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塔·马西纳的泪宫

那生灵全神贯注地书写,与此同时,她不住地哭泣,流下圣洁的泪水。时常有一团火焰伴随于她胸前,热切而愉悦。

——《玛格丽·坎普之书》(1501年)

1

在患病前,我曾一度筹划搭建一种供人哭泣的公共场所,设想在各大城市设立类似庙宇殿堂那样的建筑,让任何有需要的人都可以聚集其中,彼此相伴,在设施齐全的环境里大哭一场。它如同《出埃及记》中上主的会幕一样源于精确的想象,是一座为众人共有的悲伤而设立的建筑,以夜间盗汗筑成雨漏,以漫长时分筑成吊顶,以我无法继续下去而我必须继续下去筑成承重梁。我会借用意大利女演员朱丽叶塔·马西纳的名字,将这建筑命名为“朱丽叶塔·马西纳的泪宫”。在费里尼执导的《卡比利亚之夜》中,马西纳扮演名为卡比利亚的性工作者,逐渐衰老的她被曾经的真爱乔治抢走财产并推下悬崖,险些丧命;在伤心欲绝、痛哭不止时,她又被卷入了一场年轻人的狂欢。马西纳扮演的卡比利亚一边痛哭、一边微笑的画面将被投影在泪宫的墙壁上;宫殿里将循环播放朱迪·加兰泣不成声地吟唱的那版从未正式采用的《飞跃彩虹》(Over the Rainbow\)。在筹划泪宫的过程中,我想起那些痛恨所谓“爱哭鬼”的人,那些人想必也会痛恨这样一种公共场所,这里允许悲伤的陌生人聚集在一起,为所欲为地抱头痛哭。试图排除这个潜在威胁属于一个更大的、关乎形式的问题范畴:如何让一个空间既能收留个体的忧伤哀愁,又能容纳集体的宏大悲痛?又如何让它在坦然地将痛苦展现为一种人类共有情感的同时,也起到阻拦那些反对忧伤的过激派的作用?我想将那些向受苦者施加更多痛苦的放肆之人引到单独为他们设立的私人炼狱里,同时我要为受苦者提供精致舒适的设施,用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公共水槽盛接众人的泪水。然而对于这一切,我并未付诸行动。当我患病后,一种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使我整日泪流不止,完全被动的泪水从我的眼里滴落,全然不顾那一刻的我感受如何、身在何处。我把那段日子称为笛卡尔式哭泣时期。那几个月里,我的大脑试图使我相信自己安然无恙,却被我体内的悲伤彻底忽视。无论我是否真的感到难过,我的眼睛每分每秒都在哭泣,而我自身就像一座纪念眼泪的公共建筑,这座建筑一边四处游走,一边为自己感到窘迫。既然我自己已经化身为泪宫,那么似乎就没有必要再另建一座了。我只是向来恨透了有人独自承受痛苦的感觉,任他是什么人。

2

我游走在博物馆的装饰艺术展厅里寻找灵感,仿佛疼痛是美的对立面。我试图将癌症大楼内的输液架变成布杂艺术水晶吊灯,将化疗输液袋想象成形态万千的希腊古瓮,将化疗病人那无穷尽、无知觉的哭泣引导至装饰精美的泪瓶和有毒的灌溉系统中。

这是一部由零星的笔记和若干个引语组成的有关疼痛的文学作品:朝生暮死之人为了捕捉转瞬即逝的感官体验而撰写的半文学作品。我为这部作品想了许多备选的副标题,比如:残缺身体的生态诗意,论不可承受之痛苦的康德式批判,塑料疼痛,缺席的情欲,痛苦的民主悖论,昔日感知之和,每尊圣母雕像皆为切除乳房的瘢痕,生理否定与不可缓解的社会性症结,病理逻辑之下的修辞学,肿瘤非现实主义,伤口缝合之宏大理论,春日里因肉体而可悲的谬论——

摘自《动物学》,又称《有机生物法则》(1794年):

我们在目睹悲惨境遇时感受到的疼痛即是怜悯。

摘自我的日记:

不肯败退的敌人。

摘自网络社交媒体:

你能想象一篇姿态犹如废墟的文章吗?

摘自阿尔丰斯·都德的《疼痛之地》(1888年):

疼痛,你需将成为我的全部。我将在每一处你不准许我踏入的异乡寻找你。请成为我的哲学,我的科学。

我曾试想在不涉及任何哲学的前提下书写疼痛,也曾试图描述在疼痛中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这教育的政治性用途。但在文学中,疼痛总与文学相互排斥。在现有的政治叙述中,疼痛存在的意义往往只是为了驱使我们乞求它的终结。

是非题:

1.在哲学中,疼痛是从飞鸟身上拔掉的羽毛。

2.在文学中,疼痛是脱离了书的目录。

3.在电影中,疼痛是一棵树,却从不是砍伐它的斧头。

相传一切有关疼痛的考量都隶属于现象学的范畴,但现象学往往止步于所有疼痛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并宣称这一小部分疼痛就是全部的疼痛了。在那一小部分里,“我的身体”被转化为“身体”,情感上的疼痛主导生理上的疼痛,可这顺序明明颠倒了,明明是我们身体承受的疼痛以及它的存在决定着我们的每天、每小时、每分钟,决定着我们如何劳作,如何呼吸、睡觉或是去爱。接着,那本就抽象的疼痛渐渐飘离,进入更加空洞的抽象,好似一粒灰尘终于屈服于由尘埃组成的话术。

在历史的当下做一个身受剧痛的小人物,意味着在大多数人只想往你身体里窥探时,做一个对自己身体尚存感知的人。

疼痛五花八门。有像X光机那样旨在揭露的疼痛,它将体内难解的谜题一一照亮。有的疼痛后来成为隐喻,有的疼痛成为被人仔细研读的教规准则。还有胡乱编造的疼痛——放浪形骸、夸大病情,更像是一种质感而不是一个画面。当然还有伴随治愈而来的壮烈疼痛。

如果这是一部哲学作品,我会论证称,正是疼痛的壮观景象妨碍了我们去真正理解它,疼痛所能被理解的范畴远不止我们肉眼所见的这些,我们之所以在历史的当下无法充分理解疼痛,是因为我们对它关注得过于笼统与饱和了。但我一不是哲学家,二并不真的懂。

我所体会的疼痛,它最赤裸的语法是这样的:

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日子终于从某种义意上来说过去了不过也不对正有一束光打在我脸上给我打气我吃了一片痛镇药会吃更多的补点生维素D假冒一些阳光昨夜世界正在烧燃而我在这样理直气壮的疼痛中睡去了

是非题:

1.疼痛使人丧失行动能力,也使词典丧失检索功能。

2.疼痛是形容词的丑恶集合。

3.任何形容疼痛的词都来自一种我们尚且无法理解的语言。

人们对于疼痛的普遍观念似乎是,它势必“摧毁语言”。但疼痛并非摧毁而是改变语言。困难之事并非不可完成。当下的英文语言缺乏能够充分形容一切疼痛的词汇,但这并不意味着今后也将一直如此,只能说明那些创造了我们当下词汇的诗人和资本市场没有做足他们应做的功课——至少在受苦这件事上没有。

不妨试想,或许那些声称疼痛难以言喻的说法只是此刻的历史意识形态所致,或许疼痛之所以被公认如此无法言说,只是因为我们不被准许享有并使用一套用来表达真情实感的语言。

关于“疼痛无法言说”这类观点,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的阐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将疼痛形容为所有经验中“最私人和最无法交流”的一种。随后她说,疼痛是“一种边缘体验,介于生死之间”,它的主观性如此强烈,以至于无法被呈现。现在不妨将这些关于“疼痛无法言说”的看似成立的哲理与你目睹一个受疼痛折磨的生灵时的亲身感受做比较。备受痛苦折磨的生灵所发出的哀号、哭泣、喊叫和呜咽是多么清晰易懂的表达。诸如“这儿疼!”“我好痛”“这里烧得慌”,或像是“哎哟!”“妈呀!”这样的语气词,都是普遍用来表达疼痛的词语。受苦的小猫小狗同样善于表达它们的疼痛。受疼痛折磨时的表情,就算不是人类而是其他生灵的脸,也绝不会被误认为是满足的表情。皱起的眉、咬紧的牙、煎熬的神情还有眼角泛起的泪光,都是对疼痛的生动表达,以至于“痛苦的脸色”(a pained expression)如今成了一个惯用短语。

疼痛如此喧闹,有着如此丰富的表现力,以至于当我们看到另一个生灵受苦时心中会涌起一股冲动,这冲动时常促使我们愿意采取任何行动来结束那生灵所受的痛苦,这正是因为他者的痛苦给我们自己造成了一种因同情而生的、难以忍受的不适,它有时表现为厌烦,有时是焦虑,有时则是怜悯。这种想要立刻结束身边另一个生灵之痛苦的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它有时会驱使痛苦的目击者对受苦者施加更大的痛苦,比如大人会威胁小孩“再吵就让你哭得更惨”以让小孩安静。事实上,疼痛实在易于表达,甚至过于容易表达,以至于许多暴力都可以归结为对过度表达的疼痛而产生的反应。正是疼痛的清楚易懂为施虐狂提供了他们寻求的奖赏。倘若疼痛是沉寂隐蔽的,施加痛苦还有什么意思呢。的确,疼痛造成了过多的表象。疼痛是一种莹莹发光的感知。

在疼痛这近乎持续、跨越物种、普遍存在的表现力面前,“疼痛无法言说”实属谎言。因此,最终的问题关键并不在于疼痛是否有声音或容貌,而在于那些坚称疼痛没有音容的人,他们是否真的关心疼痛在表达什么,以及是谁的身体在发表疼痛的言说。让·雅克·卢梭相信“旁观的动物对受苦的动物所起的共鸣越深切,怜悯心就越强烈”是人性的一部分,因此他推断只有哲学家才会对他者的疼痛毫无反应。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卢梭写道:“哲学使人孤立,正是由于哲学,人才会在看到受苦的人时会暗自说:‘你要死就死吧,反正我是安然无恙的。’只有整个社会的危险,才能扰乱哲学家的清梦,把他们从床上拽起来。”

在网络上,疼痛是论坛里一连串关于诠释学与时间的帖子。

1935年,朱利安·泰普以他撰写的《为异常致歉》(Apologie pour l’anormal\)作为宣言,发起了鼓励疼痛的伤痛主义运动。泰普反对健康的暴政,认为疼痛是一种有利的教育,可以助人从世俗中解脱出来,得到看清真理的机会。泰普写道:“我将极度疼痛,尤其是来源于肉体的疼痛,视为发展纯粹理想主义的完美契机。”

有时,将疼痛歌颂为英雄是疼痛的唯一策略,但即便如此,疼痛的教育依然不应该局限于它的自我表彰。

我一度幻想能有一种类似于身体观光或是肉体交换的系统,可以让人暂时栖息于他人的身体中,体验他人的痛楚。系统将提供从1到10不同等级的疼痛供你感受:

1.手指甲和脚趾甲从甲床上剥落时细微焦灼的隐痛;

2.骨骼被人工激活的血细胞填充膨胀时厚实绵密的胀痛;

3.发炎充血的身体与床垫接触时柔软蓬松的酸痛;

4.衣服垂落在病态且充满感知的肉体上时沉重疲惫的阵痛;

5.针头刺入胳膊、胸腔、大腿脂肪、手掌外侧和手腕内侧时,以及输液时,由内向外、惊人的锐痛;

6.强效药物在体内扩散时钻心的剧痛;

7.植入皮下的设备与肌体彼此排斥时冗长异样的顽痛;

8.神经末端濒死时末日电击般的刺痛;

9.口舌生疮时外露的创痛;韧带、牙床、肌腱、关节和肌肉因药物毒性而浮肿时,不厌其烦、不带感情地折磨人的绞痛;药物引发细胞自我灭亡时腐蚀的灼痛;毛囊枯竭时不断扩散的痒痛;等等,等等;

10.一种任何类别都无法涵盖的恐怖,一种无法轻易表述的崭新危机——

邀请你进入我这饱受疼痛折磨的身体也许更像是邀请你参加一场关于维度移位的研讨会。在疼痛中,空间维度变成了时间维度,也就是说:疼痛本是基于某个身体部位的感受,而它却以那个身体部位对自我终结的渴望为形式而存在。

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思维模式,认为世界是一场骗局,目的是约束感官和有感而发的情思与觉知,或是一口沸腾的大锅,弥天大谎则是勉强将其压住的锅盖。我们同样轻易地相信,只要学会换个方式感知,换个角度思辨,就能找到答案;揭开锅盖,滚烫的真理之水就能从意识形态的容器中倾泻而出:哦,这样啊,我想,就好像我们真能在自我批判中寻得解脱似的。

而我从未亲手碰触过苍穹,我相信的是脚下的泥土:鲜血会冲入苍天,星辰则不会坠落;我还相信大脑边缘物质主义,泪腺女性主义,暴力即对感知的负面教育,芸芸众生,地球对其物质材料环境资源的排列,去识别并占有我们应得的东西,嬗变与渗流,反启蒙的启蒙主义者,匮乏的历史,误读的内容,每件几乎无法感知却存在的事物,扫帚上的黑裙,可侵犯性,还有文学对知识论最大可能的准许……

我们无法依靠思辨寻得解脱,但这不该成为我们不接受教育的理由。

我想写一则临床医学寓言,并把它打造得像矗立在政府门口草坪上的纪念碑那样,让它传递关于身体的教训。

在这则寓言里,首先是每个人都知道很疼,但每个掌权者都说不疼的第一针。随后是每个人都知道理应不疼,但经历过坎坷的人仍会感到疼的第二针。

第一针:

医生通常会给接受化疗的人开一些麻醉膏,用来涂抹在化疗输液港周围的皮肤上。涂麻醉膏是为了让粗大的针头插入胸腔时不那么疼——也许它确实减轻了扎针的痛感,但即便有它,扎针的过程依旧很疼。“好疼啊”,我对护士说,但她们总是口口声声地告诉我,不应该疼。她们宁愿相信药膏。“可是真的很疼,”我便接着说,“你可是在用一根大针头扎我的胸口啊。”我的身体对这疼痛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反应,她们却声称这针是无痛的(或者声称我感到的只是一种“压迫感”)。我所处的化疗输液室有着开放式格局:所有生病的人和照顾他们的人都能盯着彼此,眼睁睁看着病人的状态逐渐恶化——在癌症治疗的变态逻辑中,这反而意味着病情正在好转。旁边一位女患者对我说“你说的没错”,另一位被成年子女环绕的男患者说“它确实很疼”,于是我们所有人就这样聚集在输液室里,齐声控诉那看上去会疼的东西确实很疼,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在弄疼我们——弄疼我们所有人时——胆敢声称那些东西是不疼的了。

第二针:

我努力相信科学,但还是感觉得到疼痛。我闭上双眼,让护士在扎针的时候不要告诉我,但每当针头刺入我胸口时,我仍会疼得颤抖哀叫。使用组织扩张器重建乳房的手术过程被公认是极其痛苦的,痛苦到你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接受日后对鸦片类止痛药物产生依赖的可能性。但事实上,每次扩张手术进行期间这种广为人知的痛苦漫长而单调,它远不及术后一两天肌肉和皮肤被拉扯时的痛感。而我当下在经受的这种特定的痛感是针头刺入坚硬的塑料扩张器的皮下金属接口时产生的。要知道,扩张器是在我的乳房被切除之后才植入我那剖开的胸大肌之下的,胸腔内的神经早已在切除乳房时被移除了,靠近皮肤的那些神经也应该已经坏死了——医生告诉我,在99%的病人中,这些神经都会坏死。所以我经受的这种迫切的痛感按理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试过让我闭上眼睛来盲测我,也试过假装扎针来哄骗我,而我的疼痛反应真实可靠,因此他们相信了我。可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合理、不科学的疼痛。医学生赶来观看我的扩张器被注满的过程,只为亲眼目睹这不合理的疼痛(属于我的不合理的疼痛)。我猜想,每周手术时我的胸部感受到的这种疼痛可能是个狡黠的幽灵吧,明明是梦幻泡影般的感知,却拥有如此全面彻底的记忆,以至于它可以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里,对未曾感受到的伤害做出如此精确的反应。

每一场截肢手术都带来同样幽魂般的“从今往后”,对那从此不再的部位虚幻地默念“我怀念”。我失去的身体部位是我与有形的世界得以惺惺相惜的无形之地。无论是暴力行径本身,还是象征暴力的符号,或是他人畏缩皱眉的反应与脸上受伤的神情,都在我那不复存在的部位触发着镜像的感知。在不复存在之地,我感受到了其他所有人的感受。丢人现眼的洋相也好,电影里的激战场面也好,面露不悦的学生,在网上抱怨的用户,筋疲力尽的工人,甚至是走路磕到脚趾的姑娘,当然还有关于极端组织的新闻,关于无人机的新闻,关于警察的新闻,这些我全部感受得到。

《创伤人》(The Wound Man)是一幅用以展现常见受伤方式的医学绘图,最早于1491年出现在医学文本中。本书收录的《创伤人》版本选自汉斯·冯·格斯多夫的《战场外伤治疗手册》(Feldbuch der Wundartzney,1519)。尽管创伤人身受多处损伤,却总是被刻画得笔直挺立,富有生气

我是这样做一个会思考的人的:虽然我的右臂疼,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胸口的疼痛源由何处。在我生病期间,疼痛有它的道理,疼痛是我的身体讲道理的体现。毕竟我被剖开、毒害、收割、截断、植入、刺穿、削弱并严重感染过,甚至常常同时经受这些折磨。正由于我的疼痛讲道理,我才明白应该将“我疼痛中的生活”与“受虐者的疼痛生活”区分开来。虐待也有它的道理,不然也不会有将“国家”称为“the body politic”这样的隐喻,这隐喻对象将榨取信息作为治病的手段,恶劣至极。施虐者总是声称他们施行的虐待是有道理的,是为了安全、自由、上帝、正义或是其他可疑的说辞,但我无法想象,仅因施虐者在施加痛苦时有一套说辞就能减轻受虐者所受的巨大伤害。癌症患者可以一味地向她自己解释为何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必须发生的,但这并不能解决她在被剖开、毒害、收割、截断、植入、刺穿、削弱、感染或是同时经受这些折磨时的感受。虐待之所以有效,一部分归结于它可能永无止境的假象——愈发扭曲的时间维度以疼痛为手段达成虐待的目的;但时间往往对癌症治疗无计可施,任由疼痛在这愈发扭曲的、名为“死去”的时间维度里遨游。诚然,有时候癌症治疗会有好的结局,我的治疗便是如此,因此有时它只是让人觉得没完没了,并非真的没有尽头;但癌症治疗也有它顽固慢性的一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真的可以永无止境,至少可以一直持续到人们死去的那一刻。

每当我被要求给疼痛打分评级时,我就会和朋友约定,要把写满了形容疼痛的另类词汇的小册子偷偷投放到等候室里。这些赋予疼痛全新语言的指南手册主要是由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构成的。从1至10分,您的疼痛情况如何?

341 剧痛之后,感觉恢复正常

477 谁也无法环绕绝望

584 它不再伤害我

599 有一种痛苦太绝对

650 痛苦具有一种空白的性质

761 从空白到空白

1049 痛苦只有一个相识,那就是死亡

在这场梦中,我在一位心理医生的房间里,医生专门接诊体内携带了尸体的病人,但治疗对象并非体内携带尸体的那个人,而是尸体本身。我体内的尸体经历了很多:她的胸腔曾被放疗扫射,她的一些部位曾被卡车装运,她到过一些不正规的脏乱角落,还曾像玩具一样被人摆弄。我体内只含有几平方英寸的她,但我身体的疼痛与肿胀清楚地向我表明,我在排斥她。LifeCell公司将旗下用于覆盖乳房假体的无菌尸体皮肤产品命名为“Alloderm”,但这种看似干净利索的命名方式并不能安抚我因为体内植入的这一小部分死人而在2015年4月的梦境中反复遇见那具尸体的恐惧。

我有时自称是一个“病人”,并且把其他没有生病的人统称为“未来的病人”。我有时还会觉得世界把人们分成了两类:正在生病的人与自认没有生病的人。但是将所有人逐一分门别类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比如我,定然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病了。倘若疾病是一种空间,疼痛是一种时间,那么两者都无法成为一种身份。

化疗是以死亡抵抗死亡的现代主义。外科手术是启蒙主义。重建手术则是一段被历史省略遗忘的时期,它用医学抵抗不复存在的东西——不是去种植庄稼,而是在刚刚形成的盐碱地里制造出庄稼的假象。残障是历史的反义词,一片战场变成一家7-11便利店,店外的墙上有人用涂鸦写下:没有胜利的疼痛。

这幅插画表现了疼痛的路径,选自哲学家笛卡尔的《论人》(1664年)

哲学家伊曼纽尔·列维纳斯写道,关于苦难,人们起码可以说它是“无意义的”。而人们也会用“无意义”来形容诗歌。

如果苦难是一首诗,我希望我的诗骇人听闻、理直气壮、神秘阴暗。

当我让我的学生尝试画出“疼痛”时,他们大多会画些不成形的涂鸦,或是效仿阿司匹林广告的示意图,不然就是标点符号。

用一个感叹号来形容疼痛或许有它的用处,但疼痛还有许多其他可供描述的层面:它的持续时长、量级、位置、关系、变动、中断、历史、温度、触感、记忆、规律、紧迫、怜悯、形态、意图、参照、起因、经济条件、遗漏、维度、分类和结果。

遗忘是疼痛的副手,也是哲学的母亲。哲学经常遗忘的是:我们当中,很少有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只以单一的形式存在。这种非单一性可能会带来疼痛,正如任何单一性也可能带来疼痛。

我们在彼此的洞穴里进进出出,在彼此身上制造新的洞口。我们将彼此剖开,留下废弃的DNA,将进化法则的碎片遗留在我们的情人、母亲和孩子体内。在我们很多人的身体里,都曾有别人生活过或是死去。我们进进出出时会疼,被他人进入又离开时也疼,我们出生的时候降临在另一个有感知的生灵手中,降临在由更多有感知的生灵搭建的环境中,降临在余下的世界中,而这生灵、环境、世界中的万物皆可感到疼痛,这使得我们更加痛苦。

文学的存在至少具有一个反向目的,那就是提醒我们要对自身的非单一性保持关注。正因如此,我才要记录疼痛那不严谨的民主,还有我们那充满可怕感知的共同前景。

在我接受疼痛教育之前,疼痛始终是小范围的,是一种来自简单生活的简单疼痛,一种不起眼的局部疼痛,那时的疼痛轻微得不值一提,以至于让人相信器官、肢体和身份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今这场全新的灾难意味着我会在某一时刻同时感知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以及这些细胞里的每一个线粒体,还会在新发现的身体部位中产生铺天盖地、糟糕透顶的感知。这些感知合谋后得出了共同的结论:这被称为“手臂”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用来遮掩真相的谎言,它实则是一座城池、一次战争或一场雪崩;这被称为“腋下”的东西实则是对一切灾难的知情不报或是一片正在枯竭的珊瑚群;而这被称为“身体”的东西并不在它的血肉完结之处止步;这一切违背了欧洲文明和启蒙运动;这被称为“隐喻”的修辞手法太过狭隘,根本不足以描述人在某一瞬间可以同时敏锐察觉的剧痛及它的种类与数量之庞大。

我一度想学习测绘地图,好将这一切捕捉下来。我可以出版一部体内炼狱地理图册集,它会收录身体内部各式各样的疼痛,还有体内的城邦、战争、农业革新以及表层活跃的火山。

然而,疼痛不该以地域或是领地的形式呈现,就像它也不该以玄学的形式呈现一样。在疼痛里,总有更多事物可供探索,却从未有任何事物可供征服。一根神经之中不存在什么王国。

我在疼痛中接受的教育使感知变得有血有肉,有人误以为这个过程是魔法——在不复存在的空间里感知他人的苦难。“我们终将孤独地承受疼痛”是谎言,“语言辜负了疼痛”我想也是谎言。真正辜负了疼痛的是历史,正如它也辜负了语言,但历史的真相也是语言的真相,这真相告诉我们:一切总会改变,而且这改变很快便会来临。每一个有感知的身体都提醒我们,明日将不再是今日。或许,承受苦难并非毫无意义,或许它比毫无意义更没有意义:疼痛的教育是关于世间万物的教育,也是对与毫无意义有关的一切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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