前,我们常常一起吃饭,像一对真正的好朋友那样交谈,也相约去逛古董市场,配合默契地砍价。她雀跃地买下大理石的古罗马头像,沉如千斤顶,我毫无怨言地替她扛着。在她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依然出借我的肩膀。但我们彼此都清楚地知道,界限已经定下。

我毕竟还是一个凡夫俗子,虽然你曾经描述出时间的真相,但日常生活里,我能感受到的依然只是线性的时间。我宁可非此即彼,也不要又此又彼。人有时候会犯糊涂的,我怕当我沉溺于跟她共同的时间泡,我跟你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巨大的一个就会瞬间坍塌。

“有时候追过她的男生又会跑来追我,这会让我们有一种乱伦的感觉。”我又想起朱莉说这句话时脸上失落的表情。现在我领悟到,她应该是故意说反了,出于小小的虚荣心。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在她们的少女时代,每一个追过朱莉的男生,后来都忍不住爱上了朱诺,那个容貌、性格、情商都不如她的朱诺。

朱诺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不伤及朱莉的自尊心,她不露痕迹地考去了别的学校。

我回忆起我跟朱莉在一起的时光,那时我是个幸福的人。我每分钟都想看见她,我的嘴有说不完的话,也有填补不满的焦渴,渴望合而为一。她那么美好,爱她就像爱人类,而人类的本质是残缺。我们像柏拉图《会饮篇》里被神劈成两半的球状人一样,总希望在跟他人的关系中得到弥合,这种妄念,终其一生,无法摆脱。

但是你不一样,爱你就像爱神性。

我和朱莉对此避而不谈,我多少觉得有点抱歉,她少女时代的魔咒又一次上演了,希望她已经有足够的成熟去释然。

她好像对你的离开也释然了。“反正她从小就是个怪人,就算她在这里,你也觉得她在别处。”有一次她说。

对你的去向,朱莉有很多不同版本的猜测。香兰姐成了我们博物馆的赞助人之一,可以公然作为博物馆理事会理事出入博物馆了。黑市案没有牵连到她,貌似她已东山再起。“她一定找到了很厉害的人帮她继续研发时间罐头,可能那个人就是朱诺。”如果必须借助一个力量去跟垄断抗衡,即使那个力量是黑帮可能你也会接受的,你的秩序感跟常人不同。

我在博物馆里多次跟香兰姐劈面相遇,最近的一次是上周的内部会议。我做青铜鼎器主题汇报,她就坐在三张椅子开外的斜对面,听得很认真。当我说到青铜器泰斗张光直老先生选择弟子一定要选吸过大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理解青铜器上的罗纹在致幻作用下,可以模拟出星辰的旋转,古代巫师祭祀时都会依靠致幻来通神,我看见她露出会心的笑容。可是她并没有认出我。

另外一些时候,朱莉又会迷信你确实回到你的星系里去了。“她说过,一旦突破了维度的限制,人就可以摆脱肉身。”

我们有时候仰望星空,猜猜你可能在哪。虽然你说过的那个星系,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无论如何都超出了我们的目力所及。

每周两次,我去梦境贩卖站按下按钮,“I HAVE A DREAM”。有时候,我也会随意浏览浏览别人的梦,梦的海洋太大,漂流瓶我只接到过一次。

工作还是那么忙,我报名当了每周三“博物馆之夜”的义务讲解员,一大群孩子们簇拥着我,我得回答他们的提问。有时候我忍不住随意发挥,发表我不负责任的猜想。关于远古我们知道得太少,关于未来也一样。孩子们的眼睛严肃无比,像考官一样充满审判意味。你一定会无情地打断我,说告诉过我多少次了,过去和未来都属错觉,时间是没有向性的。我当然没忘。但这人为的刻度并不虚妄,它方便我们理解我们短暂的旅程,方便我们标记出每时每刻。我们不愿意承认时间是静止的,飞逝的是我们自己。我们也不愿意理解时间甚至根本不存在。因为如果时间不存在,则生命无意义。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局限性。你同意吗?

闭馆之前,人群散去,博物馆里所有的声音像退潮一样突然消失,我会随便挑一件藏品,闭着眼睛站在它面前,仔细分辨那上面扩散出来的时空涟漪是怎么围绕住我。

那会是一天里的高光时刻。我独自一人占有巨大的时间泡,流速变慢的时间,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丰盈而有弹性。

我依然在等待属于我的顿悟时刻,怀着无限耐心。夜晚的广场上,从博物馆离场的孩子们还在欢笑戏耍,不肯回家。一个小丑打扮的男人在兜售老式泡泡棒,看他卖力的样子,你会觉得他一定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他面前有一盆肥皂泡,他用两手抓住一根粗绳子的两端,在盆里浸过,借着风力,往空中轻轻一拉,一个巨大的泡泡就起来了,很快裂变成许多小小的泡泡,在路灯和月色之下流光溢彩,往高处飞升,孩子们追逐着仰面望,他们依然相信神话。

泡泡只能飞一小会儿,就无声地破碎了,消失在夜空里,往上看是博物馆的穹顶,再往上就是满天星斗,永恒得好像一个瞬间。你说得真对啊,再没有比星空更好的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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