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是他的意思吗?”

虽然祝星言一路都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还夸张地小蹦了几步,但秦婉还是捕捉到好几次他抬爪子偷偷抹眼泪。

想到他失落的原因只可能是和季临川相处的那半个小时,秦妈妈不禁愁容满面。

母子俩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从医院出来的一路都在脸对脸地强颜欢笑,直到遇到祝时序。

“小崽儿。”

祝星言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眼前的海拔瞬间从平地升到一米八,祝时序把他提起来往空中抛了两下,小熊猫张着嘴巴嗯呜大笑。

“你工作结束了?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祝时序吊儿郎当地“嗯”了一声,把弟弟架上肩膀,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过来看着你们啊,每次检查你俩都啪嗒啪嗒掉小珍珠,老爸托梦骂过我好几次了。”

秦婉眼眶一酸,温柔地望着他们兄弟俩,心里不知道第几次怨恨命运不公,让她两个孩子都活得这么苦。

她是一只黑猫omega,而祝星言的父亲祝清年则是极其罕见的北极熊alpha,一熊一猫的结合,居然先后生出了两只大熊猫后代。

这在当年可谓是轰动了整个U市的新闻,无数人预言祝家这两只熊猫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毕竟不说U市,即便是整个国内都有几十年没出过大熊猫了。

秦婉和祝清年自然也望子成龙,但他们知道熊猫的天性单纯散漫,所以不奢求两个儿子能有多大成就,只要开心健康就好,反正家里养的起。

祝家世代经商,历史渊源颇久。风头最盛时公司业务囊括了房地产、轻工业制造、内外出口贸易和互联网金融板块,是U市当之无愧的龙头企业。

可在祝星言十二岁那年,不幸发生了。

祝清年工作时突发脑溢血去世,秦婉在演出时知道消息,悲痛欲绝,当场休克,差点跟随丈夫一起去了。

就在外界都以为祝家本家会就此一蹶不振,被分支旁系鲸吞蚕食个干净时,祝时序站了出来。

他当时刚满十八岁,却已经是国内外颇负盛名的天才画家,祝清年出事那个月祝时序刚刚拿到了德罗伦萨美术学院的offer,准备出国深造。

但是父亲走了,母亲病倒,弟弟又太过年幼,摇摇欲坠的祝家只剩下了他。

祝时序撕了录取通知书,只身进入董事会,仅用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将祝氏集团重新带上正轨。

祝家大公子就此崭露头角。

在长期心理治疗后振作过来的秦婉也舍弃了演艺事业,进入集团给他压阵,好不容易这一大家子安稳了下来,可没过两年,小儿子祝星言又出了意外。

救人时被弹片割掉了半个腺体,器官衰竭,性命垂危,没有几年好活。

“这次检查怎么这么慢啊,这个点儿才完事。”祝时序说:“我还定了华盛的全笋宴呢,现在也赶不上了。”

秦婉抹了下眼睛,和他说:“崽崽看到季医生了。”

“是吗?”祝时序歪仰头看弟弟。

头上的小熊两条后腿在他脖子边晃悠,两只前爪抱住哥哥的脑袋,小毛下巴还搭在他哥头顶蹭来蹭去,像是故意要挡住自己。

兄弟间本来就有些微妙的心电感应,祝时序对他的情绪又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他的沮丧。

他捏了捏熊爪,朝秦婉做了个口型:这是怎么了?

秦婉也回口型:估计和小季谈得不理想。

祝时序没谱地笑起来:“他这么喜欢季临川怎么可能还不理想,季临川不喜欢他?嫌他有黑眼圈?”

“就你嘴欠。”秦婉拍了儿子一下,忿忿地把小熊猫接过来,“你那么大的黑眼圈也没见你那些小男朋友小女朋友嫌弃啊,最近是不是又想相亲了?”

祝时序的本体是正常的大熊猫,比弟弟祝星言长宽高全都大出两倍,脸上的黑眼圈自然也同比例增大。

“别别别,快饶了我。”他连忙举手告饶,递了一包鲜嫩鲜嫩的笋尖给秦婉,“回家吧,今天我下厨给小少爷整顿满汉全席。”

祝星言嗯呜了一声,佯装很期待,从妈妈身上下来走到车边,扒着车门往上爬。

母子俩就看他上去后一整只熊面朝下趴在座椅上,裹着毛毛的软肉呼拉一下摊开。

摊成一盘小熊麻薯。

“真伤心了啊。”祝时序叹气。

秦婉撇开了脸,喃喃:“如果小季真的不愿意和崽崽结婚怎么办?我们还能找到第二个高契合度alpha吗……”

冬至意味着年末,眼看这一年又要过去,离祝星言二十一岁只剩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可他们发往世界各地的数以千条求助消息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

季临川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祝时序眼底一寒,笑意凝固在眼尾。

*

医院三楼的某个窗口,花盆中的白色珍珠梅正娇嫩绽开,珠玉般的花瓣承接着雨水星点。

白大褂的一角轻扫而过,季临川伸手关窗,手肘打成一个直角,腕骨处露出的两根青筋在隐隐搏动。

午饭时间错过去了,季临川也没什么胃口,他拿了一袋能量补充剂咬在嘴里,单手撕开,仰头两口喝完,然后坐在桌前打开了电脑。

季临川对待工作的态度向来严谨,一丝不苟,上班时间几乎从不摸鱼,更何况是在连日高强度工作之后的宝贵午休时段里,他原本应该抓紧时间闭目养神的。

然而面前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搜索引擎的条框里却以桥正里写着几个字。

——第一次和联姻对象正式见面应该穿什么衣服。

*

吃过晚饭,祝星言借口消食一只熊走出了小楼。

祝家的主宅是盘踞在山顶的独栋别墅,为了给两只大熊猫足够的活动空间,别墅外面围了很大一片花园。

正对着别墅的是小天使雕塑喷泉,两条小溪从这里起源,蜿蜒曲折地流淌到茂密的大树下,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一只巨型的鸟巢秋千,下面是堆满了大熊猫玩偶的游戏池。

如果赶上夏日的夜,秋千荡起来时会将底下草丛里的流萤整群惊飞。

它们在空中腾飞翻跃,忽而汇聚成银白的缎带割开夜幕,忽而被晚风吹散零落,如同银河奔泄。

但更多时候,流萤只是安安静静地落在小熊的鼻尖和爪心,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灰暗光年。

太阳就要落山了,流油的咸蛋黄一般坠在灰蓝色天边,远处被烟雾笼罩的山尖上偶有飞鸟掠过。

小熊猫垂着头走进花园,往满是熊猫玩偶的游戏池里一趴,默默地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团成一颗毛球,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熊猫玩偶。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极其圆润且Q弹的屁股上,从远处看去仿佛灿金色的光影碎屑纷纷扬扬落进了小熊的毛毛里,如同棉花糖上浇了层枫糖浆。

祝星言在最痛苦的十六七岁里总是祈祷:如果自己真的是只熊猫玩偶就好了。

那样他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用想永远离开他们的爸爸,不用想怎么都等不到的玩伴,不用想即将结束的生命,不用想妈妈哥哥悲痛欲绝的脸,更不用想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梦想成为第一翻译官的祝星言……

猝死不是最残忍的死法,清醒地倒数自己的死期才是。

仿佛原本蓬勃盎然的生命忽然被一座断崖截断,他也被放在了直通崖底的传送带上,每过一天,他就离崖边更近一步。

除了季临川,没人能拦得住他。

可如果季临川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祝星言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命就绑架他把后半生也搭进去呢?

这次似乎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

“哎呀,池里的玩偶怎么多了一个啊。”

身后传来祝时序的声音,哥哥弯下腰,从一堆熊猫玩偶中准确地找出弟弟,一把揪出来放在肩膀上,带着他躺进鸟巢秋千里。

长腿一蹬,秋千就咿咿呀呀地晃了起来。

祝大公子是业内公认的精英alpha,年轻有为,手段狠厉,比起祝清年来都毫不逊色。

然而大熊猫到底是大熊猫,小祝总不管在人前多一本正经,到了家里就立刻像泄了气的大毛球似的,走哪儿躺哪儿,特别散漫,活像没骨头。

“崽儿啊,不开心呐?”

他让祝星言坐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扒拉着熊玩。

小熊猫立刻摇头,在他身上亲昵地趴成一张饼,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连那颗小泪痣都盖住了。

虽说是亲兄弟,但祝星言和祝时序长得完全不同。

弟弟一看就是那种乖宝宝,小漂亮,一笑起来透着古灵精怪的调皮劲儿。

而祝时序,高鼻梁、桃花眼、柔和的脸廓配上刻薄的唇,笑起来时又坏又浪荡,是风流却无情的长相。

祝星言伸爪子摸了摸他的眼周,“嗯呜?”

祝大熊,最近累吗?

“还行,老样子。”祝时序打着哈欠地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在和意大利谈新的合作案,找的翻译不太行,一会儿你帮我看看。”

小熊猫点头,殷勤地凑过去给他捏了捏肩膀,祝时序闭着眼直乐:“我这是什么待遇啊,亲祖宗给捏肩。”

祝星言心里酸胀,小耳朵蹭了蹭他的下巴,“对不起啊哥,家里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祝时序大咧咧摆手:“也没你帮忙的份啊,我自己就搞定了,再说你想做我还不给呢,我就喜欢这种叱咤风云的感觉,多帅。”

如果说祝清年是守护这个家的大树,那祝时序就是一棵不太茁壮的小树,大树过早地倒下了,小树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那个位置。

他只能逼自己变高变强,帮妈妈和弟弟遮风挡雨。

可小树真的喜欢这些吗?

秦婉和祝星言心知肚明。

“小脸又垮了。”祝时序捏着他的爪子甩了甩,问:“今天怎么回事儿啊,跟哥说说?”

小熊猫连连摇头,又摆出那副标准熊猫笑,笑得小耳朵都跟着抖了,企图蒙混过关。

但祝时序何其了解他。

“跟我还装啊,看你这小倒霉样儿能瞒住什么?”

祝时序也脱下衣服变成大熊猫本体,起身坐起来,小胖熊看情况不对立刻开溜,不等转头就被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爪子无情按住,“往哪跑啊?”

祝时序的本体是正常大熊猫的两倍大,站起来比人都高,粗壮的一爪子下去能把老虎揍趴下。

和他一比祝星言简直是小趴菜中的小趴菜。

小胖熊被摁着头立刻不敢动了,怂兮兮地窝在秋千里,祝时序单爪把他提起来往旁边一放,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巨大的熊和巨小的熊排排坐在一起,好像葫芦岛和葫芦娃。

祝时序:“说吧。”

祝星言犹豫了几秒,道:“我今天见到季医生了。”

“嗯,然后呢?”他还是那副不正经的腔调。

祝星言又说:“上周开始,我咳嗽时咯血了……”

祝时序不作声了。

小熊猫特别人性化地叹了口气,“季医生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结婚,分化期一结束他就要来和我解除婚约了。”

他说着把脑袋靠在了旁边大熊身上,伸出小短爪抱住他,眼圈红红的,“哥,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信息素源,我是不是,撑不到二十一岁了……”

到时候你和妈妈要怎么办呢……

祝时序沉默良久,伸爪揽住他,和他碰了碰毛毛头,“崽崽,别想那些,我们都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嘛?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等着婚礼就好了,至于季临川……”

他不会不愿意的。

*

在医院加班到十点,季临川才顶着雨驱车赶回家。

他一进门连外套都没顾得上脱,就先把藏在衣服最里层的竹子果冻和小熊耳套放进了抽屉里。

新买的耳套是用浅棕色的毛线织的,半圆形,厚墩墩,上面错落地绣着几个深棕色的小球,戴在耳朵上时像两只妙脆豆饼干。

季临川抿着唇轻轻捏着它,脑海里满是祝星言戴上它时的样子,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像是隔空捏到了软绵绵的小熊耳朵。

他没有给自己做晚饭,反而是烤了两样甜点,刚出炉的苹果派和熊爪蛋糕一前一后摆在飘窗旁,季临川在自己对面放了一只大熊猫玩偶。

他到国外的第四个月自己攒钱买的,很小一只熊,手感也算不上好,多次清洗过后显得很破旧,但它陪伴了年幼的季临川很多年。

沉默寡言的小alpha对着外人时从来没有几句话,像个又臭又硬的小哑巴,但小哑巴也是有心事的。

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就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把熊猫玩偶搂在怀里,小声地和它讲自己吃过的苦,挨过得饿,受过得白眼与奚落,再哑着声音哀求他:“崽崽,先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玩偶不能答应他,真正的小熊也早就把他忘了,小季临川就伸出快要冻烂的手珍惜地捏捏熊猫玩偶的耳朵,和他说:“我好想回家,可你们都不要我……”

3S级alpha的记忆力超群,这些幼稚又酸涩的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

季临川苦笑着抬眼看向窗外的夜幕,天晴后的月亮很圆很大,从斑驳的树影间隙中望过去好像被玉兔舔过的牛奶盘。

看着看着那盘子上就长出了两只耳朵四只爪,月亮变成了圆滚滚的小熊猫,正捧着脸蛋眯眼笑。

季临川毫无所觉地弯起了唇角,向后懒散地仰靠进沙发里,他望着月亮沉默良久,最后点燃了插在苹果派上的唯一一根蜡烛。

火光亮起时,仿佛十四年前迷失在异国他乡的那只流萤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喃喃道:“今年生日,是不是终于能一起过了……”

而祝时序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季临川开门看到是他还有些惊讶,“祝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祝时序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季医生,我们谈谈?”

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祝家许诺给季家的泼天好处,条件则是季临川必须和祝星言结婚并且作为人形诱导剂治疗他的“信息素缺乏症”。

祝时序在季临川的怔愣中开门见山:“我可以承诺你,除了已经给你父亲的那些,联姻成功后季家可以最大限度地共享祝家所有商业资源,并且明年年底要动工的中心贸易大楼,祝家可以分季家一杯羹。”

季临川不明所以,“祝总,我想你理解错了,我并不在意这些,而且你之前给季家的资源现在可以收——”

祝时序直接抬手打断了他,表面狠厉镇定,实则早就因为焦急而方寸大乱,“那些不够,那这个呢?”

他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单薄的A4纸上贴着一张照片,是躺在病床上的小折耳猫。

“他叫游轶对吗?是一只十八岁的小猫咪,只剩一个月的命了。你们最新讨论出来的治疗方案需要给他移植腺体,但遗憾的是,他的腺体类型非常非常稀有。”

季临川眉心皱起,“你什么意思?”

祝时序闭了闭眼,不敢再看照片上那张同样可怜孱弱的脸,“意思就是你把合同签了,我可以帮你们找到腺体源,并负责他后续的治疗费用,皆大欢喜。”

“如果我不签呢?”季临川直视他。

祝时序:“那猫咪先生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腺体了。”

“或者这位病人的命还不够,那把整个季家从U市连根拔除,对我来说也并不难。”

总要有人去做恶人,祝时序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只要能留住弟弟,他愿意不择手段做任何事。

而季临川想的却是:为什么祝时序这么快就知道了折耳猫需要移植腺体?

最新讨论出的治疗方案除了白天在办公室开会的医生外,就连病人自己都不知道,唯一知情的外人就是那只不知道为什么闯进来的小熊猫……

季临川突然感觉喉咙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庞杂思绪在脑海中乱成一团。

他掐紧指尖,沉默良久,只问了祝时序一个问题:“这是他的意思吗?”

祝时序:“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季临川苦笑着想:原来他今天并不是来看我的。

只不过是给祝时序打头阵,寻找他的弱点作为要挟他同意结婚的把柄而已。

*

那晚月亮只出现了一瞬,就再次隐入了靛蓝云层,浓重的夜色像高饱和度的墨。

苹果派和小蛋糕放凉了,吃到嘴里又腻又齁。

季临川一口一口把它们吃完,盯着燃烧的蜡烛愣神良久,最终还是提笔签了合同。

他在飘窗上坐了一整夜,天色将明时终于站起身,把刚买的竹子果冻和饼干耳套全都丢进了垃圾桶里,最后给刚加上微信的祝星言发了条信息——

【不用见面了,直接举行婚礼吧】

就这样,等待彼此十四年的流萤和小熊,再一次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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