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凌晨两点,正是夏夜最黑暗的时刻。

西蒙登上一片俯瞰奥斯陆城的林中空地,从那座废弃的观景台上眺望峡湾在硕大的黄月之下泛起点点幽光。

“怎么样?”

西蒙拉紧衣领,像觉得冷。“我带我的初恋来过这儿,就在这个地方。只为看看风景,亲热亲热。你知道……”

他看见卡丽变换了站姿。

“我们没地方去。多年以后,刚跟艾尔莎在一起时,我也带她来过这儿。虽说我们有公寓,还有一张双人床。这儿会给人一种特别……单纯浪漫的感觉。好像我们还跟初恋时一样,爱得那么热烈。”

“西蒙……”

西蒙转身又看了一眼现场。看见蓝光闪烁的警车、警戒线和一辆思域车,车子已经没了挡风玻璃,副驾上躺着一具尸体,那姿态说好听点,就是极其扭曲。现场聚集了许多警察。太多了。多到让人心慌。

这次法医终于抢在前头,比西蒙先分析了犯罪现场。他推测在两车相撞时,死者被撞断了两条腿,被抛出车外,越过引擎盖落入另一辆车,然后撞上了座椅,摔断了脖子。不过法医很奇怪为什么死者明明撞上了挡风玻璃,脸上却没有伤痕,还是西蒙在椅垫上找到一个弹孔。西蒙还提出要检验驾驶座上的血迹,因为血迹形状与死者腿部的伤痕并不吻合。

“这么说他特地要求咱们参与调查?”西蒙说着,冲奥斯蒙德·比约斯塔德点点头,后者正在跟身旁那位犯罪现场调查员交谈,也向他挥挥手。

“正是。”卡丽说,“因为这辆车注册在杰斯缇·莫尔桑德名下,她是被洛夫特斯杀害的人之一,他想——”

“疑似。”

“什么?”

“洛夫特斯只是疑似杀害了杰斯缇·莫尔桑德。有人跟英韦·莫尔桑德谈过了吗?”

“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今晚在奥斯陆的一家酒店过夜,他上次见到那辆车时,它还在他家的车库里。德拉门警方说看样子他家好像发生了枪战。可惜最近的邻居也离他们很远,所以没有目击证人。”

奥斯蒙德·比约斯塔德向他们走来。“我们知道副驾上那人是谁了。他叫叶甫根尼·祖波夫。有过犯罪记录。德拉门警方说室内的地板上留有九毫米鲁格子弹,呈扇形分布。”

“是乌兹冲锋枪?”西蒙挑起一道眉毛问。

“你看我该怎么跟媒体沟通?”奥斯蒙德问,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第一批记者已经出现在路边的警用胶带附近。

“老规矩。”西蒙说,“就说点那种说了等于不说的话。”

比约斯塔德叹了口气。“他们会咬着我们不放的。我们哪还有时间干活啊?我真是烦死他们了。”

“这也只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而已。”西蒙说。

“你知道吗?这些媒体都快把他捧成名人了。”卡丽说,跟西蒙一起望着那位年轻警监迈入警灯的海洋。

“嗯,他是个很有才华的警员。”西蒙说。

“我不是说比约斯塔德,而是桑尼·洛夫特斯。”

西蒙惊讶地转向她。“是吗?”

“他们管他叫新时代恐怖分子,说他已经向犯罪组织和资本主义宣战,还说他是在杀灭社会蛀虫。”

“可他自己也是在犯罪呀。”

“这只会让故事更精彩。你从来不读报纸的吗?”

“不读。”

“而且你也不接电话。我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我那会儿没空。”

“没空?就因为这几起谋杀案,奥斯陆都快炸锅了,而你却不在办公室,也不在现场。你可是我的上司啊,西蒙。”

“收到,明白。说吧,你想到了什么?”

卡丽深吸一口气。“我在想,洛夫特斯应该是国内少数没有银行账户的成年人之一,也没有信用卡和登记地址。但我们知道他通过谋杀卡勒·法里森弄到了钱,能住得起酒店。”

“他在广场饭店付的是现金。”

“没错。所以我查了那些酒店。在奥斯陆,每晚入住酒店的两万名房客中平均只有六百人使用现金。”

西蒙打量着她。“你能查查这六百人里有几个住在克瓦达突伦吗?”

“呃,可以啊。这是酒店列表。”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打印纸,“为什么这么问?”

西蒙一手接过打印纸,一手戴上老花镜,展开纸开始浏览。上面是一些地址。一家酒店,两家,三家,六家。有好几家都接待过用现金付款的客人,尤其是那些廉价酒店。店名还是太多。而且他疑心某些最廉价的酒店大概根本不在此列。突然,西蒙停下来。

廉价。

那个敲他车窗的女人。爱侣的车上约会,在阿克斯胡斯堡或是……在俾斯麦。俾斯麦是奥斯陆妓女首选的酒店。就在克瓦达突伦中心。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继续追查这条线索,我得走了。”西蒙向汽车走去。

“等等!”卡丽大喊一声,拦住他的去路,“别想就这么溜走。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明显在执行什么任务。我不准你去。”卡丽从脸上拨开几缕乱发。

西蒙现在看出来了,她也累坏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说,“你要是想拯救世界、想赶在退休前逞一回英雄,那你就去证明比约斯塔德和克里波是错的。但这个案子太大了,这可不是一群没长大的老男孩逞英雄的比赛。”

西蒙久久地望着她。最后,他缓缓地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初衷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把你的初衷告诉我。”

“我不能说,卡丽。你得相信我。”

“我俩去见伊弗森那次,你让我在外面等,说你可能不会按规矩办事。西蒙,我不想违规。我只想把工作做好。所以你要是不说你到底在干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绝对是累了,西蒙想。“……那我就向上级揭发你。”

西蒙摇摇头。“别这么做,卡丽。”

“为什么不?”

“因为,”西蒙说着,与她四目相对,凝视着她,“因为内奸还没铲除。给我二十四小时。拜托了。”

西蒙没等她回答。无论她怎么回答,他都心意已决。他径直从她身旁走过,走向他的车,感觉她在身后注视着他。

在驱车驶下霍尔门科伦山的路上,西蒙重听了自己跟桑尼那段简短的通话录音。那种有节奏的撞击声。夸张的呻吟。那面薄薄的墙壁肯定就在俾斯麦旅馆。他怎么会没听出来呢?

西蒙低头望着前台里的小伙,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研究西蒙的搜查令。这么多年了,俾斯麦旅馆还是一点没变。除了这小伙;那时柜台里坐的不是他。不过没关系。

“是,我能看出您是警官,但我真没法给您看来宾登记簿。”

“他长这样。”西蒙说着,把照片按在柜台上。

小伙仔细看了一会儿,面露迟疑。

“否则我们就突击搜查整栋房子,查封这地方。”西蒙说,“你觉得要是你害你爸的妓院被查封,他会怎么说?”

不愧是家族遗传的长相,西蒙猜对了。

“他在二楼。216房间。从这里——”

“我知道怎么走。给我一把钥匙。”

小伙子又面露难色。然后他拉开抽屉,从一大串钥匙中取下一把,递给西蒙。“不过我们不希望出什么乱子。”

西蒙径直走过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梯。他沿走廊前进,侧耳倾听。现在这里没有任何噪声。他来到216房间门外,掏出格洛克手枪,手指压着两件式双动扳机。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然后转动钥匙。他站在门边,右手持枪,左手推开房门。他数到四,然后探头又迅速收回,动作一气呵成。他吐了口气。

室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但借着这光线,西蒙依然能瞥见那张床。

床铺整整齐齐,空无一人。

他进屋查看卫生间,里面有一把牙刷和一点牙膏。

他又回到卧室,没去开灯,而是坐到墙边那张显得很多余的椅子上,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房间某处传来嘟嘟的响声。西蒙打开衣柜。在一只公文包上,一部手机正在发光,屏幕上显示着他自己的号码。

西蒙按下“挂机”键,坐回椅子上。

那少年故意把手机留在这里,免得被追踪。但在这样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他大概并不指望任何人能找到它。西蒙在黑暗中仔细聆听。一只钟像在数倒计时。

看见儿子沿路走来时,马库斯还没睡着。

马库斯从几小时前另一个人进去时就开始监视黄房子了;他连睡衣都没换,他不想错过一分一秒。

他认得儿子的步态,后者正走在夜幕下寂静的街道中央,经过一盏盏街灯,身上洒满光辉。他显得十分疲惫,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因为他有些步履蹒跚。马库斯把望远镜对准他。他穿着一身西装,捂着肋部,前额上系着一块红手帕。他脸上是血吗?不管了,马库斯必须提醒他屋里有人。马库斯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门,蹑手蹑脚地下楼,穿上鞋子,穿过斑驳磨损的草坪,冲向大门。

儿子看见了他,在家门口停住脚步。

“你好啊,马库斯。你不是该睡了吗?”

他的嗓音镇定而柔和。他的样子像刚刚走出一场战争,口吻却像在讲睡前故事。马库斯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了,决心长大以后也要这样说话。

“你受伤了吗?”

“我开车被人撞了。”儿子笑了,“没什么的。”

“你家里有个人。”

“哦?”那个儿子说着,转向那一扇扇漆黑反光的窗户,“好人还是坏人?”

马库斯吞了口唾沫。他在电视上见过那张照片。但他也听妈妈说不用怕他,他只伤害坏人。推特上还有人发帖赞美他,说警察应该放手不管,让坏人去杀坏人,就像利用掠食动物驱除害虫。

“我看都不像。”

“是吗?”

有人进来,玛莎被吵醒了。

她刚才做梦了。梦见阁楼上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婴儿。梦见自己见到了那个孩子,他还活着,一直就在那里,困在地下室哭个不停,等着有人放他出去。现在他出来了。来到了这里。“玛莎?”

他可爱而从容的声音让人不敢相信。

她在床上翻过身,望着他。

“你说过我可以来。”她说,“没人给我开门,不过我知道钥匙在哪儿,所以……”

“你就进来了。”

她点点头。“我用了这个房间。你不介意吧。”

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在床边坐下。

“之前床垫在地上。”她说着,伸了个懒腰,“我把床垫放回床上时,从板条里掉出来一本书。我把它放在那边那张桌子上了。”

“是吗?”

“床垫怎么会在——”

“我之前躲在底下。”他说,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爬出来之后我就把它留在地上没管。你戴的是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碰碰她的耳朵,就是之前捂着肋部的那只手。她没作声,任由他去摸那只耳坠。一阵风掀动了窗帘,那是她之前在毛毯箱里找到挂上的。一道月光悄然落进房间,照亮了他的手和面容。她愣住了。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他说。

“不对,不是你的前额。你身上还有别的地方在流血。是哪里?”

他掀开一侧上衣,给她看伤口。右侧的衬衣已经被鲜血浸透。

“这是怎么弄的?”

“是一颗子弹。它只扎了我一下就直接飞出去了。没造成什么伤害,就是流了点血,很快就会——”

“别说话。”她说着,踢开被子,拉着他的手走进卫生间,在药箱里翻箱倒柜,完全顾不上他会看见她只穿着内衣。她找到一点十二年前的消毒剂,还有两卷绷带、一些棉花和一把小剪刀。她让他把上衣脱掉。

“你也看到了,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部位多了一道凹痕。”他微微一笑。

情况不算太糟,也不算太好。她帮他清理了伤口,在子弹的入口和出口堵上棉花,然后在他腰上缠了绷带。她解开他头上的手帕,结痂下顿时血流如注。

“你母亲在哪儿放了针线包吗?”

“我不需要——”

“我说了,别说话。”

她足足花了四分钟、缝了四针才缝上绽开的皮肤。

“我看见那只公文包在走廊上。”他说,她在他头上缠了几层纱布。

“这钱我不能要。再说理事会也给我们拨了款,足够用来修缮了,所以谢谢你,但不用了。”她粘好纱布的边缘,抚摸他的脸颊,“好了,这下应该——”

他吻了她。吻在嘴唇上。然后他稍稍离开她,说:“我爱你。”

说完又吻了她。

“我不信。”她说。

“不信我爱你?”

“不信你吻过别的女孩。你吻技真差。”

他笑了,笑容点亮了他的眼睛:“我好久没接过吻了。能提示我一下吗?”

“不用怕出错。吻就是了。慵懒地吻我。”

“慵懒?”

“嗯,就像一条软绵绵、懒洋洋的蛇。像这样。”

她捧起他的头,仰脸送上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一切非常自然,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孩子,在玩一个刺激又纯洁的游戏。他信任她。正像她也信任他一样。

“学会了吗?”她柔声说,“多用嘴唇,少用舌头。”

“多踩离合,少踩油门?”

她咯咯笑了。“没错。咱们到床上去吧。”

“在那儿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怎么样?受得了吗?”

“受得了什么?”

“别装傻啦。”

他又吻吻她。“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他柔声问。

“不确定。所以要是犹豫得太久……”

“咱们到床上去吧。”

罗弗直起身子,挺挺腰,发出一声呻吟。他太投入了,没发现背痛又发作了;这就像跟娅内做爱时一样,她偶尔会来找他,“看看他最近在干吗”。他以前试过跟她解释,搞摩托车跟搞她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他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察觉不到肌肉疼痛、时间流逝。不过一旦完成,回报就无比丰厚。她喜欢这个类比。这就是她的风格。

罗弗擦擦手。大功告成。刚才最后一个活是给哈雷-戴维森摩托装新排气管。相当于画龙点睛,锦上添花。像调音师弹奏刚刚自己调好的钢琴,只为那份乐趣。仅仅是改动一下排气管和空气过滤器,就能凭空增添20制动马力,不过众所周知,排气管最重要的作用在于声音。那种悦耳的隆隆低音,比罗弗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美妙。当然,他完全可以现在就转动钥匙,聆听发动机奏出的仙乐,印证自己的设想。但他也可以把这留到明天早上,就当送给自己的礼物。娅内总说,你不该延迟享受,你过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觉得娅内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

罗弗用抹布擦去手上的机油,进屋洗手。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看看脸上那块有如出征彩绘的机油痕迹,还有他的金牙。像往常一样,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还有别的需求:他需要吃东西、喝水、睡觉。这感觉很棒。但这成就感往往也伴随着奇怪的空虚。“接下来又该干吗?”“这有什么意义?”他打消这些念头,看着水龙头流出热水。然后他停下来,关掉水龙头。车库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娅内吗?现在?

“我也爱你。”玛莎说。

他中途曾停下来——他俩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脸涨得通红——用她从床垫上拽下来的床单擦去她胸前的汗珠,还说那些人也许会发现他们,这里很危险。她则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没那么容易被吓退。对了,要是他们真得停下来谈谈,那她想说她爱他。

“我爱你。”

然后,他们继续。

“你不再给我供枪是一回事。”那男人说着,从手上剥下薄薄的手套。这是罗弗见过的最大的一双手,“给我的敌人供枪又是另一回事了,是这样吧?”

罗弗并没挣扎。他被两个人按着,第三个人站在大块头身边,用枪指着罗弗的额头。这把枪罗弗很熟,是他亲手改装的。

“把乌兹冲锋枪给那小子,就等于让我下地狱。这是你希望的吗?让我下地狱?”

罗弗本可以这样回答,说据他所知,地狱就是他双子的老家。

但他没开这个口。他想活。哪怕多活几秒。他看着大块头身后的摩托车。

娅内说得对。他应该发动它,然后闭上眼睛倾听。他应该停下来闻闻花香。那道理是如此显而易见、老生常谈,但你又总是理解不了,只有事到临头,你才会明白这句话自己早就听过无数遍了:生命中唯一确定的,就是死亡。

那男人把手套放在工作台上,橡胶手套看着就像用过的避孕套。“好,让我来看看……”他四下瞧瞧,在墙上的工具中搜寻。他用手指着它们,低声念道:“点兵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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