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玛莎躺在床上,紧贴着桑尼,两人的腿交缠在一起。她听出他睡眠中均匀的呼吸突然改变了节奏,但他依然闭着眼睛。她轻抚他的腹部,发现他嘴角泛起一抹笑容。

“早啊,亲爱的。”她柔声说。

他笑得合不拢嘴,却在侧身转向她时露出痛苦的表情。

“疼吗?”

“就是肋下。”他皱眉。

“血已经止住了。我昨晚检查了几次。”

“怎么?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恣意妄为啊?”他吻吻她的额头。

“我看你自己也没少恣意妄为,洛夫特斯先生。”

“还记得吗,这可是我的第一次。”他说,“我都不懂什么叫恣意妄为。”

“你挺会撒谎嘛。”她说。他笑了。

“我在想。”她说。

“嗯?”

“咱们走吧。现在就离开这儿。”

他没有回答,但她感觉他的身体突然绷紧了。她鼻子一酸,眼泪突然涌上眼眶,来势凶猛,有如大坝决堤。他翻身抱住她。一直抱到她的抽泣平息下来。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他问。

“我说安德斯跟我等不到明年夏天了。”她抽着鼻子,“现在就要结束这段关系。至少我得结束。然后我就走了,出门冲上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我看见他冲出来追我,他那个讨厌的母亲怒气冲冲地追在他身后。”她放声大笑,然后又哭起来。“我很抱歉。”她抽泣着,“我真是太傻……太傻了!老天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爱我啊。”他在她发间低语,“所以才会在这儿。”

“那又怎样?什么样的人会爱上一个杀人凶手啊,何况这人还想方设法找死,也注定会死。你知道那些网友管你叫什么吗?执剑佛陀。他们采访了几个跟你一起坐过牢的狱友,那些人把你描述成某种圣人。可是你知道吗,”她擦干眼泪,“我觉得你就是肉体凡胎,跟我在伊拉中心见过的那些来了又走的人没什么两样。”

“我们会远走高飞的。”

“那现在就走。”

“还有两个人,玛莎。”

她摇摇头,再次眼泪决堤,愤怒却无力地捶打他的胸膛。“太晚了——明白吗?所有人都在找你,所有人。”

“只剩两个人了。那个下令杀害我父亲并诬陷他是内奸的人。还有内奸本人。完事之后咱们就走。”

“只剩两个人了?你只要再杀两个人就可以带我走了?你说得好像这很轻巧。”

“不,玛莎。这并不轻巧。他们说得不对,杀人并不会越杀越顺手。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别无选择。”

“你真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

“不。”

“不?”

“嗯。”

“你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可是老天啊,那你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只能考虑活下来的情况。”

她沉默了。

他轻抚她的额头、脸颊和脖子。然后他开口了,语调沉静而和缓,仿佛字斟句酌,要确保每个词都用得恰如其分。

她听他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父亲,父亲的死,还有后来的一切。

她听着,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

他讲完时,窗帘缝中透进一道阳光。

“你自己听听。”她轻声说,“你明知道这很疯狂,对吧?”

“我知道。”他说,“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人如麻?”

他深吸一口气。“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在我读到那份自杀遗言时,我父亲的形象崩塌了。我的自我也崩塌了。但后来——在监狱里——我知道了他是怎样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我和母亲性命的,我感觉自己又重生了。”

“你重生就为了……做这些事?”

“我别无办法。”

“可是为什么呢?就为了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就因为做儿子的必须……”她用力眨眼,挤出最后几滴眼泪。暗下决心不再哭泣。“……必须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

“他只能那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他为我们而死。做完这件事我就收手。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

她久久地凝望着他。“我得消化消化。”她终于说,“你再睡会儿吧。”

他睡着了,她醒着躺在那儿,直到外面传来鸟儿的啁啾才睡着。这下她明白了。

明白自己真是疯了。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

但直到她走进这栋黄房子,在厨房台面上找到阿格妮特·伊弗森的耳坠戴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疯狂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吵醒了玛莎。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奔跑的小脚丫。她想到纯真总是伴随着无知,而洞晓世事并不能让人拨云见日,反而把一切变得纷繁复杂。他在她身旁睡得那么安详,她一时疑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她轻抚他的面庞。他嘟哝了一句什么,但没醒来。一个被追捕的人怎么能睡得如此香甜?像个孩子。这大概是好事。

她下了床,穿上衣服,下楼来到厨房。她找到一点咖啡,但没找到别的食物。地下室里那个冰柜,她之前曾坐在上面,他说不定在里面冻了比萨之类的食物。她下楼走进地下室,握住冰柜把手。冰柜上了锁。她四下瞧瞧,看见了那把钥匙,它就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标签已经模糊不清。她摘下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开了!她掀开盖子,弯下腰,感觉寒气直逼胸口和咽喉,然后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转身跌坐在地,背靠冰柜。

她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发出粗重的鼻息。她眨眨眼,想驱散尸体的画面,那尸体仰面凝视着她,张着雪白的嘴,睫毛上凝结着冰晶。她的脉搏跳动得如此之快,几乎令她晕厥。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和脑中的声音。她脑中有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骂她疯了,说他是个杀人狂,要她立刻冲上楼,离开这栋房子!

另一个声音则告诉她,这些事她早就知道了,这具尸体无非是个具体的表现而已。是的,他杀过人。那些人都是自作自受。

前一个声音嘶喊着命令她站起来,压过了另一个声音,后者正在告诉她,她迟早要面对这样的恐惧。她昨晚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不,她还没有。

现在她明白了。她究竟该不该跟随兔子跳进地洞?她该进入他的世界,还是继续留在寻常的生活中?现在才是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要想转身就走,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接下来这几秒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是她最后能……

她站起来,依然头晕目眩,不过她知道自己会跑得很快。他永远追不上她。她往肺里吸满氧气,血液把氧气输送到她的大脑。她倚靠着冰柜的盖子,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它光亮的表面,看见了那对耳坠。

我爱他,所以才会这样做。

然后她重新掀开冰柜。

食物大都被尸体流出的血浸染了。弗里奥诺牌速冻食品纸盒的样式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少说也有十二年了,嗯,应该差不多。

她集中精力呼吸,集中精力思考,把那些没用的想法全都赶出脑海。想给他俩弄点东西吃的话,她就得去趟商店。她会找个孩子问问最近的超市在哪儿。对,这就是她要做的。去买鸡蛋和熏肉,还有新鲜的面包、草莓、酸奶。

她关上冰柜,紧紧闭上眼睛。她还以为自己又要流泪了,却反而笑出了声。这歇斯底里的笑声来自一个在兔子洞里无限下坠的人。然后她睁开眼,走向楼梯。登上楼梯之后,她发现自己哼着歌。

……你一直是她的爱人,你渴望与她同行。

疯了,疯了。

……你向往没有目的的旅程,心知你拥有她的信任。

疯了,疯了。

……因为你的心灵曾触动她无瑕的身躯。

马库斯正在敞开的窗前抱着游戏机玩超级玛丽,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关门声。他向外张望。是那个漂亮姐姐。或者不管怎么说,反正她今天很美。她走出黄房子,走到院门口。马库斯想起儿子听说屋里那个人就是她时,顿时容光焕发。虽然马库斯还不太懂这种事,但他隐约感觉儿子爱上了她。

女人走近一群正在跳绳的小女孩,问了句什么。她们指指一个方向,她笑着大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朝她们指的方向走去。马库斯正要继续打游戏,却发现卧室的窗帘开了。他举起望远镜。

是儿子。他站在窗前,闭着眼,手捂肋部的绷带。他赤身裸体,面带微笑。看上去很幸福,就像马库斯在圣诞前夜准备拆礼物时那样。不,不对,是像圣诞节当天,像他醒来时想到昨晚收到的礼物那样。

儿子去柜子里取毛巾,他打开门,却在关门时停下来。他看看旁边的桌子,一把抓起上面的东西。马库斯把画面放大。

是一本书,封皮是黑色的皮革。儿子翻开书开始读。他放下毛巾,坐到床上继续读,就这样坐了好几分钟。马库斯看着他的表情变了,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固定在一个难受的姿势。

他突然站起来,把书用力摔在墙上。

他抓起台灯,把它也砸在墙上。

他捂紧肋下,号啕大哭,哭得瘫软在床。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后脑勺,身体蜷成一团。他坐在那儿浑身颤抖,如同急病发作。

马库斯看出事情不妙,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跑过去安慰他,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经常这样安慰妈妈。跟她说话,讲起他们一起做过的那些美好的事,问她还记不记得。他能讲的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三四件事,所以她每次都能想起来。她会俏皮地笑笑,揉揉他的头发。然后一切就好起来了。但他没跟儿子一起做过什么美好的事。而且儿子说不定宁愿一个人待着,这种心情马库斯很能理解,他自己就是这样。每次他受了欺负、妈妈过来安慰他时,马库斯就会更加火冒三丈;仿佛她的善意会助长他的软弱,让那些人更有理由叫他娘娘腔。

但儿子可不是个爱哭鬼啊。

或者他其实就是?

儿子刚刚站起来了,面向窗外;他在哭,眼圈红红的,脸上布满泪痕。

马库斯会不会想错了,儿子其实也跟他一样?他会不会也是个胆小懦弱的逃兵,东躲西藏,害怕挨打?不不,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他可是儿子啊!他高大、健壮、勇敢,还会帮助那些弱小的,或者说还不够强壮的人。

儿子捡起书坐下来,开始写字。

过了一会儿,他从书中撕下一页揉作一团,扔进门旁的废纸篓,又重新起笔。这次他写得很快。他撕下这一页,浏览了一遍。然后他闭上眼,把纸贴在唇上。

玛莎把吃的放在厨房台面上,擦擦额角的汗珠。商店比想象中远,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她在水龙头下冲洗那盒草莓,挑出两个最大最多汁的,又拿起她在路边采的毛茛花。想到羽绒被里他灼热的皮肤,她又一次幸福得浑身酥麻。这个从她的触摸中摄取快感的海洛因吸食者。现在他就是令她成瘾的毒品。她第一次吸食就染上了毒瘾,迷失了自己,却爱上了这种感觉!

上楼时,她看见卧室门敞开着,一下就猜到出事了。有什么不对。屋子里太安静了。

床铺空着。台灯躺在地上,已经摔坏。他的衣服也不见了。她看见了她之前在床板里找到的那本黑色笔记本,就在台灯的残骸下。

她呼喊他的名字,明知不会有人回答。她回来时院门开着,而她明明记得自己出门时是关了门的。他们来抓他了,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明显挣扎过,却无济于事。她居然任他就这样睡着,是她没照顾好他,是她没有……她转身,看见了枕头上的字条。稿纸有些泛黄,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字是用枕头旁边的一支旧笔写的。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支笔应该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还没读到字条上的留言,她就有种感觉,仿佛历史正在重演。然后她读了字条。她放下花,捂住嘴,这是个十分自然的动作,用来遮盖哭泣时扭曲变形的嘴角。

亲爱的玛莎:

请你原谅我,但我必须立刻消失。永远爱你。

桑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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