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前世

这话让宁拂衣耳后的汗毛竖立刹那,她不回话,只定定看着老者。

那老者本还想看她被惊吓到的模样,然而见她这般震惊,顿觉无趣,伸手扒拉开四周挡路的花,晃晃悠悠起身。

“你这女娃颇为无聊,上次那个好歹规规矩矩,逗起来也好玩。”酆都负手往花丛深处去,茂密的花接触到他的双足,立刻避之不及地往两边躲,使得他如履平地。

“你说的,可是个一身白衣,长得顶好看的女人?”宁拂衣站在外围问。

“我从看不见面皮,看得是内里的魂魄。漂不漂亮的,老夫我可看不出,只能看得出她执念过深,一颗心又太过干净剔透,是个天生受苦的命。”

酆都的声音随着脚步远去而变小,小到已经有些模糊,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声遮盖。

宁拂衣知道他这是在引她进去,她伸了一只脚,然而将要接触花瓣之时又很快停下,将腿收回来,原地盘膝坐下。

这老者无缘无故在这里守着,分明是知晓了她进入冥界,想看她受花瓣割裂之苦的模样,也不知何处来的恶趣味。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整这些神神叨叨的劳什子,她就不上他的当,看他能如何。

果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远了的老者身体又迈着步子走回来,方才还睁不开的眼睛如今睁得大大的,捧腹气喘。

“你……”老者指了她一会儿,将袖子高高甩落,盘着胡子重重坐下,屁股下的彼岸花躲闪不及,无声被压在了下面。

若是苏陌在这里,恐怕早就能看见这些花尖叫之貌了,宁拂衣心思忽然飘进了凡间去。

“啧啧,这眼神,凄凄楚楚。”酆都一边打量她,一边将麻花辫当佛珠盘。

宁拂衣马上将苏陌的样貌从脑中抹去,垂眸道:“前辈到底想同晚辈说什么?什么往后之事,还望前辈能代为解惑。”

酆都看着她笑笑,傲然道:“你这女娃不好说话,方才没逗得老夫开心,老夫为何要告诉你?”

宁拂衣抬眼,瞳孔印出彼岸花的猩红之色,和酆都那双承载了厚重岁月的眼睛对视。

她没有发怒,而是道:“既然前辈整日看鬼没看够,这样想看人痛苦万状的模样,那便看罢。”

说罢,她忽然起身踏入彼岸花丛,无数利刃划开皮肤的痛觉迅速将她意识占领,宁拂衣有一瞬间满脑空白,却挺立着身子,没有抽出来,也没有倒下去。

她正要将另一条腿也迈进去,然而腰间却忽然卷上一袭风,将她整个人拔出花丛,拉回田埂之上。

宁拂衣这才膝盖一软,踉跄跪地。

迎面飘来雪白的胡须,那老者嘟囔着蹲下身子,胖乎乎的身子颇为无奈:“老夫就要你求个饶,你怎么和那个丫头一样,看着娇滴滴一个姑娘,生了副铮铮铁骨呢?”

“怎么,你瞧不起姑娘?”宁拂衣疼得鼻尖冒汗,冷眼朝他看去。

“那倒没有。”老者往她腿上看了眼,见没流多少血,这才重新坐下,“罢了,既然你血也流了,那老夫也不想隐瞒。”

“世间万物皆有其道,然时间,乃万物之道的源头。天地自开辟以来,历经万万年才孕育出生命,又历经千万年,生出六界,六界混乱久了,这才有了天道。故而众生皆有变数,唯有时间如常奔流,亘古不变。”

老者正襟危坐时,那份玩世不恭的态度便隐去了,这时看着才同传说中的酆都大帝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是重生了么?”宁拂衣敏锐地抓住了时间二字,试探着问。

酆都看出了她试探的心思,咧嘴笑出了声,摇头道:“你还是真是防备颇多,只问我不问我们,生怕旁人知晓你重生之事。”

“坏人众多,不得不防。”宁拂衣回答,她的身子忽然有些发抖,“那你也知晓我重生?”

“那轮回阵虽是有效,但却并不能将曾经经历过那一千年的痕迹完全抹去,难免有些遗漏,比如你我的记忆,再比如,被割掉后花朵后,永不消失的彼岸花根。”酆都看了眼花海深处。

“那些留下记忆的,或许是你这般大苦大悲后痛苦未消的,或许是执念过深,难以消除的,亦或是老夫这般,力量卓绝的。”酆都道。

这老头还不忘自夸,宁拂衣惊诧之余,模模糊糊想。

“不过留下的痕迹寥寥无几,而重生之人大多讳莫如深,所以你不知晓。但是。”

那老者的神情严肃了些。

“时间乃万物之本,所以搅乱时间者,即便所为的是救世,却也是天道之敌,要受混沌之罚,剥去一身仙力仙骨打入混沌之中,每日施以雷刑,直到百年方可放出。”

“然而即便刑满,罪却未消,往后转生必是凄苦之命,受尽人间所有苦难,生生世世都逃不脱。”

宁拂衣听得有些糊涂,却还是忍不住攥紧双手,随他言语而揪心。

“所以我母亲她……”

“不,犯下罪孽的并非你母亲。”酆都道。

“那是我?”宁拂衣蹙眉,毕竟前世布下轮回阵的是她自己。

谁料酆都摇头,喟然道:“亦不是,你也不是布阵之人。”

酆都的话句句都像是在解开谜团,但句句都让宁拂衣心头乱麻更为纷乱,她忽然有些头疼,用食指撑着太阳穴,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名字。

“褚清秋?”她忙抬起头,“可是……”

“对,正是她。”酆都说。

宁拂衣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够用过,发明轮回阵的人是宁长风,结阵之人明明是她,而她死于褚清秋剑下,这难道不是事实真相?

怎么会变成褚清秋呢?

酆都让她自己消化了会儿,这才继续道:“此事太过复杂,牵扯之事众多,老夫也并非全部了解,只是一千年后同那丫头聊了几句,这才略知一二。”

宁拂衣拼命思索着,试图找到那些乱麻的源头:“我曾在我母亲留下的手稿中看见过她画出的轮回阵,虽大致相同,却缺了最为关键的阵眼。”

“难不成,我母亲所绘制的只是雏形,并非是最后的轮回阵,而最终绘制出完整轮回阵的人,是褚清秋?”

这话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宁拂衣好似立刻便明晰了,她再也坐不住,不由得站起来,腿上的疼痛早被抛在脑后。

“所以上辈子我被仙门追杀时,她销声匿迹了那么久,并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因为绘制出了完整的轮回阵,被天道关于混沌,经受雷刑!”

宁拂衣有些喘不过气,她双唇微张,说不出的情绪冲撞脑海,撞得她眼眶微红。

是褚清秋将阵法放入了她的一念珠,使得她察觉,又在她死后进入地府,将她拔出困住魂魄的花海。

酆都见她呆立良久,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这才看着猩红色的天空道:“老夫记得见到那丫头的当日,她满身是血,徒手撕破了冥界与外界的屏障,跌跌撞撞冲到这奈何桥上,要寻一个名为宁拂衣的魂魄。”

“那时从未有活人下过地府,引来无数鬼差相逼,却都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迫不得已才去请了闭关已久的我。”

“老夫听了她的描述后,便带她去找当时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你。冥界乃是其他五界的往生之所,说是在六界之内,实则早已超脱了六界,所以这些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人,即便是时间回溯百回,都绝不能再化作人身。”

“你本应是从这个世界中彻底消失的,除非有人愿意经受割骨之痛,从这数不清的花丛里找出你魂魄,将你带出地府,方能破了这规矩。”

“那日的她几乎成了血人,我从未见过那般至深的执念,她走过的花丛艳丽得骇人。即便是老夫我,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呐。”酆都眼神悠远,回忆道。

宁拂衣右脚的伤口重新疼起来,疼得她周身战栗。

“褚清秋带回去我的魂魄,随后催动阵法,使得时空回溯。”右腿越疼,宁拂衣的思绪就越清晰,语气也越发如常。

酆都颔首,道了声不错:“冥界虽与世隔绝,但我记得那时已然六界皆乱,地府之人爆满,难以轮回。无数妖魔鬼怪纵横于世,仙门凋零几乎灭绝,凡间天灾人祸泛滥不止,日子已然到了尽头。”

灭世之人。真的是她。宁拂衣脚底有些发软。

可是酆都说的这些,她为何没有一点记忆?她脑中的记忆太过于零碎而杂乱,原本她以为是时间所致。

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丫头心系众生,不愿天下毁于一旦,亦不愿你就此消失,这才以命推动轮回阵,好让时空倒流,挽回上一世的荒谬。”

“所以,老夫也并未阻止她。”酆都道,他终于说尽了心里的话,此时松了口气,后仰着躺进花丛,甚是惬意。

“如今该说的也说了,再多的便是你们的事,老夫只管生死,不管苍生。”酆都摇晃着脚笑道,“回去吧。”

“哦对了。”酆都忽然想起什么,用指尖在海乃百川的胡子里翻找一气,抽出本皱皱巴巴,十分有年头的绢布册子,丢给宁拂衣。

宁拂衣还在恍惚之中,凭着身体记忆接住那书册,触感轻盈如云絮,上面用不知什么墨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古字。

“此书唤作神魔诀,是我当年跟着众神修道时抄下的,想来对你有用,你拿去修习罢。”他叹了口气,随后花海中便响起了阵阵鼾声。

宁拂衣将书册翻开看了看,里面全是上古的文字,极为晦涩难懂。

她正欲开口再问,头顶猩红的苍穹却忽然被撕开道裂缝,厉鬼嚎哭之声顿时充斥脑海。

随后白光一闪,她已然落在骄阳之下,脚底是连绵的积雪,远处坐落零星城镇,酒香自深巷传来,入耳是炮竹声声。

这一年终是尽了,不管一年如何过,到了年关,都要热热闹闹。

宁拂衣低头看向自己还在渗血的脚,手抬起,粉雾缓缓降下,血虽止住,但疤痕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泛红的凤目弯下,她抬头沐浴清冷的日光,享受这片刻宁静。

她忽然很期待大雪化去的来年开春,褚清秋望向她时,那张清冷傲然的脸上挂着的,会是怎样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开启第三卷 ,最终卷辣!

等会儿还有一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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