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以前的事儿,我早就忘干净了

不知不觉,汽车已经在孤儿院门口停稳。

“盛导,到了。”助理回头。

盛明谦捏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很久之后才找回知觉,身体慢慢放松。

“您脸色不太好,”助理发现盛明谦脸上没什么血色,比刚刚出活动会场时还差,活动的时候是黑脸,现在更像是惊慌跟害怕之后,再多的他也看不出来了。

“我没事。”盛明谦眼睛发直,视线一直落在下方。

他脸上还出了汗,额头上的汗珠在往下淌,助理抽了张纸巾递到后排:“盛导,是不是我空调开太热了?您都热出汗了。”

助理一提醒,盛明谦才感觉到汗已经流进脖子里了,皮肤又痒又难耐,他接过纸巾,胡乱在脖子上擦了擦:“不热,你不用等我了,待会儿叫辆车回家休息吧,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开车就行。”

助理一走,盛明谦又在车里坐了很久才下来。

院子里传出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嘻嘻哈哈声,小鱼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坐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什么。

“小鱼,”盛明谦稳住那阵剧烈震动过后的心神,喊了小鱼一声,“你玩儿什么呢?”

“盛叔叔……”小鱼听出是盛明谦的声音,把手里的石头往旁边一抛,跑到门口从里面给盛明谦打开门,直接扑在他身上,“盛叔叔,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盛明谦弯腰,在小鱼头顶揉了一把:“小鱼今天乖了吗?上午有没有乖乖去上课。”

“有的,有乖乖去上课。”

“中午吃饭了吗?”

“吃过了。”

“真乖。”

小鱼还惦记着叶涞跟院长妈妈:“盛叔叔,涞哥哥跟院长妈妈还在医院吗?我能看看他们吗?”

盛明谦蹲下来,把昨晚手机里拍的照片拿给小鱼看。

照片是昨晚叶涞睡着的时候他拍的,院长平躺在床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叶涞侧趴在床边,睡得并不好,表情揪着,因为背光,脸上都是阴影面。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小鱼看着照片问。

“好了就能回来了。”盛明谦说。

孙阿姨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盛先生,您来了。”

盛明谦对着孙阿姨点点头:“孙阿姨,我来看看小鱼跟孩子们。”

“盛先生您进来随便坐,”孙阿姨招呼盛明谦,又叫小鱼,“小鱼,你好好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儿。”

“知道了。”

孙阿姨跟盛明谦打过招呼,转身又要回厨房干活,盛明谦见她要走,大步跟上去:“孙阿姨留步,我有点事儿想问问您。”

孙阿姨把还滴水的橡胶手套摘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手背在衣服上蹭了一把:“盛先生,你不用客气,有什么问题你问,随便问。”

想到短短那一路突降的风暴跟变幻,盛明谦喉头干涩,像是久旱之后开裂的大地,一瓢水下去又被烤得呲呲冒烟,他在喉结上捏了两下才开口。

“孙阿姨,您知道叶涞以前为什么改名字吗?十年前,叶涞还不到十九岁,那时候他怎么了?”

盛明谦一开口,孙阿姨脸色立刻就变了,额头上的皱纹都深了,眼神瞥到别的地方,不看盛明谦:“这个……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来了还不到五年,那时候叶涞就是个演员,他那时候就是叫叶涞,至于叶涞以前的事儿,在我们这里算是忌讳,院长不跟我们说的,也不允许我们讨论,盛先生,这个事儿我也不知道。”

盛明谦不想放弃:“您真的一点情况都不了解吗?”

孙阿姨眼神躲躲闪闪,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了两句:“我私下里,多多少少听之前的员工提过几嘴,叶涞以前不叫叶涞,改过名字,还受过伤,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事儿,只有院长知道。”——

医院病房里,院长已经醒了,呼吸机下了之后叶涞喂她吃了两口稀米粥,又喝了几口水,之后就再也吃不下去其他东西了。

院长现在清醒的时间短,大部分时候是半昏睡状态,偶尔醒了,意识也是稀里糊涂的,总跟叶涞说很久以前的事儿。

“小时候,把你捡回来那天,你才那么小,抱在怀里跟个芝麻粒儿似的,”院长说几句话就要喘口气休息下,声音断断续续,“小涞从小就好看,就是太瘦了,大了也是怎么都喂不胖。”

叶涞笑着接了她的话:“小鱼来的时候就胖乎乎的,现在也是,这个可能是天生的,我就是属于不长肉,也吃不胖的类型。”

叶涞说完,院长又闭上眼,她的呼吸声很粗,浮浮沉沉,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杂音,几分钟没再说话,看上去又像是睡着了,十分钟后又醒了,睁开眼看看叶涞,苍老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聚满了泪水:“好孩子,你回来了。”

院长说着,颤抖着抬起手,在叶涞胳膊上摸了下:“什么时候回来的?疼不疼啊?”

叶涞抽了张纸巾给院长擦了擦眼睛,知道院长是又想起了之前的事,身体一阵阵发紧,不敢多看她。

盛明谦一进去,叶涞正拿着热毛巾在给院长擦脸,边擦边哄人:“您再睡一会儿,休息下。”

院长勉强撑起眼皮,闭一会儿又睁一下:“我不睡了,我怕睡着了就不醒了,以前是我糊涂,怎么就让坏人把你带走了,哪有人还收养快成年的孩子的,我当时应该拦着,我应该拦着才对。”

叶涞翻了翻毛巾,低着头哽咽着:“院长妈妈,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早就没事儿了,您别担心,我已经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涞的注意力都在院长身上,没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跟脚步声,握着毛巾一回头,撞上盛明谦那双幽深泛红的眼。

不知道为什么,叶涞感觉,盛明谦看他的这眼太复杂,紧张,难过,还有很绵长的忧伤跟无措。

叶涞刚刚在新闻上已经看到了,盛明谦在参加宣传活动,他身上还穿着活动时候的西装,但衣领皱皱巴巴,扣子扯开了两颗,人有点狼狈,像是踩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但湖面只剩一层薄薄的冰层,只差太阳升起,薄冰就会瞬间融化,站在上面的人也会跟着坠进湖里。

这些感受一出来,叶涞很快就否定了,肯定是他看错了,他想多了,盛明谦昨晚在医院里,估计是熬夜熬的。

叶涞收回视线,抬腿进了洗手间,话是对着床上的院长:“我去洗洗毛巾。”

他洗完毛巾一出来就接到了张一浩的电话,没多看病房里的盛明谦,握着手机出去接电话。

院长迷迷糊糊看到盛明谦,眯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他是谁,手指冲他抬了抬:“看我这记性,盛先生,你来了。”

盛明谦往病床边走了两步,弯腰坐下:“院长,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谢谢你来看我。”

聊了两句,盛明谦发现院长状态并不算好,并没问出心里的疑问,怕再刺激到她,只陪着她聊天。

“叶涞以前,从来没带人回来过,那次带你回来,我还……把你们的关系弄错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应该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盛明谦想说您没把我们的关系弄错,但又想到他跟叶涞已经离婚了,最后只是安静地听着。

“对了……”院长又闭着眼喘了口气,说话很慢,“之前还得谢谢盛先生给孤儿院捐了那么多钱,你一开始是匿名捐的,我是从朋友那才打听到是你,小涞朋友不多,盛先生以后,多帮忙照顾照顾他。”

盛明谦答应得很快:“您放心,我会的。”

叶涞一回来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走过来:“院长妈妈,我不用别人照顾,我自己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叶涞这么出声一提醒,院长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不妥,盛明谦只是叶涞的朋友,没有责任照顾他,是她刚刚糊涂了,只知道担心叶涞,一着急,见到个人就随意拜托。

院长还想说什么,盛明谦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叶涞。”

盛明谦话音笃定,是落在地上都能凿个大坑一样的分量,叶涞听得心口一抖,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去烧热水。

盛明谦现在见到叶涞了,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努力想找些蛛丝马迹。

他不是想验证叶涞就是六楼那孩子,是那个曾在他世界里短暂出现过,又消失的可怜男孩儿,盛明谦倒是更想能找出些不同点,来反驳这个突然的变故。

叶涞跟那孩子的声音不一样,那孩子的声音嘶哑,说实话并不好听,但叶涞唱歌的时候是清亮的,虽然叶涞很瘦,但不是皮包骨,那孩子唯唯诺诺,叶涞会经常笑,虽然有时候是勉强扯出来的笑,叶涞不高兴了也会咬人。

他宁愿叶涞不是那孩子,叶涞虽然没爹没妈,但在孤儿院里长大也没有太难,跟别的普通孩子一样,虽然有遗憾,但也顺顺当当地长大了。

但盛明谦心里又十分清楚,就算他再找不同,事实就是事实,叶涞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盛明谦现在依旧不敢想,那些词语连接着那么小的叶涞,连接着黑漆漆的深渊,深渊底下有一只恶爪在等待,只要他跳进去就会被撕得粉碎。

但只有跳进去,他才能知道深渊里到底是什么。

盛明谦想到了叶涞脚背上的那条疤,是被刀划伤的疤,当时六楼那孩子的脚也被划伤了。

他现在依旧不知道那孩子那天握着刀本来是想干什么,结果是划伤了他自己,因为担心下楼梯时看不见的他,一着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不小心划伤了他自己。

盛明谦也还记得,他问叶涞脚背上那条疤的时候,叶涞当时说,去疤手术也能去除,时间太久了疤痕已经没那么明显了,你如果介意,我可以去做去疤手术。

“你脚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盛明谦走到叶涞身边,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身高腿长的盛明谦站在身侧,一片阴影罩在叶涞头顶,让他颇感压力。

叶涞不知道盛明谦怎么突然又问这个,没多想,随口回:“你之前不是问过吗,是刀伤。”

“什么时候弄的?”

“十九岁那年。”

盛明谦本来一直低着头看着叶涞的脚,等他说完,突然握住叶涞的胳膊,手指用力抓着他:“叶涞,你以前,是不是改过名字?”

他一句话,叶涞本来想挣扎着把手抽出来的动作一顿,只觉得轰隆一声雷劈在头顶,他慌慌张张回头,出气多,进气少,随便扯了一嘴:“改过名字那又怎么了?很多人出道的时候都会改名字,图个鸿运。”

不用再问任何人了,叶涞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盛明谦手指越来越用力握着:“我们很久之前是不是见过?我那年眼睛看不见,你每天中午都来找我,一开始你头发很长,一起晒太阳,过年的时候你来看我,后来还跟我一起吃了饺子,你脚受伤了,是刀划的。”

叶涞望着盛明谦缩紧的深褐色瞳孔,下巴紧绷成僵硬的弧度,过了很久之后,他对着盛明谦微微翘起唇角:“盛导,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记性不好,以前的事儿,我早就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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