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坐到少年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举起打火机,给勺子加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手机。”西蒙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还有背景噪声。妓女们干活的声音。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

“西蒙·凯法斯。”少年说,“我见过你的照片。”粉末开始融化,冒出细小的气泡。“我不会拒捕的。反正我今天晚些时候也准备去自首。”

“是吗?为什么?圣战这么快就结束了?”

“没有什么圣战。”少年说着,小心翼翼地放下勺子。西蒙看出他是在等液化的海洛因冷却,“只有盲目的信仰。我们这种把小时候学到的东西奉为真理的人,才会有这种信仰。直到我们发现世界根本不是那样。发现自己是个垃圾。是个废物。”

西蒙用手托着枪,望着它。“我不准备把你带回警局,桑尼。我要带你去见双子。你,还有你从他那儿偷来的毒品和钱。”

少年在拆针管的包装,他抬头看看西蒙。“行啊。对我来说都一样。他会杀了我吗?”

“会。”

“那就是铲除垃圾。让我先来一针。”他往勺子里放了个棉球,把针头插进去,拉起活塞。“这批毒品我不熟,很可能不纯。”他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用棉球过滤。

他抬起头,看西蒙有没有听懂他的自嘲。

“从卡勒·法里森那儿弄来的海洛因。”西蒙说,“你一直带着它,却没有忍不住尝尝?”

少年短促地一笑,笑声刺耳。

“瞧我这张笨嘴,”西蒙说,“应该去掉‘忍不住’三个字。不过你确实顶住了诱惑。怎么做到的?”

少年耸耸肩。

“我对成瘾这件事略知一二。”西蒙说,“只有少数几样东西能让我们这种人守戒。我们要么被上帝、女人、孩子拯救,要么就被死神接走。我的救星是一个女人。你的呢?”

少年一声不吭。

“是你父亲?”

少年只是在西蒙身上上下打量,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西蒙摇摇头,“长得真像。真人比照片更像。”

“大家都说我跟我爸一点也不像。”

“不是像你爸。是像你妈。你的眼睛跟她的一模一样。她以前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比我们都起得早,吃了早餐就匆匆出去上班。我有时会特意起个大早,只为看她坐在那里,在她出门之前,她看上去是那么疲惫,眼睛却那么美丽,美得惊人。”

少年坐在那里,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西蒙把手枪翻来翻去,像在寻找什么。“我们四个都穷得叮当响,为了省钱在奥斯陆合租一套公寓。三个警校生加你母亲。三个男生是最好的朋友,自称‘三人组’。你父亲、我和篷提乌斯·帕尔。你母亲在报上看到招租广告,租了那个多出来的房间。我觉得我们三个都对她一见钟情。”西蒙笑笑,“我们都悄悄追她,互相瞒着。我们三个都很帅,我想她应该很为难,不知道该选哪个。”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少年说,“但我知道她选错了人。”

“的确。”西蒙说,“她选了我。”

西蒙从枪上抬起头,发现桑尼也望着他。

“你母亲是我最爱的人,桑尼。她离开我跟你父亲在一起时,我几乎整个垮了。尤其是她不久就怀孕了。他们搬走了,买了贝格区那栋房子。女的身怀六甲,男的还在警校读书,两个人一贫如洗。不过那时候利率也低,银行巴不得你贷款。”

桑尼眼睛瞪得大大的,没眨一下。西蒙清清嗓子。

“差不多就在那时候,我迷上了赌博。发展到赌马时,我已经负债累累。我赌得很大。置身深渊边缘、想到生活无论如何都将彻底改变,这会让人莫名地轻松。输赢已经不重要了。那时你父亲跟我已经疏远了。我想我应该无法忍受他的幸福。他跟篷提乌斯成了好哥们儿,‘三人组’也解散了。他来找我当你的教父,我找了个借口推掉了,但在你受洗那天,我偷偷从后门溜进了教堂。我见过那么多婴儿,只有你一声都不哭。你看上去很淡定,那个新来的牧师有点紧张,你就一直冲着他笑,好像是你在给他施洗。一出教堂,我就在一匹名叫桑尼的马身上押了一万三千克朗。”

“赢了吗?”

“你欠我一万三千克朗。”

少年笑了。“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因为有时,我会想象若非如此,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想象我或是阿布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是你。爱因斯坦说所谓疯狂就是把同一件事重复了无数遍,还依然相信会有不同的结果。但万一真有某种力量、某种神启,能让我们下次做出不同的选择呢?”

少年往大臂上缠了一根橡皮管。“你听上去像个教徒,西蒙·凯法斯。”

“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不过我知道你父亲的出发点是好的,无论你有多瞧不起他。他想改善生活,不光为他自己,也是为了你们一家三口。是爱让他堕落。而现在,你也一样瞧不起自己,因为你以为自己跟他一样。但你不是你父亲。他做了不道德的事,不代表你也会做。儿子不需要变得像父亲一样,而应该比他更好。”

少年用牙紧紧咬住橡皮管一头。“也许吧,可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咧着嘴,仰起头,拉紧橡皮管,勒出小臂上的血管。他反手握着针管,大拇指按在活塞上,针尖抵着中指指腹。像个乒乓选手,西蒙想。他用的是右手,尽管他其实是左撇子,不过西蒙知道,瘾君子都得学会用两只手换着注射。

“很有关系,因为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桑尼。是打这一针?还是帮我抓住双子?再抓住真正的内奸?”

一滴晶莹的液体在针尖上闪耀。街上传来车流的喧嚣和人们的欢笑,隔壁传来情人的低语。那是夏日的城市平静的脉搏。

“我会安排一次会面,双子和内奸都会赴约。但我只有在你活着的情况下才能办到。你是我的诱饵。”

少年似乎听见了他的话,他低下头,几乎是围绕着针管蜷起身体,为即将到来的亢奋做好准备。西蒙也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景象,这时,他听见那少年说:

“他是谁,那个内奸?”

西蒙顿觉胸口一阵剧痛,这才想到自己忘记了呼吸。

“你来就知道了,但我不能提前告诉你。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桑尼。但总有一天,你必须起来面对一切,到那时,你就不能再软弱一天,你必须向自己保证,从明天起,你要开始新的生活。”

桑尼摇摇头。“不会有什么新生活了。”

西蒙盯着那支针管。他突然明白了。少年准备超量注射。

“你甘心死也不知道真相吗,桑尼?”

少年从针管上抬起头,望着西蒙。“瞧我这好奇心啊,凯法斯。”

“是这儿吗?”奥斯蒙德·比约斯塔德趴在方向盘上问。他瞟了一眼入口上方的招牌。“俾斯麦旅馆?”

“是这儿。”卡丽解开安全带。

“你确定他就在里面?”

“西蒙之前问克瓦达突伦有哪些酒店接待过付现金的客人。我觉得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就给六家酒店打了电话,发去桑尼·洛夫特斯的照片。”

“然后在俾斯麦旅馆中奖了?”

“前台确认这就是216房间的客人。还说有位警官已经来过了,还进了那个房间。旅馆跟这位警官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他希望我们能履行承诺。”

“是西蒙·凯法斯?”

“恐怕是。”

“好吧,该行动了。”奥斯蒙德·比约斯塔德拿起警用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戴尔塔小队,进入。”

对讲机噼噼啪啪地响起:“戴尔塔小队就位。完毕。”

“授权进入。房间号216。”

“收到。立即进入。通话完毕。”

比约斯塔德放下对讲机。

“他们接到的是什么命令?”卡丽问,感觉衬衫紧得让人透不过气。

“自身安全第一,必要时开枪射杀。你去哪儿?”

“透气。”

卡丽穿过街道。一队警员在她前方一路小跑,身着黑衣,持MP5机枪;他们有的直奔酒店前台,有的进入后院,那里有后门楼梯和消防出口。她经过前台,上楼刚到一半就听见门被撞开了,里面传来闪光弹落地的闷响。她继续上楼,穿过走廊,听见警用对讲机噼啪响起:“该区域已排除危险,确认安全。”

她走进房间。

里面有四名警官:卫生间一个,卧室三个。所有的衣橱和窗户都大大敞开。此外别无他人。没有任何遗留物品。客人已经退房。

马库斯正蹲在草丛里找青蛙,突然看见儿子出了黄房子,朝这边走来。午后的太阳低垂在屋顶之上,儿子走到马库斯跟前时,太阳仿佛就在他脑后放光。他在微笑,马库斯很高兴他不再像那天那样沮丧消沉了。

“见到你真高兴,马库斯。”

“你要走了吗?”

“嗯,我得走了。”

“为什么你总得走呢?”马库斯没忍住,突然冲口而出。

儿子蹲下来,把手搭在马库斯的肩上:“我记得你爸爸,马库斯。”

“真的吗?”马库斯说,仿佛不敢相信。

“真的。不管你妈妈怎么说怎么想,反正你爸爸对我一直都很亲切。有一次,他还赶跑了一头从森林里跑到咱们社区的大马鹿。”

“真的吗?”

“而且是一个人赶跑的。”

接下来,马库斯目睹了诡异的一幕。在儿子脑后,在黄房子卧室敞开的窗户里,轻薄的白色窗帘被吹出窗外,虽说现在一丝风也没有。儿子站起来,摸摸马库斯的头,沿着大路向前走。他拎着一只公文包,吹着口哨。马库斯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回头去看房子。窗帘着火了。这时他才看见别的窗户也都敞着。所有的窗户都是。

一头马鹿,马库斯想。我爸爸赶跑过一头马鹿。

房子发出一个声音,像在吸进空气。它先是奏响隆隆的前奏,然后加入悠扬的泛音,乐声逐渐响亮,化作汹涌而激昂的音乐。此刻,在漆黑的窗户里,那些黄灿灿的芭蕾舞者跳跃旋转,舞得多么欢快,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庆祝最后的毁灭,迎接审判日的到来。

西蒙给车挂上空挡,让发动机怠速。

前方路上,另一辆车停在屋外。一辆崭新的福特蒙迪欧,后排车窗贴着黑膜。之前也有一辆这样的车停在医院眼科门外。当然,也可能是巧合,但他碰巧知道奥斯陆警方去年采购了八辆福特蒙迪欧。后排都贴着黑膜,以遮挡头枕后方那盏闪烁的蓝灯。

西蒙抓起副驾上的手机。

长音刚响,对方就接了电话。

“你想干什么?”

“你好啊,篷提乌斯。我的手机定位一直在变,你一定很崩溃吧。”

“别再抽疯了,西蒙,我向你保证,我们不追究你。”

“完全不追究吗?”

“只要你立刻收手。怎么样,成交吗?”

“你还是这么喜欢做交易,篷提乌斯。既然如此,那我就跟你做个交易。明早到一家餐馆来。”

“那儿有什么好菜?”

“两名罪犯,将他们绳之以法会是莫大的成就,足以令你引以为傲。”

“能具体点吗?”

“不能。但我会给你地址和时间,只要你保证带且只带一个人来。我的同事,卡丽·阿德尔。”

对方沉默片刻。

“你在给我下套吗,西蒙?”

“我干过这种事吗?记住,这对你大有好处。或者更准确地说,让这些人逍遥法外,会给你带来巨大的损失。”

“你保证这不是圈套?”

“我保证。你难道觉得我会让卡丽出事?”

沉默。

“不。不会,你从来不是那种人,西蒙。”

“这大概就是我一直当不上局长的原因吧。”

“别开玩笑了。时间地点?”

“七点一刻。阿克尔码头86号。到时候见。”

西蒙打开车窗,扔掉手机,看着它消失在一户人家的篱笆下。他听见远处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然后他挂上挡,发动汽车。

他向西行驶。在斯梅斯塔德驶下高速,开往霍尔门科伦山。他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上观景台,那地方总能让他感觉豁然开朗。

本田车已经被挪走了,犯罪现场调查员们也完成了工作。

毕竟,这里已经不再是犯罪现场了。

至少不是谋杀现场。

西蒙找了个能俯瞰峡湾、眺望夕阳的地方,把车停下。天色越来越暗,奥斯陆也越来越像一堆将尽的篝火,余烬中闪现着红黄的光。西蒙拉紧大衣,放平椅背。他必须睡一会儿。明天可是个大日子。

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

如果幸运女神眷顾他们的话。

“试试这件。”玛莎说着,递给那个年轻人一件上衣。

他算是新来的,她之前只在中心见过他一次。他看上去二十岁上下,不过他能活过二十五岁就算走运的了。反正伊拉中心前台的同事都这么想。

“真好,你穿着真合适!”她微微一笑,“跟这些一起搭配看看?”她递过去一条牛仔裤,几乎是全新的。她感觉背后有人,于是转过身。那人应该是从餐厅进来的,说不定已经进来好一会儿了,就站在服装储物间门口看她。他身上的西装和头上的绷带都很惹眼,但玛莎根本没注意这些。

她只看到他专注而渴望的目光。

那里有她应该拒绝的一切,她想要拥有的一切。

拉尔斯·吉尔伯格在崭新的睡袋里翻了个身。之前在户外用品商店,店员满腹狐疑地望着那张一千克朗的钞票,然后接过它,递上这只不可思议的睡袋。

吉尔伯格眨眨眼。“你回来了。”他大声说,“老天,你变成印度人了?”他的声音在桥拱下激起清脆的回音。

“可能吧。”少年笑笑,在他身旁蹲下,“我今晚得找个地方过夜。”

“没问题。不过你看着像住得起酒店的样子。”

“住酒店会被他们找到的。”

“这儿有的是地方,还没有监控。”

“能借我点报纸吗?要是你已经读过了的话。”

吉尔伯格咯咯笑了。“你可以用我那个可靠的旧睡袋——它现在是我的床垫了。”他从身下抽出那只肮脏破旧的睡袋,“不然这样,你睡新的,我今晚就睡旧的。那里头全是我的痕迹,懂我的意思吧?”

“真的吗?”

“真的,旧睡袋在呼唤我。”

“感激不尽,拉尔斯。”

拉尔斯·吉尔伯格只是笑笑,权当回答。

拉尔斯躺下时,感觉身上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这不是睡袋的功劳,那暖流来自他的内心。

斯塔滕监狱的牢门一齐落锁时,听上去就像所有的走廊都在同时叹息。

约翰内斯·哈尔登坐到床上。他怎么做都不是。无论是坐着、躺着还是站着,他都无法减轻疼痛。他知道这疼痛是不会消失了,只会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他已经是满面病容。继肺癌之后,他腹股沟处又冒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肿瘤。

阿里尔德·弗兰克的确说到做到。约翰内斯帮那少年越狱,作为惩罚,他将得不到任何医疗护理和止痛措施,只能在牢房里慢慢被癌症吞噬。一旦认定哈尔登已经受够了折磨,弗兰克就可能把他转入医务室,只为避免年报中出现犯人死在牢房的记录。

四周安静极了。属于监控摄像头的宁静。以前,狱警会在牢门关闭后巡视好几轮,他们的脚步声会让人觉得安心。以前,乌尔斯莫监狱有个叫霍维尔斯莫的狱警,一个上了年纪的基督徒,会在巡逻时唱歌。用低沉的男中音唱古老的赞美诗。这是长期监禁的囚犯们心目中最美妙的摇篮曲,每当霍维尔斯莫经过走廊,即使是最癫狂的犯人也会停止尖叫。约翰内斯真希望霍维尔斯莫此刻就在这里。希望那少年就在这里。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不满。那少年已经给了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宽恕。外加一支摇篮曲。

他把注射器举到灯下。

他的摇篮曲。

少年曾告诉他,这是他从监狱牧师(已故的佩尔·沃兰,愿他的灵魂安息)给他的《圣经》里取出来的,是全奥斯陆品相最纯的海洛因。然后他给约翰内斯演示了到时候该怎么注射。

约翰内斯用针头对准他胳膊上一条粗大的蓝色静脉血管,颤抖地吸了口气。

所以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他的一生。这一生原本会多么不同,假如他没答应从宋卡港夹带那两包东西。真是奇怪。放在今天,他还会答应吗?

不会,但过去那个他答应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所以不存在另一种可能。

他把针头抵在皮肤上。看针头刺入皮肤,他微微颤抖。他按下活塞。匀速,镇定。里面的液体必须一滴不剩。

第一个感觉是疼痛消失了。像有人施了魔法。

第二个感觉接踵而至。

他终于理解了大家总是挂在嘴上的那种感觉。吸毒的快感。自由的坠落。结实的拥抱。难道真就这么简单?这么多年来,这感觉跟他只相隔一次注射的距离?因为她已经出现在他眼前,身穿丝绸的长裙,一头黑亮的秀发,双眼有如杏仁。他听见她温柔的嗓音,她樱桃般的红唇是如此柔软,轻声吐出一个个不知所云的英文单词。约翰内斯·哈尔登闭上眼睛,倒在床上。

她的吻。

那就是他此生唯一所求。

马库斯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新闻在播报最近几周被谋杀的人,电视和广播一直在说这些事。妈妈让他少看这些,看了只会做噩梦。但马库斯再也不做噩梦了。现在,那个人出现在电视上,马库斯认出了他。他坐在一张摆满麦克风的桌子上回答问题。马库斯认出他,靠的是那副无框眼镜。马库斯不懂这一切都代表什么,也不知道事情怎么都凑到一块儿去了。他只知道既然黄房子已经烧毁,那人就不用再过来开暖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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