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哑巴

茧绥被迎面打来的冷风吹得一哆嗦,匆匆换了衣服跑出来,小灰已经一瘸一拐地爬上大堂的台阶。

茧绥大骇,往四周张望,什么都没有寻到,唯有淡淡雨隹木各氵夭卄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外面的雨势稍微小了一些,茧绥顾不上其他,连忙查看小灰的伤势。

狼崽呜咽了两声, 脑袋迅速往他怀里扎,看样子是疼狠了,止不住地朝主人撒娇。

雨还在下,深邃的夜幕笼罩在一方小小的院子,有些人来过,却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隔天一早,雨完全停下,屋瓦上滴落堆积的雨水。

屋子里只拉了半扇窗,由于担心小灰,茧绥到后半夜才睡下,也没有睡安稳,眼下被阳光一照,便醒了。

小灰难得被允许上了床,就躺在他的脚下,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太好了。

它还活着。

茧绥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什么,身体又紧绷起来,掀开被子刚要下床,一扭头,小灰睁着那双灰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狼崽挣扎要起,被茧绥按了回去,温柔地摸了摸脑袋,“我不会有事,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想、想接你去我弟弟那里住一阵。”

小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总之安静下来,发出几声微弱的吭叽。

茧绥去找尘燃的小弟们,核对昨晚的情况。

小弟都表示昨夜没发现任何人进出,夜里倒是听到几声狼嗥,但小灰向来喜欢瞎叫唤,他们就没当一回事。

黄毛一脸紧张地问:“大哥的哥,昨晚是出什么情况了吗?”

茧绥张了张口,犹豫着说:“小雨隹木各氵夭卄次灰被人踹了一脚。”

黄毛怒:“谁这么缺德,连狗……狼、狼都敢……不对啊,哥,这不对啊。”

茧绥没吭声,默默与黄毛对视,这帮人也意识到了严重性。

一个大活人出入庭院,还把一只狼伤了,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茧绥在这里住了小半年,知道其中缘由的人少之又少,就连看守的小弟也不清楚,只以为是院子里进贼,需要严加防范。

他们这帮做打手的,向来大大咧咧,不然也不会大小伤不断。给人做保镖,则是头一回,难免生疏。

茧绥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想把小灰送走,送到尘燃或者缘余,随便哪个人身边都行。

小弟们虽然不解,但也依言去联系了。

“那个,茧哥。”

三天后,黄毛面如菜色地回来,茧绥不要他叫自己“大哥的哥”,但黄毛还是坚持上下级关系不能乱,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个新称呼。

“缘哥说那狼可以领过去给他,至于大哥那边……”黄毛吞了吞口水,“我们暂时没联系上。”

茧绥将果盘里最后一颗话梅糖咬碎,满嘴的糖渣割疼舌头上的软肉。

“你和我说实话,是没有联系上还是出了什么状况?”

第二次坐上那辆充满煤油味的汽车,从“垃圾场”路过时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冬天过去,春天复苏,那些曾经在路边死去的人全部消失了,余下是还活着的,他们用身体扑挡,用口水表达情绪,拦在过道边,拳头砸在玻璃窗上,一下不行再一下,总有一道力能让车窗碎成蜘蛛网。

茧绥就坐在车里看着,没有吭声,也无法表露出过多的害怕。

曾经有人一下下敲打玻璃,踩着宿舍的窗沿,想要他把窗子打开。

他打开了,任由那人侵占自己的空间。

反抗没有用,顺从也没用。

他这个无用的人,每每在对抗之中都只能落一笔败绩。

开车的黄毛说别看这车破,可扛造了,哥你可别害怕,看我撞飞他们这帮煞笔。

茧绥紧抓着扶手,说,撞飞就没必要了吧,我也要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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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一如既往的热闹,牛羊赶在屠夫身前,还有卖各种土药方的老农,新鲜的蔬菜水果夹杂着海腥气。

C区近几年的发展很快,大概是穷苦的那一拨快要死绝了,留下来的,是尚且有能力维持温饱的人。

茧绥压低了帽檐,随着黄毛进入地下城,这一回入口又不一样了,黄毛留在上面接应,他跟着领路的人进去。

明明是白天,通体灰暗的地下城却烟雾缭绕。茧绥忍不住呛咳了几声,领路的人嗤笑一下,茧绥敏感地忍下咳嗽,打量那人的背影。

这是个相当眼生的面孔,不是尘燃手底下的人。

等到了地方,茧绥看到一个很瘦,手臂上有纹身的背头男。

男人叼着一根烟,朝茧绥一眯眼,冲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就是尘燃他哥?唔,是像,很像。我当初就在想,那画像看着眼熟,像,实在是像,和尘燃就有个三四分像,和你,那简直一模一样。”

他说的是岑骁渊当初在C区寻人时布告的画像。

“那小子最近惹上大事了,你知道么?”

男人翘起二郎腿,直入正题。

“我们下面一共三个小场,大哥偏心,给了尘燃那小子两个。

“尘燃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人嘛难免飘了点,但这回他惹的祸,可太大了。你知道不?他背着我们藏了个人,现在有人管我们来讨了。”

“尘燃现在在哪里?”茧绥问。

“放心好了,绝对安全,但是需要你的配合。”男人双手交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当然,这事全凭自愿,我们不搞强迫那套。”

“只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话您应该听过?”

他用了“您”,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尊敬。

茧绥一直知道尘燃是在给人当手下,替人办事,早几年更是从阎王殿走了一遭,才上升到如今这个位置。

这也是他一直反对尘燃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始终是他们任人摆布,过没有明天的日子,尘燃才十九岁,人生刚刚起步,本不该如此。

可他们出身在C区最破烂的贫民窟,每一个摸爬滚打的雨隹木各氵夭卄次昼夜,每个睁眼的天明都如同恩赐。

茧绥说:“好。”

男人反而愣住,“我还没说你要配合什么……”

“无论什么都好,只要尘燃能回来,就都好。”

茧绥说。

他的命运从不掌控在自己手里。

他已然习惯。

男人叫人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茧绥的眼睛。

“我的人会将你送离C区。”男人说。

黑暗里,茧绥点了点头。

“……你知道自己即将去哪里吗?”男人忍不住多问一句。

“不知道,都可以,我逃不掉的,我逃了会拖累我弟弟。”

男人沉默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茧绥的脑袋,像对待小辈,“你们兄弟俩倒是有情有义,不过可惜了,老大只认利益不认义气,岑家给的太多咯。”

茧绥抬起被黑布蒙住的脸,“你这算泄密吗?”

男人笑了一声,“是个人都知道了,A区那帮人这回阵仗搞这么大,想不知道都难。不过是普通人不在意,谁和谁打,谁吞了谁的地盘,和他们有屁的关系,还不是一样讨生活。”

“行了,上路吧,尘燃只是被上头扣下了,人好好的,等你到了那边,自然就放人了。”

##

离开C区是坐船,黑布蒙在眼睛上茧绥什么都看不到,比以往都要脆弱,做什么事都需要别人帮忙,扶上扶下。

伺候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Beta。

茧绥每次都和对方说谢谢,那人却一句话不说。

“你是不是哑巴啊?”

这船开了好些天,怎么都不见靠岸,他太无聊了,扬着脑袋,下颌尖尖的,头发微微弯,小狗一样探着脖子问那名Beta。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正好,我也是个瞎子。”他话音刚落,那人推他一下,茧绥问,“你干嘛?”

“我就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走到哪里都需要人跟着,不然就会摔倒,不是瞎子是什么?”茧绥说完,半晌,又说,“你偷看我上厕所吗?”

Beta发出了一声不太熟练地“啊”,茧绥听了,静了一下,“你说你没有?”

又换来一声“啊”。

“好吧,那你还没有那么变态。”

哑Beta又“啊啊”两声,比方才熟练些。

“你的声音和一个人有点像。”茧绥冷不丁道。

这一次Beta没有回应,大概不知道茧绥在说谁。

“不过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不是哑巴,也不是Beta。”茧绥说,“你是。”

过了一会,茧绥又道:“谢谢你啊,还帮我洗手,下次能不能直接告诉我香皂的位置?每次我都找不到,还以为你给藏起来了呢。”

哑巴说:“啊。”

茧绥歪过脑袋,“你说你没有?当然了,我相信你,是我太笨了,我下次争取找得到。”

又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几小时,也可能一整天。

茧绥在静悄悄的船舱里抬起手,手指刚要触碰到黑布的结扣,一只手拦下了他。

茧绥说:“真不好意思,又被你发现了。”

哑Beta没有吭声,只是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去。

“我饿了,你要喂我东西吃吗?”茧绥问,“我今天不想吃盐水菠萝,嘴巴好痛。”

他刚说完,有指尖碰到茧绥的唇角,带茧的手指像粗糙的盐块,浸在伤口处,沙沙地疼。

茧绥“嘶”了一声,哑巴瞬间无措起来,“啊啊”叫唤两声。

海水拍打过甲板,船舱轻微晃动,有微弱的光渗透进来。

此时是白天,茧绥却无法感知。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没必要如此,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茧绥仰起头,阳光落在黑布上,他说:“你为什么踹我的小狗?”

春意夏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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