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二 京城诸事

银翎公主在去南境前上书朝廷,希望解决塞外冬季温饱。

因为萧太后之前的截流,加上大部分部族的暴乱,使得原本没有充裕物资度冬的草原子民雪上加霜。再说那二驸马虽是一族之王,但广大的草原不是一家说了算。

朝廷也看出银翎公主的第二个诉求,便是要朝廷不能单靠大军压境威慑想进犯中原的游牧兵力,而是应该派使臣出塞谈和招安。

孝帝是同意这个谏议的,但是因为对朝廷官员的一次大清底牌,许多有能力与魄力的已经下了大狱待审,运作天下大事的庙堂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而在还剩余的良才中提拔何人出塞一时未有议定。

天色近暮,沈珩与尤子嶙同步离开皇宫。

所有人在高声称赞天子与他们二人的默契配合以至于反将萧太后的事迹,可是这三人听听便算,从不发表任何言论。

其实在这场威胁利诱下的布局,每一回面临难口与选择时,没有人能告诉对方自己绝对坚持到底,不单单是君臣三人,还牵扯到三人各自手底下每一个人和每一处细节,若出现半个差池或意外,谁心里不动摇几分。

君君臣臣之间的猜忌千百年来从未断过,到最后全是一场博弈。

对初心和信任,还有情分的下注。

所幸,他们都赌赢了。

沈珩感受着京城这一刻的宁静,忽然开口说道:“我以为你真的随萧太后了,毕竟你放不下尤棠。”

尤子嶙抿唇,道:“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阿棠受袭,官家和萧太后皆有动机,看似官家更有可能,可我觉得又何尝不是萧太后的障眼法。”

“那你们兄妹两个定亲之事近在眼前,可想好怎么做了?”

尤子嶙虽然平叛有功,但兄妹相恋之事依旧被人诟病,天子坚持初衷的话,依旧要落一个分离的结局。

“我不知道”他显得十分茫然,随后无奈笑道:“大不了我不做官了,带着阿棠跑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等过些年风头不那么盛了,再把父母也接过去。”

沈珩却是不认同地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此怕不是解决事情的好法子。

回到相府,沈珩没有去行止阁,而是先去瀚碧院看萧羡鱼。

前两日郎中来把脉,说她这些日子忧思忧虑,食少息乱,且腹中明显是双胎,吸纳母体精血元气比平常的胎儿多一倍,再不好好调理身子,难挨生产之时。

为此,沈珩操碎了心。

并且没收了萧羡鱼所有账本交给邓妈妈打理,府中事宜让青杨来管事。

青杨不甚头疼,要他赴刀山火海不足惧,可这细细烦烦的家务事真的会绕死人,他想着求沈珩让孔嬷嬷回来接手,可依着沈珩的想法,孔嬷嬷回来不就得把云姐儿带过来,那绝对影响他夫人休养生息,想也不想拒绝了。

苦得青杨经常讨好秀月和春泥等人,偶尔帮着手才让整个相府的吃穿住行安然运作下去。

沈珩穿过洁白的脆珠帘子,以为能看到那人乖乖躺在罗汉榻上放松,这放松不论是吃东西还是闭目养神,都是极好的,可她却又在做他禁止的事。

罗汉榻的四脚小几上放着一叠账,萧羡鱼正认真查阅,拿着笔勾写。

沈珩走过去,就道:“不是不让你再碰这些操劳事吗?太不听话听到沈珩的声音,就算是带了些怒气,但萧羡鱼立马抬头看向他,眼里的光柔亮柔亮的。

“回来了?…别生气,这件事是要我拿拿主意的。"她轻声细语,讨好着。

沈珩利落坐到她身边,拿起来看,像是忽然才记起那么一件事,“嗯…阿芊的婚事日子临近了。”

也怪这些日子生死之劫太多,倒把家中一桩喜事浑忘。

沈珩沉吟之后说道:“阿芊的婚事怕是要往后延一延了。”

萧羡鱼顿顿笔,“为何?”

大手取下她的笔,摸摸她的脸蛋,没有以前圆润,莫不叹息。

“今晚你便知道,我叫了季三槐过府来吃饭。”

季三槐第二次来未来舅哥这里吃完饭,已经完全没了上回的拘谨,经过多番努力,朝堂已经扫除浊气,他可谓是青云路平坦了,自然喜上眉梢,心中只道待自己踏踏实实大展拳脚,便可再次升迁,从此不再伏低做小。

但拿他与沈珩作比,还不及万分之一,他对沈珩的态度仍是恭敬的,甚至有一丝难以磨灭的仰望。

今晚的家宴来的不止季三槐,贾晴心在贾夫人的陪伴下也回来小住几日,不同于萧羡鱼,她的孕相可要好太多,一眼看去,人是胖了一圈,月份与萧羡鱼的差不多,但单胎的没有双胎的肚子来的大。

近来沈靖的家书不曾断过,她比以往开心多了,就盼着人早点回来,一起迎接孩子的出生。

围坐吃饭,沈芊神色复杂,不看季三槐,纵使她已经知道他是为了配合自己大哥在温香楼演戏,可是季三槐与那花魁也真的是在众目睽睽下搂搂抱抱而去。

沈芊觉得,自己好歹是即将过门的嫡妻,季三槐欠她一个解释。

应该饭后,季三槐会来找她说的吧?

可万万没想到,晚饭刚过,沈珩将季三槐和她叫去了行止阁。

萧羡鱼由于沈珩回来后心态大变,胃口好了许多,再加上沈珩见她吃得多,心情似乎会不错,于是这顿让她给吃撑了,沈珩揽着她慢慢走,消消食。

走起来肚子圆滚滚的,瞧得沈珩恨不得分一个过来自己揣着,别让妻子那么辛苦。

他们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把后头还没成亲的季三槐和沈芊弄尴尬了,眼晴看哪也不好意思往前面看。

沈芊绞着丝巾,就听身旁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嗯…那个我府里已经装葺得差不多了,但占地小,暂时分不出多一个院子给你住,就与住我原来的院子吧,东厢采光好留给你,我去住西厢。”

沈芊听着,生出几分不乐意,还有委屈:“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话吗?”

季三槐还真认真想了想,“哦,你放心,我没有通房安置在院子里,小厮也不会进出”

“通房没有,那、那别的呢?”沈芊红着脸问。

季三槐莫名其妙:“别的?还有别的吗?”

等解释等不来,问也问不出来,沈芊闷闷不乐,埋头走路。

可她还没从郁闷里钻出来,沈珩的一席话又把她的心吊了起来。

沈珩安顿萧羡鱼坐下,缓缓开口道:“朝廷如今对于出塞的人选未有定夺,你怎么看?”

论起政务,季三槐也能说出一番见解,听得沈芊目不转晴,萧羡鱼微笑时不时点头。

“我个人愚见,塞外已有银翎公主坐镇,表面是大平之势,但出塞的人代表朝廷,一言一行影响大局,而招安的内容才是刺入大平表象下的针,到底是针灸治病去灶,还是入肉刺骨生疼,那就得看出塞的人如何把握朝廷的心思和塞外的需求了。”

谈得好,则是治,谈不拢,便是疼,后者可是要再起战乱的。

沈珩久居庙堂,任凭季三槐把话分析得再头头是道也一下捏住他死穴,“直接说要什么样的人去合适。”

季三槐哪里敢说,能说刚才就不绕圈子放迷烟了,只尴尬地在笑。

沈珩却是严肃的,对他说道:“若想找片青云飞天,可不能光等着别人伸手摘给你,我希望你能主动去找官家毛遂自荐。”

季三槐听后,下意识摇头,可摇不到半下便停住,“相爷,您是觉得我去出塞能成事?”

朝廷里的能人比比皆是,季三槐有自知之明,不过从六品的芝麻官,在金銮殿上站到最后排,毫无存在感,怎么看出塞重任也不会落他头上。

“我虽然会把妹妹嫁给你,可你不会想一辈子靠着我来提拔吧?

一时附庸他人羽翼之下尚可,一世可都如此骨气何在?何况世道多变,人总得自己去试着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季三槐听出沈珩话中有话,一时半会猜不出是什么,但沈珩说的并非无情无理,好似是一种点拨。

他岂是没有点灵性的,立刻回道:“是的,相爷,我准备一下便去寻官家。”

离府的时候,沈芊送他去大门,踌躇不安,“你真的要自荐去塞外吗?可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季三槐一直在沉思中,已是十分认同沈珩的话,听到沈芊问他,便回道:“如果官家真的给我机会出塞,那婚期得延后了,到时我回来不敢说加官晋爵,至少赏赐不会少,如此一来可以把我家后面的地买下来,地方大了,院子也多了,我们就不用挤一起了。”

沈芊一听,杏眼红得跟兔子一样,"你,你”

是不是大家各自一处,他的院子里想方便金屋藏娇,比如那个花魁…她脸皮薄,不知怎么说才好,转身就跑,却被脚下的小石子滑倒,幸好身后的季三槐反应快,双手快速抱住那细腰,只是惯性太大,两人一起栽了下去…唇贴在了一起。

他们都傻住了,仿佛静止了一半,谁也不敢动。

可四周廊庭下还有其他下人,顿时怕被斥骂眼睛往哪看而作鸟兽散,那动静吓得季三槐赶紧爬起来,猛地对沈芊行礼道歉。

沈芊双颊烫得跟火炉似的,捂着嘴,屁股摔疼了也不敢作声,想着他对那花魁可没这般拘谨,而自己与他好歹是定了亲的,他居然这般疏离,万般不是滋味地回去了。

几日后,朝廷下了旨意,由季三槐与其他两位差不多等级的官员一同出塞。

由于季三槐是自荐的,避免了许多闲话,来回预计要三个月,如此婚事便延后了。

萧羡鱼感觉得出沈芊的心思,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男人妾室通房,乃至寻花问柳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世俗,整个天下能挑得出几个沈珩来?

直到季三槐奉旨出塞那日,沈珩一行人去相送时,沈芊也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想后头有人拉了拉她的斗篷,竟是秀月。

萧羡鱼窝在家中养胎,秀月应该随身伺候的,怎会跑出来了?

秀月悄声说道:“芊姑娘,夫人说了,你与其自己闷在心里郁结,还不如趁季大人没走,赶紧去把话说开了。”

否则,等下次再问得是三个月后了,多熬人。

但是沈芊不大愿意,她会这样萧羡鱼早已料到,秀月按着吩咐大喊一声:“季大人留步,我们四姑娘有话与你说!”

沈芊就这么被推了出去,在季三槐疑惑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走至一旁。

“什么事,四姑娘?”季三槐温声问道。

沈芊吞吞吐吐:"…就是…就是…祝你马到功成…”

季三槐笑了笑,“嗯,你等着吧,回来就买地扩建!”

那扩建你自己住一个、一个院子是会与别人一起住么.…”

“啊?"季三槐摇摇头,“我能跟谁住?”

沈芊咬咬唇,“就你喜欢的那些人”

喜欢的那些人?

季三槐明白了,沈芊是怕他有别的女眷,可他连她也还没到喜欢的程度,别人更不可能了。

他虽然会去勾栏瓦舍,却不爱养那些女眷在身边,费时间费精力。

“四姑娘莫要想多了,季某可以明说了,我府邸原则上只住嫡妻,但是你若是不愿意,却又没和离的情况下,季某也不能断了家里的香火,届时再抬妾也行。”

有他这些话,沈芊到底是把悬着心落地了。

秀月将事情告诉了萧羡鱼,“这下芊姑奶奶可以安安心心备嫁衣萧羡鱼半躺在罗汉榻上,微微眯着的眼晴,也安心地快要睡着了,坐在榻尾的沈珩正在看书,听见秀月说的事,约摸笑了一声。

萧羡鱼忽然记起件事,用脚踢了踢他,“张玉呢?官家什么时候放他回来?”

沈珩放下书,沉吟说道:“过几日吧,朝廷刚刚太平,一地鸡毛收拾,官家还没有时间见他,但我已将他送去了萧太后那里,日日作伴去了。”

萧太后眼下被囚禁在安寿宫的一间房里,所有东西收拾走,且门窗封死。

闻言,萧羡鱼惊讶撑起身子,“你把张玉送到太后那作甚?”

沈珩嗤笑,嘴角勾起又狠又劣的笑意:“自然是叫张玉好好和太后说道说道一些事。”

关于先帝的事,还有她兵败失权,美梦破灭的事,要像讲书那般每日不停重复,不同重复,所有细节都不能放过…萧羡鱼自然是看见了沈珩的神色,没有惧怕,事情来到了这一步,这是沈珩的报复。先帝遗子亲口诉说过往的一切,是要将萧太后的精神彻底击溃,万劫不复。

这比一刀杀了性命,还要令人痛苦,并且度日如年。

想到这些,她反而一点伤感也没有,摸了摸心间,好像那根刺已经不复存在。

原来曾经的噩梦像一棵巨大的树笼罩她,如今不再恐惧忌讳,不是因为它倒了或者萎缩了,而是自己拔高了,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积攒了更坚韧不拔的勇气,也参悟了七情六欲中的该舍该留。

几日后,果真如沈珩所料,孝帝召见了张玉,二人闭门密谈,只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殿门打开,张玉走了出来。

沈珩在外头等着,问他:“官家放了你了?”

张玉点头如捣蒜:“我照着夫人教我的做,官家相信了,叫我跟您回去。”

夫人教的…沈珩轻笑,他的羡羡早为张玉打算好了,所以当初一直叫他把人保住,挺到与官家相见。

他也没问萧羡鱼到底教了什么,相对于从张玉口中得知,他更愿意听她来说。

“那走吧,夫人肯定等急了。”

张玉咧开嘴展露笑脸,哎了一声,跟在沈珩身后。

以后,他光明正大的,不会再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