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种子

岑骁渊离开的第五天,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佣人将早餐摆盘送入房内,被子里圆鼓鼓的一团。

天已经大亮,茧绥还未起。

弯腰将餐盘放到桌上,佣人的手臂一顿,目光在一动不动的被子上停了两秒,随即大惊失色,刚转身要叫人,嘴巴被一只手死死捂住。

“安静,人没跑,在这里。”韶航精准捂住对方的口鼻,佣人一下憋红了脸,看到Alpha身后的茧绥,逐渐镇定下来。

韶航:“只是带他出去透透风,不要大呼小叫。”

茧绥一只脚踩到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没有吭声,默许了韶航的说法。

佣人忍不住开口:“先生规定了,他不能离开……”

“他要闷死了。”韶航打断道,“难道你想要岑骁渊回来看到一个没精打采的死人?”

佣人犹豫了,但还是坚持方才的说法。

韶航扭过头问茧绥:“告状你会不会?”

还没从刚才惊险刺激的逃脱中缓过神来,茧绥神情有些懵,“啊?”

“等到岑骁渊回来,你就跟他告状,说有人待你不周。”韶航的眼神有意无意瞟向旁边的佣人,那佣人果然变了脸色。“这宅邸本就荒废已久,是因为你来,岑骁渊才提前着人清扫布置的。”

茧绥第一次听说,神情也跟着怪异起来,未等开口,佣人立刻改了说法,顺着韶航的意思,允许了茧绥的私自“外出”。

只要人还在宅邸内,不惹出什么事端就好。

岑骁渊走之前特意叮嘱,要对茧绥多加照顾,吃食上自是没有亏待,但在礼数上难免懈怠。

待佣人离房,茧绥赤脚与韶航对视。

“午安。”韶航说着就要走出房间,茧绥微怔,“等一下。”

韶航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茧绥问。

韶航又勾起嘴角,茧绥几乎要习惯他僵硬的笑脸。

“我没有帮你,你想要逃跑,我把你抓回来,这算帮你吗?”

“你没有和其他人说。”

韶航终还是转过头来,“你跑不掉,只要你一出去,立刻就会有人发现,别忘了,这里是A区。”

“但你没有和其他人说,为什么要帮我?”茧绥紧抓这一点不放。

韶航不笑了,金丝框镜下眼眸冷得像一条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语焉不详的一句话,留茧绥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半天。

待回过神,肚子已经咕咕乱叫了半天。

餐盘里的食物已经冷掉了,茧绥还是拿起来喂进嘴里,他明明最害怕挨饿,现在吃两口就吃不下了。

当初是怎么鼓起勇气,跑入寒风里的?

那时候他花了大价钱,买通岑沐给他提供消息,是真的想要自由。

在得到缘余的接应之前,他一路迎着深夜里刺骨的风,奔跑的步伐坚定而飞速。

他想他要逃的,从岑骁渊的身边逃离开。

他再也不想受人摆布、遭人牵制,生与死全凭旁人的一句话。

A区是个巨大的牢笼,铁笼上爬满鲜血染成的玫瑰,连根茎都是红的,由最纯正的血脉构成的。

而他只是个Beta。

手里的起酥吃完了,茧绥又拿起一个,没有多余的咀嚼,硬生生咽下去,挤压喉咙。

他从不对岑骁渊的行动刨根问底,哪怕每次Alpha出去又回来,身上总是带大大小小的伤。

就算他问了,岑骁渊也不一定会回答他。

他们之间,早就默许了这种不健康的关系生根发芽。

食物填饱肚子,茧绥走到床前,倒下去,丝绸的薄被盖住脸,身体蜷缩起来,两条腿还暴露在外,脚心沾了泥土,划开细小的口子,没有出血,却钻心地痛。

他逃不掉的。

茧绥讨厌入睡。

他总是在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布满鲜血,一滴一滴,从台阶上渗到他的脚边。

不要往上走!

沉睡的自己大喊着,而站在台阶下面的孩童听不到。

他把自己稚嫩的小脚踩在鲜血之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攀爬,每走一格他都长大一点。

直到脊背舒展开,漆黑的眼眸里光亮若隐若现,成年之后他的嘴角抿平,鲜血越来越多地涌向他的脚边,如同海边的波浪一般,冰冷而汹涌,待浪潮褪去,他终于走完了台阶,站到平台上。

那里有一具尸体。

一直有一具尸体。

在他每个噩梦里出现,从不曾消散。

头顶的月亮高悬,一直、一直跟着他。

他走过去,站定在那人面前,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他看清那人的面容。

梦醒了。

茧绥喘息着,后颈一片汗湿。

天色黯淡,他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

##

第三次。

韶航提着茧绥的后衣领将他拽回房间,路过的佣人欲言又止。

茧绥也麻木了,这一次知道穿鞋,躲在后花园的草丛里,他躲了多久,韶航就盯了他多久,直到茧绥察觉到对方已经发现,满脑袋都是树叶地爬出来。

韶航依旧面无表情,和看守对视上,“我们在玩捉迷藏。”

茧绥:“……”

韶航已经不年轻了,年近五十,还要陪着茧绥“过家家”。即便对方戴着墨镜,茧绥也能想到看守怜悯的表情。

他最近一直在逃跑,没有一次成功过。

岑骁渊离开的第七天,茧绥依旧在A区。

茧绥不清楚韶航留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摸清了对方不会对自己不利,干脆也不掩藏自己的企图。

他就是要逃,正大光明地逃、锲而不舍地逃,只要他还在A区,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出去。

“逃出去之后呢?”韶航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他问茧绥,“逃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岑骁渊用了特殊方法才让你避开了申请,你是个Beta,在A区没有身份,寸步难行。”

茧绥说:“那是之后需要解决的事情,我只看得到眼下。”

这回换韶航无言。

“你能逃到哪里去?”Alpha盯住他。

茧绥生病了,高烧不退。

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次病毒来得迅猛,让他整个人打了蔫,再离不开房间半步。

终归是高阶Alpha亲自下令要保住的人,底下的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茧绥小命呜呼,等岑骁渊回来,他们也要跟着玩完。

“房间不要进出太多人,保持通风,人没事,死不了。”

上头派来的断臂医生脸色冷冰冰,叫人不敢亲近,言简意赅地下达指令。

等级压制下,佣人们一律服从。

守在门外的人撤了下去,只余下医生和病患。

茧绥汗流不止、面颊苍白地躺在床上,白天佣人将新修剪好的花束插进玻璃花瓶,摆在了窗台,夜里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

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和他梦里的鲜血是一个颜色。

恍惚间,眼前出现一道人影,一只手覆盖在他的额头。

“……岑骁渊。”

“我说过了,他没有回来。”

回答他的是韶航,Alpha将一管针剂丢到床上。茧绥爬起来,颤抖着手,自己给自己注射。

Beta不能使用抑制剂,一旦错误注射,身体无法消化分解,就会高烧不止。

韶航学医多年,知道如何处理这类突发情况。

这是岑骁渊离开的第十天。

他们利用生病来掩人耳目。

注射完血清,茧绥的头还是发晕,视线不聚焦,看着窗台上那朵玫瑰,“我也种出来过。”

韶航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茧绥又说:“不是玫瑰,我不喜欢玫瑰。”

他的思绪很混乱,血清如同麻药,扰乱了他的思维,嘴里不停冒出话语。

“我种了一颗种子,然后它发芽了……”

茧绥掩住面颊,视线浑浊发暗,眼前又出现梦境里的画面,鲜血、台阶,他一点点长大,一具尸体,岑骁渊……

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点水润的光亮。

“我想起来了。”

“那颗种子是我亲手种出来的,我没有靠别人。”

就在B区,就在那个如梦一般的暑期,他在后院的那片菜田里,无意中种下几颗种子。

是它先发了芽,他才想要岑骁渊看一看。

梦境里的血色逐渐从眼底退却。

他一直、一直都在害怕岑骁渊的死亡。

哪怕是在逃跑的前夕,他留下一个吻,对一无所知的Alpha说:“岑骁渊,我希望你赢,我不希望你死。”

那是真话。

他说到做到,再也没说过谎。

##

“你能逃到哪里去?”

两天前,韶航的问话响在茧绥的耳边。

“……岑骁渊说等到他回来要和我谈一谈,”茧绥垂下眼,“可我等得够久了,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他总是在逃。

从没在Alpha的身边逃开过。

所以这一次,他也不过是——

茧绥抬起头,正视韶航的眼睛,“我去找他。”

——要逃向岑骁渊身边。

春意夏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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