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爱他

(一更)

试镜酒店离医院并不远,叶涞上了车,握上方向盘的大拇指因为疼痛一直翘着,其他手指也在止不住地发抖。

几分钟后叶涞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直接打车去了试镜酒店。

试镜时间是下午三点,叶涞十点多就到了。

林瀚没想到叶涞这么早就来了,叫了个工作人员带他先去盛明谦的休息室里等着,林瀚说完就跟叶涞摆摆手,急匆匆走了,看起来好像有要紧事要去忙。

盛明谦的休息室是个套房,除了卧室,还有专门的化妆间跟换衣间。

叶涞一摸兜,想给盛明谦打个电话,但兜里是空的。

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从医院出来的太匆忙,削苹果的时候把手机落在了病床旁边的柜子上了。

叶涞在套房里转了一圈儿,除了桌子上的一些文件跟书之外,盛明谦的东西还没搬过来,估计是还没回来。

叶涞随便找了张椅子坐,手肘撑着茶桌揉了揉眼眶,本就发红的眼睛更红了,血丝明显,那双往日里明媚的桃花眼少了平时的饱满风情,现在更多的是迷茫跟沮丧,还有掌控不了一切的颓丧感。

十几分钟之后叶涞才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工作还得继续。

院长刚刚还那么开心地给别人介绍他,只有他自己知道,没工作的时间里跟失业也没什么区别,未知产生的焦虑如影随形。

张一浩拼命给他联系剧组试镜,他已经放弃了另外一个机会,所以下午的试镜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他面前的桌子上摞着几个剧本,都是《世界枝头》的,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刚印出来的。

之前林瀚已经把剧本跟人物小传给过他了,下午要试镜的那场戏也已经准备了很多遍。

时间还早,叶涞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剧本翻开看,想要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

他对剧情跟台词太熟悉,只随意翻看了几页就看出来了,新剧本稍微做了些改动,但大体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个别剧情点跟台词改动了一下,估计是为了后期方便过审。

翻到最后一场戏,叶涞只看了两眼,呼吸瞬间凝住。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最后又把那几段文字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盛明谦把原来剧本里的结局也改了,原剧本里面的结局,柏雨笙跟蒋元洲在一起了,他们一起去度假,新剧本彻底推翻了原有剧情。

柏雨笙出国了,蒋元洲送他到机场,两人道别互送祝福。

第348场。

场景:机场大厅。

时间:暂定(傍晚,日落)。

人物:柏雨笙,蒋元洲,群众演员。

内容:

柏雨笙握着行李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笑得一脸明媚:“我现在已经放下了对你的执念,元洲,很幸运能遇见你,后会有期……”

蒋元洲眼里满是对柏雨笙的祝福,抬手在柏雨笙头顶摸了一把:“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

看着最后一页的“end“,叶涞又不死心地往后翻了一页。

没有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是刚刚凝住的那口气憋得实在是太久,叶涞耳朵里嗡嗡响了几声,像是有人在他身体里扔了个烟雾弹,浓烟滚滚,熏得他大脑停止运转。

但剧本最后那句“后会有期”却一直盘旋在他眼前,无论他怎么摇头都晃不掉。

一阵生理上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叶涞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跑进浴室,趴在洗手池上干呕了起来。

早上到现在他一直都没吃东西,什么都没吐出来,生理上的恶心感逼得叶涞眼泪横流,双腿软绵绵地发颤,就要站不住了。

叶涞两只手用力扒着水池边,撑着身体呼了几口气,打开水龙头,捧着水使劲儿往自己脸上冲,直到凉水冲退了耳朵里的嗡鸣声。

等他彻底清醒,发现包扎着大拇指的纱布早就被水湿透了,松松垮垮地套在手指上,要掉不掉。

刚刚护士跟他说了,手指这几天最好不要沾水,此刻湿透的纱布贴着伤口,疼得叶涞额角鼓动着跳了几下。

他直接把带血的纱布扯下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那道深深的口子还在流血,叶涞对着水龙头下冲了半天,又出去找工作人员要了个创可贴,勉强贴住了伤口——

因为刚刚吐了一回,眩晕感还在持续,叶涞回休息室之后坐不稳站不住,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拖着双腿进了卧室,上了床。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外“滴”的一声,是刷房门卡的电磁感应声。

卧室门半开着,叶涞刚想起床叫盛明谦,就听到了外面一阵错落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明谦,我上次给你看的那个剧本,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叶涞皱眉,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陌生,他以前没听过。

“正在考虑。”

这回是盛明谦的声音。

“那你《世界枝头》拍完之后,要不要再跟我合作一次?我,很怀念我们的那时候……”

那人说完,盛明谦沉默。

叶涞躺在床上,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嗡鸣声再次席卷而来,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说的“怀念”不仅仅是合作,那个语气,更像是情人之间的喃喃细语。

他大概猜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前段时间跟盛明谦传绯闻的人,是编剧秦子墨。

盛明谦终于开口了:“到时候再看。”

“明谦,你在害怕吗?”

“并没有。”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太要强了,谁也不跟谁妥协,最后越走越远,貌合神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放不下你,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妥协……因为你……”

盛明谦打断秦子墨:“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明谦,你不用急着答复我,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再回复,况且,我只是说一起合作而已,毕竟,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各方面都很合拍不是吗?明谦,我也很想念你的身体……”

“够了。”

秦子墨笑:“我先走了,你先休息,我等你的答复。”

叶涞已经听明白了,原来那不是绯闻,现在还听到了盛明谦旧情人的表白。

以前在各种渠道上看了那么多关于盛明谦的消息,隔着屏幕跟未知的距离,总还有无数的幻想。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撞见,原来是这种感觉,慌乱,不知所措,失落,难堪。

难堪是给自己的。

叶涞捂着胸口发疼的位置,想要摁下去,受伤的大拇指压着胸口,最后手指疼,胸口也疼。

“谁?”听到一阵偏重的呼吸声,盛明谦回头,盯着半开的卧室房门,里面很黑,但他确定有人在里面。

门开了,叶涞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坐起来揉揉眼:“明谦,你回来了。”

盛明谦没想到是叶涞,眼神变了变:“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

叶涞苦笑:“下午试镜,我来早了,是瀚哥让我先进来休息下的。”

盛明谦站在门口,背对着光,叶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冰冷,好像在怪林瀚自作主张。

“刚刚,你都听见了?”盛明谦手还贴着门边,手指在门上捏了一下。

都听到了。

但叶涞还是装傻:“什么?听见了什么?”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他还没想好要怎么从容地应对现在的情景,貌似……他也没有资格质问盛明谦。

盛明谦松开扶着门的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透气,又把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手臂,转了转手腕上的表,没再说什么。

(二更)

叶涞忍着身体上的不适下了床,等他越走越近,盛明谦抬眼就看到了叶涞手指上的创可贴,抓起他手腕。

创可贴太小,叶涞拇指上的伤口还露着,两端的鲜红十分刺眼。

“手,怎么弄的?”

叶涞抽出手:“水果刀划了一下。”

“演员的脸跟手,要注意。”

“我知道。”

手指上的伤口不算什么,叶涞想问的是更重要的事。

出了卧室,叶涞拿起桌子上的剧本,翻到最后那场戏:“盛导,这是新的剧本吗?你为什么改了《世界枝头》的结局?”

对于叶涞的称呼,盛明谦愣了下,眉心簇起:“我认为新的结局才更合理,也更符合人物。”

“为什么?”叶涞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像被大力扯断的琴弦,再有技巧地拨弄也弹不出动听的音乐来。

“叶涞,你对人物理解有多少?”盛明谦反问他。

“全部,”叶涞想都没想就回答,盯着盛明谦的眼睛,露出少有的固执,“我理解柏雨笙的全部。”

盛明谦又看了遍最后的结局,不紧不慢地说:“叶涞,你觉得柏雨笙对蒋元洲的是爱吗?不见天日,黑暗,恐惧,毒虫,污秽,在那种极端的环境里,蒋元洲只不过是在报纸上出现的一个人而已,柏雨笙需要一个救赎,需要一个让自己能活下去的理由,当时的情况,任何一个人出现在报纸上,柏雨笙可能都会爱上,因为那个人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得抓住才行,至于抓住的是谁,那不重要,他只需要一根稻草……”

“不是,不是稻草。”

叶涞厉声反驳,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尾音都破了。

“蒋元洲是柏雨笙黑暗世界里的一道光,追逐光有错吗?柏雨笙为了蒋元洲,努力了那么多年,只为了能更靠近他,最后他去做了财经记者,为了能采访他可以几夜不睡,看到蒋元洲,他的心脏会跳动,是欢愉的跳动,为了他,自己匍匐向前,为了他,努力让自己从泥里爬出来,这不算爱吗?”

“柏雨笙爱的就是蒋元洲,他爱他,盛明谦,他爱他。”

叶涞的声音是破碎的,掉在地上碎成渣子,一声声的反驳,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你不用这么激动,这不过是个剧本而已。”盛明谦轻描淡写。

叶涞又问:“剧本的结局,你是不打算改了,是吗?”

还有最后一份期待。

“不改了,他们不适合。”盛明谦像个刽子手,宣布了柏雨笙的结局。

叶涞双腿灌了铅,动弹不得,身体靠上桌台,坚硬的棱角隔着衣服磕在他侧腰上,那一阵尖锐的痛感钻进骨头里,叶涞脸色是幻灭之后的苍白。

“我明白了……”

叶涞看着盛明谦,往前走了一步,仰头看着盛明谦:“盛导,我放弃下午的试镜机会,柏雨笙那个角色,我不想要了。”

“什么?”

盛明谦不太明白,叶涞越来越让他看不透了。

之前叶涞那么想要的角色,三番五次找他,甚至还去找了林瀚,他只不过改了个结局,叶涞就放弃了试镜机会。

“下午的试镜,我不参加了,或许你说得对,这样的结局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吧,那不是光,只是根稻草,柏雨笙对蒋元洲的感情不是爱,那种从黑暗里生出来的感情,只是一份执念,一份扭曲的执念罢了。”

叶涞说完,转身出了休息室——

“明谦,你可算是接电话了,我给你打了好几个怎么都不接?”林瀚在那头气喘吁吁,到处找不到盛明谦的人。

“刚刚在跟人谈事,手机静音了。”

林瀚喘着粗气提醒他:“叶涞上午就来了,我让他去你休息室了,你待会儿可别带秦子墨回去。”

盛明谦:“……”

听到那头无端的沉默,林瀚一咬牙:“操,不会是碰上了吧。”

“提醒晚了。”

“那叶涞呢?”

“走了,下午他不参加试镜了。”

“走了?他之前那么想要那个角色啊。”林瀚也纳闷。

“他不适合。”

林瀚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个角色,你压根儿就不会给叶涞吧,就算我让他去参加试镜了,叶涞也拿不到是不是?”

“他不适合那个角色。”盛明谦还是那句话。

从酒店出来,叶涞双腿空空,外头阳光刺眼,吹在身上的风却是凉的。

秋末了,空气里弥漫着道道万物凋零的味道。

好在钱包还在身上,叶涞打车直接去了张一浩那。

“浩哥,我想去另外那个剧组,我之前推了那个试镜机会,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参加?”

叶涞的语气尽量平静,双手交叉搭在桌子上,捏紧又松开。

张一浩看着他空洞的双眼,知道事情不对,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盛明谦那边的试镜不顺利。

叶涞喉结滚动了几下,说出口的声音跟车轮碾压过一样,刚从污泥硬土里钻出来:“《世界枝头》那个角色我不要了,盛明谦改了剧本,那不是柏雨笙,我不想再争取那个角色了,院长也生病了,肺癌晚期,浩哥,我不能连一份工作都接不到。”

前言不搭后语,叶涞语无伦次。

张一浩看出叶涞神态有点恍惚,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糟糕。

张一浩直接给另外那部电影的选角导演打了电话,对方跟他私下关系还不错,一起喝过几次酒,很痛快就答应了叶涞去试镜。

“对方同意了,”张一浩挂了电话,给叶涞倒了杯热水,“先喝点水,中午吃饭了吗?”

叶涞捧着热水杯,胃里恶心的感觉还在:“我胃有点儿不舒服,先不吃了。”

“出什么事了?手机也不带。”

“我上午在医院,手机落在医院了,盛明谦改了剧本,我不喜欢那个结局,浩哥你还有《等晴天》的剧本吗?我想再熟悉下人物跟台词。”

“我手机里有,”张一浩没继续问,掏出手机找出电子文档,“电子版的,你看看。”——

叶涞下午一到医院就跟院长说了试镜的事:“《等晴天》的试镜很成功,导演说没问题。”

下午的试镜很顺利,导演让他回去等通知,但选角导演已经提前给张一浩通了气儿,说男二的角色不出意外就是叶涞的了,让他等着签合同入组就行了,不过开机还没那么快,估计得等到年前。

“你专心在医院养身体。”

“我没病,不用总在医院待着,院里还有那么多孩子呢。”

医生已经给开了药,护士进来扎针挂水,叶涞给她理了理床头被角:“还得做别的检查呢,听我的先住着,院儿里还有不少人呢,我也会去帮忙的。”

晚上一直等到院长睡了叶涞才从医院里出来,他直接开车回了别墅,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还是拿走了袁凌给他的玉锁,没多停留就走了。

秋天的天,说变就变,还没到公寓就开始下雨。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后来越下越大,雨点子拍在玻璃窗上,一滴叠着一滴,又慢慢往下晕开滑落,叶涞打开雨刮器,左右摇摆着,一下下刮掉泼在玻璃窗上霓虹灯的斑斓影块。

最后映入叶涞眼里的,只剩模糊的残缺痕迹。

盛明谦的电话是后半夜才打过来的,问他在哪儿,怎么不回家。

叶涞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直流,眼泪糊了他一脸,他捏着被子用力在眼睛上摁了摁,苦涩一笑:“盛导,你说的是哪里话,我现在睡在我自己家里呢。”

拇指上的伤口握着手机生生发疼,牵扯着他的听觉神经跟呼吸,语气是被人打扰好梦的愤闷跟无奈。

盛明谦没再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耳朵里的声音消失,十年间的一切从叶涞眼前漆黑的空气里飘过,那么长,那么久,所有的一切,只一句话就被否定抹除。

叶涞原以为,心里那片被压实的地方早已是五颜六色的满花盛开,结果告诉他,那不过是他的错觉,那里依旧凄凉一片,只有遮天蔽日永远透不过去的黑暗。

那片荒芜从来没有远去过,暗处的那双手也一直存在,只不过曾经被那道光暂时压制住了,此刻死死抓着他的双脚,想要把他永远钉死在深渊里。

他做什么都没用,长满了蛆虫的人,活该永远活在污秽里。

盛明谦说得对,那样的感情,怎么能算是爱呢?

叶涞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声阴冷,他笑自己太可笑,是他明白得太晚,荒唐了这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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